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大戰》40年:當美國神話轉向大眾政治

每一個試圖嚴肅地評論《星球大戰》系列電影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會遇到這樣的事實:星球大戰是當代美國的國民神話。

作者:戴沃

1977年上映的《星球大戰:新希望》劇照

儘管對很多人來說,星戰系列僅僅是簡單刺激的科幻爆米花電影。但其野心遠深於此。星戰神話的第一締造人喬治·盧卡斯,早在大學時就接觸到了著名神話學家約翰·坎貝爾的《英雄之旅》,而星戰的正傳三部曲幾乎可以說是嚴格按照其中的神話結構拍攝。1999年盧卡斯在採訪中說:「我拍星戰的時候,是有意識地要去再造神話。我想要用這些手法來處理我們今天的問題。」——由此可見,《星球大戰》並不是一部關於未來科學的硬科幻電影,而是一個有意識地被創作出來的當代神話,目的是回應當代問題。

從1977年到現在,星戰已有四十餘年歷史。如今,《最後的絕地武士》在北美收穫了許多老觀眾的低分——這是因為,這部新作試圖將星戰世界從老的英雄世界當中解放出來,面對著新時代,這個方向不同於從前的美國神話故事。

美國眾神

在《帝國反擊戰》中,可怖的反派達斯·維達突然向被逼入絕境的盧克·天行者揭開身世秘密,其實他就是盧克的父親,並且提出兩人可以一同統治銀河的誘人提案,很多人會想起《新約》中撒旦在山頂上以人間的權柄誘惑耶穌放棄自己的神聖使命,也可能會想起佛陀在菩提樹下抵禦了諸種誘惑。在星戰中,充滿了這樣令人想到某個古老宗教傳說的情節。盧卡斯並不是任何宗教的虔誠信徒,在這裡,他是在模仿坎貝爾的神話學理論所總結的神話原型(archetype),是一個「元神話」(monomyth)。

在很多神話中,英雄之旅要經歷三個階段:在一個正常世界中「啟程」,在非常世界中完成「啟蒙」,最後再「回歸」正常世界。而《星球大戰》正是體現了這些對應情節與角色。

在盧克的故事裡,故鄉塔圖因是一個日常而無趣的星球,代表正常世界——棕色的土地、並不和諧的家庭關係、老實的農民,盧卡斯用這些形象使觀眾能夠和角色建立起某種程度的認同。當公主的求救消息意外落入盧克的手中,他也就得到了他的英雄之旅的召喚。在導師奧比旺的協助下,他喚醒了神秘的原力,繼而獲得了有巨大力量的護身符(光劍),結識夥伴(楚巴卡和韓·索羅),進入危險的洞穴(帝國),拯救公主,完成屠龍(炸毀死星),並轉而開始真正的啟蒙。下一階段中,他不得不走入更深的黑暗,來到尤達大師所在的行星,以學習如何成為絕地。這並不會使接下來的旅程更加輕鬆,事實上他失去了導師、被砍掉了一隻手、遭受自己身世真相的衝擊,甚至還有來自黑暗面的直接誘惑,而英雄此時拒絕誘惑,選擇為正義犧牲,跳入深淵而象徵性地死亡,完成了字面意義上的「信仰之躍」。在下一個階段,英雄重生,信念更加堅定,力量變得更加強大,準備再次與邪惡進行戰鬥。最後的最後,英雄來到黑暗中心,戰勝皇帝代表的邪惡,解放了自己的父親,使銀河系回到正常。故事中的邪惡和正義界限分明,雖然黑暗看似一時佔據上風,英雄總能死裡逃生(乃至復生),取得更強的力量,並最終擊敗邪惡。《貝奧武甫》、《吉爾伽美什》、《桃太郎》、甚至《西遊記》,都多少與這一模式相符,整個《星球大戰》正傳,只不過是把那些古老的神話們用絢麗的太空想像包裝了一遍。

這種神話結構也為歷史上的「美國夢」所採用。比如三四十年代盛極一時的《綠野仙蹤》也是如此:故事的主人公桃樂絲就是女性版本的盧克,居住在和塔圖因一樣無聊的堪薩斯農場,當她意外被龍捲風捲走後,來到了OZ世界,其中無處不在的魔法和原力同樣神秘,很快她也遭遇了夥伴——稻草人、獅子和鐵皮人,這三個形象可以與索羅、楚巴卡和C3PO粗略地對應起來;她擊敗邪惡的魔法師、戳穿他們的陰謀,最後回到了堪薩斯。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超人、美國隊長、蝙蝠俠的漫畫世界同樣重複著英雄之旅的結構——蝙蝠俠目睹的父母死亡是他的旅程呼喚;美國隊長的盾牌是他的護身符;超人的則常常需要解救自己的「公主」露易絲,當然還有無數的重生……

