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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解士傑----追憶50年前令我忐忑不安的日日夜夜 /解勵誠

我的父親解士傑----追憶50年前令我忐忑不安的日日夜夜解勵誠 人到老年突然醒悟,生命是有盡頭的,於是趕快行動起來,做想做而幾十年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做的事.這是使我提起筆來的原因 。 我今年已72歲了.50年前那段坎坷的經歷,是我永遠的痛,一直深埋在心底.歲月流逝,轉瞬間已人到老年,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已能從容面對過去.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將這段塵封50年不堪回首的心酸往事,在腦海里挖出來,獻給老家親人們,我姐,弟,家人,以及父親眾多的學生(他們在世的都已七八十歲,不少也是同父親幾十年患難相處的同事和朋友),讓他們知道,我父親最後那段令人心碎的日子.寫這篇文章,也是為了紀念生我養我的父親 。父親被劃成 ``極右派分子``

1957年我在重慶大學機械系三年級讀書.學期末響應黨的號召,參加``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大鳴大放運動.我不是共產黨員,為了``幫助黨整風``,我和班上幾位女同學聯名寫了大字報,向黨提了意見,內容是什麼,記不清了.六月,<人民日報>發表了<這是為什麼?>的社論,一場給廣大知識分子帶來苦難的大規模的反右派鬥爭席捲全國。大約7月,我隨年級部分同學到綦江齒輪廠參加生產實習 。 一天上午,三班的楊義霖同學,拿了一份當天的<重慶日報>,指著頭版頭條上的一行大字標題問我,這指的是不是你爸?我慌忙中定睛一看:``重慶建築工程學院右派分子解士傑向黨猖狂進攻``,一排醒目的大字赫然在目,當時我驚恐萬分.此前在1955年讀大學一年級時,經歷過一次反``胡風反黨集團``的鬥爭,知道階級鬥爭的殘酷和激烈,既然是``反黨``,事態一定很嚴重.與我朝夕相處的父親,一夜之間變成了敵人,我該怎麼辦?我心目中的父親是個慈愛可親,極其孝順,治學嚴謹,忠厚老實的讀書人,怎麼一下子就變成``反革命``了呢?我內心受到極大的震撼、心情極端矛盾的我,經不住這感情的折磨,竟當著許多同學的面,嚎啕大哭起來.旁邊的同學好心地勸我,你要冷靜,有什麼想不通的地方,向高尚平(年級黨支部書記)談.我突然醒悟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已21歲,不是小孩子,我不想垮掉,應該冷靜.吃過晚飯,我拿著報紙,找到高尚平,我對他說,我父親是好人,不相信他會向党進攻.他說,你要相信黨不會搞錯,一定是你父親有問題.你要和你父親劃清界線,向他的反動思想作鬥爭,不要哭哭啼啼,要堅強.我想,既然是向父親的反動思想作鬥爭,不至消滅他的肉體,心情頓時平靜了些.我異常惦念家中的父母,在焦急中度過這些日子。完成生產實習後,和實習隊全體師生一起,立即回校參加``反擊右派`` 的鬥爭.

1957年在綦江實習留影 回校的當天炎熱的下午,我不顧暈車和疲累,急急忙忙趕回家.媽媽見到我,立即哭訴說:``不得了,你爸爸闖大禍了,已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我問她,爸爸講了些什麼?媽媽說她也不清楚,只是前些天,市裡邀請各高等院校部分老教師開座談會,給黨提意見.你爸參加了那個座談會(當時我父親是重慶建築工程學院土木系教授,測量實驗室主任)回來說,他在會上講了十幾分鐘,為了慎重,打了個草稿,稿子還未念完,就被主持人拿去.後來,被定為``極右分子``,是重慶建築工程學院(以下簡稱建院)第一個揪出來的頭號右派分子.為了弄清楚父親究竟說了些什麼,我忐忑不安地走到校園內,看有關揭發批判我父親的大字報,歸納起來有三條,我爸說:重慶建築工程學院是高等院校,為什麼要掛``軍管會``的牌子;現在是外行領導內行,一些``年輕娃娃在管理學校``(把黨的領導說成是``外行」和「娃娃``);共產黨對教師的思想改造,像秦始皇一樣``焚書坑儒``.晚上,疲憊不堪的父親回到家,當天在教研室被開會批判.他告訴我:``從5月份鳴放到現在,大小批判會已開過無數次了,過兩天全院還要開大會批判我.``由於焦慮和恐懼,怕當反革命禍及全家,他已經多日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了,一旦成了反革命,全家將不得安寧.我弟將考大學,我也面臨畢業分配,這都是讓他擔心的事.我當時也怕,但怕歸怕,眼前最擔心的是,一旦建院全體師生員工開大會鬥爭我父親,他要能站住就好,一旦倒下就完了.媽媽是個家庭婦女,已經60高齡,參加這樣的大會她肯定受不了,她要我在開鬥爭會時站在後面關照父親,我答應了.

