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每一個小說家的話都只對他自己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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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每一個小說家的話都只對他自己有用2018年03月26日07:03 來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03期 畢飛宇/ 柏琳畢飛宇 著名作家;1964年1月生於江蘇興化;現為南京大學教授,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作,著有《畢飛宇文集》(四卷),《畢飛宇作品集》(七卷),小說講稿《小說課》,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莊》,中篇小說《青衣》《玉米》,長篇小說《平原》《推拿》;作品曾獲首屆及第三屆魯迅文學獎、英仕曼亞洲文學獎、法國《世界報》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7年8月21日,榮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我想做一個徹底的唯心主義藝術家柏琳:年少時你想過今天會成為作家嗎?你設想過沒有,如果不寫作,你可能是怎樣的?畢飛宇:年少的時候確實沒想過,回過頭來看,如果不閱讀、不寫作,我的人生也許很不樂觀。你知道我們這一代鄉下孩子的基本特徵,那就是打。這麼說吧,我在少年時代有一個理想,那就是哪一天身上沒有傷就好了,但是,這樣的日子幾乎沒有,通常是舊傷沒好,新傷又來了。那時候有一部樣板戲,叫《杜鵑山》,雷剛毆打了一位僱農柯湘,也就是楊春霞,她唱道:「怎忍心他舊傷痕上又添新傷痕」,這句唱讓我感動,她唱的原來是我。就因為這句唱,楊春霞成了我的夢中情人,一個小屁孩,心很大,他也有夢中情人了。方圓十幾里,無論哪裡上映《杜鵑山》,我都要趕過去,就是為了看一眼楊春霞,看到後來,我可以把整部電影給背下來。當然,這不妨礙我們打架,我的腦袋不知道被打破了多少次,鼻樑也斷過。我無法設想我不寫作的樣子。一想起這個我對閱讀和寫作就有感恩的心,是閱讀和寫作挽救了我、再造了我。三十歲之後,我沒有打過一次架,也幾乎沒有發過脾氣,我很滿意我現在的樣子。柏琳:你以前說過一句話,細想有點恐懼,「人生最深不可測的經驗來自縣城和小鎮」,請和我聊一聊「深不可測」的「深」在何處?畢飛宇: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在中國,哪一個行政單位最大?你的回答也許是都市。我的看法不是這樣的。我發現大都市反而是小的,都市人生活在社區里,你說,一個社區,你才能認識幾個人?很有限的。可是,如果你生活在一個小鎮上,就算它只有一萬人,這一萬個人可能和你都有關係。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小鎮上人際的複雜遠遠超出了都市人的想像。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宗親。你走在巷子里,兩個人吵架呢,一看,一個是父親的外甥的姐夫的姨媽家的侄子,一個是舅舅的侄子的表弟的姑姑的嫂子,你怎麼辦呢?你什麼也不好說,只能看著他們吵,你的臉上往往會浮現出神秘的微笑,在我看來, 小鎮上的人心就是這麼深起來的。小鎮上的人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帶有城市人與鄉村人的雙重特徵,他們和土地無關,大部分是手工業者,自認為是城裡人,但是,情感方式和思維方式卻又和農民比較類似,也就是不那麼在意科學思維,對他們來說,「世故」是最大的學問,他們的心真的深。柏琳:在一個徹底唯物的環境中成長起來,你曾說後來的夢想是想做一個「徹底的唯心主義藝術家」,現在還想嗎?徹底的唯心主義藝術家是什麼模樣的藝術家呢?畢飛宇:是,我說過這話。先說徹底的唯物主義吧,多年以前,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消息,有一鄉村教師,他把自己的妻子殺了,就埋在卧室的床下,十多年之後才被人發現。警察就問他了,你夜裡就不害怕么?殺人犯說,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她都死了,就沒了,有什麼可怕的?從殺人犯的話里,我可以估算這個人的年紀,還有他成長的精神背景,我估計他是我們這一代人。我知道他的「唯物」很徹底,除了「物」,他什麼都不信。事實上,我也不是一個相信靈魂的人,但是,如果你敬畏生命,沒有靈魂也要創造一個靈魂來。我說,我想做一個徹底的唯心主義藝術家,就是這個意思。我真正想表達的其實是這個,在「物」之外,還有許多東西需要我們去珍惜,僅僅依靠物質是構不成世界的。我沒有向任何一個流派宣過誓柏琳:處女作,對於小說家來說,某種程度上,反映的精神根基是根本性的。我沒有看過,能不能講講這本處女作的主題?畢飛宇:沒錯,《孤島》是我的處女作,《孤島》就是一個象徵、一個隱喻。我寫《孤島》的時候25歲,很貪大,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期,我也企圖寫出我的《百年孤獨》,一廂情願罷了。但是,對我來說,「孤島」這個意念是根深蒂固的,它始終是我對某種存在的一個直覺,或者說,一個判斷,這個很悲哀。