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吳清源誕辰103周年 | 《收穫》文本:天元(南帆)

【南帆散文《天元》刊載於2017年第2期《收穫》的《生活在別處》專欄】

天元

文|南帆

  沒有想到,這個池塘距離嘈雜的三岔路口不過三四十米。拐進人行道旁一條小徑,行走數十步,突然一池綠水靜靜敞在眼前。池塘周邊的石欄殘缺不全,幾棵大榕樹四面環抱,樹皮上青苔斑駁,下垂的樹枝幾乎觸到了水面。一陣微風,三五片葉子悠然落下,一隊鴨子不慌不忙地掠開水面的浮萍泅向對岸。由於層層疊疊的茂密枝葉,外面的車水馬龍僅僅剩下了模糊的低鳴。

  帶我來的人十分肯定:這是「半野軒」的舊址。

  池塘附近散落了幾幢簡陋的水泥建築,一片凹凸不平的空地圍成了臨時停車場。可是,這兒進進出出的許多人從未聽說過「半野軒」三個字,也不知道當年這個私家小園林的主人姓吳,是一個鹽商,他的後代之中冒出了一個圍棋天才,名叫吳清源。

  這個三岔路口稱作三角井,多年以前的確有一口圓圓的石井嵌在三岔路口的中央。如今這一帶熙來攘往,各種車輛時常堵成一片。三岔路口的北面是一座小山,幾個著名的權力機構隱在樹木掩映之中;西面是一家老牌飯店,飯店大門口矗立了兩隻威風凜凜的石頭獅子;三岔路口的南面是一片錯落的民居瓦房和幾條縱橫蜿蜒的小巷。多年之前輾轉聽說,吳清源故居就在這一片瓦房之間的某個地方,可是我始終沒有機會登門。我有時覺得,「半野軒」僅僅是一個不落地的傳說,繚繞於牆頭或者樹梢,漂浮不定,無可稽考,直到這個池塘突如其來地顯現。

奇怪的是,吳清源居然記得這個池塘。他在自傳之中如此回憶「半野軒」:「院子里古木參天,還有一個不小的池塘,大到了可以泛舟的程度,到對岸有七八十米吧。」我猜吳清源並未在這個池塘泛舟。離開福州赴京定居的時候,他尚在襁褓之中。

  這個池塘之外,「半野軒」的其餘部分只能存活於傳說之中。

  據說「半野軒」坐落於紹因寺的舊址——紹因寺乃福州最早的寺廟,建於晉太康三年,明代荒廢。清初,福州的望族薩氏將寺廟舊址闢為別墅,「半野軒」是薩家取的名字。晚清至民國,薩家出現了一些大人物,例如先後擔任過清朝海軍總司令和民國海軍總長的薩鎮冰,中山艦艦長的薩師俊,大物理學家、大教育家頭銜的薩本棟。然而,清代的乾隆年間,「半野軒」已經易主吳家。

  吳清源的祖父吳維貞負責鹽務,估計手頭比較寬裕。不過,動手將「半野軒」改造為私家園林的是他的四兒子吳繼篯。園林之中的池塘是寺廟的遺存,還是日後改造時人工挖出來的?不得而知。「一碧不盡,萬籟無聲」,據說這一聯形容的是「半野軒」的清幽,或許池塘附近還會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吳繼篯善書法,多有題刻,而且為自己取一個別名「菊禪」。事實上,吳維貞老先生才是菊花的痴迷者。他在園子里栽種各個品種的菊花,秋季舉辦「菊會」,打開園門邀請路人入內賞花。

  這些傳說的細節多少有些出入,但我已經沒有興趣進一步核實。我看不出這些細節與吳清源的圍棋天才有什麼關係。據說吳清源出生的時候福州發洪水,於是長輩為他取名「吳泉」——「清源」是民國時期著名棋士顧水如為他取的號。顧水如是圍棋大師,也是吳清源的圍棋領路人。那時吳清源大約十來歲,開始出入北京的段祺瑞公館與諸多棋士對弈,有一個號可以避免直呼其名的尷尬。吳清源在自傳中說過,他出生在兩張八仙桌上。福州的農曆五月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季節。隱隱的雷聲之中,吳清源的母親把兩張八仙桌拼在一起,鋪上布墊作為產床。一個傳奇棋士的南征北戰就是從這兩張八仙桌出發的。

  田壯壯導演拍攝過一部電影《吳清源》,試圖再現他跌宕起伏的一生。福州並未在這部自傳性影片之中露面。田導演沒有看上「半野軒」的池塘和那兩張八仙桌。當然,田導演也沒有看上北京,顧水如指點吳清源並且引薦他到段祺瑞公館這些人們熟知的情節也被擋在電影院的門外。拍攝之前,田導演和吳清源的助手在日本的一家酒吧喝酒。酒吧里的一位日本老者詢問他們,來到日本有何貴幹?聽說他們要拜會吳清源,老者「噔」地站起來,一連三個鞠躬:「吳清源是個神!」

  神是上帝派來教人類怎麼下棋的,無所謂出生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那些煙火氣十足的軼事無非是造就一個世俗舞台,讓神有一個落腳的具體地點。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吳清源擁有如此之高的圍棋天分,估計他自己也不明白。勤勉當然是不可或缺的條件。由於父親的啟蒙,吳清源七歲左右開始學棋。父親從日本郵購了一些棋譜,吳清源痴迷不已。七歲的稚童每一天長時間端著沉重的棋書打譜,吳清源兩隻手的中指甚至有些變形——手指的骨骼開始彎曲。可是,這不能證明什麼。許多比吳清源更為勤勉的棋士,戰績卻乏善可陳。無法解釋,吳清源是一個孤獨的神。無數誇張的讚美和一些切齒的詛咒如同遠遠地拋在身後的俗世塵埃,拍電影的田導演也多次表示聽不懂他的話。天才多半落落寡合。大多數庸眾不明白他們在想什麼。如果他們不樂意滿臉堆笑地散發煙捲,天才往往只剩下一個不近人情的乖戾形象。我們可以輕鬆地盤點棋盤上的吳清源如何將一個個大名鼎鼎的對手斬於馬下,十番棋的比試天下無敵,可是,沒有多少人想知道,那些奇妙的棋局構想僅僅是一個特殊大腦的自然分泌物,還是包含了痛苦的、久久不愈的內心煎熬。

  1984年,七十歲的吳清源正式引退。橋本宇太郎、高川格、坂田榮男等眾多日本的著名棋士悉數參加引退儀式。引退儀式是一盤聯棋,以一對十——吳清源對壘十名日本棋士。吳清源一身黑色中山裝,日本棋士黑色的和服,長袂飄拂。致辭,然後彼此深深地鞠躬。稍稍凝神,吳清源的師兄橋本宇太郎拈起一顆黑子拍在棋盤中央的天元,第一手。我多次想像那個瞬間,心裡隱約有「砰」的一聲微響。我覺得吳清源就是棋盤中央的那一顆黑子,孤伶伶的,獨自彷徨。

  「朝落暮開空自許,竟無人解知心苦。」吳清源感到了孤獨的痛苦和悲涼嗎?相片之中看不出來。吳清源的多數相片都是神情專註地坐在棋盤之前,心無旁騖。川端康成的文字精緻地再現了吳清源年輕時的肖像:「他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紋的筒袖和服,手指修長,脖頸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貴少女的睿智和哀愁,如今又加上年輕僧人般的高貴品格。」不得不敬佩作家的文學視力:仙風道骨。到了晚年,吳清源的臉上表情清澈澄明,褪盡了塵世的思慮。光頭,一副大大的招風耳,這個形象的確常常讓人想到了一個得道高僧。

  有趣的是,天才可能在某些時刻悄然顯現為天真。那個強大的、堅忍不拔的神消失了,我們意外地遇到一些柔弱乃至笨拙的人,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目光清朗,順從地停留在指定的座位上。他們如同一些可愛的孩童,令人動容。田壯壯導演的《吳清源》影片得到了一些人的肯定,但是,讓我淚盈眼眶的是影片開始的一個鏡頭:九十歲高齡的吳清源和夫人中原和子出現在影片之中,他們與自己的扮演者交談,地點在他們小田原的簡樸寓所。吳清源的夫人說,這兒時常有猴子來訪,成群結隊地分成幫派;吳清源神情認真地補充說,這些猴子常常把他們家樹上的柿子吃掉了。

