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傳奇丨諸子百家之四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者1.充滿神秘色彩的生平老子的生平,就像他所描繪的「道」一樣,恍恍惚惚,神秘莫測。《史記》中記載:老子是南方楚國人,籍貫在今河南鹿邑[1]。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曾做過東周王朝檔案館的館長(收藏室之史)。儘管檔案館裡的文物記載的是歷史信息,但人們可以通過這些歷史的斷片串聯來判斷今天和未來的線索。博古達今,見微知著,培養了老子清醒的眼光、客觀的視角和睿智的思想。對於老子的形象,史書無述。倒是他被道教尊為太上老君後,一些道教的典籍中作了相當有趣的描述。《神仙傳》說:老子身長八尺八寸(戰國時代的一尺相當於今天的22厘米,因此老子的身高應該是在1.90米左右)。老子的眉毛是黃色的,非常漂亮,長耳,耳下垂輪,大眼睛,方口厚唇,稀疏的牙齒,寬寬的額頭上有三五道抬頭紋。安靜、寬厚、溫和、長壽,與其說這是老子的形象,莫不如說是老子給我們的印象。《玄妙內篇》又說:老子的母親懷胎81年,有一天徜徉在李樹下,割開左腋生出老子。這當然是道教徒的附會,增加一點兒神秘感罷了。作為周天子檔案館館長,老子有得天獨厚的機會接觸到當時保存得最完整的史籍。不過,他並沒有沉溺在其中,而是抽身出來,用歷史的眼光看現實,形成了自成體系的學說。很多人慕名前來向他請教,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孔子。據說,老子比孔子年長20歲左右。孔子曾經向老子問「禮」,回來後稱讚老子為「龍」。龍是中國文化中的圖騰符號,《周易》六十四卦的首卦就是以「龍」為意象的,龍是變動不居的,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是高高在上的,是君臨萬物的。用龍來比喻老子,是極度讚美老子學說的神秘、權威和崇高。那麼,老子究竟跟他講了些什麼呢?老子說:「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簡而言之,老子對孔子提出四點建議。首先,老子指出孔子過分推崇聖哲前言的虛妄。其次,老子提醒孔子個人在時代中的局限。其三,老子點破孔子在美德和聲名上的貪慾。最後,老子強調個人自身的珍愛。這些都令孔子感佩不已。由此可見,老子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比孔子通透。他講求隨遇而安,順勢而為。人生難免身陷世事紛爭,對前賢的過分倚重往往會固步自封,對個人的認知不清往往會舉步維艱,對虛名的追逐往往會失落迷惘,這些會是我們忘記自身本來的幸福和愉悅,沉湎於俗世的勾心鬥角,最終身心疲憊。老子並非只是說說而已,而是自己親身踐履了這樣的主張。據《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載,他的學說「以自隱無名為務」,不求顯赫於當世。眼見周王朝大勢已去,他並無回天之志,而是離開周王朝的王畿,向西而去。「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老子則自隱無名為務,所以異趣也」[2]在人生關懷上,老子與孔子有一致的地方,但在面對社會的行為方式上,二人卻是背道而馳的。函谷關的關尹本來就對天文、養生等知識感興趣,他在夜晚做了個吉夢,見紫氣從東方而來,次日果然見到了老子騎青牛出關,於是強迫老子留下著述才可以西去。老子無奈,為他寫下《道德經》五千言。另有一說:老子當時並未寫完,續篇是在半月後於成都青陽肆交給關尹的,這就是成都青羊宮的來歷。還有一種說法:老子(一說為關尹)西去之後到了印度一帶,成了佛祖釋迦牟尼(一說成為佛祖老師)。這被後世看做是道教為了和佛教爭奪正統地位時候傳播的神話。因為三教之中,儒家的鼻祖孔子本身可算是老子的學生,有威脅的只有佛祖了。將兩者合二為一,可算從根本上確定了老子的獨尊地位。當然,這種說法是明顯立不住腳的[3],司馬光與章太炎等人甚至認為道士與老莊無關,「飛仙術」和「齊生死」相悖,也是別有道理。上述內容雖然都不是可以證實的記載,但「這些傳說,對了解老子的思想,並沒有什麼幫助。可是老子這個人,能普遍活在中國人——尤其是非知識階層——的心中,部分的原因,卻正是依靠這些傳說」。[4]所以我們也確實不能抹殺了這些材料在老子思想傳播歷程中的作用。2.陰柔內向的極端性格非常之人,方能為非常之事。凡是成為思想家的人,其性格必有異於常人之處。先秦諸子們往往集學者、政客、師者等多重身份於一身,而老子卻是一個純粹的思想家,具有的陰柔內向的極端性格。我們先來看看老子是怎樣描述自己的: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道德經·二十章》)這是老子對理想的聖人形象的詩意讚美,其實寫的就是他自己。眾人都無憂無慮,興高采烈,好像參加盛大的筵席,又像春天登高遠望。我獨自恬然淡泊而無動於衷;渾渾沌沌的樣子啊,好像一個還不懂事的嬰兒;疲乏慵散的樣子啊,好像無家可歸。眾人都是一片志得意滿的樣子,唯獨我卻好象遺失了什麼。我真是個愚人的心腸!世人是那麼清醒精明,唯有我如此糊裡糊塗。世人是那麼嚴格苛刻,唯有我如此淳厚質樸。遼闊深廣啊,我的心胸像大海一樣無邊無際;自由奔放啊,我的心靈像隨意吹盪的疾風永無止境。