我一直希望這是我個人的悲哀,不涉及其餘。柏琳:你的創作轉型有兩個,一個是《敘事》,從此告別先鋒文學的寫作,一個是《青衣》,從此以後現實主義的成分增多,寫實性增強,開始「介入性寫作」。提煉一下,彷彿是一個作家從雲彩里慢慢落到地面的過程,但作為一個曾經熱愛詩歌和哲學思辯的人,總是不願意丟掉「詩性」吧?有沒有「否定之否定」的過程?畢飛宇:這個真的不好說,要看心路歷程。這個和作家個人的際遇有關,一個小說家的變化,既有外部的原因,也有內部的原因。我從雲端來到地面,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做了父親,我天天帶孩子。在帶孩子的過程中,我處處要注意孩子的安全,我一下子就變得很現實了。舉一個例子,如果我帶我的孩子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我一定會仔細地觀察環境,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會傷害我的孩子。在這樣一種心態底下,不知不覺的,我的小說就有了變化。我的寫作會不會變?我不敢說死了。可是我並不認為一個作家關注現實就會喪失他的詩性,僅僅就我們的詩歌史來說,因為關注現實而具備詩性的作品非常多,可以說,俯拾皆是。但是,我會不會如此偏執於寫實,這個真不好說,我沒有向任何一個流派宣過誓,如何寫,我沒有道德壓力,也沒有美學壓力,寫作的相對自由我必須珍惜。柏琳:你說小說家本質上是弱者,對傷害性特別關注,總要質疑批評,可是往往作家總是擁有一種巨大的「權力」,我記得你說當年寫完《敘事》,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寫作上的巨人。你對作家的「權力」怎麼理解?你認為某種程度上說,作家有「特權」嗎?畢飛宇:這不是同一個問題。一,作家是書寫者,毫無疑問,他對自己的作品擁有至高無上的話語權,這就是他的「特權」。在寫作狀態特別好的時候,他迷狂,產生了異態的自我認知,他覺得自己在創世紀,這是正常的。二,然而,從宏觀上說,無論一個作家多麼迷狂,他把自己看做弱者,他以弱者的姿態面對他所虛構的人物,這個有好處,他可以對虛構的人物多一份體貼、多一份耐心。最起碼,他能夠傾聽。即使是虛構,過分沉迷於自己的權力都不好。實際上,在古希臘,人們把藝術行為並不叫做「創造」,而叫做「模仿」,我覺得有道理。只有神才是創造的,所謂的創造,是上帝那樣無中生有,藝術家並不能無中生有,藝術的價值在有中生有。它只是對已有的世界加以「模仿」或「再現」罷了。舉一個例子,古希臘的雕塑「創造」了那麼多的神,可說到底,是對人的仿寫,是對人的精確認知。所謂的神,其實就是男人和女人,可我依然要說,這是了不起的。可以這樣說,在任何時候,我對藝術家的權力都保持審慎的態度,他沒有痴人說夢的權力,更沒有指鹿為馬的權力。柏琳:我知道你愛健身,踢過很多年足球,其實寫作和身體的關係很密切的。那麼,你怎麼看待寫作和疾病的關係?畢飛宇:我不確定你真實的意思,這個問題可以分開來談。如果你說的是一個作家的健康,我要說,許多職業都有職業病,和許多職業比較起來,寫作算好的了,最起碼安穩,畢竟身體是靜止的,當然,它耗心、耗神、耗體能,我覺得這些都是可以承受的。如果你說的是一個隱喻性的問題,那我覺得文學必須要關心病態,我承認,我所關注的寫作對象多多少少都是有點病態的,它背後所暗藏的,其實是問題。哪有作家不關心問題的?都關心。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作家和現實的關係,借用余華的說法,那就是作家與現實的緊張。我願意把這樣的緊張看做一種病。但是,非常遺憾,我覺得我們的作家都過於健康了,包括我自己。不管怎麼說,我尊重那些有病的作家。在我看來,魯迅就是一個有病的作家,他始終氣喘吁吁的,像非常嚴重的哮喘,而卡夫卡、莫泊桑、普羅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本就是一個病人。每一個小說家的話都只對他自己有用柏琳:談談語言的問題。你之前說「用方言寫小說幾乎不可想像」?而且雖然寫出了被認為很棒的短篇《地球上的王家莊》,但總是否認在小說世界裡構建一個地理世界。你似乎對方言、區域文化對文學的影響力並不太認同,為什麼呢?畢飛宇:我一直堅持用普通話寫作,這是我的選擇。我不用方言寫作的,即使在《玉米》和《平原》裡頭,我也只是融入了一些方言的元素,不同方言區的讀者都能夠讀懂。說這話我有根據的,我在小說里沒有用一個注釋,對吧?用小說去建構一個地理世界,這個也許只有批評家有興趣,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只要求我的小說能夠成立,通俗地說,寫得好,別的無所謂。在「王家莊」之外,我也寫過《青衣》和《推拿》,你說,它們屬於哪個區域文化?哪裡也不屬於,但是它們成立。在我看來,一個作家企圖去建構「文學的地理」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注意到了,現在還有年輕的作家在這麼干,這真的有意義么?你在一連串的作品中使用同一個地名,這真的會使你的小說更好么?不可能的。它唯一的價值就在於,為偷懶的批評家提供了一個廉價的把手,不使勁就可以把你推開。我再說一遍,在我寫《玉米》和《平原》的時候,我只想把小說寫好,我沒有建立文學地理的意思。這麼說吧,如果《玉米》和《平原》沒有寫好,我不相信「王家莊」這個小說的地名可以挽救它們,我不信。在我的眼裡,「文學的地圖」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也是一個不存在的方式。