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引起熱議,在於縫合了女性焦慮的各種話題

電視劇 《我的前半生》將於明天收官,收視走高的同時,也引發了全民熱議。尤其是該劇對於女性自強的解讀與表現,更是導致了巨大的爭議。從魯迅的 《傷逝》開始,三個「子君」,跨度超過70年。而我們對於女性的認識,進步了嗎?《我的前半生》引起熱議,在於縫合了女性焦慮的各種話題


圖為電視劇《我的前半生》海報本報資料圖片

韓思琪

根據亦舒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我的前半生》火了,這不僅僅是因為表演精彩、製作精良,更重要的是它背後投射出的都市景觀和現代人的生存焦慮。

亦舒原著一個叢林童話的故事

亦舒本人鍾愛小說《傷逝》,而化用了其主角之名的小說 《我的前半生》顯然是在向作者魯迅致敬。1923年魯迅清醒地看到《玩偶之家》作為現代女性獨立宣言暗含的重重問題,提出了「女性出走後會怎樣」的質問,如果不能經濟獨立,娜拉出走以後也不過兩種結局:一是回來,一是餓死。繼而他創作了小說《傷逝》,講述了子君和涓生衝破傳統家庭阻礙、從自由戀愛到婚姻破裂的故事。子君的悲慘命運讓魯迅極富先見性地指出:婦女要解放,需用「劇烈的戰鬥」去爭取經濟權。

50餘年後,亦舒改寫了這個悲劇:在家養尊處優的太太子君,毫無準備遭丈夫涓生拋棄,婚姻的失敗,讓她不得不堅強,變得更美麗,有了事業,並最終遇見一個更值得愛的男人翟君。這是亦舒對「娜拉們」的悲憫,她相信她們在人生沉浮中,終能有所進,得所求。

但從魯迅到亦舒,一個不變的精神內核是:萬事萬物皆不可靠,只有靠自己爭取回來的,才是牢不可破的。不願意做女打字員、只想做「女結婚員」的太太們,依賴別人太久,一朝被拋棄就會失去一切,唯有時刻懷有不成為他人附屬物的危機感,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這也是亦舒一直以來的信條,她相信「命運不允許女性太過逸樂滿足,總設法叫她們哀痛,不是婚姻不幸,就是環境欠佳,數來數去,總有不順心的事,從一雙漂亮但軋腳的鞋子起,到同他有緣無份,一生都很少真正開懷」。

其實,亦舒的小說仍然是一個「叢林童話」故事。子君從安樂窩中被趕出來,被拋到社會上掙生活,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一切都是丈夫帶給她的,必須咬緊牙關爭取屬於自己的天地。到最後她終於意識到丈夫不再是她的主人、她的神,這一仗打到最後的勝利者是她。不同於瓊瑤對愛情甜膩的夢境式書寫,亦舒面向的是生活在物質都市的新女性,故事的背面是叢林法則的現實主義,就像子君自己也從來都清楚,丈夫和老闆沒有區別,「我們在老闆面前,何嘗不是隨他搓圓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而子君能夠「理想地結束了自己的前半生生涯」,重新找到生活的勇氣,是「簡直不能相信的好運氣」。

子君的好運是作者賦予的,亦舒為她開了隱形的「金手指」,讓子君在打發時間的興趣班中無意找到了自己的天賦,成為合伙人,最終有了自己的事業。但到了電視劇《我的前半生》中,這種好運的來源被置換為「霸道總裁」。賀涵是電視劇新增加的角色,人物設定是人生導師加包辦疑難問題,子君在低潮中遇到的所有難題都靠賀涵語錄來解決,於是,我們看到這個女性逆襲的勵志文本,又變成了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的老套路。

電視劇版子君被男人成就的「獨立」

「我是良家婦女,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小說中子君憑藉這一句話,就成為了許多讀者心目中「人妻」的理想模板。當看到屏幕上馬伊琍戴著造型浮誇的假髮、頤指氣使、大呼小叫,我多少明白了「亦舒粉」對於電視劇憤怒的來源。

