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上人間

【散文】天上人間 文 /東風暗年華

南唐後主李煜揮筆書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我想,李後主寫此詞的時候,一定是落紅無數的暮春時節。但我想起:「天上人間」的時候,卻不僅僅局限於此。我越來越鍾情於「天上人間」的想像對照,這一現象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彷彿總是在我漫不經心的狀態下無意中闖進我的思維世界,這一突兀往往讓我措手不及,來不及在腦海中思量該怎樣對付,或者規劃一個稱得上順理成章的章程。我想,這是緣於我是一個常常行走於邊緣上的人。所謂邊緣,譬如生於死之間,愛與恨之間,幸福與痛苦之間,歡笑於眼淚之間。悲悲喜喜,人間兩種普遍的生存狀況,我的靈魂遊離於此。所以,我成為了一個不太容易定性的人。不過,我認為,人都是很複雜的,不僅僅是我。我喜歡提筆在紙箋上寫些東西,我喜歡聽鋼筆尖與紙張摩擦時常產生的「沙沙」的聲音。但在很多如此隨意和散淡的狀態下,手驅動筆所畫出的一條條路,組成的卻是一個不方不圓的很不規則的圖形。如果想打個比喻,姜子牙坐的「四不象」倒很恰當。讀了我文章的人對我說,說不準是小說還是散文,如果是假的,卻很感人,讓人在感動中覺得真實;如果是真的,但整個氛圍和氣息流露的卻像是小說。我便笑。我會用很荒誕的手法來表現一個我最真實的感受,我也會用最真實的語氣來講述一個事實上純屬子虛烏有的很虛假的故事。這其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頗有些讓人捉摸不定。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我不想讓自己暴露無遺便想掩飾,想掩飾的結果,讓我得出一個結論,我是在人間。我認為是人發明並進一步發展了掩飾。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學會了掩飾。這也沒關係。食人間煙火,總得學會掩飾,這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因為人的世界裡,不僅僅存在著一個想哭時就哭想笑時就笑喜怒哀樂隨意地顯於臉色的很單純的兒童時代。寫到這,我想插一句「長大了」。之所以這樣想,一則是瞬間我意識到了我學會了掩飾,因為我認為掩飾就像人戴的面具或女士鏡前的梳妝,只存在成人的世界裡,小孩子的世界裡,雖也有過類似演戲的現象,卻僅定位為具有童話色彩的很美麗的謊言;再則,沒有了父親點著我的額頭叫我「傻孩子」了,這讓我感覺我確實是個大人了。然而,我是多麼盼望父親能夠再次用中指點著我的額頭叫我一聲「傻孩子」,但永遠不能。所有的感覺只能在記憶中尋找。我在回憶中一次次把父親嚼得粉碎,把他存在過的每一個日子撕成我可以用手觸摸的投影,再去重新組合他曾經真實地存在過的音容笑貌。但這樣無疑是一種凌遲,因為我在一個個幸好的回憶過後,轉瞬便是無法抑制也無法迴避的悲痛。於是,我選擇了去相信這世界存在著天堂,而父親他只是從人間消失而旋即又到了天上。天上人間,父親和我,死生對應。我以為內心已經很平靜了。但每一次遙望天空,我用歡笑所構築的堅強和樂觀,轉眼間煙消雲散,我所有的平淡,所有的故作性的冷漠,被父親擊的潰不成軍。我以為,我已經能夠用一種事不關己的口氣來講述一個那聽起來彷彿只是別人的故事了。但想起父親是一次次的淚流滿面,證明我還是不能忘記。我表層的倔強掩飾的只是我一層又一層的脆弱。當倔強被一層層剝落,脆弱便暴露出它的面目,而我還一次又一次的拚命拿笑來掩飾。在陽光下哭泣與在陽光下大笑,有什麼不同?無論是什麼理由,我都願意選擇在陽光下大笑。是人,都很虛榮。一副笑吟吟的樣子,至少,給外人的第一印象中,你很洒脫。於是,我把眼淚都灑在了一個個黑暗角落裡。如果真存在上帝,我早已把上帝詛咒了一千遍,一萬遍,千千萬萬,萬萬千千。因為上帝在我剛想狂妄和得意的年齡里,奪走了父親。或許有人認為這還不至於大悲痛,失去父母只是或早或晚的事。