記得是在1957年一個炎熱的夏天下午,在校門口附近的大禮堂內,建院師生員工開大會鬥爭我爸.我去了,悄悄站在後面隱蔽的地方,我反覆考慮,如果我爸在被批鬥的過程中,因體力不支倒下,我該不該去扶?如果去扶,作為一個共青團員和反動父親站在一起是什麼行為?!如果置之不理,見死不救,面對生我養我的父親,我又於心何忍.我的心痛苦地掙扎著,最後橫下決心,決定去扶。我知道後果極其嚴重,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炎熱的天氣,激烈的場面,內心的恐懼和焦慮,使我汗流浹背,忐忑不安.令我心悸還有一個原因,我當時是重慶大學機械系三年級學生,我校也正在開展轟轟烈烈的反右派鬥爭.大鳴大放中我雖然向黨提意見是``和風細雨``,沒有什麼可指責之處,但我在綦江生產實習時,曾向黨支部書記說我父親是好人,不會反黨反社會主義,這些會不會批判我喪失立場,包庇右派?我站在那裡,心神不定,膽戰心驚 . 鬥爭大會上,不斷有人上台檢舉揭發、厲聲指責,``打倒右派分子解士傑的猖狂進攻!``的口號聲此起彼伏,只見我父親胸前掛著``反黨反社會主義極右派分子解士傑``的牌子,90度彎腰接受批鬥.他同教研室的教師肖師表上台摁著我爸的頭,對他大聲責罵.我認識此人,他曾是我爸的助教,同事多年,常來我家,我父親待他不錯,過去相處很好.他的揭發批判和過頭動作,使我驚愕萬分.我想,這麼熟悉、這麼了解的人,怎麼會這樣?我心裡難過,極力撐著、躲著,怕見熟人惹來是非.好不容挨到鬥爭會結束,我急忙跑回家燒水、煮稀飯,等我爸回來.我媽終日驚慌失措,精神恍惚,整個垮了,睡在床上起不來. 不久,我爸步履艱難地跨進家門.見到他灰頭土臉,身上掛著牌子,極度疲憊的樣子,心裡很難受,急忙幫他解下身上的牌子,讓他躺在床上休息.另一次大會是鬥爭兩個大右派,也是那個炎熱的夏天,也是在進校門右邊的大禮堂,全校師生員工大會批鬥的對象是我爸和魯承宗.魯承宗在大鳴大放中說了什麼,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我爸的同事,比較年輕,當時大約40多歲.聽我母親說他身體不好,患有肺結核,且有5個孩子,都很小,被劃為右派分子後,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魯承宗解放初期在四川南充工作時,和當時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曾有一段機緣,得到胡耀邦的賞識和重用,對當時南充的建設有過較大的貢獻.批鬥會上,有人發言說他和我爸互相吹捧,魯說解``德高望重``,解說魯``年輕有為」,他倆是``城隍廟的鼓槌,一唱一和向黨猖狂進攻``,對他們的反動思想要批倒批臭。聲討和批鬥很激烈,上台發言的人很多,我仍站在會場角落裡,心已麻木.沒等散會,我就急忙回家. 不一會,父親失魂落魄地邁著蹣跚腳步回來,連日來被批鬥精神極度緊張的他,明顯的消瘦了,身體支持不住,吃碗稀飯後就躺下了. 我吃完晚飯,急忙趕回學校. 第二天,我抽空回家看望父母.面對憂愁的父親,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幼稚地要他低頭認罪,認為只有這樣才有出路.我爸說,他已多次檢討向黨認罪了,但還是不行;在批鬥會上,遭到嚴厲的斥責,有時是拳打足踢.他說:「我真的不知怎樣檢討才是對的,我怎麼才能過得了這關呢?「說實在話,我也茫然,心慢慢地往下沉.心想,這樣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何處是頭啊 !媽媽哭著對我說,這樣下去,年已花甲的父親,經不起幾折騰,恐拖不過了.她要我想辦法,一旦家裡主要勞動力倒下,後果可想而知.可我又想,我是一個年輕學生,自身還難保,有什麼辦法可想?!父親把他歷次的檢查拿給我看,他為了記住自己說的話,不至頭暈了打胡亂說又闖禍,每份檢查都小心翼翼留了底稿.當時高校老師中,說過我爸說過的話大有人在.我在報上看了有關反擊右派的文章後,冒險幫他修改了檢查稿,讓它「更深刻」.這是在極端秘密狀態下進行的,做這件事時既恐懼又矛盾,心裡極其不安,幼稚地認為,這是讓我爸儘快脫離苦海的唯一辦法. 經過兩次大張旗鼓地針對我爸的批鬥大會後,建院開始了深挖右派的新鬥爭,就把我爸這隻大的``死老虎``放在一邊,於是年邁的父親開始到建築工地參加重體力勞動.我有一次悄悄到建院附近的建築工地,看到一輩子教書從未參加過體力勞動的父親,背上背著50公斤的水泥袋,沿獨木跳板,抖抖顫顫地爬上二樓架子上,心都緊了.心想,這樣下去,恐怕拖不了多久,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站在這裡沒有任何好處,不但心裡不好受,又幫不上忙,被熟人看見還會惹來是非,不如趕快離開,心裡還好受些.我的任務只能是盡量抽時間回家幫媽媽料理家務,好讓在外面參加繁重勞動的父親,回家能吃上喝上。沉甸甸的心事,只能藏在心裡.我從學校回家,也是偷偷摸摸的.在正在開展反右派鬥爭的重慶大學同學面前,不能露出一絲痕迹,因為我怕受到批判 .慶幸我的婚姻沒有受到影響 父親被劃成右派分子後,許多意料中和意想不到的問題將擺在我的面前.有一件事不能迴避,那就是我和葉紹賓的關係.他是我大學同班、同組的同學,不知為什麼,他正迷戀著我,我們彼此相愛.那時的他,年輕英俊,是甲級優秀生,是重慶大學學生會主席和重慶市學聯主席,並作為西南地區高等院校的學生代表,參加全國學生代表會,在會上被選為全國學聯副主席,可謂前途無量.我思忖自己學習成績一般,相貌平平,家裡遭此變故,今後要走的路一定很艱難,被邊緣化是免不了的,如他和我聯姻,豈不毀了他的大好前程?經過慎重考慮,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約他在校園內民主湖邊談話.我誠懇地對他說:``我父親已成反黨的極右派分子,我們不適合走進婚姻殿堂,你要慎重考慮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說這些話,我心裡雖然難過,但對你絕無怨言.``我不願絲毫勉強他,說這些話儘管不好受,但受良心的驅使,不得不說.沒有想到的是,他當即答覆我說:``你爸說的那些話,由他負責.他是他,你是你,不是你的問題.``他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說:``不要東想西想,相信我,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至於今後的前途,我不認為有多大影響.我工作後又報考大學,是想學好技術,工業救國;我喜歡搞技術工作,並不想當官.``停一會又說:``我想,你的父親被打成右派分子,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也不會影響我今後的工作.``我問他:``你這話可當真?莫後悔喲!``他說:``是真的,不後悔!``至此,我心放下,有了他這份慎重的承諾,我滿心歡喜,也增添了我克服困難的勇氣.