  這個鏡頭流露的溫度擊穿了影片的清冷風格。年邁的吳清源讓人想到了家,想到了當年夕陽之下的「半野軒」。

吳清源14歲東渡日本 開啟職業生涯.。圖為1928年秋,吳清源抵達日本後拜見瀨越憲作時的留影。吳清源(中央)之右是瀨越憲作。

1928年,吳清源(左)和本因坊秀哉名人下的讓兩子棋。

1942年2月,吳清源與東京高等師範學校女生中原和子結婚,婚後移居在中原和子家裡。

老年時吳清源與夫人

通常認為,吳清源是一個天才的「勝負師」。

  「勝負師」是一個拗口的圍棋術語,來自日本。這種棋士具有強大的求勝意志,他們時常迅速發現棋局之中決定勝負的關鍵點,一擊中的。身陷劣勢,他們會顯出驚人的韌性,耐心地苦苦周旋;只要對手的動作稍稍慢了半拍,他們會像一隻潛伏多時的鱷魚突然從水中躍起,牢牢地咬住獵物再也不放。

  許多人聽說過,大竹英雄號稱美學棋士。他是棋盤之上風度翩翩的貴族。大竹講究行棋的美感。如果棋形笨拙臃腫,他寧可引頸就戮也不肯補一手。然而,「勝負師」不可能如此瀟洒。他們一絲不苟地搜索每一個微小的縫隙,銳利的鋒刃可能從任何一個方位刺出來。還是一個少年棋士的時候,吳清源曾經在北京的「日本人俱樂部」與一個職業初段對弈一局。這盤棋剛剛開始,吳清源就落入對方設計的圈套瀕臨崩潰。絕境之中,他費盡心機竭力反撲,竟然吃掉了對方的大棋而逆轉。這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如此頑強的毅力讓那一位職業初段大為震驚。因為這一盤對弈,日本的著名棋士瀨越憲作欣然收下吳清源為弟子。

  數十年的時間,吳清源馳騁於勝負的世界,銳不可擋。他是馳騁於十九道紋枰上的一個令人膽寒的劍客,江湖無敵手。人們津津樂道的當然是吳清源的「十番棋」。《讀賣新聞》策划了這個轟動一時的圍棋事件。吳清源與當時日本所有的一流棋士逐一交手,他們的棋譜刊登在《讀賣新聞》之上。這種「十番棋」附加了升降的規定:開始交手的時候,雙方輪流執黑先行;雙方的勝負超過了四局,敗者三盤之中兩盤執黑先行——第一次降級;如果不幸再負四局,敗者再度降級,必須永久執黑。當年沒有黑棋先行貼目的規定,持續執黑即是表明技不如人,無法與對手平等地同台較量,對弈之前要點頭哈腰地行禮和擦拭棋盤。對於一個自尊的棋士說來,這幾乎是可怕的胯下之辱。

  吳清源「十番棋」的第一個對手是木谷實。木谷實主持的「木穀道場」訓練出一大批超一流棋士,例如大竹英雄,加藤正夫,石田芳夫,武宮正樹,小林光一,趙治勳,小林覺,等等。吳清源東渡日本之前,木谷實是日本年輕棋士的代表人物,人稱「怪童丸」。他是有名的「長考派」,即使與一個業餘棋手下一盤讓九子的棋也要耗時整整半天。他的長考作風甚至延續到撞球遊戲之中。木谷實在撞球桌面前總是猶豫不決,扶一扶眼鏡,拿起球杆在手裡顛了顛又放下,如此三四十回才能打出一球。吳清源與木谷實一輩子情投意合,兩個人共同研究出革命性的「新布局」。吳清源到達日本之後與木谷實下過一盤「摹仿棋」,亦步亦趨地跟隨木谷實下到六十三手。雖然木谷實最終贏下這一盤,但是,他還是被吳清源的怪招急得撓腮抓耳,四處抗議。大約有兩三年的時間,吳清源不敵木谷實,以至於他發誓一定要越過這個兄長。兩個不可一世的新銳逐鹿中原,誰能拔得頭籌?鎌倉十番棋終於解除懸念:吳清源先是五勝一敗,木谷實被降級;最後的總比分是吳清源六勝四負。

1939年,木谷實和吳清源10番對局。

  十番棋的第一局還出現了一個戲劇性的插曲。對弈的中途,木谷實突然鼻孔大出血,昏厥在地,眾人手忙腳亂地搶救。然而,沉浸於棋盤上的吳清源渾然不覺,直至他想好對策打算落子之際才突然發現,對手怎麼不見了?當時報紙上的某些輿論譴責吳清源不近人情,沒有及時叫停棋局。吳清源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坐在棋盤面前的棋士不啻於以命相搏,流一流鼻血算不上停戰的借口。

  木谷實敗北之後,老將雁金准一一躍而出。此公棋風激烈硬朗,擅長力戰。據說計算之深「能看破千手而無一遺漏」。雁金准一的段位高於吳清源,卻願意屈尊分先對弈。第一局吳清源大刀闊斧,竟然打得老將措手不及,敗下陣去。第二局老將抖擻精神,千鈞之力壓得吳清源喘不過氣來。這一局棋持續了三天,最後一個晚上老將終於精神不濟,一招不慎,吳清源乘隙一擊鎖定勝局。第三局吳清源敗,第四、第五局吳清源勝。四勝一負——如果雁金准一再負一局將被降級。考慮到老人家的顏面,這一場十番棋到此為止。

  吳清源的第三個對手是藤澤庫之助,一個天才型棋士,比他小五歲,江湖一度有「執黑天下無敵」的聲譽。藤澤庫之助的段位低於吳清源,按規定他每一盤都執黑。他果然身手了得。對弈至第七盤,吳清源四勝三負,繼而三連敗,總比分四勝六負。

  對於一個「勝負師」說來,敗績始終是一個可恥的烙印。儘管此後數年發生了許多事情,吳清源內心雪恥的小火苗從未熄滅。四年之後,藤澤庫之助後來居上,先於吳清源晉陞九段。這不啻於再度增添了吳清源一爭勝負的渴望。事實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個戲劇性的高潮。所以,當吳清源費盡周折地拿到九段之後,幾家報社立即把兩個九段的對決提上議事日程。雙方的對局耗時等繁瑣的技術性談判並不順利。拖延了兩年之後,眾目睽睽的巔峰之戰終於開啟。第一局是眼花繚亂的絞殺,吳清源快一氣勝。第二局,吳清源大局在握,然而,藤澤庫之助發現了吳清源的一個細小破綻,一擊成功;第三局,雙方勢均力敵,戰成平局;第四局,吳清源馬失前蹄,黯然敗北。這時,兩負一勝一平的吳清源已經無路可退。第五局開始的很長時間,戰況波瀾不驚,藤澤庫之助步步為營,求勝心切的吳清源暗暗焦慮。據說這一局棋的中途突然停電,燈光重新亮起的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對天花板「啊」了一聲。不知道兩個人在短暫的黑暗之中分別想了些什麼,總之,雙方心情變化再度導致懸崖邊緣的大搏殺,終局吳清源執白驚險地小勝。兩勝兩負一平,雙方回到起點重振旗鼓。然而,不可思議的情況發生了:吳清源大展身手,連勝五局。紀錄改寫為七勝二負一平,藤澤庫之助被降級。

  藤澤庫之助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一年之後,他要求與吳清源再戰十番棋。弈至第六局吳清源已經五勝一負,藤澤庫之助再度降級。他自覺有愧,對局之後當即向日本棋院遞交了辭呈。多年之後再度作為一個棋士登場的時候,他已經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藤澤朋齋。

  事實上,吳清源與藤澤庫之助第一次十番棋之後,他就放棄了圍棋而狂熱地投入宗教活動,東奔西走,居無定所。吳清源的再度下棋是兩年之後——教主允許他與橋本宇太郎舉行十番棋對決。吳清源赴日之前,橋本曾經代表他的老師瀨越憲作來到中國考核,吳清源兩局皆勝。橋本的褒揚報告是促成吳清源日本之行的最後一個砝碼——因此,他始終是吳清源心目中的另一個恩人。十番棋的第一局吳清源完敗,一陣意料之中的嘆息。第二局是個謎。橋本宇太郎已經絕對優勢,然而,他在中盤之後頻頻失手,以至於功敗垂成。橋本宇太郎的解釋說,中盤之後心煩意亂,招架不住吳清源的有力反擊。一種非正式的傳說是,橋本在幻覺之中聽到了神魔的鼓聲,因而心智大亂——是不是教主的魔法開始奏效?還有一種溫情的猜測是,橋本故意輸棋,讓吳清源重新找回棋盤上的信心。第三局之後,恢復了棋感的吳清源如同猛虎出籠,十局的結果是六勝三負一平。橋本宇太郎降級。