眾人都有一套本領、有所作為,唯獨我愚笨鄙陋。我偏偏與眾人不同,而重視用「道」來滋養自己。「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這個世界充滿了精明人和明白人,其實他們精通的,不過是世間之通識,真正的智慧不是這樣,真正的智慧是只有你自己才能了解的,是不可言說與傳達的,這種智慧的造詣越高,人就會越顯得昏聵和沉悶,越難容於這個世道。在這樣的自我評價中,我們可以揣測出老子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這是因為他是一個對他人懷有至善的人。他之所以不愛說話不愛行動不給別人做任何決斷,是因為他害怕任何一點作為都會損害到對方。至善是陰柔的。老子理想中的人生,只是一條水平的線段,從生命的開始通往生命的終點。老子會盡最大力量克制這條生命線泛起的波瀾,波峰也好,波谷也好,這些喜樂哀愁的東西是傷害生命線的長度的。老子討厭那些只會甜言蜜語、耽於吃喝玩樂的人。他會認為:功業是生命的烈性毒藥,而享樂卻是生命的慢性毒藥。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聘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經·十二章》)繽紛的顏色使你看不到自然的天真,嘈雜的音樂讓你聽不到天籟的聲音,美味佳肴弄得飲食失去了味道,而馳騁田獵的生活最終令人心情狂躁。五官是精神的門窗,如果聽力和視力全花在聲色上,精神盡耗在外貌上,那麼內心就沒有主宰。內心沒有主宰,禍福即使像山丘那麼明顯,人們也無從認識它。老子的理論追求的不是勝利,不是喜樂,不是生存,而是安寧。在面對外部事務的時候,他的神經是不興奮的,所以在普通人看來,他的生活總是亂七八糟的。然而,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有無形的小宇宙。在老子而言,生命的歷程就是內心智慧不斷積累的過程。與外向的人不同,他內心所積累的不是處理具體事務的能力,而是生活的洞察力和思維的穿透力。因此,他看似反智,其實尚思。看似反言,其實善文。這樣的人即使生活在多麼喧囂的工作中,最終都會忘記所有的挫折和訓練,而只是保留內心的一份清醒而已。像老子這樣的人是無私的。看似自私是因為他不會變通和矯飾,他不去摘取功名利祿,因為他認為這是建立在對他人的戕害基礎上。這樣的朋友值得長久相處,短短的接觸,你會覺得他無用,但時間久了,你就發現他的人生理念和態度是對你最大的幫助。於是,我們看到的是這樣的老子:他不一定是仙風道骨的,但也不會是言語乏味面目可憎的。常年的孤寂思索,會使他外表木訥;但如果你給他從容的環境,和他的交談一定是醍醐灌頂的。老子沒有與人鬥爭的爆發力,自然遇到事情耿耿於懷。這樣的性格無益於建立現世的功業,但卻有利於形成圓通的智慧。因為他必須在思想上想通,才能超越現實的碰撞所帶來創傷。他是不聽別人說話的,他從不徵引別人的言論,他對別人說了什麼極其不感興趣,他只是想要表達自己的看法,而且他也沒有興趣把自己的看法說得周延,說得風趣。他不屑於在文字中直接去辯駁什麼,但他的思想卻有著最深沉的顛覆力。在他看來,文化本身就是一種惡的戕害,所以他要徹底地顛覆文化,這才是大愛。有時候,他甚至顯得有些冷漠。對於那些註定要消亡事物,勉力去維持,還不如儘快讓它死去。在老子看來,身後的聲名也是不值一提的。若沒有關尹積極主動地要求老子留下著述,也許老子早就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了。他認為一切的文化都會變成限制人生的條條框框,都是一種明裡的保護、暗裡的傷害。
潤物無聲的統治思想老子的「君術」、孫子的「兵術」與韓非子的「霸術」等,都誕生於同一個歷史文化土壤之中。《老子》誕生於春秋後期,但定型於戰國前期,但在周、秦、漢代那個動亂的年代,由於政治、軍事環境的制約,被歷史選擇和認定的順序卻是先孫子(戰國諸侯國的普遍重視)、再韓非子(秦始皇、李斯以法家治國)、最後再到老子(漢初文帝、景帝以黃老之學治國)。唐代的帝王自認老子後人,出於對道教的尊崇而禮敬老子,玄宗把這種風氣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尊《道德經》為上經,敕令士庶家藏一本,並親自註疏。他在各州縣設玄元皇帝廟,把玄元皇帝列為上聖,朝獻太清宮,並大唱關於老子的讚歌。可是,唐玄宗對《道德經》的註疏卻把理論對話的模式給改變了,原本是針對統治者的訓誡之書,卻變成了統治者對愚民之術。[5]這是我們今天需要釐清的。《老子》的統治力不同於兵家的征服力和法家的管理力,它並不表現為明顯的戰術、技術、暴力或是法令,而只是一系列無形的原則。在老子看來,有形的往往都是可以破解的,無形的才會無往而不利。無招能勝有招,才是至高的境界。1.以道君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是《老子》首章開宗明義的一段經典論述。對於這段話,通常的理解有兩種:一是可以被定義和命名的原則和規律,不是真正恆常的「道」;二是一旦某種原則和規律被定義和命名了,那它就不再是能起作用的「道」了。「道」是什麼樣子的?老子說:最大的器物逐步完成,最大的聲音能夠傳播到很遠的地方;天的存在沒有具體的形狀,「道」博大、無限而沒有具體的名稱。如果以一年為一個小節,那麼四季就是四拍,春和秋,是文人情感的強拍和次強拍。這樣一節一節、一年一年奏下來的自然旋律,你能讀得懂嗎?