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科：千人跪倒市長(《財經》 2010-5-10)

千人跪倒市長本文見《財經》雜誌 2010年第10期 出版日期2010年05月10日共有9條點評 字型大小：

「千人跪訪」揭開當地信訪生態冰山一角，對基層訴求的長期漠視終致苦果釀成，事件之後能否正視問題根源並妥善解決，考驗當地政府執政智慧《財經》記者 高勝科

　　遼寧庄河，這座臨海縣級市因一場戲劇性風波聲名鵲起：逾千村民在市政府門口下跪，導致一市之長引咎辭職。

　　2010年4月13日，兩個村莊的村民來到庄河市政府門前，上訪反映征地補償款問題，多次求見市長未果之後，面向市府大門集體跪倒。

　　下跪沒有等來市長，反而在10天後，令市長孫明去職。

　　市長被免後人群並未就此散去。「罷免市長」原非村民訴求，此種「非常處置」是官方的一時安撫還是真正解決問題的誠意之舉？村民們更在意後者。4月13日以後，庄河市政府又多次被上訪者圍堵，辦公人員有時被逼無奈從後門出入。

　　跟發生在貴州甕安、湖北石首以及吉林通鋼的群體性血案不同，這次千人事件略為平和，不顯衝突。當正義與權力牢牢捆綁於廟堂之上，彰顯奴性的集體下跪，在百年之後上演了一次對權力圖騰的頂禮膜拜。這個依託於現代傳播工具的「媒體治理」樣本，未脫離高階權力對低階權力的強壓泥沼，是進一步固化「權治」模式，而遠離法治的軌道。

　　跪訪事件揭開的不僅是當地信訪生態冰山一角。事件背後，「加速度」城建開發帶來的征地糾紛，為大量村民上訪埋下誘因；官民溝通不暢，現場處置不力，則成為事件直接導火索；對基層訴求的長期漠視終致苦果釀成，事件之後能否正視問題根源並妥善解決，亦考驗當地政府執政智慧。

　　市長「被辭職」

　　4月29日上午，庄河市政府大樓再次被上訪群眾圍住。警戒線和警察人牆已很難控制村民們壓抑已久的情緒。村民們手拿材料，對著接訪官員大聲喊嚷。

　　在位於市政府右側的信訪局第三接待室，接訪官員面對上訪者面有難色，時站時坐。偶爾被逼急後拂袖而去，又引來民眾的追攆。

　　「市長被責令辭職」一定程度上激勵了新的上訪行為，很多村民相信這是前次上訪的勝利。

　　4月6日，距庄河市區不遠的城關街道海洋村村民們，首次集體上訪至庄河市政府，之後他們又多次在此彙集上訪，但一直未獲實質回應。4月13日上午8時許，約2000名上訪村民圍攏了庄河市政府，要求與市長孫明見面。這一次他們仍未見到領導，上千名村民「下跪求見」，這一幕被拍下後旋即在網上傳播開來。

　　據當事村民介紹，4月13日當天村民共下跪三次。與官方意見相左，村民稱事件「未經策劃組織」。

　　當天上午7時，庄河市政府大樓前上訪群眾陸續聚集，他們主要來自城關街道的海洋村和龍王廟村。「約2000位村民擠滿了政府廣場。」海洋村村民洪生（化名）說，三次下跪每次時間均超過20分鐘。

　　第一次下跪毫無徵兆。8時許，站在上訪隊尾的洪生突然看到，隨著最前排群眾跪下，一排排村民像多米諾骨牌般相繼跪下，前面有人連聲大喊「我們要見市長」。這一跪持續到8點半，洪生腿麻了，很難站起，「身子輕飄飄的」。

　　隨後伴隨「見市長」的高喊聲，訪民們又兩度下跪，但市政府始終未有主要領導露面說明。期間近百名警察聞風而至，他們一直在不遠處觀望，未上前勸阻。

　　庄河有關官員對《財經》記者證實，當時市長孫明正在政府大樓內辦公，當天政府亦曾開會商討應對措施。

　　等待一上午未果後，人群轉移「陣地」至市委門前，但發現市委大門緊閉。他們只好返回市政府，直到當天下班。

　　此後連續10天內，每天都有村民前往市政府上訪，只是不再下跪，「因為下跪也見不到市長」。

　　但很快，「下跪事件」開始發酵。4月24日，大連市委市政府作出決定，「孫明對集體上訪事件處置失當，造成惡劣影響，責令其辭去中共庄河市委副書記、庄河市人民政府市長職務。」

　　4天之後，在庄河市五屆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上，49歲的孫明辭去庄河市長職務。這個正趕上庄河大發展的市長，在任職3年零8個月後，成為近年來少有的因集體上訪事件引咎辭職的官員。