但這憤怒絲毫不影響《我的前半生》的收視一路飆升,成為了繼《歡樂頌2》後又一部刷屏的都市情感劇。

在電視劇的人物宣傳海報上,馬伊琍篤定的眼神邊上寫著八個大字,「不念過去,不畏將來」,可以看齣劇方想走女性自立自強的路線。「女不強大天不容」似乎已經成為當下影視作品的熱門標籤,但女強與瑪麗蘇的邊界卻是模糊的,甚至很多影視劇只是男性特權包裹下的偽女權,所謂的「大女主」其實都是耽於情愛、被逼為強、依靠男性來成功的瑪麗蘇。

在電視劇《我的前半生》中,這個「成就女主角」的任務是由新增角色賀涵完成的。他先是一手調教了女友唐晶,讓她變成諮詢行業中的「賀涵第二」,與唐晶分手之後又在子君的感情和職場的蛻變中充當了教父式的角色,每句台詞都在教做人。這種皮格馬利翁的「養成式」設定,將子君原本應有的自立自強塗上了「被馴化」的底色。

許多原著黨的憤怒也在於此。但在他們的粉絲濾鏡下沒能看到的是,即便是在亦舒的原作中,子君也是個始終「脫不掉金絲雀本色」的小女人,她想要的只是一點安全感。在前夫、摯友和現任間輾轉,涓生走掉後還有唐晶,唐晶走掉後遇到翟君,「背後總得有座靠山」。必須有寄託,有人欣賞,她才能不寂寞。

主婦逆襲一種想像的解決途徑

編劇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以上種種改動都是故事本土化的選擇,但這種選擇的背後其實是切入城市生活的不同路徑。亦舒屬於香港,她筆下的女郎永遠穿著開司米、真絲襯衫、卡其褲的「三件套」,精緻的細節、武裝到香水氣味的裝扮法則,搭建起的是物化的世界。而電視劇《我的前半生》的編劇秦雯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姑娘,通過分享一個上海版本的故事,將「家庭劇」的觀眾縫合到故事當中。

況且,對於劇方來說,原著粉本就不是他們的目標受眾群體。如果說原作是一個關於如何找回勇氣重新開始生活的故事,亦舒想告訴我們的是,不論境遇如何,盡量姿態優雅。而講述失婚的中年婦女如何重新立足於社會的電視劇 《我的前半生》,是一個關於「重啟困境」的故事,更是一個「哀樂中年」的故事。

主婦的逆襲是電視劇 《我的前半生》的骨架,信奉「家庭就是全部」的全職太太突遭婚變,單親媽媽如何重頭開始奮鬥? 劇本的改編將原本的都市女性塗改成絕望的中年主婦,劇方想要抓住的是觀眾的痛點———中年危機的焦慮。

一方面,在當代社會生存壓力巨大,犯錯的成本極高,每個人唯恐行差踏錯。尤其對於被認為「可以不努力」、「大不了就嫁人」的女性來說,如果一直把人生寄托在別人身上,一旦生活發生震蕩便很難翻身。如同波伏娃所說:「男人的極大幸運在於不論在成年還是小時候,他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極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通常為時過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另一方面,在很多人的觀念中,主婦的家庭勞動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卻變成「應該做的」。城市職業女性更是處在家庭與職業的拉扯中,不僅有繁忙的社會工作還有繁重的家庭勞動。

以上種種或許正是電視劇《我的前半生》火爆背後的心理動因。好的作品不一定非要截取現實的最大公約數,但大眾流行的背後卻是整個社會心理的投射。在這一點上,《我的前半生》提供了一種想像性的解決方式,撫慰的是眾多「居於室」的女性觀眾們。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

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

電視劇 《我的前半生》 給出的答案是:去找一個賀涵吧。這顯然不令人滿意。

當瓊瑤筆下那些不食人間煙火、只為愛情而活的古典浪漫主義的深情女子稍顯過時,亦舒小說影視改編的「支線」卻應時啟動了。相較之下,她筆下那些獨立堅強、富有個性的都市女郎顯然更合時宜。根據她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 《我的前半生》將於明天收官,收視走高的同時,也引發了一場全民熱議,涉及的話題如此豐富,早已溢出了電視劇的範疇,而成為一個社會現象。

任何一部文藝作品的流行,都是社會心理的反映。從魯迅的 《傷逝》 開始,三個「子君」,跨度超過70年。70年間,我們對於女性的認識,究竟進步了多少? 本期文藝百家,嘗試以專題的形式,對這一問題展開爭鳴與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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