1958年在重慶大學 我家原住建院內和平東村18號,是別墅式小洋房,一棟小樓分兩家住.上下兩層,每家居住面積約120平米,全套九成新的傢俱由學院租借,是當時學校的高檔住宅.父親被打成右派後,暫時還住在這裡,終於有一天,我帶紹賓回家見我的父母.紹賓在重慶大學的名聲,我父親早有所聞,當我向父親介紹我的男朋友時,氣氛立刻緊張起來.我爸以他自認為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的身份,不知如何面對他滿心喜歡的``大紅大紫``的准女婿.他不知紹賓心裡對他怎麼看,想對紹賓說句歡迎的話,也不知說什麼好.於是他採取迴避的辦法,對紹賓笑了笑,點點頭就轉身上樓去了.我媽和紹賓聊了幾句,問他有多大了,家裡有什麼人,都做什麼.然後用青花大瓷碗,給紹賓下了一碗面,上面蓋了兩個荷包蛋,說:``下回來,給你們包餃子.你們來得太突然,沒有準備,實在抱歉.``就這樣,准女婿第一次走進了丈母娘家. 過了幾個月,大概是1958年5月的一天,紹賓陪著一個身材瘦小、眉眼端正,衣著整潔,年紀60左右,滿臉喜氣的小腳老太太到我家.紹賓背著背簍牽著她,告訴我,這是他的母親,是特地從涪陵來``會親家``的.背簍里裝著300個雞蛋和一隻母雞,這就是她送親家的見面禮了.紹賓三歲喪父,當時36歲的母親守寡至今,聽說兒子交上了女朋友,一定要上來會准親家.紹賓說,他母親是城市貧民,不識字,由於經濟困難,平時省吃儉用,衣著簡樸,這次來會親家,才穿上這身現做的新衣服.紹賓母親在我家住了三天,就高高興興回涪陵了.由於她不識字,同校內的人沒有接觸,我們也未告訴她我爸被劃為右派分子有多麼嚴重.其間,我爸和她老人家沒有說幾句話,也沒敢說右派之事,父親在家裡的尷尬處境和難受心情可想而知 .

1958年暑期結束了大學生活.人生路漫漫,我們即將走向社會,走向新生活,開始自食其力.紹賓的想法是,不管今後面對怎樣的日子,我們始終要在一起,他提出``結婚``.我說,雖然結婚是遲早的事,但我不想是現在,我才22歲,年輕人事業未成,就走入婚姻的圍城,似乎早了點.他說:``現在如不結婚,以後畢業分配工作各奔東西,困難會更大.``因為政治運動不斷,世事難料,應該有準備,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我們決定悄悄登記結婚.當時,我們顧慮因父親右派問題,怕受到影響和阻攔,沒有讓幾個人知道. 1958年8月1日,我們到重慶市沙坪壩正街街道辦事處登記結婚.巧的是為我們填寫<結婚證書>的人,竟是我的胞弟解勵平.他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使我們的結婚證書更加珍貴.我弟1957年在重慶第七中學高中畢業,成績優秀,又是校足球隊員,但因為爸當年被劃為右派分子,政審不合格,高考落榜.他升學無望,就申請到重慶市沙坪壩街道辦事處參加義務勞動,他寫的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被臨時安排做文書工作,於是就有了如此的巧遇 .