但早和晚,我覺得,都不會留下太重的痕迹,不該就不該在父親走在我懂得親緣知道珍惜親情,剛想著回報他給我帶來的所有的幸福的時候。子欲孝而親不在,人間莫大的悲哀。我沒有任何機會。我以前從不相信關於上帝與天堂的傳說。高一那年,附近有一座剛落成的廟宇。許多人都在初一或十五的日子裡伏倒在觀世音娘娘的腳下,祈禱許願。在中國這樣一個古老的東方國度里。觀世音便是東方人眼中所謂的上帝。母親也曾拉著我想讓我對著觀音娘娘許個願,她認為這會對我以後的高考有利。人都有心愿,為加保險係數,人便也寄心愿於他物,母親也同樣是。而當時的我堅信自己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不迷信不盲從。我質問母親:「你花錢讓我讀書幹什麼?一方面讓我相信科學,一方面又讓我進廟,不矛盾嗎?」母親啞口無言。我很得意。得意之餘,我又帶些好奇,一個人跑到廟宇門口,駐足觀望。那時的我,帶有年少幾許的痴狂,心中充滿了不屑和瞧不起。我看見一大隊人在觀世音面前虔誠的膜拜,嘴角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絲的冷笑。我說,愚昧呵。我說,無知呵。可誰曾想,三年後,我會走向廟宇,跪於觀世音娘娘的腳下,雙掌合一。是因為父親。沒有人強迫我去,我自願的。父親的軀體在一片火光中灰飛煙滅後,我問我身邊的一位長者,人死後還有靈魂嗎?我想那一刻我一定忘了我的身份——我已經走進了大學的校門。那長者是父親的同事,為人師者。他說:「有,只要你相信,你愛的那個人或愛你的那個人的靈魂會永遠的在你左右。」那位長者很虔誠地騙了我,或許更確切點說,那不叫做欺騙,他只是順著我的思路陪我裝糊塗而已。有一句話說的好。不知道在適當的時候應當糊塗的人就是不清醒的人。那位長者和我都是清醒的人。因為有了清醒,相對而言才知道在什麼時候該去糊塗。這樣的糊塗,我心甘情願。因為這樣才讓我繼續理智和聰明下去。但,我的生命從此溶進了沉鬱和蒼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但至少與一般的女孩子不同,因為很少有女孩子在正值青春韶華之際,會走進廟宇思考關於生和死的問題。而我就是。在我就讀的大學的附近,有一處廟宇,規模比家中的那座要大的多。香客不斷,方圓十里,因此而飄起了濃重的香味,那香味讓你由浮躁和輕狂歸於寧靜和謙恭。我會在某個周末,再確切些,日落黃昏之時走進那座廟宇。我喜歡那樣的時刻。太陽把我瘦長的影子拉得更長,但並不讓人覺得陰鬱。觀世音娘娘斜卧於神龕上,低眉順眼,微笑著觀望著下跪龕下的眾生。我是眾香客中的唯一的年輕女子。我在煙霧繚繞中凝視著我心目中的神仙。菩薩低眉,慈祥的我覺得很像父親的眼神。我便在龕前下跪,不為觀音,是為父親。我從不輕易下跪。我總認為人的雙膝是用來支撐人的軀體站立的,而不是下跪的。我知道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我把下跪與我的尊嚴划上了聯接號。我,尊嚴至上,我可以為了維護我的尊嚴而不惜付出哪怕是血的代價。我是一個倔強的人。到目前為止,我一生中所有的下跪都與父親有關。初二那年,對母親有一次很大的猜忌,我明白是我錯了,也向母親道了歉,但沒有得到母親徹底的諒解。父親讓我對著母親跪下,我堅決不從,那個時候,正是自尊心膨脹的年齡。父親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你認為下跪很恥辱這是對的,但現在你面向你的母親,這不存在恥辱不恥辱,孩子跪父母,天經地義。況且,有些錯誤人一生連續犯幾次都無所謂,可有些錯誤人一生只能犯一次,這一次,我想讓你刻骨銘心。」的確做到了刻骨銘心。至今我還清晰的記得,宛如昨夜的星辰。我在觀世音娘娘面前燃起一柱香跪下。這也同樣與恥辱無關。我想這如果可以回報父親帶給我的所有的幸福,我絲毫不會吝嗇,一千次,一萬次,同樣不足惜。但父親,他知道嗎?我不想再問。知道不知道,那又能怎樣呢?我拜倒在觀世音娘娘面前,虔誠的像個忠實的宗教信徒。那樣的時刻,我感覺到了父親與我同在。我把這個佛教場地當作了天上人間的中途站了。