　　上訪肇因

　　事實上，海洋村和龍王廟村的村民上訪意非「罷免市領導」，他們反映的問題指向征地款和村領導。

　　海洋村村支書劉慶連在事件後被停職，同時被立案調查。而近5年來，他一直是當地政府樹立的村官楷模。

　　現年62歲的劉慶連是庄河市人大代表，兼任庄河慈善總會副會長。其曾任海洋村第二冷凍加工廠廠長，自2000年起任海洋村支書至今。

　　上任初期，劉慶連大膽引進南方技術，將一片「死水」的海洋村萬畝灘涂改造成現代化貝類育苗場，很多村民隨其致富。劉本人則獲得遼寧省、大連市勞模等稱號，當地媒體人為其撰寫的報告文學《當代村官》，獲得全國報告文學金獎。

　　但好景不長，劉慶連的分水嶺是他發起的一份開發貝類灘涂的集資。據《財經》記者了解，根據這份簽訂於2008年3月7日的集資協議，海洋村民每戶投入數萬元。投資周期為10年，前3年本利兌付按投資額的35％兌付本利之和，第4年至第6年以及後4年，分別按投資額的45％、50％兌付。

　　由於項目進展不順，村民們血本無歸。據村民統計，總數過億的集資款中，尚有超過千萬元本金未能歸還。這為村民日後集體上訪埋下伏筆。

　　此外，海洋村民還有更多訴求。一是庄河市規劃新建濱海路時徵用海洋村集體土地，補償款發至村委會，但村民至今未見錢款；另外，村委會曾向村民集資建回遷樓，一期工程自2007年開建至今未交工，目前拖欠工程款2000多萬元，村民們懷疑2800餘萬元的「回遷款」被劉慶連挪用。二期工程中，村民預交的約1000萬元亦「下落不明」。

　　村民們曾多次要求賬務公開被拒，多次告狀未獲迴音。今年3月初，劉慶連親屬私挖集體山石出賣時，與堵車的村民發生爭執。這成為後來海洋村村民集體上訪的直接導火索。

　　相比海洋村，龍王廟村民上訪時間更早，次數更多。

　　庄河市城關工業園區入駐龍王廟村，開始徵用農地。一位村民代表受訪時指稱，「為壓低征地補償價格，村支書單耕民與庄河市有關部門聯合偽造《土地分析報告》，將被征的村民基本農田變更為『未利用土地』。」村民們稱，龍王廟6000餘畝土地中有近七成被征，引發近20起衝突事件，村民為此上訪多年。

　　2008年11月，龍王廟村民每人分得2.8萬元的征地補償費。但村民代表孫志宏向《財經》記者稱，龍王廟村人均3.3畝土地，按該市2005年土地徵用補償價格5萬元/畝，平均每人為16.5萬元，減去20％提留金和2008年已下發每人的2.8萬元後，每人還至少得10萬元。

　　孫志宏是龍王廟村平房屯村民，4月25日，「天涯論壇」上一個名為《真實披露庄河千人下跪真相》的帖子指其為「幕後策劃人」。帖子稱，作為組織者，孫向每位下跪村民支付50元錢。同時提及，孫志宏練武出身，當過警察，開過娛樂商城並經營洗車業，其幫助村民索要征地費用背後，有簽訂協議收取所得10％作為報酬。

　　4月29日，庄河市市委秘書長孫德平亦對《財經》記者稱，「下跪事件」不排除有幕後人主導及策劃，相關部門正在調查。

　　一位庄河市委官員則質疑，村民下跪有作秀之嫌：「從當時的拍攝鏡頭來看，有人在笑，有人在蹲著佯裝下跪，卻回頭看鏡頭。」

　　4月28日，孫志宏對《財經》記者稱，該帖內容純屬子虛烏有，「這些污衊言論是為了詆毀我的個人名譽，這也導致我與市委市政府交涉農民問題時受阻。」

　　孫志宏坦承自己確受龍王廟村民委託索要征地費。據《財經》記者了解，《授權委託書》簽訂於2009年12月初，有超過90％的村民簽字。孫被授權全權處理此事直至款項下發，他還被授予行使村內的「各種民主、自治權利」。至於委託費用，村民證實自願掏出一些費用，孫志宏則自稱並不收取報酬。

　　據一位村民代表透露，在2009年一次房地產開發商的征地中，村民莊稼一夜被毀，有村民被打。此後求告無門的村民找到孫志宏，後者開始搜集證據，並和村民一起上訪。

　　2010年4月13日清晨，他們與毗鄰的海洋村共約2000上訪村民，在市政府門前相遇。

　　危機應對

　　「官方一天沒有回應，我們就不斷上訪。」村民說。到4月23日時，發生一起衝突。當天一位村民用手機拍攝上訪時，與警察發生摩擦。隨後雙方衝突後，有4名女性村民住進庄河市中心醫院。

