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與中國學】德國漢學家顧彬:什麼是好的語言?

我現在談談什麼是好的語言。

如果我跟台灣作家談中國內地的問題,或者我跟中國內地作家談台灣的問題,總是可以聽到同樣的一句話:他們的中文不好!我們會發現還有一批人,無論在台灣還是在美國,因為政治原因,他們不想用漢語拼音。我覺得漢語拼音是很好的體系,為了政治的原因否定掉內地的語言和語言政策,完全是錯的。我是香港作家梁秉鈞的譯者,我們是1985年認識的,我從1988年開始翻譯他的作品。當時我覺得他的中文很啰嗦。但是他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我可以把他的作品翻成很好的德文。我不一定翻譯他的語言,基本上我翻譯他的思想。他總是聽到我批評、批判他的中文,有一點不高興,但是現在他習慣了。他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議論,他說:你老從北京的角度來看我的中文,這是錯的。你應該從廣東、香港的角度來看我的中文。我在香港待過一段時間,自學廣東話,後來放棄了。因為廣東話的語法、發音跟普通話不一樣。梁秉鈞用的語言不一定能夠滿足我對語言水平、對美學的要求。

同樣是德語,柏林、維也納、蘇黎士的作家,他們說的和寫的語言都不一樣,這不是方言的問題。維也納的德文很漂亮,還保留了18、19世紀的一些詞,很有吸引力,但是如果一個人從柏林的角度來看維也納人的作品,也可以說你的德文非常奇怪,你的德文我看不懂,如果要看你的作品,我要查辭典。我們好像能夠承認德語作家的語言都不一樣,但是為什麼我翻譯梁秉鈞的作品不會這樣做呢?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群體文學不光是一個中國的現象,在西方也會有「群體文學」,它是說有一種文學,誰都看,誰都寫。在德國從什麼時候開始也有這麼一個現象呢?誰都寫,誰都發表,誰都看呢?這跟我們的小的「文革」有密切關係,也跟美國有密切的關係。1968年一個比較有影響的美國評論家LeslieFiedler(萊斯利·費德勒,1917年———2003年)在德國發表了對文學的觀點,他發現在當時的西德作家把文學分成兩部分:經典文學和通俗文學。他在弗萊堡大學說過這樣一句非常有名的話:crossthe border,closethegap———越過邊界,把鴻溝關上。意思是說,精英文學和通俗文學之間不應該有什麼鴻溝,不應該把作家分成精英作家和通俗文學代表。1968年以前,德國文學受到了英國的影響,我們的文學在今天來看真的是一個非常精英的文學,同時也是一個非常現代的文學。1968年以後,無論是學者還是作家,都同意美國人的觀點,開始有意識地克服兩種文學之間存在的鴻溝。所以1968年之後,德國作家越來越多地用他們在街上聽到的語言,發表誰都看得懂的作品。德國現在最有名的作家Enzensberger(恩岑斯伯格),1929年出生,他公開地說文學已經死了,我們不再需要文學,我們需要的是海報、廣告———政治的海報、政治的廣告。所以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西德好的文學作品很少。在奧地利、瑞士、民主德國會有好的文學。當時的西德人都受到了左派的影響,都相信Adorno(阿多諾)這類馬克思主義者的話,覺得應該從馬丁·路德來看德國的歷史,把路德和希特勒聯合起來看,整個德國的歷史跟法西斯主義就有密切的關係,所以不要再學什麼古典德國文學,要放棄德國古典語言。但民主德國不是這樣,他們還是覺得德國古典文學、語言是好的、美的,我們應該保留它。1989年之後,在統一的德國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現在我們德國最好的作家都是來自原來的民主德國;原來西德最有名的作家,現在沒有什麼地位。

你們都聽說過Heinrich Bill (海涅希·波爾)的名字,他是1917年出生,1985年去世的。他1972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現在在德國,基本上沒有人承認他是一個真正的作家,所有人都會說他所有的作品完全過時了。另外,他的語言太差了。現在有這樣一種說法,他惟一一部好作品,是他打仗時給爸爸、媽媽寫的信,但是他寫書信的時候根本不是作家,戰爭回來之後他才決定成為作家。當時還有一個很紅的詩人ErichFried(埃里希·弗里德,1921年———1988年)。他的詩基本上是用政治口號寫的,當時在街上不少人在朗誦他的詩歌。因為他的詩非常非常簡單,他每天可以寫幾首詩,所以他一共發表了一萬來首詩。一個好的詩人不可能發表這麼多。對Bill、Fried來說,語言沒有自己的價值,語言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政治的工具。通過他們的作品,他們想幫助西德進行改革或革命。所以他們主張內容,不主張風格,不主張文筆,不主張美。他們說美是次要的,政治活動是重要的,在街上參加革命才好。到現在我們還會發現有不少人為了內容而看文學作品。我自己不太可能還為內容來看書,我基本上為了美學、為了語言來看。

我剛剛提到評論家Fiedler,還比如中國1930年代的瞿秋白,他們對文學的要求——文學的語言需要改革,文學需要民主化——我覺得這不一定是錯誤的,也可能從某種角度來看是對的。但是結果是什麼?如果從德國來看,我們會發現,原來很可能不太深的鴻溝現在更深了。現在市場能夠買到的好文學更精英、更難看懂。所以跟過去一樣,還會有少數作家著作不多,但是能獲得很多文學獎。德國有很多文學獎,你不愁作品在市場上賣不賣得出去,如果你得到5萬塊錢獎金,你可以好好過日子。德國最好的作家差不多每年都能得到文學獎。我說過,好的文學對我來說是一種挑戰,比如語言方面的挑戰。我翻譯歐陽江河、多多的作品,他們的語言非常複雜,我不光要用辭典,還會問中國人。我很喜歡這種挑戰。對於語言,我的主張跟法國作家福樓拜(1821-1880)一樣,在寫作時我們應該找到恰當的詞或字。如果一個作家真的能夠找到合適的詞和字,會讓讀者大吃一驚!但是,無論是在德國還是中國,不少通俗文學家用的語言你都聽說過,他們寫的句子你都看過;看了一兩頁以後你知道會發生什麼故事,這個故事你可以自己寫完。每個作家都應該創造自己的語言。我們看張愛玲的小說,我們知道是她寫的;看王安憶的小說,我們知道是她寫的,而不是王蒙寫的。恰當的詞很難找。魯迅的《藤野先生》是怎麼開始的?「東京也無非是這樣。」這個「也」就是一個恰當的字。如果這句話沒有「也」行嗎?根本不行。這句話有「也」才有意思、有含義。他把人、世界、事件分成兩部分。所以從一開始,魯迅就能夠引起我的注意。

一個好的作家,他應該掌握他的母語。一個人可以學好他的母語,但是一個作家真的能夠找到一種新的文學形式嗎?肯定很困難。從1949年到1979年,在中國內地,組織說什麼,作家寫什麼。1979年以後不再這樣了。但是現在,作家經常看市場,市場要什麼,他們就怎麼寫。我也同意,一個作家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完全的世界觀。但我們發現,1949年以前,不少作家有自己的世界觀,比方說魯迅、沈從文、張愛玲、梁實秋、林語堂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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