1958年8月1日<結婚證> 我們結婚登記後,在沙坪壩沒有舉行結婚儀式.當時,正值全國``大躍進``,``全民大鍊鋼鐵``,大家忙得昏頭昏腦、精疲力盡,而且因為我父親是右派分子,如果請人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估計很多人都不會來,我父親也不便出面.所以決定不舉行儀式,也未通知任何人.媽媽給了我80元人民幣(當時每月伙食費為10元),叫我自己去買幾件喜歡的衣服,這是我唯一的「嫁妝「,也是家裡給我的最後一筆錢.紹賓是個窮學生,什麼也沒給我買,但他為我付出了一顆赤誠的心.紹賓因學校工作需要,宣布提前畢業留校工作,調到重慶大學實習工廠任廠長.他在學校新華村教七舍要了一間約十平米的房子,到學校傢俱庫房借了一張約一米寬的單人床,一張課桌,二張凳子,都是舊的.兩人把鋪蓋、衣物搬在一起,就合成我們的``家``了.那段時間父母提心弔膽地過日子,我常偷偷抽時間回家去看他們.當時運動不斷,成天不是``鍊鋼``,就是政治學習,作為待畢業分配的學生,參加這些活動至關重要,不能缺席,所以我基本上還是住在女生宿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畢業分配工作時,號召畢業學生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這些話實際上只適用於我們這些家庭出身不好、政治上被邊緣化的同學.後來事實證明,少數當權的人,大權在握,為所欲為,出身、成分和個人利害關係,成為分配工作的唯一標準.這些當權的人,儘管成績一般,表現平平,大多分配到大城市、大機關單位.而一些被認為政治上和家庭出身``有問題``的人,通通都``響應號召``,到了``最艱苦的地方去``.這次畢業分配,毫無公平可言.估計是因為我父親的關係,雖然我們向領導反映,我和紹賓已正式結婚,希望能分配到一起,或分配到就近的單位工作.但天不如人願,紹賓早已提前留重慶大學工作,我則被``照顧``到離重慶200公里一窮二白的永川縣.在深冬季節,我告別了父母和紹賓,背著鋪蓋捲去了永川.當時的永川縣城比較破舊,沒有什麼工廠企業.我被分配到待建的永川通用機械廠工地勞動.``大躍進``時建廠,``白手起家``,缺乏規劃、資金,工廠建在墳山上.我去時正在遷墳,農民挖開墳包,用火鉗撿出屍骨放在籮筐里,然後將籮筐挑到一個大深坑前,將屍骨倒入坑內.每遷一座墳,可獲兩元人民幣的報酬.有的農民圖快,一擔挑兩具屍骨,走在山坡上,高一腳低一腳,免不了掉胳膊掉腿,有時骷髏掉在地上,很嚇人.地挖濫了,一下雨,遍地稀泥.在墳間草壟內,雨天會爬出一尺多長的小蛇。每天走路,都要穿過其間,我好害怕 . 工廠沒有專門的職工宿舍,我一個單身女人,住在工廠臨時搭建的茅草屋內,這裡還兼做繪圖室.茅屋屋頂和泥糊的篾笆牆之間有間隙,四面透風,冬夜寒風刺骨,身心都被風吹冷了,加上飢餓(此時糧食開始緊張了),徹夜難眠.最讓人害怕的是夜晚出屋上茅廁,沒有電燈,在漆黑的土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小心翼翼地摸著走路,有時不小心感覺踢著一塊滾動的石頭,早上起來一看,竟是一個骷髏腦殼!我好怕好怕,覺得日子難熬 . 我自幼生長在繁華的大都市,家住在著名的文化區重慶市沙坪壩,從6歲就讀重慶大學附屬小學,南開中學,到22歲重慶大學畢業,一直在花園般的校園內學習和生活,過著優裕舒適的生活.沒想到因為父親的右派問題的影響,被分配到這種``鬼地方``工作一輩子,使我的生活突然從天上陷入谷底.想到自己16年寒窗苦讀,學得並不比別人差,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悲從心來,獨自偷偷流淚 ! 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實在不能控制自己,臨時決定摸夜路到火車站(沒有路燈,兩邊是冬水田),乘了六個小時的火車慢車,星夜趕回重慶大學,向紹賓訴苦.他見我如此落魄,心裡也很不好受.他對我說,困難是暫時的,以後想辦法調到一起,共同面對困難.他叫我要堅強,等過新年放假,一定去看我.那時大家都很忙,我來不及回家看父母.第二天,我上街買了工地生活急需的手電筒和長統雨靴,乘夜車趕回工地 . 回來後,廠領導告訴我,不必在工地參加建廠勞動了,現在廠里在當地招了不少民工擔任此項工作.我的任務是與一位被劃為右派下放的老工程師一起,造計劃購置生產所需的基本設備,如車、、刨、鑽床和鉗工、鑄工基本用具等.此外,當時``全民辦工廠``,急急忙忙上馬,還不知道生產什麼產品,所以叫我們選擇生產的產品,即選擇適合廣大農村使用的最基本的農業機械,如水泵、鼓風機、制磚機、小型柴油機等,並決定其型號及技術參數……因為我是該地區第一個本科畢業大學生,被人們寄予厚望,受到工人群眾的普遍尊重.後來,廠里又陸續分配來幾位中專畢業生.我想,為農村現代化作貢獻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是很有意義的,這裡工作需要我,隨著工作的開展,我的心逐漸平靜了下來.厄運臨頭 家破人亡 不久,媽媽來信告訴我,父親因勞動表現好,有悔改表現,僅受降職降薪處分,已從小洋樓遷出,搬入公寓式教工宿舍樓.但倒霉的是,蕭師表住在同一單元同層樓的對面,大概是為了專門監督父親這樣安排的。媽媽氣不過,見了面就說他是打手.信中還告訴我,爸爸已爭取回到教研室工作,現正帶領學生在建院內測量實習.有時同師生一起參加戰備行軍拉練,晚上突然集合急行軍10~15公里.時間已到1959年春,瞎指揮、大躍進搞得全國經濟困難,糧食減產,副食品供應奇缺,城市居民口糧定量供應每月只有21斤.我父親從來食量很大,每頓至少吃六兩飯,而現在定量只有二、三兩,還差一半.我爸說是參加教學工作,實際上是干體力活,勞動強度大,吃的飯更多.我得知情況後,心裡很不安.我在專縣糧食定量還要少兩斤,整天都感到餓,只好在當地農民工帶領下,抽空到附近農民家的自留地里,悄悄買一些高於市場價格的紅薯、南瓜、胡蘿蔔等,以菜代糧,盡量少吃糧食,換成全國糧票寄給我爸 . 1959年5月,我到重慶出差.一天抽空回家,看見父親在擺弄一個自製的儀器.我問他是什麼,他說這是他搞的科研項目,是自動測試方位的儀器,尚未成功,他想把他趕快完成我聽後心裡為他難過: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這些?看到他明顯衰老浮腫的身影,我心酸地對他說:``算了吧,人家已經把你看成敵人,不稀罕你搞的這個東西,不要費心了,還是好好想想如何能保命吧! ``我媽媽悄悄告訴我,爸爸身體情況很不好.有次夜裡12點鐘,學校教職員緊急集合拉練.他年已六旬,老眼昏花,心裡發慌,又不敢掉隊,急匆匆追趕隊伍,在野外行軍途中,不慎掉入糞坑內.幸好糞坑裡的糞只有半人深,他在同事們的幫助下爬上來,一身滿是大糞,臭不可聞.一向愛清潔的父親,此時的心情可想而知。好心的同事,在附近的農家,要了幾盆冷水為他沖洗.父親回來後,因過度驚嚇、勞累,感冒發高燒,卧床不起,生了一場大病. 我弟此時在成都紡織專科學校讀書,他來信說頸子前後長了對口瘡.這種瘡很厲害,死亡率高,但家裡情況如此,無法照顧他,無奈只好寫信叫他留在學校醫務室治療,這成了父母沉重的心病.媽媽告訴我,父親經常獨自關在書房內抹眼淚.我長這麼大,從未見我父親哭過,聽說他哭了,我非常難過.我對他們唯一的安慰,是給他們帶來了25斤全國糧票(這是我近一個半月的口糧啊 !),希望參加重體力勞動的父親,能吃上幾頓飽飯. 我從重慶出差回廠後,因廠里技術人員少,事多、任務重,工作忙起來想家少了,感覺日子過得輕鬆一些.周圍的同事逐漸熟悉,心情也好多了.但好景不常,噩耗和厄運又突然從天而降.1959年7月13日夜12點半,馮明國廠長的小通訊員敲開了我的小茅屋,我從夢中驚醒。他說馮廠長有重要的事情要對我講.我心裡七上八下,心想,半夜三更有什麼重要的事,莫不是家裡出了事?我立即隨通訊員爬上小山頭,來到馮廠長的住處.剛走到門口,聽見裡面有人在說:``可能已經不行了。``我心裡格登緊了一下,進門後,馮廠長告訴我建院來電話(那時全廠住宅只有馮廠長有電話),說我父親病重,要我趕緊回去.在通訊員的陪同下,我們急急忙忙地打著手電筒,摸著小路,連夜趕往火車站,又是乘那班慢車,坐了6個小時,天亮時到重慶,回到家已是上午10時.