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是自然節律中的一段音符,由舒緩而激越,又迴旋而往複,在低回婉轉中謝幕,這樣的節拍,你聽得到嗎?大象無形,也就是你不可能通過大象來感知大道,大象無形,大道更無可以感知的痕迹了。道更是沒有辦法命名的。老子把「天道「比作空虛的橐龠,這一種是古代鼓風吹火用的器具。老子說,天道就好比你鼓動這個東西,它看起來什麼都沒有,但你越是鼓動,他越能生出無窮的風氣。這就是「道」。惟其虛空,所以無窮。舉個例子來說,蘇軾有一首描寫琴聲的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優美的琴聲是必須靈巧手指撫動在優質的琴弦上才能發出的。這正如老子所描繪的「道」,只要你用心去激發,它就可以永不竭盡地貢獻最好的恩賜。那麼,可以怎樣用語言和思維來接近「道」呢?《道德經·二十二章》云:「聖人執一以為天下牧」,《道德經·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恆定的,這是統治力的首要原則。老子的「道」,就是內心智慧的高濃縮。這個「道」是無形無色無味無嗅的,但卻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一切的糾紛、爭鬥、欲求、機巧卷進去,消融得無影無形,還綽綽有餘,空空蕩蕩。「道」周遍在百事之中,凌駕於萬物之上,它的作用無窮無盡。山水就是古代哲人眼中的「象」。我們古代哲人不是擅長用邏輯推演的,而是擅長觀物思維。也就是在天人合一的理念支配下,從自然界中發現宇宙人生的奧秘。老子的觀念正是道寄託於萬物之中,我們要體察道,那就必須去觀照萬物。由此可以得「道」。老子曾經非常有感染力地形容過擁有「道」的人:「長古之善為士者,必微弱玄達,深不可志。是以為之頌:豫乎如冬涉川。猶乎其如畏四鄰。儼乎其奴客。渙乎其奴懌。敦乎其如朴。沌(原字從土)乎其奴濁。孰能濁以靜者,將徐清。孰能庀以往者,將徐生。保此道者不欲尚盈。」(《楚簡本老子》)意思是說,遠古時代善於做事的人,必然隱忍、柔弱、深奧、洞達,高深得難以認識。描繪一下他的形象:他審審慎慎啊,就像踩著薄冰過河;他反覆考慮啊,就像害怕四面受敵;他恭敬嚴肅啊,像位賓客;他的光亮啊,像冰凌消融;他(名利慾)未經開化,一如渾濁。誰能對混亂加以管束、控制?那將會慢慢澄清;誰是能從以往的經歷中找出醫治辦法的人?那將會慢慢發生變化與生長。遵行此道的人,不想推崇任何自滿和過分。這裡用的文體,就是「頌」。老子的這段話是讚美古代的「士」的美德的,其實這正是他自己所追求的。他深情地歌頌這種「士」,也說明他本人的人生目的就是成為這樣一個人。也許在老子看來,他仍不敢自居於這種境界,但在我們看來,這正是他的寫照。老子希望這個世界上最終只剩下冷冰冰、孤單單的道理,而且這種道理最好也能夠被隱沒掉。因為道理一旦被命名,就成為常理,就不再是純粹的真理了。「道「永遠是超乎人們的認識和命名能力之上的。「真正具有靈智的人才是唯一合適的統治者,正是由於憑藉他對於真正本質的神秘洞見,他便不會被這些目標套住,他看穿了它們」。[6]不斷地減損,不斷地隱藏,躲進誰也看不透的玄妙之門,就是靈智者的統治藝術。因此,與其把統治看作是一種加法,不如做那種減法的工作,如何用最少的人為努力來獲得最大的期待效果,這才是老子的管理境界。那種不能被人闡述和認識的管理,其創新價值要遠遠大於名目繁多的規章和政令。老子式的聖人是一個隱形的統治者,他的統治之道是你覺察不到,命名不了,但又實實在在起作用的東西。生活中我們經常遇到這樣的人,他們很有智慧和才能,經常出風頭,佔便宜,但他們的另一個愛好卻是「賣乖」,那就是把自己的心計全部填油加醋地炫耀出來。結果怎麼樣呢?他在自己的身邊築起了一道結實的壁壘,沒有人再會吃他那一套了。所以,聰明的領導者從不「道」出自己的心思,而卻要刻意地掃除「管理」的跡象,卻實現了真正的「統治」。一個領導者,他的心思完全被下屬猜到,我們就可以設想:若非愚昧,便是假象了。當然,領導者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作為領導者而言,尊重智者的意見,一切按規則辦事,保持一種謙卑的心態,是統治力的根本。因此老子說:「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國中有四大焉,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二十五章》)意思是說:道大,天大,地大,而君王也很偉大。宇宙之中有四個大,而君王是其中之一。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效法自然。老子的這段話,其實是說給統治者聽的。老子徹底顛覆了統治者高高在上、洋洋得意的資本。他告訴諸侯王,你只不過是人的領袖,但在你之上,還有地、天和道。其中隱含的信息又是:既然知識分子總體而言是「道」的傳聲筒,地位自然也在你之上。這對「士」的地位,可以說是一次革命性的提升。老子曾經說過,上等的讀書人聽到大道理就可以執行,中等的聽了就會懷疑或者忽視,下等的則馬上大笑訕罵起來。一個這樣睿智而又老實、內向的人,在與人接觸的時候,當然是沒有傳奇故事,沒有甜言蜜語,沒有細緻的言說技巧,實在過不去了,他就會講道理,可是,這種道理遇到的情形是難以預見的,老子的憤懣溢於言表。這也是聖賢共同的憤懣。道的親和力是強是弱,取決於各人不同的接受「悟性」。