1950年,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對弈。

  

橋本宇太郎之後的敵手是本因坊岩本熏。吳清源七勝二負一平,岩本熏降級。

  岩本熏之後吳清源再度與橋本宇太郎十番棋爭勝,五勝三負二平。

  這時,坂田榮男赫然現身,不可一世——他在江湖上的綽號是「剃刀坂田」。坂田榮男刀法精妙犀利,局部的擒拿格殺或者叢林之中的孤棋求活時常有出其不意的絕技。一家報社曾經主辦吳清源與坂田榮男的六番棋,吳清源竟然一勝四負一平——吳清源對於這個戰績也大吃一驚。輿論立即蠢蠢欲動:吳清源的真正勁敵是不是來了?兩位高手的十番棋應運而生。前四局平分秋色,二勝二負。許多人猜測吳清源神話即將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如有神助,連下四城,迅雷不及掩耳地擊潰了坂田榮男的挑戰。坂田榮男降級。

  坂田榮男之後只剩下高川格。高川格的棋風與坂田相反:平穩,均衡,不疾不徐,自然流轉,如同一個功力深厚的太極高手。儘管高川格並未咄咄逼人,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擊敗橋本宇太郎、木谷實等眾多高手,連續九年稱霸本因坊。然而,吳清源仍然所向披靡,六勝二負將高川格降級,最終的成績鎖定於六勝四負。

  一輪孤月,晚風颯然,仗劍而立,誰與爭鋒?現在,江湖上已經沒有哪一個高手願意躍上十番棋的擂台,與吳清源大戰三百回合了。

1952年8月,吳清源與林海峰少年對局。

1961年,日本棋院決定舉辦「名人戰」,冠軍將獲得「名人」稱號。吳清源欣然接受了邀請。同年8月的一天,吳清源不幸遭遇車禍,腦部重傷。吳清源就這樣漸漸淡出一線比賽。正如他所說:「從此遠離了勝負之神。」圖為吳清源贈予陳雪屏的照片。

我開始警覺起來了:華山論劍,獨孤求敗——可別在如此爛熟的武俠敘事學之中悠然滑行。武功蓋世,快意恩仇,打遍天下無敵手,這種一瀉如注的情節之中,勝負世界的另一些沉重的主題會不會被隨手拋棄在中途?

  這個勢利的世界一如既往地簇擁於第一名周圍。第一名即是王者,王者吸引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目光。如痴如醉的尖叫或者瘋狂的掌聲是大眾奉獻的祭品。沒有人記得住第二名無望的表情或者第三名落寞的身姿。第四名是誰?聽到的回答多半是——奇怪,還有第四名嗎?

  獲勝的巨大快感植根於身體內部的生物密碼。食物,異性,領地,威望,哪一件不是勝者的戰利品?動物世界古老的叢林法則。尖叫和掌聲表明人類社會對於叢林法則的認可和崇拜,勝者為王敗為寇。相當多的時候,人類的各種勝負必須押上性命和財產。不同規模的戰爭,激烈的市場競爭,官場肥缺,黑社會搶奪地盤的火併,如此等等。擂台上的比武要簽生死狀。致命的一招遽然出手,內心時常伴隨了一聲切齒的詛咒:去死吧!

  謝天謝地,現今的大多數勝負遊戲不再以性命為賭注。獲勝首先是贏得一種榮譽,而不是清點砍下了多少頭顱——儘管這些榮譽時常可以換取若干錢財。圍棋的征戰嚴格地限制於縱橫十九道的棋盤空間,氣勢洶洶的黑子試圖聚殲的僅僅是負隅頑抗的白子。人們形容圍棋是「和平的殺戮」。沒有哪一個棋子躍出棋盤,揮戈指向正襟危坐的棋士。單純的智力較量,手上沒有血跡,周圍不再飄拂血腥的氣息。

  對於一個帶兵的大將軍來說,丟卒保車的軍事設計時常演繹為一個愁腸百結的故事。哪些士兵必須遵命赴死?那些年輕的面容和士兵父母的悲戚神情可能永久地折磨他的靈魂。戰場的兵戎相見改成棋盤的奇思妙想之後,種種出人意料的謀略輕鬆地甩下了額外的道德負擔。聲東擊西,圍魏救趙,心狠手辣地屠宰對方大龍的時候,沒有必要因為生靈塗炭而心生歉疚。我曾經與一位職業五段下過一盤讓子棋。他的棋風輕靈飄逸,擅長棄子。棋盤上的白子撒豆成兵,到處都是令人頭痛的游擊隊。稍不留神,它們就開始星火燎原,搖旗吶喊;待到我集結重兵,痛下殺手,他一撒手不要了,轉身在空虛之處另起爐灶。這位職業五段形象地總結自己的戰術:「把該棄的子統統棄掉,一盤棋就贏了。」可以想像,如果他的麾下是一批血肉之軀,忠心耿耿而且長期追隨,那麼,不拘一格的棄取辯證法估計只能半途而廢。

  華山論劍,獨孤求敗——俗氣的武俠敘事學僅僅盯住那些無敵天下的大英雄。一切桂冠無不拋向勝者,失敗之後只能默默地向隅而泣。無數的「粉絲」自願出演各種瘋狂的喜劇。他們——或者主要是她們——手捧鮮花來到機場圍堵各路偶像,大聲地叫他們為「老公」。圍棋當然也享受這種榮耀。韓國曹薰鉉的公開活動曾經遭受「粉絲」的騷擾。一個有些年齡的女粉絲手捧鮮花徑直撲上台,不由分說地在曹薰鉉的腮幫留下一個鮮紅的唇印。曹太太之所以沒有發作,因為她在另一些棋士的活動中看到了這個女粉絲的相同表演。這個女粉絲企圖對李昌鎬如法炮製,嚇得這個年輕的圍棋大師手腳冰涼——那時李昌鎬還沒開始結交女朋友。

  然而,幸運的勝者始終是這個世界的極少數,大部分人的競技排名從未吻合自己的理想。勝負世界只有一幕喜劇,隨後的每一幕都是悲劇。因此,勝負世界的真正主題毋寧是敗者的哲學:如何承受失敗?即使那些幸運的極少數也時常顧慮重重:神靈的護佑還能延續到下一場嗎?失敗的恐懼甚至讓許多人怯於登場。據說吳清源臨戰之前多半要讀一遍老子的《道德經》。他從這一部古老的典籍之中獲得了什麼?道法自然、不爭之爭嗎?我覺得,《道德經》進行的首先是失敗主義的教育。知其雄,守其雌,弱者的低姿態並非不利。可以接受失敗的人才能爭勝。勝不足為之驕傲,敗不足為之氣餒,這即是平常心。吳清源的弟子林海峰在與坂田榮男爭霸之前焦慮不已,吳清源贈送的三個字就是「平常心」。天翻地覆平常心,沒有必要因為勝負患得患失。一心澄然,萬慮皆空,踏實地策劃每一步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必過多地顧慮最終的結局。

  儘管如此,這些漂亮的哲理格言絲毫無助於削減失敗的巨大痛苦。名譽,獎金,晉級的機會,一切煙消雲散,只剩下噬人的恥辱。大多數人聽說曹薰鉉的名字是因為第一屆「應氏杯」圍棋賽。他在戰局不利的情況下神奇地逆轉,三勝兩負擊敗聶衛平贏得世界冠軍。曹薰鉉長於激戰,他的招式輕捷犀利,靈活多變,人稱「曹燕子」和「柔風與快槍」。曹薰鉉奪冠之後被視為韓國的民族英雄,大名鼎鼎的「圍棋皇帝」。然而,一個天賦如此之高的棋士仍然常常遭受失敗的痛苦煎熬。曹薰鉉表示,輸棋的當天晚上肯定無法入眠,只能依賴大量吸煙轉移情緒,或者出門登山。他曾經以一個棋士的精確計量自己的心情:失敗的痛苦要比勝利的喜悅大兩倍。