柏琳:還是語言(方言和區域)的問題,《繁花》你肯定知道的,這小說我大概讀了三遍,經常問自己為什麼會一遍遍重讀。想來想去,我覺得是因為——《繁花》復活了吳語,但放在普通話的框架和邏輯里去感受。那種短句和短句帶來的節奏感,我覺得是把漢語的母語節奏還給了漢語,我想知道你對這樣的文本的看法。畢飛宇:我理解你的話,因為你是蘇州人。我不喜歡用方言寫作,別人喜歡,別人也可以做得很好。同樣是上海人,王安憶選擇的是普通話,孫甘露選擇的是上海話,浙江人余華選擇的也是普通話。我們都不是二元論者,當我們強調一個的時候,沒有推翻另一個的意思,這就是文學的包容性和豐富性。好吧,如果你是綁匪,你用一把手槍頂著我的腦袋,為了活下去,那我就全說了——我更願意閱讀王安憶、孫甘露,更願意閱讀余華,因為我可以用普通話的思維進入他們的作品,我一直都是這樣讀小說的。我還想補充一點,不用方言,不等於就沒有區域文化的特色,我讀《長恨歌》的時候非常確定,王安憶寫的是上海,小說里的區域文化特徵在那兒,我不會認為王安憶寫的是甘肅。我想說,就閱讀而言,方言幾乎沒有意義,道理很簡單,我要學會了河南話才能讀杜甫么?我要學會了山東話里的高密腔才能讀莫言么?我要學會了東北話才能讀遲子建么?說不通。有了普通話,我可以寫遍四方,也可以讀遍四方。《繁花》寫得好,那是因為老金是好作家,他理解了語言,絕對不是因為他的上海話說得比別人好。我堅持這麼看。柏琳:你總說唐詩對你有很大影響,特別在短篇的寫作上,是一種「意境」的影響,「意境」這個詞,是否意味著某種封閉的小說環境?畢飛宇:意境不是封閉的,相反,它開放。唐詩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於,在唐代,格律業已成型,在那樣一個苛刻和逼仄的空間里,它依舊提供了無與倫比的開放性。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就幾隻鳥,你說,它們構成了多麼開闊的意境,春意盎然,美不勝收。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由於結構的緣故,它有可能是封閉的,所以我才格外強調短篇小說的意境。我喜歡唐詩,我的小雞肚腸子就是被唐詩撐大的,它讓我的腹部有了千溝萬壑與千山萬水。柏琳:近年來沒有長篇計劃嗎?現在我們問一個作家的寫作計劃,好像蠻尷尬的,總是指長篇,這其實不是很對。畢飛宇:是這樣的,在不少讀者的眼裡,只有寫長篇才叫寫作,別的都不算。沒想到,你這個「濃眉大眼的朱時茂」也是這麼看的。沒關係,你們不算,我算。長篇我一直在寫,可是,必須寫完了我才能出版。柏琳:你如何看待短篇和長篇的關係?有人說作家都要從短篇開始練手,可是有的作家一輩子寫短篇,比如契訶夫、歐亨利和莫泊桑;而福克納認為任何短篇在結構和整體上都要有長篇的風貌,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畢飛宇:我常說,關於小說,天底下最不能聽的就是小說家的話,越是好作家的話越是不能聽。我記得我看過一部很爛的電影,叫《勝利大逃亡》,是關於足球的。球王貝利還演了一個角色,教練員正在布置戰術,貝利把教練的粉筆搶過來,他在戰術板上畫了很長的折現,一邊畫一邊說:「我就這樣——這樣——這樣,球就進了。」他說得對么?對極了,他就這樣一個人把球給帶進了球門。可我們都知道,他在放屁,球不是這麼踢的。球要是這麼踢,要十一個人幹啥?貝利只是說了一句漂亮的台詞。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每一個小說家都是具體的,他的寫作就更加具體,他的有關小說的認知必然帶有相當大的獨特性。小說是包容的,但是作家是排他的。每個人的寫作都和他的文化背景、精神血統、人生際遇有關。與此同時,作家通常都很會說話,話說得漂亮,一漂亮就接近真理,這就壞了。事實上,每一個小說家的話都只對他自己有用,一旦離開了作家本人,作家的話就是貝利的話,也是台詞,也是放屁。作家選擇的是個性,而讀者以為這種個性就是普遍性,麻煩就是這麼來的。所以,在文學這個場域,批評家不可或缺。有一次在上海,余華說:「理論對寫作毫無用處。」一個大學生怯生生地走到我的面前問,這是不是真的?他擔心自己學完了文藝美學就再也不會寫小說了。我急了,我說,你怎麼能相信余華呢?當然,我沒有忘記補充,你也不能相信我。等我補充完了,那孩子高興壞了,自信心頓時回到了臉上。在文學這個世界裡,需要批評家柏琳:既然這個世界需要批評家,那我們就談一談作家和批評家的關係。七十回的「金評本」,你說是「小說文本和評論結合」的完美範本,金聖嘆的評論是中國傳統的印象式評論,沒有什麼邏輯的,評價人物的方式,大多都是下定義式的,你是一個非常重視邏輯的作家(讀者),卻又是感情豐沛的人,那麼這種「下定義式」的文學批評什麼地方打動你?畢飛宇:聽你這麼一說,我感到了危險,似乎作家是不該講邏輯的。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誤解是從哪裡來的,作家怎麼可以不講邏輯?作家要講邏輯的,感情再豐富你都要講邏輯。情感與邏輯從來都不是對立的關係,更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邏輯學裡頭有一個重要的內容,那就是概念和定義。沒有這兩樣東西,我們人類甚至都無法思維。金聖嘆也有他的邏輯,只不過不成體系。我們中國人不怎麼講體系,連王國維這樣一個精通西學的人有時候也不講,他的《人間詞話》走的就是劉熙載的路子。金聖嘆打動我,不是因為他會下定義,是他的眼光獨到,他能看見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在「金評本」的《水滸》里,施耐庵描寫了西門慶勾引潘金蓮,這是一個情場老手與蕩婦之間的鬥智和斗勇,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很熟悉了。