什麼是道的「悟性」?也就是人對私慾的控制能力。由於一切的道都是抓住人的最強慾望進行攻擊的,所以人對於自己的私慾得控制能力高低,就決定了「道」的悟性高低。有些人天生的心境淡泊,實踐力強,負面慾望的減法需求少,正面習慣的加法又容易形成,這就是最有福氣的有「道」之人。反之,無「道」而任情之人,青壯年生活跌宕而精彩,中年暴喜暴悲,但晚景必然凄涼。「道」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形而下地來看,德、名、義、利這些概念都是可以承載「道」的東西,領導者只要秉持公平的原則,這些承載「道」的東西可以自行運轉去推動成員的行動。20世紀,在老子的版本流傳方面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馬王堆帛書本的發現,一個是郭店楚簡老子著述的問世,比較最早的楚簡本和現在的世傳本,會發現楚簡本更注重「道」,而傳世本慢慢把他變成了一種帝王之術了。楚簡本說明了帝王因其以民為先,因此成了子民的王;而流傳本變成了你要想成為王,就必須首先有意識地居於人後。所以作為一個真正擁有統治力的人,必須不能僅僅停留在統治藝術層面之上,還應該不斷提升自己的境界,真正把自己那種樂居人後的心態培養起來,這樣,你的想法,你的話,才更加有人願意去執行,因為說到底,那都是為所有人著想的好事情。2.以德御人用「德」來實現統治,儘管已經落入了「第二義」,但仍然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老子的「德」也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建立在「道」的基礎之上。迷失了「道」而後才有「德」,迷失了「德」而後才有「仁」,迷失了「仁」而後才有「義」,迷失了「義」而後才有「禮」。人慾的不斷深重,使得「道」的隱秘無法維護,於是只能以德來感召人,而後以愛來感化人,而後以義來組織人,而後以繁文縟節來維持表面的統治。每當不可預知的自然災害到來的時候,我們會特別感動地看到本國領導人出面、各國也來援助。但在人為的災害爆發的時候,領導人出面買好就顯得非常無恥了。古代帝王非常重視自己是否失德。漢代初年,以黃老學說治國的思想盛行。公元前179年,漢文帝即位的第一年就接連發生了兩次日食(一說月食)。文帝認為:這是人主沒有德行,施政不當,所以有天災示警。他決定在全國範圍內廣開言路,請大家來批評自己,並且選賢任能、輕賦減兵,把不祥的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這把老子所說的:「受邦之垢,是謂社稷主,受邦之不祥,是為天下王」的理念做了行動上的詮釋。在任何一個單位里,凡是那些危難之際可以挺身而出,把所有的污濁一力擔當的人,不管他有沒有領導者的名位,他都是具有統治力的人。所以,心胸和能力,就是最好的美德。事實上,漢文帝外示以老子之道,也是時局之不得已,「蓋文帝貌為玄默躬化,其實最擅權制……蓋文帝以老莊、申韓之術合而為一,故能及此」,得老子治國之道者,後人亦推宋仁宗,他的薄稅寬刑很得稱道,然而於政術上卻不如老子的柔中帶剛,「老子之術,平時和易,遇大事則一發而不可當,自來學老子而至者,惟文帝一人耳」[7]。觀《史記·孝文帝本紀》,可知漢文帝是怎樣用自己的行為為以《道德經》為主的各家政治思想作注的。老子讚美擁有「德」的人:含「德」濃厚的人,比得上初生的嬰兒。毒蟲不去刺傷他,猛獸不去傷害他,凶鳥不去搏擊他。他筋骨柔弱,拳頭卻握得很牢固。他還不懂得男女交合,但小生殖器卻常常勃起,這是精氣充足的緣故。他整天號哭,但聲音卻不會沙啞,這是他身體諧和的緣故。不過,「德」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正所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道德經·三十八章)。根據陳鼓應的解釋,這段話的意思就是:「上『德』的人不自恃有德,所以實是有『德』;下『德』的人自以為不離失德,所以沒有達到德。」[8]《戰國策·魏策四》中的一個故事很好地詮釋了這則原理。秦國攻擊趙國,邯鄲告急,魏國信陵君「竊符救趙」,魏軍殺死秦將晉鄙,打敗了秦國。信陵君解救了邯鄲的危難,保存了趙國,這樣大的恩德,趙王豈能無所表示?趙王決定親自到郊外迎接信陵君。謀士唐雎提醒信陵君說:「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意思就是:別人的恩情絕對不可以忘記,但自己對別人的好處卻一定不可以牢記。唐雎繼續說:現在您立此奇功,趙王親自來迎接您,希望您在心中事先做好準備,完全忘記自己對趙王的恩德吧!「德」,是對人的根本性的保護與幫助。根源於「道」而造福於人,這是「上德」,是真正的「德」。真正的德是不被感知和標榜的。而「下德」則實質上是一種偽善,是時時刻刻去展現、維護的東西,這種「美德」只能給別人增添麻煩,給自己增加負累,實質上不會給人帶來進步。因此,具有上德的人不表現為外在形式的「德」,所以實際上是有「德」;下德的人死守著形式上的「德」,因此實際上是沒有「德」。上德的人順任自然而無心作為,下德的人在形式上表現「德」並有心做作。3.以柔勝人老子《道德經·七十八章》說:「上善若水,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處眾人之所惡, 故幾於道。