而在這個敘事結構之外,我們還能看到,這些故事中的力量都不在大多數人手裡,而是在英雄手裡。它們大多都是關於英雄如何發現自己超凡的力量,並憑藉這個力量完成自己平復這個世界的異常的宿命。在星戰世界中,天行者家族的血統代表了強大的原力,宇宙中則充滿了各式大人物把持的政治系統。可以說,美國人在自己創作的諸種當代神話中貫注了個體化的力量鬥爭,和對未來與邊疆更狂野的想像與嚮往,描繪著正義祛除邪惡的昭昭天命的基督教信念——不得不提的是,安納金之母是處女懷孕,與聖母相同。

星球大戰這顆流行文化的炸彈之所以能夠炸響,有賴於時代的積澱。

從越戰到反恐:時代變遷中的美國神話

星戰到底都在討論什麼樣的問題呢?

從帝國的設計風格,人們很容易聯想到,帝國是美國的在冷戰中不斷宣傳的「邪惡極權主義敵人」的集中體現:紀律嚴明、制服統一、依靠機器而非人類,意圖控制人們的身體和精神,用恐懼來統治。在前傳中,我們甚至還能看到反對共和國的貿易聯盟大多操著亞洲口音。這些形象背後,既是美國的冷戰對手,也是二戰對手,可能還有些其他潛在對手。在這種解讀中,星戰也和冷戰一樣,「邪惡必將失敗,正義也必將勝利」。反諷的是,星戰的故事中,共和國總是對邪惡缺乏準備,要麼被財團支持的獨立武裝打得措手不及,要麼不設常備軍防備,總犯和平主義的幼稚病。這並不是美國人妄自菲薄,而恰恰反映了美國人的「民主和平論」,武器只為專制暴政而準備。此時的義軍就是擊斃巨人哥利亞的大衛,是擊敗英國暴君的華盛頓將軍,代表美國人內心中拯救世界、伸張正義的宏大夢想,和美國的開國神話相呼應。

星戰中的皇帝角色被指用以影射前總統尼克松

然而誕生在七十年代的正傳三部曲,其實無法避開越戰。正傳中的義軍面臨科技發達的帝國壓迫,一小撥勇敢機智的自由鬥士在惡劣環境中卻反給帝國予以沉重打擊,這正是宇宙版的越戰。而皇帝帕爾帕廷則是那個假裝成好人的尼克松。正傳中的伊沃克人最能夠體現這一點,他們生活在熱帶雨林中,設下隱秘的陷阱,用原始的技術和狡猾的花招,任憑帝國使用什麼樣的先進技術和冷血行動,總是被挫敗——這完全就是越南遊擊隊戰士的外星翻版。

誕生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前傳三部曲,則不可避免地要反映美國的反恐戰爭,而這一次,帕爾帕廷就是那個表面上為了國家而奔走、實際上則設法使國家陷入危機,通過合法手段摧毀民主制的小布希。甚至安納金所說的「不支持我們,就是幫助他們」也讓人想起小布希幾乎一模一樣的反恐戰爭宣言。這或許也和戰後盛行一時的二戰冒險片和諜戰片類似,小隊或是間諜滲入敵後,雖然險象環生,但憑藉出眾的智慧和堅定的信念,不斷擊敗貌似強大的敵人。此時的邪惡帝國代表著美國自己的帝國主義一面,好戰而殘忍,對弱小的力量毫不留情。這是很多美國人的憂慮,當美國成為了超級大國,成為「自由世界的領袖」,美國還是那個華盛頓將軍的美國嗎?會不會也變成一條惡龍呢?

所以,帝國和義軍同時表徵了美國,帝國是背叛了美國精神的美國,而義軍是堅持著美國精神的美國。帕爾帕廷的西斯一面逐漸顯露、嚮往正義的安納金的墮落、和共和國最終覆亡的呈現,盧卡斯幾乎是在影像化《美利堅共和國的衰落》,敘述篤信民主的國度如何滑向獨裁。星球大戰在政治上的自我矛盾就是美國人的神話本身:英雄已經踏上旅程,帝國們都是他的挑戰,而他將一直受到誘惑,自我鬥爭。盧卡斯提出了美式自由主義的懷疑,「民主會墮落成獨裁」、「對正義的追求可能不會帶來正義」,但是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卻非常保守,他訴諸內心,訴諸人類的宗教直覺,甚至半吊子地引用流行於嬉皮士年代的東方神秘主義,用「光明和黑暗需要平衡」來解釋和化解世界上的矛盾,再以英雄神話的結構再敘述,為美國人提供了一個文本原型。這個原型如此強大,以至於新三部曲的開篇之作《原力覺醒》當中,只需要把性別和種族在表面上稍微處理一下,結構上沒有太多變動,甚至連出生行星都還是沙漠星球、護身符還是那把光劍、最後還是去找了絕地大師訓練新一代絕地,依然能夠繼續博得票房奇蹟,並且從神話老信徒的那裡獲得一大堆好評。

