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平：當粉絲戀上偶像

06-19

許廣平：當粉絲戀上偶像

文/ 慕容素衣

《爸爸去哪兒》火的時候，朋友圈都被林志穎的情感故事刷屏了，這是一樁典型的粉絲嫁給偶像的故事。林志穎的老婆陳若儀是他的鐵杆粉絲，多年來一直甘做巨星背後的女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粉絲嫁給男神素來為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早在民國年間，那會兒就有女粉絲瘋狂追星了，只不過，她們追的大多並不是男明星，而是馳騁政壇、文壇的超級巨星。

那時候，女追男還是極少見的，那些逆襲成功嫁給男神的女粉絲們，她們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

流芳千古的如宋慶齡和孫中山。這對國父國母的年齡相差近30歲，一天，22歲的宋慶齡向有著和她父親般年齡的孫中山袒露了愛慕之情：「我們結合在一起吧！我已仔細地想了好久，我能永遠幫你做革命工作！」孫中山當時以「我已經老了，你還年輕」的理由謝絕了宋慶齡的求婚。宋慶齡則堅定表示：「革命不問年齡，愛心沒有年輪，我的心早已和你連在了一起。」

如陳璧君和汪精衛。陳璧君堪稱是民國頭號「追星族」，迷上的是號稱民國三大美男之一的汪精衛。此女生得其貌不揚，可人家是馬來西亞超級富豪之女，為了支持汪精衛的同盟會捐錢捐物，還鼓動父親拿出積蓄來支持革命，為了贏得汪美男的心，竟然冒著生命危險和心上人一起參與暗殺清朝大臣載灃的行動。

相貌普通的女人追求愛情總是不那麼順遂，據說陳女士曾經多次向汪精衛求婚，前幾次都未遂，汪拒絕的理由是「革命不成功就不結婚」。後來刺殺行動失敗後他被投入獄中，陳璧君又是寫血書又是送雞蛋的，終於打動了他，在他出獄後成功抱得美男歸。

除了革命志士和超級美男外，最受民國女粉絲追捧的還是那些大才子們。風流倜儻如徐志摩之類自然人見人愛，就是相貌普通、脾氣火暴的魯迅，身邊也不缺女粉絲愛慕。那時候的民國才子身邊都是滿庭芳，可魯迅的紅玫瑰和白玫瑰都是一個人———許廣平。

1923年10月， 42歲的魯迅走進了北京女子師範學校的課堂。此君身材矮小，兩寸長的頭髮又粗又硬，筆直地豎在頭頂，更兼衣著襤褸，衣服上打滿了補丁。可在24歲的女大學生許廣平眼裡，魯迅的學識和人格魅力足以使他熠熠生輝，她坐在第一排，望著這位怒髮衝冠的老師，眼裡滿含熱切。

很多年以後，許廣平還忘不了魯迅主講中國小說史的第一堂課，她在回憶錄里寫道：「許久許久，同學們醒過來了，那是初春的和風，新從冰冷的世間吹拂著人們，陰森森中感到一絲絲暖氣。不約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氣迴轉過來了。」

幾堂課下來，許廣平成了魯迅的忠實粉絲，他那身布滿補丁的衣服，看在她眼裡，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別熠眼耀人。在遇到魯迅之前，她已經經歷了一次刻骨銘心的初戀，和一位既是同鄉又是表親的青年李小輝相愛。李小輝當時在北京大學就讀，在經過一段短暫時間的相處後，兩人的感情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不久後許廣平被傳染得了猩紅熱症，李小輝因經常來探視許廣平，也被傳染，結果是許廣平痊癒了，而李小輝卻不治病亡。