又說:天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莫之能先。其無以易之。故弱勝強,柔勝剛,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世界上的事物沒有比水更柔弱的,但是攻擊堅硬的東西,沒有什麼能勝過水的,這是因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代替水。老子看重水,因為水是智慧的喻體,是道的喻體。水是無端無續的,水是無止無休的,水的溫度變化永遠是小的,它寧可凍結成冰,也絕不低過零下4度。大水浩浩湯湯,淹沒一切的齟齬和巢穴,細雨連綿留連,滋潤萬物悄無聲息。這正是道之愛,這是無法戰勝的。像水一樣的正是上善之人。老子說:上善之人像水一樣。水善於滋養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甘心停留在眾人所厭惡的低洼地方,因此最接近於「道」。居處,善於像水那樣安於低卑窪地;心胸,善於像水那樣虛靜深沉;交友,善於像水那樣施仁親愛;說話,善於像水那樣遵守誠信;為政,善於像水那樣精簡清明;處事,善於像水那樣無所不能;行動,善於像水那樣順時變化。正因為像水那樣與物無爭,所以才沒有過失。《慎子·外篇》云:「商容有疾。老子曰:『先生無遺教以告弟子乎!』容曰:『將語子:過故鄉而下車,知之乎?』老子曰:『非謂不忘故耶?』容曰:『過喬木而趨,知之乎?』老子曰:『非謂其敬老耶?』容張口曰:『吾舌存乎?』曰:『存。』『吾齒存乎?』曰:『亡。』『知之乎?』老子曰:『非謂其剛亡而弱存乎?』容曰:『嘻!天下事盡矣。』」「我們看到古今事實,柔弱能勝堅強,並不是假的;從老子問商容故事中,不就看出強齒易掉,而舌柔常存的主張嗎?」[9]道是內剛外柔的。老子《道德經·七十六章》說:「人之生也柔弱,其死堅強。萬物草木生之柔脆,其死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兵,故堅強處下,柔弱處上。」自然萬物與人類生命也是一樣,它是道的一個載體,至為柔弱。可是隨著他自身的生長,道會一天天減損,他就會表現得越發剛硬,一直到死。如果能永遠守護著剛健的道所負載於的柔弱身體,他就可以永生。「老子之教,以剛為體,以柔為用,故尚柔。尚柔,尚嗇,不敢為天下先,皆自內心收斂而來,既不同於強制情慾,亦不同於懦弱無用,信古之博大真人哉!」[10]所以,成大事者不怕暫時的示弱。越王勾踐到吳國服賤役,親自拿著兵器做吳王的前驅,所以能在姑蘇把夫差殺死。文王在玉門受到辱罵,面不改色,結果武王在牧野捉住了紂王。所以《老子》說:「能夠保持柔弱即是剛強。」「道」是治理天下的法寶,太平年代,不能以戰爭之道來輔佐君王,否則必定有惡果。戰爭不可輕發。不論勝敗,人為打破的平衡總會被糾正。而有道的君王是不需要防範進攻的。當然,蓬勃於世間的生命力必然帶來相互的攻擊,那麼面對這種無意識的侵略該怎麼辦呢?老子認為,就是首先要消耗掉對方的生命能量。弱能勝強、柔能勝剛,天下的人沒有不懂這個道理的,但是很少有人能夠遵循它。老子《道德經·四十章》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這裡的反(返),是相反相成的反。《列子·黃帝》解釋為:想要剛直,必須以柔和守護之;想要強硬,必須以虛弱保護之。周公旦的做法正是這樣,地位越尊貴,反而越謙恭;邦家越富有,反而越勤儉;越是勝利,越是警戒。所以老子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道德經·三十六章》)想要縮小它,必須暫且擴張它;想要削弱它,必須暫且加強它。老子說:想要奪取它,必須暫且給與它。不露形跡地完成事業,求得在天下獲取大功,這就叫微妙的明智。處在弱小地位而能注重自行謙卑克制,說的是「弱能勝強」的道理。老子說:「我有三寶:一曰慈,二曰簡,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老子·六十七章》)謙慎的行為方式,就是陰柔哲學的外化。「老子最高目的曰道,曰朴,著其手則曰反,曰復,對其治時病而立之目的,曰去甚、去奢、去泰,而著手則曰無為而無不為,前以治本,後以治標;前者用之於至盛之時,後者用之於將亂之際;後者孔、老之所同,前則老子所專有也。」[11]對於各種時尚文化的概念,按扎老子的「反求弱用」的思維方式,只要認可相反的一級就對了,這就是文化陷阱中的自我保護。4.以無治人老子對「無」是情有獨鐘的。「無為而無不為」、「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為無為,事無事」,這是他面對亂世的解脫之道。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在於,老子認為天下萬物都是按照自身固有的規律來運轉的,因此最好的治理方法就是保持「無」(沒有,勿要)的心態來順應它,而不是用「有」的方法來改變它,這樣,同時也就使得那些一心出風頭鑽空子禍害良善的人(「智者」)沒了表現的機會。何謂「無為」?其實就是無利己性、無功利性、無政治性。其實就是無私之為。好比水的化育,好比母親的養育,這都是被道家經常拉來的例子。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道德經·六十六章》)小鮮,是小魚的意思,烹調小魚,最重要的是忌諱折騰,一折騰全碎了。治理家庭、單位和國家也是這樣。「無」是一種觀念。