  我覺得曹薰鉉設置的比例似乎還是樂觀了一些。無數人的分享會不斷地放大勝利的快樂,失敗的創痛多半是獨居一室之際愈演愈烈的烤灼。如何熬過這種時刻,只能是一個人的痛苦摸索。對於某些人來說,扛住沉重的失敗有時比奪冠的訓練還要費力。刀光劍影之間對手技高一籌,這種失敗猶可認命;自己的不慎失手帶來的是無盡的追悔。當年號稱「鈍刀」的錢宇平曾經在中日圍棋擂台賽之中迎戰日本名將小林光一。小林光一是一個沒有風格的棋士,四平八穩,然而強大無比——當時他從未敗在中國棋士的手下。這一局錢宇平始終落後,直至收官之際小林光一無意地自撞一氣,一條大龍出現了潛在的危機。擒拿大龍的追殺並不複雜,遺憾的是,沮喪的錢宇平竟然沒有發現這個幸運的拐點。他提前中盤認輸之後,在局室外面觀戰的眾多棋士迫不及待地指出了這個稍縱即逝的獲勝機會。大吃一驚的小林光一額手稱慶,錢宇平急得一把扯開了自己的襯衫,襯衫的所有紐扣都飛了,骨碌碌遍地亂滾。

  復盤通常是一個棋士的自我總結。然而,為負半目的棋局復盤是一件痛心疾首的事。任何一個最為微小的改變都將顛覆勝負的紀錄,然而,揪心的失敗牢牢地嵌在歷史之中,再也無法挽回。這種復盤伴隨的是再三的嗟嘆。可是,如果半目惜敗的棋局一再重複,那就是命運的捉弄了。劉小光回憶說,某一個時期他的對局屢屢少了半目,以至於一個棋迷郵寄一粒棋子給他,讓他好歹再從對手那兒搶回一個棋子。劉小光當然只能苦笑:這個棋子恐怕不在對手那兒,而是在上帝手裡。

  一位職業四段聊天時告訴我,他不再參加種種名目繁多的圍棋賽事。他沒有掩飾自己的脆弱——不想繼續接受失敗的打擊。棋盤上的廝殺驚心動魄,兩個人只能生還一個,僅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更為殘酷的是,一場賽事只記得住前三名,三名之後就存而不論了。職業四段的情緒有些憤憤不平:當年不知怎麼被父母驅趕進一條如此狹隘的小徑。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多麼不同的兩個世界。他自稱智商超過了150,足夠勝任通常的科學研究。科學研究的第一方陣可以接納眾多高手,而不是僅容一人的獨木橋。可是,超過了150的智商常常被圍棋折磨得死去活來。我猜想,大約某一次出其不意的重創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職業四段不願意下半輩子無休止地掙扎於如此險惡的氣氛之中,他要轉移到一個相對富庶的環境。這個聰明人很快創辦了一個以圍棋為主題的社交俱樂部,接納若干名流大賈作為弟子,從容地在眾多棋迷之中享受無限的景仰。回頭是岸,他一次又一次地慶幸自己的及時覺悟。

  我對於這個職業四段的選擇相當尊重。這是一個對於勝負有感覺的人,而不是尾隨在哪一個偶像背後盲目起鬨的傢伙。卸下了巨大的精神壓力,他心情大好,身體開始發福,慢慢腆起了肚子。事實證明,世俗的功名來自最為合理的設計。

  然而,吳清源呢?二十五歲的時候,他毅然闖入十番棋的戰陣。形單影隻,孤絕一騎。那一副柔弱的肩膀能扛起多少重量?他似乎沒有計算過。飄泊天涯,有進無退是他的宿命。一輪又一輪天昏地暗的大戰,吳清源大獲全勝。然而,除了留下一批絕無僅有的紀錄,他仍然兩袖清風。

吳清源圍棋會館

對於眾目睽睽下的勝負,是否有必要如此斤斤計較?

  所謂的對弈,乃是一個人的智慧利用棋盤耗盡另一個人的智慧,這個世界並沒有增添什麼或者減少什麼。棋盤上的故事,無非是黑白棋子編織的南柯一夢,犯得上絞盡腦汁嗎?因為一招不慎而急怒攻心,傷了身體顯然得不償失。一位棋迷時常利用晚餐之前的空餘時間登錄互聯網下一盤快棋,太太從廚房出來之後總是溫柔地催促:趕快輸棋吧,輸了好吃飯。只有傻瓜才會為那些虛擬的勝負耽誤晚餐。

  古代士大夫的雅趣是說佛談禪,勝負是必須窺破的人生迷局,執迷不悟多少有些愚蠢。「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歷史上那麼多天下興亡的大事,無非是後人下酒的談資,區區一盤圍棋何足記掛。的確,江山社稷、英雄爭霸的事迹常常被比擬為棋局。「英雄兒女一枰棋,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如何結局,浪淘盡千古英雄。」我沒有查明這是哪一位高人的句子,但是知道「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典故用的是蘇東坡蘇大學士的句子。「長松蔭庭,風日清美」,置身一個幽靜的所在,手談一局無非怡情養性;「空鉤意釣,豈在魴鯉」,捨命的格鬥搏殺如何悟得到禪意的妙趣?「映竹無人見,時聞下子聲」也罷,「日長來此消閑興,一局楸枰對手敲」也罷,求勝之心不可過於旺盛,否則就會干擾悠然的閑情逸志。

  況且,蒼狗白雲,世事無常,誰又說得清什麼是勝,什麼是負?據說唐明皇時常對弈消遣。某日他召喚一位親王下棋,皇宮裡一位著名的樂師琵琶伴奏。中盤過後,局勢已非,皇帝老兒有些傷腦筋。這時,站在旁邊觀棋的楊貴妃——想必這位美人略知棋道——故意讓懷抱的哈巴狗跳到了棋盤之上,攪亂了棋局,以至於無法點子判別輸贏。不知那位親王是否感到惱火,反正龍顏大悅。這一局棋當然分出了勝負,楊貴妃無疑是最大的贏家。她能夠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貌之外,冰雪聰明必不可少。

  其實,棋盤小世界,世界大棋盤,二者之間的勝負存在特殊的換算關係。某些時候,這種換算關係的懸殊比例足夠嚇人。還是一則與皇帝對弈的故事。明太祖朱元璋也是一個棋迷。他喜歡與開國的大功臣中山王徐達下棋。徐達功力深厚,朱元璋不是對手。然而,徐達每一回都稍稍輸一點,逗皇上高興顯然是臣子的本分。某一日君臣結伴遊玩南京城外的莫愁湖,朱元璋一時興起又要和徐達手談一局。朱元璋正告徐達,這一局不得讓棋,否則即是欺君之罪。愛卿如果贏棋,朕就把莫愁湖賜給你。徐達施展手段,贏棋猶如探囊取物,以至於朱元璋也由衷地表揚了幾句。然而,徐達謙遜地表示,他並沒有多大的本事,取勝仰仗的是萬歲的神威。朱元璋不解其意,徐達恭請皇上細看棋盤——棋盤上的棋子竟然聯綴成「萬歲」二字。這種恭維出乎意料,朱元璋慷慨地將莫愁湖連同對弈的這幢樓一起賞給徐達。所以,徐達的功夫不僅局限於棋盤。他深諳什麼是勝,什麼是負,棋盤內外的勝負如何換算。贏得下君王的好心情,棋盤之上的幾個棋子就可能放大為巨額財富。

  我從來不憚於坦白:我常常扮演棋盤上的失利者。這不是多麼嚴重的問題,我多半選擇自我原諒。大敗虧輸通常並不影響再下一盤的願望。當年還沒有互聯網圍棋俱樂部,棋癮襲來的時候,我會騎一輛破自行車來到另一個街區,一條潮濕狹窄的馬路旁邊開了一家棋社。棋社裡燈光昏暗,空氣之中充滿劣質的煙草味道,許多小方桌上都在噼哩啪啦地捉對廝殺。由於過多的觸摸,每一副圍棋子都是油膩膩的。我租好一副棋具落座,一會就有人過來搭訕:下一盤如何?