如果說許廣平和李小輝之間是兩個年輕人平等的相知相愛，那麼她對魯迅的愛則一開始就建立在深深的仰慕之上。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年輕時的許廣平相貌端莊，略微有一點小齙牙，論長相是中人之姿。光以容貌論，比起傳說中魯迅暗戀過的北大校花馬珏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魯迅在當時是國民偶像級的人物，雖然年紀偏大，家中又有一位包辦妻子朱安，也並不妨礙進步女青年們對他的傾慕。除了上面提到的北大校花馬珏外，實際上在許廣平之前，他和女大學生許羨蘇之間也來往密切，他寫給許羨蘇的信多達100封，而寫給許廣平的也只有80封。

許廣平的優勢，在於果敢主動。讀書時，她總坐在第一排，聰穎好學，敏而好問，給魯迅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孫伏園就曾回憶說，魯迅家中不乏女學生，他愛的是長的那一個（指許廣平），因為她最有才氣。學生運動中，她和劉和珍都是積極分子，進一步博取了魯迅的好感。

我私下揣測，估計魯迅可能喜歡活潑一點的女孩子，後來他欣賞的蕭紅在他面前也挺活潑的。許羨蘇當時和魯迅交往甚密，甚至為他織過毛衣，她的性格相對許廣平來說更內斂些。有一次魯迅請許羨蘇、許廣平等幾位女學生在家中吃飯，酒後拳打俞芬，並按了許廣平的頭。許羨蘇當即憤然離席，事後指責許廣平不該灌醉魯迅，許廣平致信向魯迅道歉，他反而替她說話。

1925年3月，在默默當了一年多的粉絲後，許廣平提筆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信中問：「先生，有什麼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絕對不苦？」令她欣喜的是，兩天後她就收到了魯迅的回信，他親切地稱她為「廣平兄」，並回答說：「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於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哪裡，只好交白卷了。」兩人由此開始了頻繁的通信，信的內容日漸親密，一向給人以嚴肅印象的魯迅竟稱自己為「小白象」，意為皮厚有韌勁，這些信後來都收入了著名的《兩地書》中。

這個階段的魯迅，由於長期的禁慾生活，情感世界的確如同一杯苦茶。對於愛情，他是悲觀的，所以儘管內心渴望，卻始終裹足不前。對馬珏和許羨蘇，他都是有好感的，但都停留在發乎情止乎禮的階段，要不是遇到許廣平這樣熱情的女粉絲，他很有可能會將禁慾生活進行到底。

面對魯迅的保守和退縮，許廣平表現得十分勇敢。她大膽地向魯迅示愛，魯迅力舉了很多不配的理由，並反問她：「為什麼還要愛呢？」許廣平借用勃朗寧夫人的詩句回答：「神未必會這樣想！」

對於魯迅顧忌的名分問題，她也毫不在意，去信說：「我們以為兩性生活，是除了當事人之外，沒有任何方面可以束縛，而彼此間情投意合，以同志一樣相待，相親相敬，互相信任，就不必要有任何俗套。」

許廣平的熱烈終於溶化了魯迅心中的堅冰，他給她回信表示：「我可以愛！」1925年10月20日的晚上，在魯迅西三條寓所的工作室「老虎尾巴」，他坐在靠書桌的藤椅上，她坐在床頭，27歲的她首先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報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並說：「你戰勝了！」

1926年3月6日，魯迅在日記中寫下：「舊曆正年二十二日子也，夜為害馬減去鬃毛。」這是隱語，暗指二人開始同居。同居在當時還算是驚世駭俗的，為了打消魯迅的顧慮，許廣平對他說：「假使彼此間某一方面不滿意，絕不需要爭吵，也用不著法律解決，我自己是始終準備著獨立謀生的，如果遇到沒有同住在一起的必要，那麼馬上各走各的路。」

做國民偶像的女人是很有壓力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只能和偶像一起扮演地下情侶，兩人定居上海後，有朋友來訪，魯迅總是叮囑她不要下樓。兩人同游杭州時，魯迅還特意訂了間三個床位的房間，請朋友許欽文睡中間那張床，他和許廣平分睡在兩邊的床上。