宋國有個鄉下人得到一塊玉璞,然後就把它當作寶貝進獻給子罕,子罕卻不接受。鄉下人說:「這是寶玉,應該作為您的器物,不應被小人使用。」子罕說:「你把玉看成寶,我把不接受你的玉看成寶。」這即是因為鄉下人想要玉,而子罕不想要玉。一個真正的君子,應該「把沒有慾望當作慾望,不要把難得的財物看得貴重」。「無」是一種態度。越王稱霸,並不因為擔任賤役而苦惱;武王稱王,並不因為被人辱罵而苦惱。在老子看來,「聖人之所以不苦惱,是因為他心裡不認為苦惱,因此就不苦惱了。」對於君子而言,「無」就是一種坦蕩的胸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反而更容易接受生活的新變化。「無」是一種悟性。老子說:我的道,實際上是最好理解、最好執行的,可惜沒什麼人知曉,沒什麼人運用;但物以希為貴,以我的道理處世,必將成為聖王。那麼,為什麼在道的接受環節出現這樣大的困境呢?那就是因為,人們能夠多大程度上做到「無欲」、「無私」,這決定了他對於「道」的知曉和運用能力。可惜,在人慾橫流的東周、晚明和當代,我們離大道是越來越遠了。「無」還是一種功用。老子《道德經·十一章》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蜒垣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也就是說,三十根輻條彙集到一個轂上,有了轂中間的洞孔,才有了車的作用。揉捏粘土做成器皿,有了器皿中間的虛空,才有了器皿的作用。開鑿門窗建造房屋,有了門窗四壁中間的空地方,才有了房屋的作用。所以「有」給人以便利,(全靠)「無」使它發揮作用。然而,想做到「無」也並非易事。老子的解決方式很簡單,就是儘可能地斷絕信息的來源。他認為,「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知而行,不見而名,不為而成。」(《道德經·三十一章》)一個真正的統治者,即使足不出戶,也能知道天下大事,也能辨明天地運行的規則。有時候,人們往往是走得越遠,知道的事情反而越少了。這是因為太多紛亂的事物擾亂了人們的視聽。因此,聖人就算是不了解、看不見,或者不做什麼,也能夠成就自己的品行、名聲和功業。在老子看來,「道」是獨立而又深奧莫測的。掌握它的人,可以輕鬆地判斷下屬想法和行動,可以推知社會的變化,這就是統治者真正的立身所在。對於統治者而言,信息是一個雙刃劍,一方面他們不敢離開信息源,另一方面他又容易被信息淹沒和陷溺。信息通道一旦打開,虛浮的、偽裝的、曲意的就都來到眼前了,這是令統治者最為頭疼的。因此,重要的不是海量信息的搜集整理,而是對道的體悟的不斷進階。「王」並不是一個根據民意來做事情的人,而只是一個跟隨著道的方向引領人群和歷史的人——這是管理者和統治者之間最大的差別。作為統治者,尤其不應該有意識地去推重一方。對一方的推重,就意味著對另一方的貶損。有很多單位的領導喜歡拉幫結派,其實有了親信的同時也就意味著樹立了仇怨。還有很多領導喜歡塑造榜樣,鼓勵先進,其實這就等於定義了其他人的後進。儘可能地公平公正地處理人際關係,小尺度地進行獎懲,才能打造一個團結的隊伍。領導在內務上越有作為,越是喜歡品評是非;越是想得到一個當面的美名,越是會得到背後的非議。有些領導願意甚至專門搜集屬下對自己的評價,結果只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韓非子》中記載了下面這個故事。宓子賤治理單父,有若會見他說:「您為什麼瘦了?」宓子賤說:「君王不知道我沒有德才,派我治理單父,政務緊急,心裡憂愁,所以瘦了。」有若說:「從前舜彈奏著五弦琴,歌唱著《南風》詩,天下就太平了。現在單父這麼個小地方,治理起來卻要發愁,那麼治理天下該怎麼辦呢?所以有了辦法來統治國家,就是安閑地坐在朝廷里,臉上有少女般紅潤的氣色,對治理國家也沒有什麼妨害;沒有辦法去統治國家,身體即便又累又瘦,也還是沒有什麼好處。」如果讓老子去治理國家,他寧願做一個無事天子。恰當地安排好手下的職責,搭建起合理的團隊,制定出公平的制度,就讓它自己運轉去好了,最完美的境界是,你無法評定每個員工的優劣,因為你看不出誰的貢獻更大些,但你只知道,團隊是和諧的,成績是堅實的。反過來,如果在哪項任務中某個人起了力挽狂瀾的作用,那隻能證明你的團隊出了問題。遵循「道」的原則,會將一切喧囂的牢騷、抱怨頃刻軋成齏粉。這就是真正的統治力。5.以靜生人靜,就國家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沒有連綿無休的戰爭;就個人而言,目標是沒有突發的病患或災難。沒有戰爭,老百姓休養生息,繁衍子嗣,國家也就會隨之興旺發達;沒有突發的病患或災難,人們擁有健康和平安,得以安享天年,這就是對生命最好的尊重。老子主靜。他相信「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道德經·四十六章》)也就是說,厚重是輕率的基礎,寧靜是躁動的主宰。因此作為君子,整天行走不離開載重的車輛。雖然有華麗的生活,卻不沉溺在裡面。我讀到過明代人寫的一段小語。說猴子在樹下的時候,就思量樹頭上的果子;爬到樹上的時候,又惦記養猴人的橡子,就這樣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忙個不停。這不正像我們的生存狀況嗎?我們被躁動的心靈支配著,每天奔波個沒完沒了,但實際上做了多少有意義的事情呢?很多時候不過是為了平衡自己的心緒罷了。