  相當多的棋社盤踞了一些無業的民間圍棋高手,他們靠贏一點下棋的彩頭過日子。我認得出他們,而且深知與他們的差距。這位仁兄覺得我是新面孔,於是客氣地建議:我們第一次下棋,押上十元錢助興如何?我爽快地答應了,因為這些高手從不為沒有收入的棋局耗神。啪地一子落下,手談即是棋盤上的試探與對話。進入中盤,我們已經彼此掂量出對方的實力。他的獲勝沒有什麼懸念,但是,臨近官子的時候他稍稍鬆了鬆手,我明顯地察覺棋盤上的壓力減輕了,終局之前我多少追回了一點。

  然而,我很快意識到,小勝的結局來自他的有意設計。點子之後他開始虛偽地誇大我的本領。他表示我們的水平相差無幾,他的贏棋帶有僥倖的成分。末了他徵詢我的意見:再來一盤如何?我們可以把勝負的獎賞提高到一百元。

  我當然沒有上鉤,婉拒了邀請之後我慢悠悠地騎車返回。儘管輸一盤棋並且損失十元,可是,回憶起他的滿臉失望,我比勝了一局還要開心。耗資十元聘請高手陪練一局,這一筆小生意我肯定佔了些便宜。

  其實多數職業棋士從不考慮通融棋盤上的勝負。正式對弈不啻於武士的對決,必須全力以赴。許多日本棋士穿上和服參加對局。兩根手指拈起一個棋子啪地打在厚厚的棋盤上,目光炯炯,氣勢凜然。聶衛平曾經回憶他與趙治勳的一次對局。進了對局室,他看到趙治勳身穿和服昂然地跪坐於棋盤面前,身軀彷彿擴大了一輪——意外的視覺形象讓他大吃一驚。可以在川端康成的《名人》之中發現相似的描述:秀哉名人的身材瘦弱矮小,但是,他坐在棋盤面前就會顯得高大而穩重:「這當然是全靠他的地位、修養和藝術的力量。他身高五尺,上身卻很長。臉盤又長又大,鼻、嘴和耳朵等也都很大。特別是下顎向前突出。」這篇小說記述的是名人悲壯的最後一戰。這個六十四歲的老人身患嚴重的心臟病,面容浮腫,但是,他不肯放棄殘酷的搏殺,堅持把生命的最後一點能量耗盡於棋盤之上。出戰之前,他鄭重地把白髮染黑。如此強烈的氣氛彷彿表明,勝負是必須用生命捍衛的榮譽。

吳清源在他七十歲那年,宣布退役,引發轟動。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的小說《名人》留下他的身影。

  《名人》的情節依據的是一場真實的著名對局:本因坊秀哉名人引退之際對陣木谷實的告別賽。按照川端康成的觀點,這一局棋最終奪去了秀哉的性命。追溯起來,日本圍棋史上另一場奪命的棋局也與本因坊有關——赤星因徹的吐血之局。據說第十二屆本因坊丈和動用了一些詭計輕易地竊取了名人的頭銜。井上家的掌門人幻庵因碩於心不甘,他試圖在棋盤上羞辱丈和,質疑他的名人資格。幻庵用了四年的時間策划了一場幾大家族的圍棋聯賽,引誘丈和出場是五盤棋局之中的焦點。幻庵曾經考慮親自上陣對決丈和,最終還是決定推出愛徒赤星因徹。赤星因徹二十六歲,一個天才型棋士。幻庵曾經反覆考較過他棋盤上的功夫。雖然丈和棋風凌厲,算路精深而且擅長白刃戰,幻庵還是樂觀地認為勝算在握。第一天的對局,赤星因徹形勢略優;然而,第二天丈和接連弈出了三招好棋——史稱「丈和三妙手」;這一盤棋下了四天,赤星因徹心力交瘁仍然無計可施。認輸之際這個年輕人羞憤難當,一大口鮮血噴在棋盤之上,很快就命赴黃泉。儘管可以惋惜赤星因徹的英年早逝,但是,沒有理由抱怨爭棋的殘酷。棋盤猶如擂台,技不如人因而壯烈赴死仍然算死得其所。

  還可以提到日本圍棋史記載的一場圍繞本因坊之爭的奪命棋局:核爆之局。1945年岩本薰獲得向橋本宇太郎本因坊挑戰的資格,六番棋決定勝負。 橋本宇太郎的老師瀨越憲作——也是吳清源的老師——竭力主張將賽事安排在他的家鄉廣島。當時的日本臨近戰敗,廣島已經成為盟軍的空襲目標,警方動員棋賽移師他處,他們置之不理。第三天對局開始不久,空中掠過一架美軍飛機,一張降落傘徐徐飄落。片刻之後,一陣白光將對局室照得徹亮,狂風帶雨翻卷而至,對局室的門窗全部震碎,岩本薰俯身趴到棋盤之上,橋本宇太郎被甩出了室外,觀戰的瀨越憲作神情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廣島原子彈爆炸,頃刻之間四周一片廢墟。然而,對局室里的三個人沒有興趣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他們收拾起棋盤,擺出殘棋,繼續對弈至終局。這一盤橋本宇太郎五目勝。如此冒險的意義何在?沒有人敢於公開質疑。一個棋士手中的棋子不啻於武士的長劍,只有獲勝或者犧牲之後才能擱下。

  堅毅,韌性,義無反顧,決不言敗——可是,某些時候會不會突然產生「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感覺?當然,例如橋本宇太郎。橋本的棋感極佳,算度敏捷,大局判斷準確而迅速。然而,他的戰績起伏不定,常常耀眼地爆發一陣然後尾隨一個長長的沉寂。這肯定與他恬淡的性格有關。對局的時候,橋本宇太郎不願意苦苦糾纏。一旦大勢已去,他立即會爽快地中盤認輸,而不是在隱忍的潛伏之中等待翻身的機會。時刻盯住第一名位置,這種人生豈不是太緊張?當然,橋本的超脫不是來自看破紅塵的佛家頓悟,而是來自一次馬拉松長跑的觀感。橋本覺得,跑道上那個第一名的選手真是一個可憐的人。他不僅負責開路,而且時刻擔憂後來者的超越。橋本心儀的是第二名或者第三名,他們可以逍遙地跟在第一名身後,進退自如,沒有什麼負擔。

  橋本宇太郎的心目中,他的師弟吳清源肯定就是跑道上那個痛苦的第一名。然而,吳清源的目光是不是僅僅盯住棋盤上勝負的目數?據說吳清源心情低落的時候會背一背白居易的詩句:「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快樂,不開口笑是痴人。」因為半目的爭奪而在棋盤上勾心鬥角,圍棋時常就是蝸牛角上的騰挪。可是,吳清源的棋盤並非賬房先生的賬本,他同時試圖在圍棋內部貯存巨大的時間和空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歷史上流傳過多種圍棋起源的猜測。一種普遍的觀點是,上古君王堯發明圍棋訓誡不成器的兒子丹朱;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圍棋來自古老的八卦,棋分黑白隱喻陰陽乾坤,一切運行無不可以追溯至神秘的八卦圖。吳清源顯然垂青這種說法。他甚至進一步認為,棋盤和棋子是用來觀測天文、占卜陰陽的器具。六合之棋是吳清源晚年的圍棋思想。圍棋的目標不是痴迷於勝負,而是追求集聚所有棋子效率的一手——如此的一手謂之中和。

  這時,吳清源已經從單純的「勝負師」轉向了不戰屈人,轉向了經天緯地的玄妙之道。

吳清源書寫的扇子

圍棋的變化是一個天文數字。一局棋的變化為361×360×359×358×357……×2×1,總數是10的172次方。據說銀河系的全部基本粒子不過10的70次方。總之,人類的腦容量不可能承受這個數字的重壓。事實上,一個局部的死活,一條大龍的對殺往往存在無數的可能。雙方的一個局部攻防數十手棋連綿不斷,每一手棋都隱藏了另闢蹊徑的選擇。變換一種下法必將引來另一種應對,棋盤上的山河或許必須重塑。只能如此嗎?——每一個職業棋士落子之前都會遭受這個問題的挑戰。 即使身經百戰,他們還會承認,始終沒有弄清某些局部的戰鬥步驟是否完全正確。一盤棋下得天花亂墜,終局的勝負塵埃落定。然而,每一手棋連綴出來的是完美無瑕的路線圖嗎?當然,一些人很快會追問一個隱秘的前提:這種路線圖是否存在?千古無同局。無數的棋局是雙方對弈的隨機產物,還是始終追求一個數學公式一般的標準答案?如果允許問得稍稍誇張一些,那麼,10的172次方變化之中,每一手棋是否存在正解?