即便是這樣，許廣平也毫不在意，她在散文《風子是我的愛》中寫道：「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於我們不相干，於你們無關係，總之，風子是我的愛！」直到她懷孕後，兩人才正式結婚。

許廣平的到來，給魯迅苦茶似的情感世界中加入了甜蜜的糖分。她是他熱烈勇敢的紅玫瑰，也是他溫柔賢淑的白玫瑰，身兼妻子、情人、戰友、助手、生活秘書等多種職務為一身。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十年間，魯迅的創作量超過了以往所有時候。他的筆下，也開始增添了一抹暖色，不再全是刀筆吏式的冷酷。有了兒子海嬰後，他們在上海的家更是增添了歡聲笑語。

許廣平對魯迅無微不至，幫他抄稿子，接待客人，照顧他的衣食起居。在她的照顧下，魯迅的頭髮不再那麼凌亂，衣服也不再有補丁了，他常對人感嘆說：「現在換件衣服也不曉得向什麼地方拿了。」

蕭紅回憶說：「許先生(許廣平)對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樓跑著，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紐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裳……許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印了畫。」

現在有種論調說許廣平的婚後生活並不幸福，可能很多人都是看了蕭紅的這篇文章才這樣想的，其實文中蕭紅也寫道「許先生是忙的，許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頭髮有一些是白了的」。

十年的婚姻，難免會有小摩擦，魯迅自己都說過「做文學家的女人真不容易」，但以此推論成不幸則未免太誇大了。許廣平對魯迅，始終保持著一種粉絲對偶像的崇拜之情，作為妻子，她有時會為丈夫的不夠體貼而傷感，作為學生，她認為對先生的照顧遷就是理所當然的。她曾說：「我自己之於他，與其說是夫婦的關係，倒不如說不自覺地還時刻保持著一種師生之誼。」一次魯迅有些愧疚地說：「我脾氣不好。」她馬上說：「因為你是先生，我多少讓你些，如果是年齡相仿的對手，我不會這樣的。」

魯迅對許廣平所做出的奉獻也是滿懷感激的，他平時大多時間都忙於創作，沒有太多機會陪許廣平，有時會在睡前賠罪似的陪妻子幾分鐘，說：「我陪你抽一支煙好嗎？」聊得興奮了，又說：「我再抽一支煙好嗎？」直到許在他的聲音中睡去，他才抽身去工作。

1934年，兩人相伴走過了十個年頭，魯迅在贈給許廣平的一首詩中情摯意深地說：「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

嫁給偶像的粉絲究竟幸福嗎？正如魯迅詩中所說，此中甘苦兩心知，旁人未必能領會。每個女人對婚姻的期望值不一樣，有些女人需要的是被寵，也有些女人願意做愛得更多的那個人。上海的生活，是魯迅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許廣平即使再忙碌，笑容也是愉快的。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病逝，臨終前曾緊握著許廣平的手囑咐她：「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

這一次，學生沒有聽先生的話，在他逝去後三十多年內，許廣平再沒有結婚。她獨自撫育海嬰，照顧魯迅的母親，整理出版魯迅的遺作。最難得的是，她一如既往地善待朱安，魯迅去世之後，許廣平在困難的歲月里也經常匯生活費給朱安。在魯迅去世前幾年，朱安曾拒絕接受周作人的錢，卻樂於接受許廣平匯寄的生活費。朱安也對人說：「許小姐待我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的確是個好人。」

據說解放後宋慶齡曾勸許廣平「不必從一而終」，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許廣平70歲時心臟病突發去世，據其長孫周令飛回憶，病因是因為魯迅手稿失蹤而引起的。

這位曾經的革命鬥士、叛逆文青，最終以魯迅的妻子留名，有人認為魯迅是太陽，許廣平是月亮，月亮是藉助於太陽的光輝而顯示自己的。

她會因為只能充當英雄背後的女人而遺憾嗎？我想未必，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

摘選自慕容素衣作品《時光深處的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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