特朗普時代的星戰

那麼。星戰是不是就在不停自我重複了呢?也不是。外傳《俠盜一號》和《最後的絕地武士》就從編劇階段就排除掉了盧卡斯的直接參与,為新的神話打開了可能。

從《俠盜一號》開始,星戰更加重視普通人。這是劇情中第一次表現出底層視角,講述在《新希望》中被一句帶過去的故事。過去,主角的故事中也有普通人,但他們只是絕地和西斯爭鬥的的工具,歷史把握在原力的使用者手中。原力起初被解釋為是一種存在於生物間的能量場,而後來具體為源自身體內的「迷地原蟲」,濃度越高,原力越強,這就把使用原力的能力變成了一種血統。而俠盜一號的主角們沒有原力更沒有無敵的飛船,他們在整個星戰的故事當中並不是真正的主角,每一步都要賭上性命,最終在故事開始前就已經從歷史中被消除。原本在《新希望》中,龐大的死星竟然有著簡單得可笑的弱點,整個故事似乎完全是天行者拯救宇宙平衡原力的宿命而驅動的,但通過《俠盜一號》,弱點來自於內部多年的滲透,來自前赴後繼的義軍成員,沒有普通人的犧牲,就無法開啟《新希望》。於是,普通人被塑造成了真正的革命者,堅決地戰鬥到最後一刻。

而《最後的絕地武士》的變化同樣意味深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台詞並不只是巧合,導演很清楚地寫了一個關於革命的新故事,這個故事依然有英雄,但他們並非決定性的力量。人們幻想英雄要麼是蕾伊,要麼是盧克,或者波,甚至是凱洛·倫。出乎意料的是,踏上英雄之旅的蕾伊找到的盧克完全沒有打算要實踐自己導師的角色,他猶豫、自責、膽怯,被自己的失敗嚇退,完全退回到了隱退的日常生活當中去,實際上,影片中所有類似於蕾伊渴望的導師的角色幾乎都沒能幫助到她。粉絲們熱衷猜測蕾伊的高貴血統來自何方,其實也不過是一廂情願。被期望涅槃重生的盧克顯得自相矛盾、欲言又止,他道破了個人英雄主義的迷思——根本不可能一個人就摧毀整個帝國。而摧毀一個強大的結構,是一件需要所有人團結起來完成的事業。正是想要成為絕地、成為傳奇、成為歷史締造者的慾望,讓他走上了歧路。

這部電影最終給出的英雄反而是大眾——出身顯赫、力量強大的人變成了反派,義軍勝利的方法就是要去爭取民眾,去給所有人希望,而不是乞靈於絕地。於是,1977年開始的神話涅槃了。影片最後的場景已經道盡了這部電影的傾向:孩子們玩著玩具,複述著英雄盧克如何面對第一秩序,期待著革命那一天的到來。從這個角度講,「願原力與你同在」便不是一種祈願,而是一句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樣富有力量的革命口號。

走向大眾政治的英國工黨黨魁科爾賓,《衛報》評論說,新的星戰電影「和科爾賓一樣左」

對電影背後的這個這個時代而言,今天不只有特朗普,還有桑德斯和科爾賓。他們代表的是一種老派的社會民主主義,反對帝國、反對新自由主義,反對資本主義,在政治參與上,他們選擇積極動員草根力量,選擇與年輕人結盟,選擇開放的、進步的、具有超越性的政治形態。很多人如今批評民粹主義,但是不自覺地放棄了大眾的立場。但現實社會中沒人能等待英雄降臨,一己之力扭轉乾坤。他們的策略是,組織、堅持。美帝國的神話畢竟走到了黃昏,同電影中一樣,要想在現實世界做出改變,政治家們需要從每一個社群入手,相信每一個人都擁有力量,去現場、去合作、去給每一個人希望。星戰作為連綿數十年的大眾文化,倒是靈敏地嗅到了大眾政治的時代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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