  許多日本棋士相信正解的存在。這即是棋道。他們常常在復盤的時候孜孜不倦地研究,一個九段得不到精確的結論可以多找幾個人切磋。召集五個九段可以擁有四十五段的集體智慧,圍棋之中的許多「定式」就是在千錘百鍊之中誕生。邊角對抗的最強手段,雙方利益最大限度的切割,每一手棋都無可置疑,「定式」似乎即是正解。

  正解的追求意味了求道。棋局紛亂,無數的可能猶如森林之中無數的交叉小路,找到唯一的一手,一雙慧眼識破了世界的秘密,這是大腦卓爾不凡的高度。單純的勝負可能存在種種偶然的原因。對手不小心滑了一跤跌下擂台,這種勝利就有些無聊。偶然的性質愈強,遊戲愈接近賭博。賭博贏得的是偶然之中的運氣,不存在人為控制的必然結局。一枚錢幣拋在空中,落地的時候正面還是背面?一發子彈壓進左輪槍的彈槽,撥動轉輪飛速轉了幾圈,然後對準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會不會倒霉地撞上那個六分之一的概率?上帝投骰子的時候,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故事的結局是什麼。雙方對決的回合愈少,結局的偶然性愈強。乒乓球由二十一分制改為十一分制,勝負的變數增添了許多。如果幹脆改為三分制,鹿死誰手的懸念會進一步加劇。然而,一局兩三百手的圍棋猶如馬拉松長跑,種種偶然的因素將在漫長的較量之中逐漸消除。哪怕開局階段有一些小錯誤,一個強手仍然可以在後續的眾多回合之中一點一點地扳回來。

  所以,圍棋蔑視運氣,棋士崇拜的是必然的正解。

  這是許多日本棋士熱衷於長考的原因。他們甚至不顧合理的時間分配,沒有幾手棋就將規定的時間揮霍一空。精確地計算出一個局部的全部變化,如同一種頑強的信念——哪怕後面的大半盤不得不在讀秒的催促之中匆匆完成。趙治勳曾經表示,他常常為一手棋考慮十幾種方案。如果一個參考圖包含十五手棋,他必須在內心的屏幕演算幾百手。根據吳清源的回憶,木谷實對局的時候習慣於從最不可能的選擇開始計算,他總是企圖窮盡一手棋隱含的所有可能。沒有徹底演算過的棋局即使贏了也不過癮。木谷實肯定覺得,天長地久地盯住棋盤的無休止長考就是職業棋士一輩子要乾的活。對局之中,木谷實常常抱怨時間不夠,有一回他不得不偽裝流鼻血要求休息,從而爭取到了三十分鐘。如今,許多人談到圍棋的第一句話多半是——時間太長了,一盤棋要下一個多小時。然而,木谷實與秀哉名人引退告別賽那一局的規定是,雙方各自用時四十小時。由於秀哉名人多次生病打掛,這一盤棋下了近半年。那個年代似乎遠比現在有耐心,久久地琢磨一件事是一種幸福。當時一盤棋規定各自用時十個小時或者十二小時十分正常。如此充裕的時間往往保證了棋局的質量。對局的棋譜逐一刊登在報紙上,一個棋士的計算功力必須接受四面八方的品頭論足。

  日本人相信自己的腦容量負擔得了10的172次方嗎?我寧可想像,這種固執源於日本文化的嚴謹和精細。日本文化擅長開發各種小角落,細膩而精確,錙銖必較。是不是由於島國的土地面積有限?日本人時常可以最大效率地經營一個小小的局部。這種經營必須訴諸嚴格而精密的計算。中國古代的圍棋風格豪放,滿盤追殺,處處龍吟虎嘯;相對地說,日本的圍棋風格剔精抉微,詳盡地拆解棋局內部的各種構造,一絲不苟。然而,如果認為日本圍棋僅僅是擺弄一堆無足輕重的雜碎因而嗤之以鼻,那就完全錯了。二十世紀上半葉,日本的五段棋士足以抗衡中國的所有圍棋高手;秀哉名人到訪,所有上場的中國棋士都被讓到三至四子;六十年代,五位棋士組成的日本圍棋代表團首次正式訪問,成員包括瀨越憲作、橋本宇太郎、坂田榮男等著名人物,日中的懸殊戰績為三十二勝二負和一和;次年日本圍棋代表團再度來訪,五個人的等級下降為三名職業棋士和兩名業餘選手,戰績是二十一勝四負。坐鎮第三台女棋士的伊藤友惠是一個五段,已經五十四歲,她居然八戰全勝,而且常常一舉擒拿大龍。中國的諸多圍棋大師對於這個老太太毫無辦法。八十年代之後的陳祖德、聶衛平之所以異軍突起,日本圍棋的研習無疑是一個重要原因。

  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嚴謹、精細或者錙銖必較的同時往往沒有工夫抬起頭來,仰望蒼穹之中開闊、壯觀的雄渾氣象。相當一段時間,日本的本因坊道策將「小目」作為布局的支撐點,創建出一大批配套的「定式」,種種局部演變都在「合理」的名義下定型為不可移易的傳統。秀哉名人是一個嚴厲的掌門人,他要求弟子務必墨守成規,背離祖宗的傳統可能遭受他雷霆般的訓斥,甚至逐出山門。秀哉的門下,沉悶的氣氛統治了棋盤。

  這時,木谷實與吳清源的「新布局」橫空出世。幽靜的地獄谷溫泉賦予兩個年輕人充沛的靈感。相對於「小目」注重邊角的布局,「新布局」的精髓是注重控制棋盤的中央。「新布局」居高臨下的威力意外地強大,許多傳統的邊角戰術常常在威壓之下潰不成軍。記者在報紙上形容「新布局」作戰如同一場「航空演習」。因此,不久之後秀哉名人與吳清源的「世紀大決戰」隱含了多重的象徵意味:老帥與新星,傳統與叛逆,清規戒律與不拘一格,當然,還有日本與中國。因為吳清源當時僅僅五段,秀哉讓先,每方用時二十四小時。全局一共打掛十三次,對弈十四回終局,歷時一百零九天。

  回憶這一盤經典名局,吳清源石破天驚的前三手是所有的人無不津津樂道的話題。第一手「三三」——對於當年的本因坊,這是「禁門」;第二手星位,這是對於「小目」的不屑;第三手「天元」更是匪夷所思。當時的某些輿論認為,如此開局表明了吳清源對於名人的失敬。這一盤棋波瀾起伏,吳清源漸漸將名人逼入絕境。難於應對的時候,秀哉不斷地動用白棋的特權宣布打掛暫停,回家與弟子集體研究。名人的絕地反擊是第一百六十手,一枚銳利的飛鏢凌空而至穿入黑陣,白棋最終二目獲勝。日後坊間有一個傳說,第一百六十手並非秀哉本人想出來的,而是來自他的一個著名弟子前田陳爾的研究。引起如此軒然大波,吳清源雖敗猶榮。這一局棋的另一個意義是促成了圍棋賽制的重大改革。由此誕生的「封棋制」規定,封盤之前的最後一手密封於信封之內,繼續對弈的時候才能開封公布;同時,打掛暫停期間不得與他人共同研究棋局——這些規定對於木谷實在名人引退告別賽之中的勝出產生了決定性作用。

  吳清源與木谷實的「新布局」開始聞名遐邇。當然,許多棋士無法適應新型的構思。空中作戰要求另一套攻擊技術和更為強大的計算力,習慣匕首的人舞不動長槍大戟。木谷實不久之後又返回邊角堅實地安營紮寨。真正接過「新布局」衣缽的大約是木谷實的著名弟子武宮正樹。傳說木谷實詢問門下弟子:星位的弱點是什麼?趙治勳回答:是「三三」;武宮正樹居然回答:是「五五」。武宮正樹似乎看不見「三三」這種角落,他的目光越過了多數人的頭頂仰望星空。武宮的戰略被稱之為「宇宙流」,執黑他一律三連星開局。許多人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挖掘礦藏的時候,武宮正樹開始瀟洒地搭建空中樓閣。他對於棋盤的中腹具有特殊的想像力。三五手棋飄然而至,一個空蕩蕩的地方立即會突然出現一個漂亮的堡壘。當然,武宮必須手握守護邊陲重器,時刻打算表演一場華麗的屠殺。否則,三連星圍出來的大片疆域怎麼擋得住入侵的鐵蹄?許多人心目中,武宮的「宇宙流」立即與半個世紀之前的歷史記憶銜接起來了,他們再度想起當年木谷實和吳清源「新布局」開拓的方向。「我們的棋用不了多少年就會被遺忘,只有武宮的棋才會流芳百世。」藤澤秀行對於武宮的高度評價顯然包含了未來歷史的預判。

