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學術著作,其實很像偵探小說

我們眼中最初的社會,如悠長隧道盡頭背光的人影,模糊而晃動,隨著眾多形而上觀念在腦海中逐漸集聚,那個人影開始清晰,看得清穿著打扮,卻依舊面目模糊,於是我們繼續向前,讓它輪廓分明。

於我來說,社會學的意義是給這個人形推上特寫鏡頭:四肢、皮膚、毛囊、血管一直到細胞壁,逐一揭曉。它在活生生的現實社會上,搭建了倒影般的理論世界,但條理更加明晰,看得見一磚一瓦增添的過程。

洞穴壁畫體現的人類群居景象

關於這個世界的複雜,有諸多繁瑣的證據陳列在歷史那張塵土飛揚的桌子上。無數學者或單槍匹馬或組建學派嘗試用這些材料,編輯符合自己學識和邏輯的基因譜。文科的很多學科,諸如社會學、歷史學和人類學等等有著難分彼此的相關性,純粹的領域常常作為大綜合研究時充滿說服力的工具存在著。

作為一名生物學出身的學者,賈雷德·戴蒙德得到了學界的高度認可的、知名度甚高的著作《槍炮、病菌與鋼鐵》(Guns, Germs, and Steel)居然歸屬社會學和人類學,研究社會發展與興衰。

《槍炮、病菌與鋼鐵》中闡述了著名的環境決定論

你當然可以進行簡式閱讀,只從中挑選一些從未聽過、想過的有趣猜測,而忽視作者如紡織女工般在一堆證據里抽出堅韌的絲線,將其縫製成嚴絲合縫的觀點。由於折服於作者的理論性,這種類型的書其實不太好寫書評,很容易變成課堂筆記。

劉瑜在給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做序時,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她說,好的學術著作其實像偵探小說:作者提出一個懸念,然後拋出一個接一個線索,在每一個線索上誘導你深入,然後又用新出現的論據給它打上問號,直到最後的解釋浮出水面。」這些問題間有著牽一髮動全身的關聯,提著十二分警覺心的人,會試圖從這些關聯里尋找破綻。

隨著學者自身學識的逐日推進,他也在不斷的修正和補充自己的理論,集大成的作品不容易看見作者的思考軌跡,反倒是從處女作開始按圖索驥,方能恍然大悟那些結構精妙的思考是如何產生的。很多做研究的人,出發點是好奇,《槍炮》在引言里率先挑明作者自己的好奇——為什麼在不同的大陸上,人類以如此不同的速度發展,這種速度上的差異構成了歷史的最廣泛的模式。

賈雷德·戴蒙德

為自己的好奇找尋答案,並不是一定追求一種非黑即白的結局。文科具有內在邏輯性,但又缺乏些許科學的絕對排他性。畢竟即使是觀察現代,也無法做到上帝之眼般的心知肚明。從那張桌子上搜尋來的結論,現在看來總多多少少帶有事後諸葛的意味,於是保有爭議性反倒更符合實際。

雖然在第二部作品《崩潰》中,賈雷德·戴蒙德一再聲明自己並非標籤化的「地理決定論」者,但《槍炮》即使沒有昭示明說,也將地理和環境等物質因素,看成是導致社會之所以如此的最重要原因。

社會格局何以至此?這是一個偌大的問題。

對於劉瑜說,在理解整體的基礎上理解局部,從歷史全貌出發定位當代,這更像是一百年以前古典思想家的思維方式,而不符合二十一世紀初的「學術範式」。這種要求多維支撐的體系容易使學者捉襟見肘,也因此成為鮮有人問津的命題。

洞穴畫中已被馴服的動物

賈雷德·戴蒙德作為一位聞名於結合人類學、生物學、語言學以及遺傳學與歷史的大眾科學寫作者,像是一個屠鯨人,先將這個大傢伙拆解成各個組塊,縱向描述糧食、病菌和人類的遷徙等部分,再橫向比較不同大洲和島嶼之間發展條件。說是「描述」略顯蒼白,戴蒙德抽絲剝繭探究了每一個組塊的來龍去脈,譬如為了說明糧食對於社會格局的發展,他熟練運用多學科知識作為工具,證明了:這也是很多西方學者令人讚歎的地方,讓科學成為一種綜合,挑戰了一個日益專業化、精細化、技術化的學術時代——

舉個栗子,追溯脈絡是這樣:

部落如何形成?——一定數量的人口定居

Then,人口增長和定居的重要條件?——糧食

Then,糧食如何產生?——野生植物的馴化

Then,什麼樣的植物可以被挑選並馴化?——更有利於熱量補充、地理和氣候、排泄處種子的發芽,種子傳播機制的制約,發芽抑制和繁殖生物學

澳大利亞土地上無法被馴服的袋鼠

諸如此類的逐本溯源,使得每一個構成問題的組件都堅實可信,即使在開始時,對於「所有問題最最根本的發生是天定的,即自然力安排好了全場戲的細節,地理位置決定一切」這一理論,抱著基於「人定勝天」的懷疑,在戴蒙德有理有據的推進中,也不禁覺得——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你也大可不必通讀全書,只需閱讀前言、後記、每個章節的最後一部分,就會對全書有個全貌的理解。對於引起好奇或懷疑的章節再細讀便可。不得不說,有些論證部分太過冗雜,但它並不艱澀,只是瑣碎。但是在這裡,要插播另外一本書:對比同樣厚度的《政治秩序的起源》(這本書分上下兩卷,等第二卷讀完再論),門外漢可能會覺得還是《槍炮》更好推進。

復活節島石像

《政治秩序的起源》中,福山也用了拆解的方式去吞下「政治秩序」這個大骨頭,但通篇讀完,並不能讓我感受「恍然大悟」這一「顱內高潮」的快感。相對《槍炮》,它的論據更加繁瑣,但在繁瑣之後缺少「一根繩串起來」這個重要步驟:好像什麼都講了,但總在隔靴搔癢,沒有正中紅心的說明每一個試圖闡述的問題。

如同證偽主義通常的做法,對挑選出的幾個國家的政治秩序發展做出點評,本身就有存在可見的漏洞。的確,這種想要描述清楚世界政治秩序從古至今的雄心,觸碰了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政治學家通常會迴避的大課題,福山自己也清楚,稍未顧及的方面,就可能成為推倒整本書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

新幾內亞人

必須承認,用「國家建設、法治和負責政府」搭建「政治秩序」這個形而上問題的框架,是具有開創性的,特別是對於非專業人士,但同時也很容易受到各個部分專業人士的質疑。但我並不否認歷史是值得也是可以分析的。並非像有些人認為的,「歷史最洗腦的地方,不在於隱瞞或歪曲個別歷史事件,而是用一套事後諸葛亮般的話語解釋體系,把歷史包裝一番,拿出一個合乎目的、合乎理性的敘事。」那就陷入了一種不可知論和懷疑論中。只是相對於《槍炮》,《秩序》一書由於選取對象和研究深度,最重要的是行文結構,而略顯步伐踉蹌。至於在《槍炮》後的《崩潰》一書,戴蒙德欲在相當大的地域範圍內,說明歷經一段時期,人口數量、政治、經濟、社會複雜性的驟減與衰敗的原因和後果。

從第一部分現代蒙大拿地區為引子,到第二部分回溯了過去六個社會的衰退史,繼承了《槍炮》的嚴禁和寫作手法,而在我看來,耳目一新之處也是集中於此。後半段則的重點落在了世界環保主義的陣營,可能是從生物學向社會學的成功試水,讓戴蒙德萌生了更為強烈的人文關懷責任感吧。

原創作品。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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