大學生們在家盼著開學,在學校又盼著回家,從不肯安安靜靜、隨遇而安地過眼前的生活,心裡莫不是也有個猴子作怪吧!最躁動的形象,莫過於孫悟空了,但他永遠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逃不出緊箍咒的束縛。這個故事,寓意了我們的心靈和宇宙大道的距離,靜能制動,這是一種恆定的法則。在老子看來,輕率就失去了立身處世的根基,躁動就必然喪失思想行為的主宰。人應該牢牢抓住最根本的東西,而不要被表面的現象迷惑了頭腦,應該用穩重、寧靜來克制輕率、躁動的干擾。一個人如果常常為流行的風潮而改變自己的想法、改變自己的外表,他的內心一定是不夠穩重和淡泊的,一定會累及父母,傷害家庭,最終一事無成。滔滔俗世,不但老百姓們會在風潮的漩渦中迷失方向,就連大國的君主,也往往以輕率躁動的行為來治理天下。駿馬賓士,人聲叫號,驛路上黃塵四起,這似乎是天子權威的象徵。但是在老子的設想里卻不是這樣,送信的馬匹去運送肥料,戰馬在郊外產下幼駒,人們平靜安穩地生活,就是以「道」來統治的理想圖景。然而,這種理想在人群中卻很難實現。不進則退的憂慮促使我們不斷透支生命來追逐權勢、地位與財富,於是喧囂充斥在我們的生活中。僅以當下而言,在人群之上慷慨激昂地宣講,在單位內部三天兩頭地訓誡,也仍然是當代領導施政的慣常圖景。如果按照老子設想的場景,就應該是在國家或單位里,人人都熟悉事物和事件運行的規律,舒適自在地工作和生活,沒有繁瑣的公文和政令,沒有無必要的情緒衝突,這才是一個和諧的社會。想要做到這種「靜」,需要莫大的定力。這種定力,不是靠外界的壓力,而是靠人們的內心,消除各種概念的分別和慾望的追逐。翟國人把名貴的狐、豹之皮獻給晉文公,晉文公對著皮毛感嘆道:「活生生的狐狸、豹子,就因為身上漂亮的皮毛惹來了殺身之禍啊!」要改變這種情況,就要消除概念的分別。在老子看來,美的凸顯本身就激起了對美的爭奪,對善的標榜本身就負擔著對善的維護。這樣就會出現紛爭和動亂。一個概念會引起兩方的爭奪,最終的結果往往不是雙贏而是雙敗。文化發展到今天,概念異常繁複,人們內心之中的交戰異常深重,生活得不是更快樂而是更痛苦了。明代的呂紳曾經給自己的房間題名為「遠美」,並做了如下說明「天地間之禍人者,莫如多;令人易多者,莫如美。美味令人多食,美色令人多欲,美聲令人多聽,美物令人多貪,美官令人多求,美室令人多居,美田令人多置,美寢令人多逸,美言令人多入,美事令人多戀,美景令人多留,美趣令人多思,皆禍媒也。不美則不令人多。不多則不令人敗。予有一室,題之曰「遠美軒」,而扁其中曰『冷淡』。非不愛美,懼禍之及也。」(呂紳《呻吟語》)。這段話,值得我們記取。各種概念的分別,導致人們的慾望極大地膨脹了。人們的生活其實是可以非常簡單和樸素的,然而對良田華服、名利地位的追逐卻是無盡的。對於個人或者國家來說,身上有被人垂涎的東西,是最大的危險;而想要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則是最大的罪惡。同理,戰爭也起自慾望。諸侯紛爭,給個人和國家都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不盡的慾望,只會帶來毀滅。春秋時代這種例子比比皆是。智伯貪得無厭,夥同他人攻打趙國,韓、魏救趙,最終智伯兵敗晉陽,身死高粱之東,國家被瓜分,頭顱被當做便壺。所以老子說「禍莫大於不知足。」(《道德經·四十六章》)哲學誕生於靜,馳騁田獵的生活激烈歡快到了極致,但人的理性也喪失到了極致。物質的繁榮從各個方面豐富著人們的感官體驗,但我們卻越來越難以得到內心的安靜。人們越來越願意整天把自己掛在網路上,每天用各種各樣的東西充塞自己的時間和空間,不留一點地方給自己的心靈。這樣的生活,怎麼能令人不極端狂躁呢?安靜是有力量的,可以讓我們的心靈得以滋養。6.自勝為王老子《道德經·三十三章》說:「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老子這樣的人,生存之道就在於自己戰勝自己,通過征服自己來統治世界。要消滅自己的情緒和慾望,以化解可能的襲擊。但世人卻大多不是這樣,他們靠征服別人來征服世界,靠滿足自己來征服自己。子夏碰到了曾子,曾子說:「你怎麼胖了?」子夏回答說:「思想鬥爭勝利了,所以胖了。」曾子說:「這話怎麼講?」子夏說:「我在家裡學習先王的道理,總會非常敬仰,出門後看見富貴的樂事又總會十分羨慕,這兩種情緒在心裡發生了鬥爭,弄不清誰勝誰負,所以瘦了。現在先王的道理終於取勝了,所以胖了。」因此立志的困難,不在於勝過別人,而在於戰勝自己。老子提出了「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這個「四不」主張,意思就是人不要固執己見、自以為是、自我誇耀、自高自大。這些,都是「自知之明」。楚莊王想攻打越國,杜子進諫說:「大王攻打越國,為的是什麼?」楚王說:「越國政亂兵弱。」杜子說:「愚臣很為此事擔憂。智慧好比眼睛,能看見百步以外的東西,卻不能看見自己的眼睫毛。大王您的軍隊曾被秦、晉打敗,喪失了數百里的土地,這是兵弱;有人在境內造反,官府卻不能加以禁止,這是政亂。大王兵弱政亂,並不在越國之下,反而想去攻打越國,這就是智慧如同眼睛,見遠不見近啊。」庄王就停止了行動。所以了解事物的困難,不在於看清別人,而在於看清自己。所以《老子》說:能自己認識自己也叫做明。趙襄子向王子於期學習駕馭車馬的技巧,不久和於期賽馬,兩人換了三次馬而趙襄子三次都落後了。襄子說:「您教我駕馬,技巧沒有全教給我吧?」