  然而,歷史是一個愛開玩笑的傢伙。事實上,武宮正樹並沒有輝煌多長時間。不久之後,踱入舞台核心的是另一個棋士——韓國的李昌鎬。李昌鎬的特徵是面無表情,綽號「石佛」或者「少年姜太公」。他廣為傳聞的一件軼事是,一位日本的攝影記者一口氣拍了三十來張李昌鎬對弈的照片,可是沖洗的出來之後不知道要挑選哪一張——所有的照片都一模一樣。李昌鎬九歲拜曹薰鉉為師,十四歲就擊敗武宮正樹,隨後轉身將曹薰鉉拉下馬,一個又一個地奪走師傅手中的各種頭銜。他擁有韓國棋戰的所有冠軍,同時擁有二十三個世界大賽冠軍。總之,「李昌鎬時代」這個形容名至實歸。有趣的是,李昌鎬的取勝之道恰恰與武宮相反。他的棋風綿密老成,大巧若拙,官子功夫天下第一,喜歡製造半目勝的棋局讓對手痛不欲生。這個常常在女記者面前紅臉的靦腆棋士肯定不會傾心武宮式神采飛揚的行棋構思。在他看來,華麗的構造時常成為挑剔乃至打擊的目標。他的哲學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耐心是最為可貴的品格,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常常能撿到對手的失誤。他的勝局不是來自犀利的攻擊,而是因為全盤沒有錯誤,或者所犯的錯誤小於對手。

  李昌鎬的驕人戰績肯定驚動了吳清源。吳清源對於李昌鎬的評價耐人尋味。他認為曹薰鉉是真正的圍棋天才,李昌鎬是多年努力出來的天才。不言而喻,這個「新布局」的締造者褒揚的是那種天馬行空的棋士。對於圍棋的未來,奇思妙想比兢兢業業的計算重要。然而,兢兢業業的計算造就的勝率遠遠超過奇思妙想。現在是一個功利主義的時代,詩人正在紛紛撤退,工程師唱主角的時候到了。

  李昌鎬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工程師,可是,沒有人料到,跟在他後面的居然是一個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李世石來了。這首先是一個極為叛逆的「壞孩子」。李世石三段之後就不肯再參加韓國的升段比賽——他自稱三段已經夠了。一個三段動不動就拿下九段,這對於段位的設置是一個巨大的嘲諷。韓國棋院不得已做出規定:國內棋賽的亞軍可追加一段,冠軍追加兩段,世界冠軍追加三段。李世石迅速地兩度奪得世界冠軍,三個月之內就從三段變成了九段。這種火花四濺的性格時常給韓國棋院製造難堪,李世石多次突然放棄重大賽事,甚至不在乎電視轉播尷尬地流產。李世石棋盤上的風格與桀驁不馴的性格如出一轍。他嗜好力戰,常常拋出「無理手」形成千頭萬緒的亂戰。當然,李世石的兇悍刀法總是為他製造亂中取勝的機會。兩年前他曾經與中國年輕棋士的力戰型代表人物古力十番棋爭勝。兩強相遇,電閃雷鳴,結果李世石六勝二負提前制服對手。所謂的「無理手」多半指過於強硬的攻擊招數,對手的正確防禦可以懲罰不當的冒進,使之得不償失。然而,李世石的「無理手」時常隱含了咄咄逼人的潛台詞:如此紛亂的場面,比賽限定了時間,哪一位可以馬上從數十種可能之中演算出真正的突圍路徑?正面對決的任何失誤都將帶來全局的崩潰。的確,這種賭徒戰術常常逼退許多怯於肉搏的棋士。

  如果說,圍棋的正解如同形而上的理念,那麼,賭徒只問當下的勝負。前者是哲學,後者是歷史;哲學是滔滔宏論,歷史是攥在手裡的利益。許多時候,歷史拒絕滔滔宏論而僅僅剩下一個尖銳的選擇:敢不敢賭一回?勝就是勝,負就是負,令人扼腕也罷,令人唏噓也罷,納入歷史就不再改變。收起迂腐的大道理,敢於冒險,押上最大的賭注,李世石的性格似乎更適於充當這個時代的得寵人物。

  可是,又有多少人料到,跟在李世石後面的居然是一台名叫「阿法狗」的計算機?李世石的賭徒戰術遭到了重創。計算機擅長的就是演算,而且,那些電子元件不明白什麼是恐懼。李世石事先肯定沒有料到,居然被機器打成一勝四負。對壘的第二局,阿法狗的三十七手五路「尖沖」引起了一片驚嘆。大部分棋士如同老農一般盤算屋角小菜園的收益,三十七手如同太空飛來的一塊隕石。然而,後續的棋局證明,如此違反常規的一手恰恰成為阿法狗致勝的一個轉折。所以,目光敏銳的聶衛平立即表態:「向機器人的『尖沖』脫帽致敬。」谷歌解說員邁克-雷蒙九段說了一句更為有趣的評語:這一手棋具有名宿吳清源的風範。

  是不是可以說,兢兢業業的計算並沒有徹底埋葬偉大的夢想?某些場合,吳清源名字所代表的夢想還會出其不意地呼嘯而出,栩栩如生。意味深長的是,這一回邀請吳清源出場的居然是擁有海量數據的「阿法狗」。

2002年,吳清源再次故地重遊,來到了當時的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棋席,陪伴他的是二哥吳炎和夫人和子。

晚年吳清源

吳清源享年一百歲,離去的時候安詳而平靜。許多紀念文字都認為「他挪到另一個地方下棋了」。傳說他早就表示要活一百歲,不多也不少。一切按部就班,如同事先設計好了。吳清源自幼體弱,很少進行戶外活動。一副單薄的身軀為什麼如此長壽?沒有人考慮這個有些蹊蹺的問題。多數人寧可覺得,大約上帝順手撥了一個整數,這邊沒有圍棋對手了就到那邊看一看。

  可是,我逐漸意識到,我的手中似乎沒有多少吳清源的故事——一個百年的人生似乎應當有更多的內容。田壯壯導演的《吳清源》也十分平淡,影片之中的吳清源彷彿在一個玻璃罩子里跑來跑去。我的記憶更多地貯存了吳清源周圍的許多棋士,吳清源的某些軼事甚至是從他們那兒轉述出來的,例如聶衛平就多次提到了吳清源的教誨。有一段時間,聶衛平痴迷於橋牌,常常穿梭於圍棋比賽與橋牌比賽之間。某一天吳清源找到他正色地說:博二兔,不得一兔。聶衛平大為震動。

  當然,聶衛平那種性格多半不會因為這麼幾句勸說而改變多少。他始終是公眾視域之中的一個活躍分子,時不時就有動靜傳來。中日圍棋擂台賽的第一功臣,名動一時的「聶旋風」。然後是耀眼的榮譽,橋牌,幾度婚變,戰績急劇下滑從而退出第一線,若干優秀的弟子和「聶衛平道場」,這些都是大眾傳媒不斷拋出的話題。由於無可比擬的圍棋資歷,聶衛平指點江山的時候免不了有幾句得罪人的話,這又被大眾傳媒收拾起來向外擴散。凡此種種,我們一直熟悉這個人物。電視紀錄片《圍棋》之中,吳清源僅僅在第一集露個面,聶衛平始終擔任穿針引線的角色,依然是爽朗的快人快語。他在日本百忙之中抽時間檢查小孫子的圍棋作業,臉上浮現出罕見的慈祥。這時,一代大俠的舐犢之情令人動容。

  電視紀錄片《圍棋》還讓我目睹了另一些久聞大名的棋士。那個追求圍棋美學的大竹英雄個子不太高,他現在擔任日本棋院的理事長。聶衛平在電視之中猜測,大竹與日本的年輕棋士彷彿不那麼和睦——他的清高延續到棋盤之外嗎?電視里還出現了光頭的武宮正樹。這個開朗樂觀的棋士同時是一個國標舞高手。他用一條花頭巾裹住光頭在舞廳里與一位女士配對跳舞,舞姿柔軟,步履輕盈,那些優雅從容的小旋轉與棋盤上雄渾開闊的「宇宙流」風格迥異。某些時候,這些棋士當然會走下電視屏幕,適當地問候一下生活角落裡的某個圍棋崇拜者。我曾經多次聆聽某個著名的高手在電視上講解棋局:「黑棋的角已經圍得像鐵桶一般,白棋還要過來佔便宜。休走,吃老夫一斧……」一局圍棋敘述得如同講史的評書,不僅熟知棋盤上的風雲,而且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我曾經在一個嘈雜的會場突然發現這張熟悉的臉——我的座位恰巧就在他旁邊。我們沒有交談。他久久地閉目養神,我不忍心用一些幼稚的圍棋知識打擾他。