後來讀到了金聖嘆的註解,才發現西門慶厲害,他一步一步地都抓住了潘金蓮的心理節奏。這個節奏就是邏輯。它不是形式邏輯,是心理邏輯,或者說,是情感邏輯。施耐庵呈現了這樣的邏輯,把這個邏輯關係講清楚的,卻是金聖嘆。我想這樣說,沒有金聖嘆,我閱讀《水滸》的收穫就沒有那麼多,金聖嘆幫我少走了許多彎路。柏琳:木心評價「同行」金聖嘆,批評他,「將人家原文肢解鱗割,遷就己意,使讀者沒有餘地」,所以似乎是狠了一點,慈悲心不夠,你如何看待這個評價?畢飛宇:實際上,木心也是金聖嘆,眼光獨到。然而,關於《水滸》,木心的餘地不大了,金聖嘆沒有留給他。我突然想起胡喬木批判金岳霖來了,胡喬木批判金岳霖的形式邏輯。金岳霖說,胡喬木的話非常符合形式邏輯。柏琳:給批評家分分類,感性地分,可以分兩類,羅蘭·巴特的「作者已死」,以及聖伯夫那樣從作者生平考據作品,首創「傳記和肖像」批評法的。普魯斯特還專門寫過《駁聖伯夫》,批評聖伯夫的方法扼殺了當年的法國文學天才。另外,還有20世紀中葉美國的「新批評」,新批評的「細讀法」不是一種自我感興趣的印象式批評,而是一種「細緻的詮釋」,是對作品作詳盡分析和解釋的批評方式。在這種批評中,批評家似乎是在用放大鏡讀每一個字,捕捉著文學詞句中的言外之意、暗示和聯想等。請和我談談你理想的文學批評(解讀)的標準或者風格。畢飛宇:我不做文學批評,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我是寫小說的,也讀小說。作為讀者,高興了也說幾句,僅此而已。今年上半年,我出版了《小說課》,承蒙媒體人的厚愛,把我也看成了批評家,這個我要糾正一下,我不是是那個路數,那個需要專門的訓練。我的《小說課》之所以反響還不錯,原因就在於我不是批評家,我只是在把玩作品,膽大,嘴壯,敢說。當然,邏輯能力我是具備的。既然你說到了羅蘭·巴特,那我不妨再說幾句,他著名的結論之一就是作者已死。我想我部分同意這個說法,事實上,我一直說一句話,那就是「小說是無法塑造人物的」。我的依據是,小說不是繪畫或雕塑,它沒有「成品」,所謂的小說人物,作者並不能提供,是讀者通過作家所提供的一堆「符號」自己想像出來的。羅蘭·巴特說,在小說文本裡頭,「是語言而不是作家」在發言,就是這個道理。然而,為什麼我又說我「部分同意」羅蘭·巴特呢,在我看來,羅蘭·巴特其實很在意作家的風格,只是在討論「作者已死」這個問題時,似乎又忘記了風格。事實上,既然風格是如此強烈,我們怎麼能指望讀者徹底地放棄作者呢?對我來說,我在閱讀時可能是風格優先的,我更願意先去讀托爾斯泰、海明威、福克納的風格,然後才是文本。好作家的語言都有一個特點,他的語言不是「印刷體」,它是「手寫」的,這一來就必然帶有強烈的個性氣質,這個氣質或者說風格,讀者是可以感知的,它也是一種「符號」。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怎麼可能死呢?我讀魯迅,永遠可以看見作品背後的那個八字鬍。讀海明威,一樣可以看見他的胸毛。奈保爾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小說的背後永遠有一個無賴,近乎流氓,那個渾球就是奈保爾。我可以一輩子做他的讀者,可我一眼都不想看見他。在「作者已死」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我比羅蘭·巴特要明白一些。作者是不死的,我建議你相信我,不要相信羅蘭·巴特。關於羅蘭·巴特,我還有一個小故事可以講給你。有一次,法國諾曼底大學的一位教授來南京講羅蘭·巴特,喝咖啡的時候,我問他,你真的同意羅蘭·巴特么?他狡猾地笑笑,說,為什麼不?他給我提供了一份教學的工作。還是羅蘭·巴特,我想給你推薦一本書,《語言的第七功能》,副標題就是「誰殺死了羅蘭·巴特」,是小說,不是理論,作者比內是一個法國作家,比我年輕。我覺得這是一本為知識分子定製的通俗小說,也寫到了福柯和埃柯,好看極了。柏琳:你覺得中國現在出得了大批評家嗎?有人說夏志清先生很接近了,但很多人站出來反對。在你的想像里,大批評家會具備怎樣的特質?畢飛宇:我也覺得夏志清算不上大批評家。他在那樣的環境里,能寫那樣的一本書,難度並不大。柏琳:你和批評家的對話,從前有本《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很有趣,看著以為艱深了吧,日常化的東西出來了,以為流於通俗了吧,哲理性的東西又冒了出來。畢飛宇:我的那本書主要感謝張莉,是她主導的,我就是閉著眼睛,跟著她說,她把話題帶到哪裡我就說到哪裡。當然,那樣的說話風格是我的,這個得益於我在年輕的時候閱讀哲學,為了讀懂,我的輔助教材用的是朱光潛,當然也有蔣孔陽。朱光潛有一個超級能力,再深奧的東西他都能說明白。我很感謝朱光潛,他把大地上的草變成了奶,我們只管喝,做他的學生太幸福了。等我把他的《西方美學史》啃完了,我覺得我可以讀哲學了,主要是我具備了概括的能力,對我這個神經類型的人來說,這個很重要,我一直都是感性思維,也就是形象思維,是朱光潛讓我長大的。我非常崇敬他,我也非常崇敬鄧曉芒,他們都是偉大的哲學傳教士。柏琳:很有趣,我注意到你經常遭遇一個提問場景——為什麼那麼「愛對話」,尤其愛和文學批評家對話?有一個訪談,你談到這麼做的理由——現在文學內部有「簡單邏輯」這個東西,「我們的邏輯過於抒情了」,請再給我解釋一下?畢飛宇:我所說的簡單邏輯指的就是常識理性。小說家和詩人之間的區別是巨大的,無論你是什麼類型的作家,堅守什麼主義,選擇何種風格,小說家都要面對最基本的生活,這就是小說的簡單邏輯,也正是小說的常識理性。