　　4月29日，《財經》記者在醫院獲知，醫院三天前已對傷者治療完畢，並催促出院。受傷村民則認為自己並未痊癒。一名庄河市委官員對《財經》記者稱，村民在「訛詐政府」。

　　針對訪民訴求，庄河市委秘書長孫德平稱政府正在調查。據其介紹，「下跪」事發當天，庄河市委市政府已成立聯合調查組著手調查。

　　4月18日，庄河市農村經濟發展局向村民公布《海洋村征地補償費收支情況》。該材料認定：海洋村的征地補償費中的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共計3881萬元，可在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內部分配。照此分配原則，海洋村共有4000餘人，每位村民應可分得9200元。

　　村民們對此並不認可，並拒絕簽字。有媒體報道稱，該村54名村民代表有半數以上已同意此方案。村民們對《財經》記者稱，簽字代表「基本是村委黨員」。

　　孫德平認為，9200元是經過核實的數字，「這麼多村民上訪，就是因為有人在背後鼓動說『每人會發19.2萬元』」。

　　「下跪」事件發生後，庄河市紀委派出兩個專案組到海洋村實地調查。4月25日，庄河市委常委、副市長趙興基到海洋村委會宣布，村支書劉慶連被停職，並封存海洋村所有賬目。據《財經》記者獲悉，龍王廟村相關問題亦在處理中。

　　而被免職的市長孫明，任職於庄河大發展期間，市民對其印象頗深。一位市委官員認為，孫明為庄河發展做了很多努力，「儘管如此，群眾要求市領導答覆，無論如何都該出來見一見。」

　　履歷表明，孫明1961年生，研究生學歷。早年曾是印染廠技術員，後從政。2004年10月任普蘭店市常務副市長，2006年9月調任庄河市市長。在2010年政府工作報告中，其提出「3個1」目標：即城市GDP達1000億元，財政收入達100億元，城市的人口達100萬。同時，其決心把庄河打造成北黃海地區現代化中心城市。

　　孰料言猶在耳，人已免職。

　　基層「火藥桶」

　　庄河位於遼寧省東南部，是大連市所轄三市之一。2009年，其在全國百強縣（市）中名列第71位。這年初，遼寧省和大連市加快推進「北黃海開發開放」戰略，庄河被列為重點區域。2009年成為庄河城建史上建設項目最多、建設規模最大、投資額最高的一年。海洋村和龍王廟村一帶，正是房地產重點開發集中地帶。

　　城建大提速，讓庄河經濟高速發展同時，也累積了大量的信訪矛盾。

　　征地糾紛之外，引發信訪的還有庄河市一些行業被強迫壟斷的尷尬現實。新華街道徐嶺村多位村民向《財經》記者稱，一些養豬的村民不敢隨便賣豬、殺豬，生豬只能以較低的價格賣給當地一家企業，如果賣給外地人，村民需要向該企業繳納每頭豬100元。

　　除生豬行業外，該市一位官員還告知《財經》記者，當地草莓產業也被相關勢力壟斷。

　　「怕惡怕官」的心理讓大部分底層居民敢怒不敢言，民眾情緒積蓄已久。此外，有庄河官員向《財經》記者坦承「市級部門與村民幾乎沒有接觸」。這使得群眾信訪通道受阻、官民溝通不暢。

　　自4月24日開始，受「市長免職」的連鎖效應，越來越多的上訪者湧向市政府。

　　《財經》記者獲悉，事發後，庄河多次召開市委常委會及各鄉鎮黨委組織會議，要求針對近期群眾上訪問題進行全面大普查，工作思維從「接訪」變為「下訪」。4月29日，庄河市政府專門召開維穩專項工作會議。

　　缺乏博弈能力的村民，在長期被忽視後，意識到擴大事態引發注意成為可以嘗試的手段之一。「千人跪訪」是否為策劃目前尚不可知，事件發生後，村民的訴求終得關注，問題或有望解決。

　　不過，「千人跪訪」的模式難以複製，因為尊嚴的膝蓋跪不倒「板結」的權力，更難喚醒執政者良知。這種反法治的集體行為，倘若得不到更高級別權力的呼應，在錯失任何轉圜餘地之後，矛盾必將以更激烈的方式呈現。

http://magazine.caijing.com.cn/templates/inc/chargecontent2.jsp?id=110435750&time=2010-05-09&cl=106&page=all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