重慶連晴高溫多日,炎炎烈日似火,媽媽獨自一人焦急悲傷地坐在家裡,見到我哭天喊地說:不得了羅,你爸在醫院搶救,你趕快去看他! 我天生暈車,加上又熱、又急、又傷心,已經走不動了.紹賓怕我中暑,無奈只好在重慶大學汽車隊要了部小汽車,把我送到重慶大學附近漢渝路邊的重慶第二工人醫院,並告訴我父親住內科14床.待我趕到病房時,已是人去床空,病床上已重新鋪上白床單。醫生告訴我,這床的病人已於凌晨一時死亡,昨天下午送來時已是重度昏迷,高燒攝氏41度多,經過一夜的搶救,終於無力回天,中暑身亡..我在護士的帶領下,到醫院停屍房,進門朝左邊走了幾步,即看見我爸睡在約半人高的木板上,左手拖在木板外,緊閉著雙眼,臉色較紅,像睡著了.身上穿著媽媽為他縫的白布背心,下身穿一條深藍色布內褲.我強忍淚水,在父親遺體前三鞠躬,算是代表我母親、姐、弟,以及老家的親人們,為遠去的父親送行.我不敢哭,因為他是右派分子,是「敵人」,雖然是因公死亡,是生我養我的父親.我在痛苦中掙扎,我的心在流血…… 走出停屍房,烈日炎炎,我沿著漢渝路,爬上長長的坡路,經過沙坪壩正街,極艱難地回到建院家中.我累,主要是心累.我告訴媽媽,爸爸在醫院搶救無效,已於凌晨在重慶第二工人醫院去世.我是在停屍房和他見最後一面的,人死已不能復生,沒死的人要好好生活下去.媽媽傷心地說:``昨天還是活鮮鮮的人,還叫我煮綠豆稀飯等他回來吃,怎麼就去了呢?``她告訴我,昨天中午吃了兩碗飯,睡了一會,下午二點鐘外出,就沒有回來.當時重慶已連晴高溫多日,下午正是烈日高照,父親卻要在野外帶領學生測量實習.在烈日曝晒下,60歲年老的父親,終於支持不住,於13日下午四時左右中暑倒下,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高燒41度,在場的師生急忙通知建院的校醫到現場急救,同時通知王榮老師和紹賓,將父親送到附近的第二工人醫院搶救.紹賓和建院的王榮老師等,一直守候在病房,直到父親斷氣.當時從我父親身上衣服口袋內發現一封信,裡面裝有15斤全國糧票,這是我從永川寄給他的.此時的母親極度的悲傷和絕望。她是個家庭婦女,她的天就是父親;現在天突然塌了,不知今後日子怎麼過?我安慰她,還有我們三姊妹,我和姐姐已經成人,有我們呢! 我爸當時是建院的教授,工資算高的,是我們解家的``頂樑柱``.他老家在安徽省來安縣張山集,是個經濟落後的窮地方.老家有老父老母,家裡雖然有幾兄弟,但收入少,孩子多,經濟非常困難.我爸是個孝子,自1927年參加工作以來,除每月定期寄錢回老家供養祖父母外,並用一切機會兼課及寒暑假儘力外出打工掙錢,用這些額外收入,支援老家兄弟.他時時惦念著貧困中的家鄉的老父老母和眾多的兄弟姊妹,因此我家裡沒有存錢.我媽手裡的錢,全用於日常生活和三個孩子讀書,特別是平弟病多,差不多月月用光.爸爸對於自己的猝死,毫無思想準備,經濟上更無積蓄,這也是媽媽接受不了爸爸突然死亡的原因之一. 當天傍晚,建院總務部門派人來轉達醫院的意見,因正值酷暑高溫,停屍房沒有冷凍設備,屍體馬上要處理,通知後天上午必須火化或土葬.我媽當時思想保守,告訴我,昨天還是活鮮鮮的人,明天就一把火燒掉,她接受不了.我再三向她解釋火葬的好處,可她聽不進,一直自言自語口中念念有詞,也許她傷心過度,糊塗了. 我們立即著手準備後事。因為我父親是中暑突然死亡的,是穿的背心和短褲抬到醫院的,他一生注重儀錶和清潔,現在走了,必須穿戴乾淨、整齊.我和媽一起為父親找了一套灰色中山服,但沒有像樣的布鞋和襪子.媽媽說,一定要穿布鞋,老人傳說,如果死人穿皮鞋,來生要變牲畜.晚上9點鐘,我和紹賓到沙坪壩正街,商店已關門,心急的我,死勁地敲門,終於敲開了百貨公司的大門.我們抱歉地向守店的店員說明來意,買到了一雙黑布鞋和一雙藍白相間的襪子.因為是因公死亡,棺材是建院總務部門購買的.但當穿戴整齊的父親放進棺材時,因個子高大,棺材短了只能屈著身體,在我們的要求下,他們又去換了一副大的棺材.蓋棺時沒有讓媽媽看,以免發生意外. 在父親去世的第三天清晨,即1959年7月16日,紹賓陪我乘建院的一輛卡車,車廂中間停放父親的黑色棺木,除司機外,還有十幾個年輕人,拿著鋤頭、杠子、繩子,奔向歌樂山半山腰的金銀岩(俗稱棺山坡).那時不準「陰陽先生」看風水,由我在墳包間選擇了一塊空地做墓基。十幾個年輕人開始挖坑土,挖了約一人多深,用杠和繩將棺材緩緩放下,回填土壘成一個墳包.我跪在新墳前磕了三個頭,向父親最後告別.沒有燒錢紙、沒有放鞭炮,父親就這樣默默地永遠離開了我們. 父親安葬後,為了對幫忙安葬父親的十幾人表示感謝,我向他們下跪致謝.後來紹賓悄悄告訴我,他認識其中一人,是重慶建築工程學院的學生會主席,名字記不得了,是同時參加市學聯開會時認識的,聽說已被劃為右派分子,猜想另外那十幾個人大約也是右派學生.聽了紹賓的話,我不禁悲從中來:我爸年紀大了,這樣死了說不得了,畢竟他在這世界上活了近60年,而這些學生,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誰不是爹娘的心肝寶貝?!年紀輕輕被劃為右派,前途渺茫,今後漫漫人生路將充滿坎坷,我真為他們惋惜…... 回到家裡,回想父親辛酸的一生,想到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慈愛的父親,眼淚止不住往下淌.兩天後,我再次去金銀岩墓地,請墓葬場工人,將刻好的墓碑立在父親墳前.後來,我到第二工人醫院為父親領取<因公死亡>證明,先由醫生開條子,憑條再到醫院辦公室領取.我拿著這個證明到建院人事處,要求按因公死亡待遇時,人事處仲處長告訴我,因為死者是右派分子,是敵人,不能落實政策.後來幾次找他,都說「忙」,不見我,和他約了三次,到時都失約而躲我,什麼問題也不解決,這個``證明``純屬一紙空文.但這``證明``對我很重要,它是一個老知識分子正直、敬業、真誠、忠厚的證明,是我父親用生命的代價換來的,在我的心目中它無比珍貴. 辦完了父親的後事,我該回永川上班了.媽媽說,心裡空,家裡也空,很難受,不要我走.但我工作單位在永川,有什麼辦法?!那裡條件太差,她肯定不習慣.帶她去,不可能.今後這個家,還要靠我掙錢過日子,雖然當時每月工資只有40元,但卻是我生活的唯一來源,我必須回去上班.回到永川大約過了兩個星期,建院通知我媽,要她搬家.媽媽告訴我,建院領導口氣很硬,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們準備將我家``掃地出門``.於是我又從永川趕回來,和紹賓商量怎麼辦?我在永川的處境前面已經說過,非常困難,我媽搬去隨我住,絕對受不了,只有請他在重慶大學要房子,將母親接過去隨他住.紹賓答應了,由於他剛留校工作,只要到兩間共20平米的舊房子.搬家時,媽媽極度悲傷,痛不欲生.父親多年積存的心愛的書籍、字畫、古董,以及我父親集存多年的珍貴郵票,丟棄一地.為數眾多的專業書籍,我用不上,送給了父親生前測量教研室的某些同事.面對眼前的一切,我極度悲傷,心煩意亂.這些東西我父親生前視為珍寶,記得我還是小孩子時,碰也不准我碰.現在不要了,這就是人死了的感覺,這就是``人走屋空``,``人亡家破``.我的心麻木了,無心收拾,再說紹賓那間小屋也堆不下,許多東西沒有搬走,以後也散失了.現在想來,非常可惜. 搬家那天,正是有名的``火爐城``重慶的``三伏天``.我在建院總務部門借了一輛人力拉的板板車,將家裡的鋪蓋、箱子、衣物,以及鍋、盆、碗、瓢等生活用具,捆在板車上準備搬走,因為紹賓那裡是個空家,什麼也沒有.我這樣「右派家屬」身份的人,不願麻煩和連累任何人,決定自己將建院這個「破碎的家」,搬到重慶大學.炎炎烈日,坡坡坎坎,拉著板車揮汗如雨,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艱辛的勞動.那天,我埋著頭、咬著牙,一步一喘地掙扎著共拉了三板車,才把這些賴以生活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拉到重慶大學紹賓處,他在屋裡負責堆放和整理這些零亂的東西..當時我家的傢俱是向建院租借的,搬家前已請建院傢俱庫房的人來清點收回了傢俱,並付了租金.最後,我扶著媽媽,懷著沉重 的心情,離開住了八年的重慶建築工程學院-----我終身難忘的傷心地. 母親在驚嚇悲憤中自盡 不久我又回到永川,媽媽就跟著紹賓過日子.生活遭此強烈衝擊,她受不了,也想不通,但是沒有辦法,殘酷的世事由不得她. 她時時想念父親,懷念父親在世的日子.