還是舉例子來說吧,五四時期,在啟蒙這個主題下面,小說家就必須面對「大眾」這個問題。如何看待「大眾」?這裡頭就有簡單邏輯。魯迅是為數極少的、堅持擁有簡單邏輯的作家。他沒有因為「同情」「愛」和「聽將令」而失去常識理性,他看到了「真問題」。要知道,抒情往往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大街上有一百個人,九十個人都很激動,在喊「打」,你也義憤填膺,跟著喊一聲「打」,這個是最安全的、最討好也是最容易的。小說家也可以喊,但是,小說家的當擔和價值就在於在喊之前,你搞清楚打什麼了么?打誰?該不該打?小說家和計程車司機的區別就在這裡。柏琳:評論家說你「畢飛宇是一個充滿形而上意味的小說家」「在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經驗與超驗之間兼顧」的作家,也就是說你在理性與感性之間可以平衡,但我想,你是否內心一直存在一種邏輯與情感的拉鋸戰?天生情感豐沛的人,要剋制、節制,訓練邏輯,其實很辛苦。畢飛宇:這個你說得對,實際上人人都是這樣的。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一種人,他不存在理性與感性的平衡問題。相對說來,這個問題在作家的身上極端一些罷了。我承認我辛苦,但是你告訴我,誰不辛苦?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道理就在於每個人都有理性,每個人都有情感。柏琳:從前,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將來可能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作家?畢飛宇:我有夢想,我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洋溢著知識分子氣息的作家,我崇尚知識分子。當然了,保羅·約翰遜寫過一本書,就叫《知識分子》,這個大家都讀過。在這本書里,知識分子的形象很不妙,不過我很喜歡這本書里的一句話,他說,知識分子就是「從概念到概念」。事實上,這句話也是「供批判用」的,然而,這句話準確,很符合我對知識分子的認知。知識分子就是從概念到概念。從概念到概念是什麼意思?那就是判斷。換句話說,知識分子要對判斷負責任。我說我渴望做一個知識分子作家,意思就在這裡。說到底,作家也在判斷,只不過判斷的方式不一樣,但是,這裡頭依然有一個「對判斷負責」的問題。《青衣》和《玉米》是我的判斷,《平原》和《推拿》也是我的判斷,我要負責任,我承擔我的責任。柏琳:你覺得中國當下社會有知識分子嗎?畢飛宇:借用法國人的一個定義吧,知識分子就是那種人——永遠在反思自己的社會,帶著批判性看待現實,對當下說話的人。實際上,法國就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國家,他們有這個傳統。義大利也是,現在則不同了,他們認為,義大利之所以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完全是因為知識分子說得太多了,老百姓不再信任他們的知識分子了。你問我,我們有沒有知識分子,我不知道。不過,你能告訴我,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人在做「從概念到概念」的工作呢?我們是形而下的,我們面對的是物質和利益,可能不是概念。柏琳:你覺得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了嗎?畢飛宇:我希望是,但我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熱不是幻覺柏琳:1989年到1994年,你談到文學的處境「像過山車」,就此蕭條下去。從今天的國民閱讀現狀來看,你覺得上世紀八十年代那股文學閱讀熱潮是否像一種幻覺?你以前說這種蕭條「對你的心理有好處」,是什麼?畢飛宇: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熱不是幻覺,我親身經歷過,差不多就是全民閱讀,我當時在一個小鎮上,光《人民文學》就有好幾本呢。後來,文學慢慢地冷卻下來了,我就是在那樣的時候開始發表作品的。我說這樣的處境對我有好處,指的是心態,我可以接受蕭條,讀者少了,一點也不妨礙我的寫作。事實上,我現在的讀者比我預想的要多出很多。我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柏琳:我們回憶回憶上世紀八十年代,你開始讀西方現代主義的作品,據說那時「言必稱馬原」,那時候你的閱讀經驗想必是經歷了一個比較大的精神起伏。畢飛宇:我是小地方長大的,也不懂外語,我知道「西方現代主義」這個概念是從批評家評論王蒙開始的,那時候我還在讀中學,訂了一份《文學評論》,也看不懂,幾乎就沒有對話的人。什麼叫「西方現代主義」呢?對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來說,這太嚇人了,就是一個黑洞。當然,直覺有,語言不同了,辭彙的組織關係不同了,價值體系也不一樣。後來就有了馬原。王蒙是1934年出生的人,和我父親同年,是父輩。馬原不一樣,他是「我們」這一代的,馬原在我的心裡擁有特殊的地位。等我讀完了陳曉明《無邊的挑戰》之後,我的心踏實多了,現代主義不是遙不可及的。曉明是我永遠的老師,他替我讀了許多書。我們這一代作家,運氣實在是好哇,怎麼說呢,有那種一夜之間長大了的感覺,關節都吱吱地響。