於期回答說:「技巧已全部教給您了,但您在使用時還有錯誤。駕馭車馬應重視的,是要讓馬的身體在車子里感到安適,人的注意力和馬的動作相協調,然後才能夠奔得快,跑得遠。現在您落在後面,就想趕上我;跑到前面,又怕被我趕上。引導馬作遠程賽跑,不是領先,就是落後;不管您是在前還是在後,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還怎麼能和馬協調一致呢?這就是您落後的原因。」老子《道德經·七十七章》說:「天之道,其猶張弓!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與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則不然,損不足,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老子把天道比作張弓,他看到了天道的公允,也看到了人道的悖謬,要求人們去效法天道。7.重實輕華相比外表的浮華,內在的本質才是更重要的。老子曾經說:「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怠殆,可以長久。」(《道德經·四十四章》)也就是說:人應該看輕名利的誘惑,不過份地在意,不過份地囤積,這樣才可以永葆不受辱、不疲憊。韓非子在《解老》篇中說:「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而惡飾。夫恃貌而論情者,其情惡也;須飾而論質者,其質衰也。何以論之?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夫物之待飾而後行者,其質不美也。」這也是提醒我們,要保持對「實」的冷靜,不要被表象弄昏了頭腦。那些汲汲以求地裝飾外表的人或物,往往有內在的虛弱之處,真金美譽即便不裝飾,也難掩其價值。老子學說是亂世之中的良方。「歷來承平之世,儒家之術,足以守成;戡亂之時,即須道家,以儒家權謀不足也」。[12]范蠡、張良、李泌等人皆於亂世得《老子》之助。承平之時用老子之術者,陳平之粗疏,蓋公之不作為、魏晉士人之空談,都是流弊。任何言語都會有一個對話者,老子不和人直接對話,他的作品裡看不到聽眾,但其實他也是有對話者的,那個對話者就是諸侯王們,老子自居為道與人的溝通者,他看到春秋末葉社會大動蕩即將形成,老百姓生靈塗炭,他知道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減淡統治者的名利慾望,所以他把不得已的著述當作和諸侯王對話的教科書來寫了,本質上也是為了解救那個時代的苦痛。受老子學說影響的法家學說締造了強大的秦國,帶來了國家由動蕩而統一的變化,但也隨即埋葬了秦帝國的統治。而受他影響更深的莊子則站在個體的立場,力圖在亂世之中保全自己。總而言之,老子的思想,就是提醒人不要沉溺,也不要走極端,珍重健康和生命,把名利放在後面。老子永遠給我們一個面對當下文化的一種徹底的反思精神,讓我們不會淪為某種流俗理念的犧牲品。[1]關於老子籍貫說法甚多,譚寶剛認為老子是春秋時期「沛」(徐州)人,有《莊子》中材料可證,詳見他的《老子及其遺著研究》,巴蜀書社2009年版,第70-74頁。[2]李源澄:《諸子概論》,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7頁。[3]關於「老子化胡」問題,學術界有多種考證,觀點也有分歧,對於其是否相關三教正統地位之爭也有不同意見。[4]韋政通:《先秦七大哲學家》,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9頁。[5]參見尹振環:《唐玄宗對〈老子〉的兩大負面貢獻》,《老子與﹙老子〉之演變》,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320頁。[6](美)史華茲著,程剛譯:《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15頁。[7]章太炎:《諸子學略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6,57頁。[8]陳鼓應:《老子註譯及評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16頁。[9]趙雅博:《十子批判》,台北星光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頁。[10]李源澄:《諸子概論》,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頁。[11]李源澄:《諸子概論》。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1頁。[12]章太炎:《諸子學略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8頁。文丨廣院詩人
推薦閱讀:
※張覺:先秦諸子學說之我見
※先秦諸子選讀《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全文翻譯
※諸子百家名言大觀
※康熙諸子的繼位之爭
※《法家與先秦諸子的關係》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