1959年母親搬來重慶大學後合影

1961年,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整個國家正經歷嚴重困難時期,提出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大躍進``盲目上馬的單位開始下馬,我所在的工廠也處於半停頓狀態..這時,我因懷孕,身體不適,申請調回重慶工作。當時管技術的梁天志副廠長閑談時曾對人說:``女人一旦懷孕生娃娃就沒得用了,成天婆婆媽媽的,麻煩得很!``.大概他嫌我麻煩,有一天他突然問我:``你回重慶的申請批准沒有?``因家裡的變故,母親住在重慶大學,我同紹賓長期兩地分居,困難重重。紹賓在重慶大學申請照顧夫妻關係,重大已原則同意調我回學校工作.我對梁廠長說:``批准了.``他又問:``你回重慶上得起戶口不?``我說:``上得起!``他又說:``你可以回去了.``我問他:``此話當真?``他說:``誰和你開玩笑,你可以辦手續了。``我朝思暮想的事,想不到竟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我萬分高興,立刻放下手上的工作,收拾東西回重慶大學,向人事處落實後,又急急忙忙地返回永川辦理離廠手續.調回重慶大學後,我被分配到機械系機械零件教研室任教,時年25歲.我回來後,最高興的是媽媽.在她的精心關照下,我順利生下女兒葉小瑩.小孩穿的,用的,她一手包了.她經常抱著我女兒在學校玩,有時她牽著小瑩`到沙坪壩街上買包子和烤紅薯給她吃 .

1964年,媽媽到北京散心和探訪親友,住在親戚家.同時,我姐也請假從大連來看望母親..那時交通不便,供應困難,她肩上扛著小兒子陳山,手上提著一大筐大連特產金帥蘋果匆匆忙忙趕到北京,她們已經10多年沒有見面了,在一起高高興興地玩了幾天.不久,媽媽又去了太原鄉下,看望在太原教書被下放到農村的妹妹章書笙(我五姨).記得她從北京回來,買了玫瑰紅的羊毛線,給小瑩織了件毛衣. 媽媽臉上,媽媽終於經常有了笑容.