這是一個無度誇張的說法,近乎吹牛,但是,我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說法了,只有誇張才是真實的。我能有什麼精神波動?就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時候我也焦慮,但是骨子裡,有雷打不動的自信,所有的問題都只是時間的問題,借用加繆的句式吧:我來了,明天,或者後天。柏琳:雖然你說自己讀了很多西方現代派的作品,但我怎麼感覺你和象徵主義不太親近?現代主義出來以後,直覺和潛意識取代邏輯的地位。你從寫完《青衣》後,寫實的一面增強,近些年的寫作也越來越關注日常生活經驗,似乎現實主義的成分會更多,請具體談談。畢飛宇:所有的不親近都是後來的事,人不可能永遠年輕,他會人到中年,他會老,伴隨著寫作,他的認知會有一些修正。我對象徵主義的認識也是慢慢拓展的,象徵主義有它先天的悲劇性。有時候你沒辦法,象徵主義是被逼出來的一種主義,有時候,你必須依仗文學的隱喻功能。象徵主義就是醫院裡的透析機,腎臟失去功能了,你不透析怎麼辦呢?我只想說,象徵主義大行其道的時代,一定是不好的時代。柏琳:繼續談現代主義。我喜歡的美國批評家特里林,1961年寫下一篇長文《教授現代文學》,回溯了自己在哥倫比亞大學開始現代文學課時的猶豫。特里林的一生,對真實和真誠主題的關注,其實都充分說明他對現代文學和現代價值的關注。在他看來,對真誠和忠於自我的不懈追求在道德生活中佔據了一個重要地位,但隨著社會的變化,這種地位被強勁的現代真實觀念所篡奪。在整個西方文學和思想領域內,存在比比皆是的例子,暗示「誠」與「真」這兩種觀念所引起的矛盾和反諷。我覺得特里林的魅力,就在於「優柔寡斷」。他既同情道德,又同情非道德。既欣賞簡·奧斯丁,也不排斥納博科夫,既是傳統「真誠」價值的捍衛者,但也不拒絕承認「真實」對現代生活的影響。對於現代社會的「真實」和傳統的「真誠」之間,現代文學所體現的矛盾,你怎麼看?畢飛宇:那我也給你介紹一本書吧,前面我們說到了鄧曉芒,他有一本書,《中西方文化心理講演錄》,也許有600頁,非常厚。在那本書里,鄧曉芒比較了西方哲學和東方哲學裡的「真」。簡單地說,在西方,所謂「真」,基本上是客體的,就是事實本身;在東方,「真」帶有相當程度的主體性,也就是「誠」。你先要「誠」,然後才有所謂的「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就是這麼來的。你看看,在東方,「誠」幾乎也具備了客體性。西方文學到了現代主義階段,它所謂的「真」也帶上了主體性,它強調個體,強調感性,強調「內部」的真實,這是一個事實。那麼,它所強調的「真」是不是和東方一樣了呢?還是不一樣的。柏琳:造成不一樣的源頭在哪裡?畢飛宇:我們首先要搞清楚西方的「現代主義」是從哪裡來的?它的根由是啟蒙運動。西方為什麼會經歷啟蒙運動?因為文藝復興的工作還沒有做完。文藝復興又是從哪裡來的?因為他們經歷了中世紀。那麼,什麼是中世紀的「真」或「真理」?答案是唯一的,上帝。文藝復興使得西方人眼裡的人類在上帝面前「獨立」了,人類在上帝面前「站立」起來了。但是,人類靠什麼來「運行」自己呢?啟蒙運動給出了回答,理性,也就是「勇敢地使用理性」,這是伏爾泰說的。也許是啟蒙運動對人類的理性強調過了頭,西方的現代主義反了過來,不要命地推崇感性。感性不在人類的外部,在人類的內部,是人類「內部」的另一種「真」。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但我們一定要明白,感性和理性是並立的,感性不是理性的反義詞。站在理性反面的,是「非理性」。道理很簡單,感性從不愚昧,「非理性」才是愚昧的。感性不會帶來奴役,「非理性」會。我覺得,我們只要把這個搞清楚了,其他問題統統可以放下。讀者比作家聰明,不能糊弄柏琳:你以前接受媒體採訪,說自己小時候看一本書,看完了給大家講,講得總比別人好。後來你一遍遍地讀經典,「拆經典」,你有沒有想過,很多選擇,其實是一種命運?這種把經典掰開了揉碎了的「重讀」,也許是你從童年就紮下的「根」。畢飛宇:這個就是天性,我喜歡讀書,時間也多,有時候其實就是玩。前些日子在上海開會,王安憶說,她喜歡讀書,看得飛快。我就把話題接過來了,我說我看書就是慢。實際上我小時候讀書也快,後來越來越慢,大概是讀大學的時候讀哲學留下來的特徵,讀哲學你快不起來,歐洲人喜歡長句子,裡頭有一大串的從句,如果你太快,到底誰是主語你就搞不清楚了。我讀書的心態其實不太健康,是少爺心態,享樂的成分多了一些。我也改不了,也不想改了。我其實也沒有讀過幾本書,很慚愧的。柏琳:我讀你的《小說課》,讀著讀著就出冷汗,心想,作家寫起書評來還蠻嚇人的,你寫《水滸傳》里林沖的「走」和《紅樓夢》里王熙鳳的「走」,抽絲剝繭,剝皮看骨頭,我感覺自己這些小說白讀了。我覺得叫你「批評家似的小說家」蠻合適的。事實上,好作家都是好讀者,南非的庫切、英國的伍爾夫、以色列的奧茲等等,都寫過非常厲害的重讀文學經典的評論文章。你覺得自己是個厲害的讀者嗎?畢飛宇:厲害的,我是一個很厲害的讀者,爛作品想在我的面前混過去不容易。我做過很長時間的編輯,做過編輯的大多都是好讀者。我這樣說自己是不是不合適?那就不說了。柏琳:我知道你愛讀《紅樓夢》,讀了很多遍,現在的枕邊書是什麼?畢飛宇:今年的枕邊書是李商隱。三月里不是在清華講了一次李商隱么,勾起來了,一直都沒有放下。柏琳:為什麼是他?既然你喜歡讀《紅樓夢》,記得林黛玉很不喜歡李商隱嗎?畢飛宇:林黛玉的話要反著聽的,大家說好,她也說好,那就不是林妹妹了。林黛玉讀不得李商隱,他們都是寄人籬下的人,她讀不得。柏琳:我對李商隱的《錦瑟》印象深刻,裡面那句「藍田日暖玉生煙」,那個意境如夢似幻,想不透要表達什麼。畢飛宇:我讀李商隱其實還是有點心得的,那就是簡單粗暴。什麼叫簡單粗暴?