人如果能夠在該糊塗的時候進行自我欺騙,進而減少自己的痛楚,這樣的方式也不妨試試。我喃喃自語。我說父親請你告訴我,你只是太累了,想躺下休息一會兒;你只是太悶了,想出一次萬里行程的遠門,只是歸期還遠。我說父親為什麼一睡你就想沉睡千年?為什麼一次遠行你就忘記了回家的路?我說父親如果你能夠醒來,我願用我一生的淚水,如果你能夠歸來,我願在佛前為你許下一千個願。淚,在這樣的自語中輕滑下來,緩緩的,是種很安靜的哭泣。這不是發泄,發泄中淚急如潮,少了諸多的溫柔和溫情。而我,這是懷念,在懷那中哭泣,無聲無息。我在這種懷念中與父親對話。我說,父親,在天堂里那一個很美很純凈的世界裡,你是微笑的,你是快樂的,對不對?一掃人間的悲歡離合,一掃塵緣的牽牽掛掛,一掃今生的沉鬱孤絕,為自己活過一回為自己想過一回為自己幸福一回了是不是,父親?我說父親你正躺在一個令你感覺很自在的地方,想你最高興的可以令你開懷一笑的事情是不是?你在想你一生中讓你感到最浪漫的時刻,快樂的像個孩子,像個精靈,像個天使是不是?我說父親天上是不是只有純粹的陽光,純粹的永恆,只有很嫵媚很美好的東西?我說父親,今朝有酒今朝留我獨醉,讓我忘了天上人間好嗎?我在自語中流淚,又在流淚中冷靜。回去的時候,天上已經有了可以供人們數點的星星。街道兩旁的星星也一顆接一顆的亮了起來。人間的萬家燈火流動成天上的銀河,天上的萬點星星映亮了人間煙火。在這樣的情景下,我突然分不清了我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我突然間明白了宗教的某種意義。以沉默來填補人生中大段的空白,藉以安渡一個又一個不完整的靈魂,讓死去的人安息,讓活著的人平和寧靜。生和死終有一個了斷的時候,在這個過程中如果能夠心平氣和,倒也能做到心安理得。我很喜歡一首元曲,在每一次為父親長歌當哭的時候,我都要默念一遍。「弄世界機關識破,叩天門意氣消磨,人潦倒青山嵯峨。前面有千古遠,後頭有萬年多,量豐炊時成得甚麼?」見我吟這一元曲的同學對我說,為什麼要痴迷於如此蒼老的句子中呢?讓人感覺你彷彿是位已穿越了千萬年風霜的滄桑老者。她還問,這對你很重要嗎?我笑,重要嗎?我從來沒想過。或者這本身與父親無關。但我認為這是一種表現情感的方式。為著悼念已逝去的人們。或許,有人要笑我癲狂;或許,有人要笑我荒唐。我也不想費盡心思去說動某個人來理解我。有句歌詞寫的好:「你永遠不懂我悲傷,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擁有者與失去者必定有不同的心態。但這就能夠永遠的扯平了嗎?想想看啊。幾天前一個人還在朝你笑或給你人生中最不容懷疑的親情,突然一個時刻,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連影子都不復存在了,你的心真的一點都不悲痛嗎?我和父親此生的父女之緣沒有走向完美,儘管我一貫追求完美。造物主偶然的一個翻合,讓父親今生對我只有付出。我想去問父親,你平靜嗎?但我不能夠。我想如果能夠,我又何以想著去問這一個問題呢?有人說,人生本來已苦,我們又何必苦苦自苦呢?佛曰,緣起緣滅,故隨緣也。史鐵生說,我們對於終極的發問,並不能贏得終極的解答和解決。我想說,看似沒有結束實質上都早已結束了。天下事了猶未了,以不了而了之,你又何必苦苦強留?走了的,一了百了;留下的,活著就好。王蒙在其《西藏下鄉》寫道:汝不知汝何為汝汝不知我何為我汝不知生何為生汝不知死何為死何為輪何為回何為前世何為來生何為罪愆何為功德汝皆不知——拿、酥、油、來對拿酥油來,以此作結吧。但我還會在某個周末的日落黃昏之時,在觀世音娘娘面前為父親點燃一柱香。香爐一堆又一堆的香灰,掩埋著人間無數的真情故事。我,不拒絕懷念父親。我還告訴你,此時燕子斜飛,花月正春風。是天上還是人間?
推薦閱讀:

散文精選:淺秋絮語
散文精選:遊園之憶
王小波的早期作品《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是否可以稱為詩一樣的散文?
一簾花雨,半彎情思

TAG:散文 | 天上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