但是好景不長.父親被打成右派的陰影和傷痛在她心中揮之不去,「文化大革命」風暴又兇猛襲來,她受到衝擊和影響,輕生離開了人世. 1969年,給全國人民帶來災難的``文化大革命``,進入了``清理階級隊伍``的階段.母親在居民小組參加學習,因為是``右派家屬``和有人揭發她是``地主分子``,受到影響和衝擊.這段時間,有許多父親生前的同事及學生,向所在單位交代經歷時,要求父親證明,但父親已故多年,外出調查人員即來詢問我母親.有的態度很不好,媽媽意識到,她過去生活圈子裡的人,包括父親生前的同事、親友、學生多遭不測.我弟弟的不幸遭遇,也是她心中的痛.她神情恍惚,常常口中念念有詞說``某某糟了``,``某某又糟了``。因為父親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和自己的艱難處境,既悲憤又害怕,終於有一天,她對生活徹底失望,決定告別人生,於1969年5月8日早上,趁我在學生一宿舍集中學習,未在家中住宿時,自殺身亡. 那天上午九點多鐘,和我們同住在一起的婆母,未見我母親出來,喊她也不答應,就到隔壁母親房中去找她,見媽媽已吊在床架子上,氣絕身亡.她驚嚇萬分,立即跑到鄰居洪媽家求助.洪媽派多人分幾路外出找我.因當天發工資,我到系辦公室領了當月工資人民幣51元5角,急匆匆上街為我媽買葯(她常喊頭痛心慌).我從沙坪壩正街轉到雙巷子,沿漢渝路回家,在下坡的路上,迎面遇見我最知心的鄰居洪媽.她告訴我:``你媽上吊了,快回家.``我聽後萬分震驚,心急如焚,急匆匆地跟著她回家.在洪媽一家的幫助下,為我母親洗臉換衣,理順身體,穿上鞋襪,經過簡單處理,我即打電話與石橋鋪火葬場聯繫,請求將母親送去火化.火葬場負責人知道我母親屬非正常死亡時,我的請求遭到拒絕,他要求我到單位開證明說明死亡原因.因為天氣漸熱,遺體放在家裡不妥,也怕嚇著孩子,我找到正在開會的紹賓,要他到重慶大學革委會說明原委,開了證明,並通知火葬場,這才派車將我母親的遺體拉走.我陪著她老人家走向火化爐,媽媽在自殺的當天就化成了灰.母親逝世的消息,當時我沒有告訴我遠在大連的姐姐,她家因姐夫正在單位被批鬥不得安寧.我弟弟正巧在從渡口(現攀枝花市)繞道昆明回重慶探望母親的路上,他不知道母親身亡,我們也不能等他了.母親火化後,我慢慢回憶起來,她後來的日子有些反常,早晨經常不起床,總是用被子蒙住頭.我有時怕她悶著,突然將被子揭開,想知道她究竟在幹什麼?只見她手放在胸前,用手指在掐算,並且口中念念有詞.我問她:``你在算什麼?``她回答說:``我想死,我在算什麼時候死最恰當。``她又說:「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死了你不要害怕。」我以為她在說胡話,對她說:``不要這麼想,困難是暫時的,運動過了就會好起來!``不過,她確實算得還很恰當.因為母親死後,就一直沒有收到姐姐按月寄來的生活費.後來姐姐來信,說姐夫陳宮甫(時為大連海運學院電工基礎教研室教師)在學校已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罪名是``攻擊三面紅旗,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

彭德懷鳴冤叫屈``,被開除公職,遣送農村勞動改造.當時姐姐家有三個孩子、婆母,加上夫妻二人,共六口人吃飯,她的工資70來元,已無法供養母親了.她是個孝女,父親去世後整整十年,她每月按時匯給母親20元.姐夫成了``反革命``,沒了工資,她家生活立刻困難,雖然省吃儉用,月底全家還要過幾天忍飢挨餓的日子. 母親自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為我弟弟解勵平的遭遇終日憂憤.母親視為心肝寶貝的平弟,因父親被劃為右派分子,高考落榜,家破人亡,生活無著,長期在社會上打零工.他曾經在土灣小學代過課,到沙坪壩搬運站拉過板車,到嘉陵江河灘篩沙、錘過石子.後來,參加勞動大軍,到渡口挖土石方、抬水泥板,建攀枝花鋼廠.``文化大革命``中,因為是``黑五類子女``,曾被懷疑``寫反動文章``而遭追查打擊,長期在外面漂泊。這也是母親心頭的痛,促使她走向死亡的原因之一.父親的點滴往事

我父親解士傑,1900年2月19日出生於安徽省來安縣張山集,老家是個經濟文化落後的農村小鎮.家裡有五兄弟和一個妹妹,我父親排行第四,大伯父和二伯父早年夭折.祖父解少儒在鎮上開了個小中藥鋪,維持全家人的生活,經濟很困難.父親在讀完私塾後,祖父將他送到距家約15公里的來安縣城就讀中等師範學校.畢業後,因經濟困難,準備參加工作.但聰明好學,為人忠厚的父親,被當時的校長陸子章看中,由師母做媒,將侄女章書吟(我母親)介紹給我父親並訂婚.但章家在滁縣是望族大戶,有錢有勢,要求婚姻門當戶對.按我外公的意思,中師畢業學歷太淺,將來前程有限,

1956年北京決定由章家資助父親繼續升學.父親到南京,於1923年考進東南大學數學系讀書,1927年畢業,次年與我母親完婚,即參加工作.早些年先後輾轉於華東各地搞大地測量,

1935年在安徽高級工業學校任教,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父親帶著全家五口人,沿長江逆江而上,逃難到四川重慶.1942年我上小學時開始懂事,在我印象中,父親已40多歲,是個個子高大的中年人,在重慶大學土木系測量教研室任教師.他總是很忙,講課認真細緻,常年住在儀器保管室,精心維護設備.寒暑假很少休息,常帶著一邦學生外出測量,為建房、修路、建橋作前期工作.最重要的一次工作是上世紀40年代初,一個暑假,在重慶市下水道工程處工作.作為抗日戰爭時期的``陪都``重慶,由於人口猛增,生活用水的流瀉成了大問題,急需徹底整治整個城市的下水道.父親從勘探測量,到規劃設計,自始至終參與主要工作.工程處設在兩路口附近,休息日他曾帶著我和平弟到市中區去玩.帶著自己蒸的饅頭、臘肉和鹹鴨蛋,在小龍坎乘4~6人坐的馬車到牛角沱,``走馬觀花``到兩路口,三人又同騎一匹馬,爸爸坐中間,平弟在前,我在後拉住爸爸腰間的皮帶,沿著山崖小路,爬過浮圖關,再到大坪.然後又騎馬下山,回到市內。這是我第一次進城,看見那麼多人,那麼多車.在工程處父親的住處休息,喝著開水吃自帶的乾糧,我覺得真好吃,也好玩,這是我和父親玩得最開心的一次. 父親是個孝子,常惦念家鄉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三伯、五叔家因掙錢少,孩子多,經濟也很困難.我媽在家手握經濟大權,每月只寄錢給祖父母.父親外出打工掙的錢,有時不告訴媽媽,就寄回老家支援兄、弟,媽媽知道後,總是免不了大吵大鬧.因父親是靠章家資助讀完大學,因此在媽媽面前總是``矮一截``,媽媽有時吵吵,爸爸不啃聲.但吵歸吵,給老家的錢是一定要寄的.