就是一切都放在字面上,別去做過度臆測。「藍田日暖玉生煙」是啥意思?就是藍田日暖玉生煙。這是下句,上一句呢?滄海月明珠有淚——天上的星星在哭,下一句來了,藍天那個地方的玉被太陽一曬,暖和得直冒熱氣。玉是暖和的,可是,因為兩個人已經分開了,這緩和就有點無聊、有點殘酷。這就是李商隱,也是林黛玉。他苦悶、壓抑,得不到釋放,這是本質,至於怎麼表達,我看都無所謂。柏琳:但也有一些文人,後人的解讀反而會越來越簡單化。為什麼我們會把李商隱複雜化?他的「難點」你覺得在哪裡?畢飛宇:這個是和政治有關的,李商隱是一個政治上的夾縫人,事實上,在我們的歷史上,夾縫人太多了,李商隱就成了一個特別好的話題,結果就是越說就越糊塗。我沒覺得李商隱有多難懂,他的語詞曖昧、閃爍,是真的,可是,他想表達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其實很清楚,就是苦悶和壓抑。我覺得把李商隱複雜化不算罪孽,把杜甫簡單化才是罪孽。我們都知道杜甫是一個「憂國憂民」的人,這一來好辦了,他所關心的東西不是「國家」就是「人民」,不是「江山」就是「社稷」,——哪能那樣讀詩呢,杜甫是誰?一個聖人。不能這麼玩哪,太簡單太粗暴了。杜甫是多麼好的一個詩人哪,最頂級的,結果呢,走樣了。柏琳:那麼你覺得我們讀李商隱的哪一首詩,最能讀出他的痛點?畢飛宇:《安定城樓》吧,這首詩不只是哀傷和嘆息,還有反戈一擊,很憤怒,真的是憤怒出詩人。我們來聊著玩吧,律詩的關鍵點就是典故。格律詩太苛刻了,一首七律,七八五十六個字,也說不了什麼。這一來,詩人只能用典故,只要用了典故,同樣是兩個字,背後的內容就豐富了,詩歌的內容就拓展了。李商隱不是參加博學宏詞科的考試了么,也考上了,政審卻沒通過。這個心情你懂的。老丈人王茂元很同情,就讓他到自己的身邊來,也就是甘肅省涇川縣,安定城樓就在這裡。李商隱是如何去表達自己的呢,說白了,四個典故。一,賈誼這個少年天才他不甘心,這就是「賈生年少虛垂涕」。二,王粲這個寄人籬下的倒霉蛋他也不甘心,這就是「王粲春來更遠遊」。這兩句是李商隱的心理處境,也是現實處境。三,范蠡輔佐越王勾踐,事情成功了,辭官泛舟,這就是「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這兩句是李商隱的表白,意思是我其實不想做官,就是想幫著皇上干點活,「欲回天地」嘛,事情干成了之後,我也走人。這話其實我也不信。四,這個典故來自《莊子》,鳳凰是不吃死老鼠的,你貓頭鷹愛吃就吃去,我看不上,老子不和你爭,這就是「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鶵竟未休」。這是李商隱的反擊,話說得很狠,近乎跳罵,這在李商隱是不多的。說過來說過去,這首詩其實就是四個典故。不要小看了這四個典故,浩大的歷史全在裡頭,無奈和憤怒的情感也在裡頭。寫作的意義大於閱讀的意義柏琳:木心的《文學回憶錄》里,對藝術家有一個很有趣的評價:「才能,心腸,頭腦,缺一不可,三者難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風格。」他說柴可夫斯基才能不行,瓦格納心腸不行,托爾斯泰頭腦不行。這些年你不斷重讀經典作家,那麼你怎麼看待這個對藝術家的「三論」?畢飛宇:木心最大的特點就是有趣,不只是有見識,表述的方式也非常獨特。他有他的言說體系。音樂我不懂,不說它,但是說托爾斯泰頭腦不行,我不信。頭腦就是智力吧?就同一個層面的作家來說,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較起來,你說他們兩個誰更有頭腦?毫無疑問,莎士比亞是聰明絕頂的,可不能因為托爾斯泰批評了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就沒頭腦。我不懂俄語,只能看譯作,就《安娜·卡列尼娜》的語言風格而言,那樣的語言實在是聰明人的語言。還有《戰爭與和平》,那樣的結構無疑是高智商的結構,那種千絲萬縷的聯繫,一般的人還真的弄不了。當然,托爾斯泰偏執,偏執的人容易給人一個假象,那就是沒頭腦。我覺得木心說出了一個最本質的問題,那就是一個藝術家的綜合能力。柏琳:談談西語文學。我非常喜歡波拉尼奧,經常想像有這樣一個神神叨叨、講話特別快的智利人在身邊,他有一種魔力,總是用樸實的文字寫下令人震撼的創傷,潦倒得不得了,但那雙眼睛永遠澄澈。我記得你有個對話,談到法國的勒·克萊齊奧和西語世界的波拉尼奧,說波拉尼奧特別像個法語作家,我沒有理解,可以給我解釋一下嗎?畢飛宇:你說的「西」不是西方,是西班牙對吧?我很喜歡你的說法,說波拉尼奧的雙眼永遠澄澈,這是一個迷人的說法。沿著你的說法,我覺得還有一雙澄澈的眼睛,屬於誰?普魯斯特對吧?我覺得波拉尼奧更像一個法語作家,道理就在這裡。西班牙語作家最吸引我的,不是他們目光里的澄澈,是灼熱,是壁咚,用陝西話說,騷情。我喜歡這個,即使是龔素羅,也不是作家,一個獨守空房的女人,她的語言都是騷情的,《玫瑰的回憶》我就很喜歡。西班牙語文學很撩,撩妹的那個撩。如果你選擇德語作家,讀上一個月,突然再讀西班牙語文學,這個感覺就更特別。即使是博爾赫斯,那麼知識分子氣的一個作家,也騷情的,也撩。語言和語言的氣質相差很大。有人說,巴別塔是個災難,就文學而言,一點也不是。我在童年的時候最喜歡看《世界地圖》,我父親說,一種顏色就是一種語言,是不同的語言讓世界地圖變成了金剛鸚鵡,如此繽紛,如此好看。柏琳:你在談論對世界文學的印象時,有個獨特的表達:「作家情感方式」。比如你說俄國文學的特點是「母親式」的,不同國家的作家「表白」方式不同,我還想聽聽你對比如法語文學、德語文學等不同語種的文學中「作家情感方式」的看法。