  然而,吳清源似乎遠遠地超脫了這一切。這個名字的周邊是一片安靜的區域,沒有花邊新聞,甚至沒有多少煙火氣息。吳清源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因為肺病逝世。父親臨終之際將書法著作留給吳清源的大哥,文學著作留給二哥,吳清源得到的是棋譜。吳家三兄弟的人生軌跡的確呈現為三個方向。大哥在日本完成學業,繼而到偽滿洲國為官,而後遷居上海、台灣,終老於台灣;二哥在天津的南開大學讀書,隨後投身於抗日洪流,最後成為教授和詩人。可是,如果哪一位作家試圖把三兄弟之間的悲歡離合演繹為曲折的文學劇情,他肯定會感到失望。沒有什麼異常的戲劇性事件發生。三兄弟天各一方,後半輩子偶爾一聚,如此而已。吳清源的婚姻波瀾不驚。由日本女棋士喜多文子做媒,吳清源二十八歲的時候娶了中原和子為妻。吳清源夫人開玩笑地說,因為名字之中的「中原」讓吳清源想起了自己的故鄉,因而她被挑上了。他們共同生活了七十年。吳清源夫人不會下棋,她的所有心思僅僅是照料好一個最會下棋的人。武俠敘事之中師兄繞過師娘戀上師妹的情節設計無從展開。養幾匹駿馬曾經是吳清源棋盤之外的短暫夢想,然而,那些疾鼓一般的馬蹄聲僅僅迴響在他的內心而從未出現在生活之中。田壯壯導演表述過一個有趣的觀點:吳清源這種成大器的人物顧不上種種凡俗的小感情。他們身邊少了許多無謂的糾葛,沒有什麼瑣碎的飛短流長供人閑常消遣。

  追溯更早的日子,北京時期的少年吳清源有沒有哪些不凡的情節?我記起了一則趣事:少年吳清源居然贏過段祺瑞一盤。段祺瑞是一個超級棋迷,當年他的公館供養了一大批圍棋高手。段祺瑞每周日上午通常抽空和某一位切磋一局,然後眾人共進早餐。這是一個輸不起的角色,沒有人敢贏他。秀哉名人來訪的時候和段祺瑞下讓子棋,竟然不知趣地連勝三局。段祺瑞一惱,不肯償付事先答應的返程盤纏,逼得秀哉託人說情再下一盤,一輸了事。當時敢惹段祺瑞的只有他的兒子。這位小段棋術甚精,常常殺得段祺瑞落花流水。有一回段祺瑞突然通知正在外地的兒子立即乘火車趕回北京,不明就裡的小段進門之後立即被按在棋盤面前對弈一局。無奈段祺瑞又一次大敗。他勃然大怒,喝斥兒子立即滾回外地。段祺瑞得知有一個圍棋神童在公館裡下棋,欣然傳喚吳清源對局一盤。儘管顧水如已經事先交代,稚氣未脫的吳清源還是殺得段祺瑞潰不成軍。段祺瑞氣得拂袖而去,那個周日的早晨所有的棋士都沒有早餐。幸好月底段祺瑞並沒有賴賬,吳清源還是拿到了一百元的生活補貼。

  北京當然「居大不易」。父親去世之後,吳清源一家喪失了經濟來源。吳清源的舅舅前來探望,忍不住呵斥端坐於棋盤之前的吳清源:家境如此不堪,還在玩棋。圍棋能當飯吃嗎?吳清源當即小聲頂撞:就要拿圍棋當飯吃。吳清源十一歲的時候敲開了段公館的大門,因為少不更事從而讓段祺瑞接受了一盤難堪的對局。然而,有錢而且壞脾氣的段祺瑞並沒有為難他。相當一段時間裡,段祺瑞的津貼成為吳清源一家維持生計的及時雨。

  能不能再往前追溯一些日子?作為福州的鄉親,我常常私下延伸敘事路線:從吳清源當年居住的北京大醬坊衚衕繼續南下,直至福州三角井附近那個只剩下池塘的「半野軒」。福州這個城市與圍棋沒有太深的緣分,這裡出爐的圍棋高手相當有限。福州的羅家幾兄弟均為職業棋士,長兄羅建文曾經官拜國家圍棋隊副總教頭。著名女棋士張璇乃福州人氏,當年曾經與孔祥明、楊暉、芮乃偉並稱女子圍棋的「四大天王」。巾幗不讓鬚眉,千萬不要以為女人家柔弱可欺。江湖上一度盛傳,女棋士遠比男棋士好戰,動不動就起了殺心。她們的手段犀利潑辣。對手常常還在回味傳說中的千嬌百媚,她們手中的暗器已經破空而至。張璇身為八段,她的另一個特殊貢獻是為福州招來一位九段的姑爺:大名鼎鼎的常昊。張璇與常昊的姐弟戀令人聯想到木谷實女兒木谷禮子與小林光一的圍棋姻緣——後面這一對姐弟戀的年齡懸殊還要大一些。我常常私下延伸敘事路線的一個隱秘原因是,僅僅介紹羅建文、張璇乃至常昊肯定不足以誇耀福州的圍棋實力。每當按捺不住虛榮心的時候,我就會開始炫耀這個事實:作為圍棋的第一高手,吳清源出生於福州。

  我沒有料到,吳清源的形象就是在這裡突然開始分裂。許多人對於吳清源的出生籍貫沒有興趣,他們強烈質疑的是吳清源的國籍。吳清源1928年東渡日本,1936年加入日本國籍。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繼而壯烈的八年抗戰,這種歷史背景是對吳清源入籍之舉的嚴辭譴責。吳清源曾經在自己的著作里做過一些辯解:他需要安定的生活環境,他想繼續下棋。但是,許多人並沒有被這些理由說服。相對於民族大義,個人志趣算不了什麼。梅蘭芳蓄鬚明志,周作人附逆變節,吳清源難道不明白孰是孰非? 「河山一局棋」,據說這是吳清源生前最後的一幅公開題詞。不知他的晚年是否重新想過這些事?他肯定已經明白,沒有哪一個人可以在另一個紛紛擾擾的大棋盤之中超然世外。這時,「吳清源」不再是一個安靜的名字,他成了一個爭議巨大的人物。

  這些爭議甚至給我製造了敘事的巨大裂縫。我遲遲無法將這個刻意辯解的吳清源與棋盤上那個縱橫不羈的吳清源聯繫起來。後面這個吳清源不僅力克群雄,他還熟讀《易經》和《道德經》,悟出了黑子和白子後面隱藏的天道。然而,另一件讓人意外的事情是,這個睿智的哲人曾經混雜在一個被稱為「璽宇教」的信徒之間,追隨教主輾轉日本各地。這個時期,吳清源不僅脫離所有的圍棋活動,甚至因為無法完成教主指令幾乎上吊自殺。一個天才為什麼如此無知?吳清源與「璽宇教」的關係是引起持久爭議的另一個漩渦。如何完成兩個吳清源之間統一的敘事邏輯?

  輿論的質疑並未改變吳清源的國籍選擇。他的全部精力投入棋盤的鏖戰,不願意分神應付生活之中種種後顧之憂。然而,築在棋盤上的城堡並不能安放漂泊的靈魂。橋本宇太郎隱隱地察覺,吳清源文靜外表背後存在強大的能量,他的關注遠遠超出了棋士的勝負區域而指向了宗教信仰。皈依至高的神才是內心真正安定的時刻。可是,這個故事似乎並沒有順利抵達彼岸。數年之後,吳清源擺脫了「璽宇教」,沒有人知道他是否真正聽到過神的召喚。他所追逐的僅僅是一個幻影嗎?人生如寄,歲月如馳,這些疑問滑出了我的敘事邊界。讓我放心的是,這些插曲怎麼也無法淹沒吳清源。

  那一年吳清源乘坐一場大洪水來到福州的「半野軒」,隨後開始了百年棋士生涯。我不止一次覺得,這個人物如同上帝夾在指尖的一枚黑棋。金邊銀角,立二拆三,所有的故事正在棋盤邊緣如火如荼地展開,這時,一枚黑棋啪的一聲重重落在棋盤正中的天元。

  這一枚黑棋傲視四方,獨一無二。

吳清源生前使用的圍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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