1956年父親回老家合影

父親作為測量儀器室主任,對測量儀器極其愛護.記得抗日戰爭時日寇飛機來轟炸重慶,他總是首先安排學生和工人將儀器扛進防空洞,深怕儀器有閃失.家裡的大人小孩由母親負責,他是不管的 。我父親學識淵博,實踐經驗豐富,平時少言寡語,總是將全部精力投入教學科研工作.他教書認真,工作負責,為人忠厚,耿直老實,自1940年到重慶大學土木系、院系調整後在重慶建築工程學院工作19年,先後由講師,副教授至教授.

抗日戰爭時期,解家只有我爸一人逃難出來,母親滁縣章家人常來重慶,但當時我小,只斷斷續續從大人口中,聽到一些有關父親的往事,特別是我表姐王萱璋與我同輩、但她比我大18歲,又比較親近,從她那裡聽得多一些.我母親在世時,有時也給我講講有關爸爸的過去.遺憾的是,也許是少年時懾於父親的威嚴,也許是年輕時我不懂事、不關心大人的事,從來沒有和父親傾心交談過,等到長大時情況變了,在政治運動中不可能平心靜氣,談話內容也大受限制.所以,我很少從他口中知道父親過去的事,也不知道老家的境況。我只是在他慈愛的眼神里和晚年無言的沉默中,感受到他對我深深的愛。 現在回憶起下面幾件事,對我的一生很重要,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1942年夏天,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時期,重慶作為陪都,已快成為孤島.當時生活物資極端匱乏,物價飛漲,加上日機日夜轟炸,媽媽的胃病嚴重發作,躺在床上幾個月,吃什麼吐什麼,家裡亂得一塌糊塗,生活十分困難。雖然請了個保姆幫忙做家務,但爸爸又忙工作,又要照顧病人,仍感到力不從心.那時我6歲,弟弟4歲,姐姐11歲,我和弟弟因無人照顧,整天在外面混,回家滿身是土,手臉很臟,只剩下兩隻眼睛轉來轉去是乾淨的.親友們勸我爸說,你家這麼困難,不如把二毛(我的小名)送人,老大已11歲可以照顧自己,老么是個兒子,留下傳宗接代,這樣你家的困難會小得多.媽媽都有點動心了,可我爸堅決不肯,他說我的孩子我要自己負責到底,這樣我才沒有被送給別人. 另一件是我讀中學.1948年暑假,我12歲,從重慶大學附屬小學畢業.當時考取了三所中學,即私立重慶南開中學,私立樹人中學和國立重慶第一中學。南開中學是著名教育家張伯苓先生籌辦的,抗戰勝利後,學校部分教職工遷回天津,重慶南開中學繼續辦.它的教學質量,教學設備,學校環境,校風校紀在重慶都是第一流的,是眾學子心中仰慕的學校。我非常想進南開中學,但該校是私立學校,學費昂貴,我入學那年,法幣,金元卷迅速貶值,學校每學年向學生收費77塊銀元(銀元上因印有袁世凱的頭像,又稱袁大頭),包括學雜費住宿及伙食費.,為了省錢,我姐姐1943年小學畢業後,家裡讓她就讀離家100華里的國立中央大學附屬中學青木關分校,學雜費,生活費全免,但生活極其艱苦。爸爸為了讓我進南開中學讀書,將家裡所存悉數付出,還借了錢,讓我如願以償地進了重慶南開中學.再一件更讓我十分感動.的事是1952年我16歲,讀重慶南開中學高中一年級,當時全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三反``,``五反``運動,機關學校是開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我爸身為測量實驗室主任,又長期住在測量儀器室,有人``揭發``他盜賣公家的儀器,

因此被軟禁審查,數月不能回家.為了``攻心``,當時重慶大學參加運動的一位學生,到南開中學找到我,說我爸有貪污盜竊行為,要我站穩立場,檢舉揭發.我什麼也不知道,如何``檢舉``?如何``揭發``?但年輕的我,為了表示``堅決和黨一條心``,向貪污盜竊的可恥行為作鬥爭,想出了一個辦法,即每天寫一封簡訊,向父親交代政策,要他徹底交代貪污盜竊行為.信是由家裡給父親送飯時帶去,但去的人不準和父親交談,以免串供.媽媽對我的行為頗不以為然,也帶著怨恨,覺得我沒有良心.由於我家的言行均為``三反``工作組監視,她敢怒而不敢言,也不敢說什麼.9月初新學年開始要繳學費了,我媽寫了條子,給我爸說:``二毛(我的小名)讀書沒有用,也不聽話,你的工資也停發了,沒有錢繳學費,她就不用讀書了.``我爸看了條子後很著急,當天就寫信回來,叫媽一定要給二毛交學費,讀書是頭等大事,不能耽誤她的前途,沒有錢借錢都要給她繳學費.這才避免了我失學.後來,經過重慶大學``三反``辦公室的認真核查,我爸沒有任何問題,反而認為他長年保護測量儀器完好無損有功,發還了父親被扣發的工資,那個動員我寫檢舉揭發的年輕大學生,還登門向我爸當面陪禮道歉.事後,我聽我爸對我媽說:``二毛的信寫得好,文章寫得很流暢……``我為給父親寫了那麼多揭發信而內疚,害怕被責罵;父親不但沒有恨我,反而表揚我 ! 回想起來,至今我都為父親的慈愛深深感動 . 父親去世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為了不拖累和影響別人,我們與幾乎所有的親友和同學,包括家鄉的親人,斷絕了來往.對於這段心酸往事,好多年都不能面對,一想到就錐心的痛。人到老年,心境開始平和,追憶這段日日夜夜,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寫下這段文字,讓往事不要灰飛煙滅.幸運的是,我父親最孝敬最惦念的我的祖父母,在我父親猝死前不久,先後以高齡仙逝,這也使我們在那多災多難的蹉跎歲月,免去了一份牽掛. 我姐姐解勵勤,比我大五歲,前幾年她在回憶錄<風風雨雨七十年>中,談到了父親的一些往事,但她1953年大學畢業就去了大連,後來許多事不知道.在這裡,我將生我養我愛我的父親晚年不幸遭遇和點滴往事記錄下來,算是給關心我父親身世的親友的一個交代,也是<風風雨雨七十年>回憶錄的後續部分. 2008年4月5日清明節撰寫/2011年7月14日修改於美國達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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