畢飛宇:之所以要談這個,是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文學而言,我們只是談情感,我們很少談情感方式,這個可能有點粗疏。為什麼?因為情感是具體的,它來自具體的人物,它還有具體的對象。所以我說,情感的方式和情感本身一樣重要。為了把問題說清楚,我們不談語種,我們用作家個體來舉例子,魯迅有情感,郁達夫有情感,巴金有情感,徐志摩也有情感,方式卻很不同。讀小說真的是談戀愛,我們選擇的不只是情感,更多的是情感的方式。陸小曼會愛魯迅么?許廣平會愛徐志摩么?這不是八卦,是藝術必須面對的問題。接觸不同語種的文學,會拓展我們的情感方式,所謂情感的方式,就是身份。父親式的、丈夫式的、兒子式的、母親式的、妻子式的、女兒式的、兄弟式的、戰友式的、江湖式的、同事式的、朋友式的、情人式的,各種各樣的。在許多時候,一個人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身份。我只想說,我們很豐富,我們有多重情感的模式,我們也很貪婪,我們有多重需求。謝天謝地,我們有不同語種的文學,我們更有不同個性氣質的文學,他們可以滿足我們不同年齡階段不同的需求。柏琳:如何看待「作家小說」和「小說」的區別?前者如博爾赫斯、卡爾維諾、亨利·詹姆斯,後者如巴爾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畢飛宇:這個不好說,你別說,十多年前,我和李敬澤還真的討論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有一件事是不可以迴避的,那就是意願和能力的錯位。有些人的意願是寫作家小說,可他的能力只能寫小說,另一些人卻反了過來,他的意願是寫小說,他的能力卻更適合作家小說。我就為這個痛苦過,我很願意寫小說,可我的能力卻更適合作家小說,最終我就成了今天這樣的作家。我想說,這裡頭是沒有高下之分的,就是趣味,還有合適的、匹配的能力。柏琳:有一些作家和我談過他們的閱讀「排序」,很有趣,有一個作家的「版本」是這樣的:輕量級(魯迅、芥川龍之介),中量級(加繆、海明威),重量級(福克納、卡夫卡),超級作家(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想知道你的「排序」。畢飛宇:我估計這個排序是你和哪一個作家閑聊的產物。我估計這個作家不喜愛《紅樓夢》。別的不說,少了曹雪芹,任何排名我都不同意。還有一點更重要,是一個史學上的問題,無論你怎麼排,沒有塞萬提斯斷乎不可以。輕量級、中量級和重量級的作家都很難擺脫塞萬提斯的影響,直接或間接。塞萬提斯對小說的貢獻怎麼評價都不過分,他實在太重要了。柏琳:為什麼說塞萬提斯太重要了?他的影響在中國似乎並不太大。畢飛宇:可以說,現代小說,就是從他那裡起步的,你說他有多重要。柏琳:格非提起過,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最大的動機就是要看看堂吉訶德這樣的人,在今天的社會裡會怎樣」。畢飛宇:是的,格非說得沒錯。實際上,你從《包法利夫人》裡頭是可以看見《堂吉訶德》的,這是兩個讀者的故事,一個是騎士小說的讀者堂吉訶德,一個是浪漫主義小說的讀者艾瑪,也就是包法利夫人。最後,這兩個人都成了病人。如果我們把這兩部小說放在一起讀,會發現很有意思,它們確實有互文性。九月份我剛剛在浙江大學講過《包法利夫人》。柏琳:我第一次讀《包法利夫人》,15歲,懵懵懂懂,看不起包法利醫生,太懦弱太卑微了。後來再重讀,感到命運對包法利醫生實在太殘忍,他悄無聲息地忍耐屈辱,連死亡也是悄無聲息的。畢飛宇:福樓拜安排的人物死亡方式非常好,表面看,艾瑪是自殺,吃砒霜死的嘛,其實真正自殺的人是包法利醫生。福樓拜並沒有交代包法利是怎麼死的,他硬是自己把自己疼死的,在我看來,這才是真正的自殺,包法利的死在小說里非常動人。柏琳:哈羅德·布魯姆有一本《西方正典》,羅列了他心中的經典,你的閱讀版圖中是否也有「正典」?畢飛宇:我沒有。我承認我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很難說哪一路的作家或作品是「正典」。西方人基本上就在希臘文明和基督文化這個框架裡頭,所以他們也許可以搞一個正典。可我們中國的文化太複雜了,中國人也非常複雜。杜甫是儒,李白是道,王維是釋,你硬說杜甫是「正典」,誇張一點說,那李白就是邪教;你硬要說李白是「正典」,誇張一點說,那王維就是邪教。事實上,我們不可能這樣去面對他們。話又說回來了,沒有正典的文學傳統才是最好的。我們的文化是「火鍋」的文化,怎麼吃,取決於自己怎麼去配料。柏琳:木心說,我們讀文學作品,「就是尋找精神血統」,你讀了那麼多經典著作,是否找到了自己的精神血統?畢飛宇:就我個人內心的建設來說,寫作的意義大於閱讀的意義。柏琳:木心有個好玩的比喻,他說自己在文學上的親人,感覺有兩個「舅舅」,大舅舅是巴爾扎克,二舅舅是福樓拜。大舅舅偉大,不拘小節,二舅舅完美,沒有漏洞。你如何看待這兩位作家?在你自己的閱讀和寫作脈絡里,更推崇誰?畢飛宇:木心確實好玩,讓人愛的。他說「舅舅」就很有意思,這是個地道的中國人。他為什麼不說「叔叔」?對,「舅舅」是娘家人,親啦,可以擰耳朵的。沿著木心的思路,我要說,我更喜歡「二舅爺」。「二舅爺」更符合我小說美學的標準。《包法利夫人》真的好,無懈可擊,在小說裡頭,「二舅爺」除了用錯一個計量單位,其他地方實在是無懈可擊。其實,「二舅」也偉大,不亞於「大舅」。如果命運慷慨,允許我選擇一個「二舅」,那就木心吧。如果每天能和二舅聊聊天,那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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