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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為而治與權術之治

劉文瑞

關於無為而治,除了從方法論角度考察外,還需要從管理的本體論角度加以認知。工業化以來,功利主義使人們的眼光越來越轉向有用,而忽視了無用的意義。而從本體論角度看,沒有無用的襯托,有用也會黯然失色。老子對此作了獨到的說明;「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第11章)車輪輻條之間的「無」,成就了車輪轉動之「用」;陶器中空的「無」,成就了陶器盛物之「用」;牆壁上門窗處鑿開的「無」,成就了房屋的居住之「用」。因此,「有」可以帶來利益,而「無」才能產生功用。現實中,隨著「有」對「無」的擠壓,「無」的價值被許多人忽視。所以,參照老子的說明對「無」加以辨析,可以使管理活動中的冗餘、無效等問題得到新的界定。從本體上重新給定「無」的地位,有助於在方法上準確把握無為而治的意義。

按照無為而治的思路,道家發展出了一整套「知雄守雌」的管理之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梲之,不可長保。金玉盈室,莫之能守;復歸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第9章)這種知雄守雌,有兩個發展方向,一是動態管理,二是權術之變。

現在談動態管理的人很多,但如何實現管理中的動態,仍然需要有思想上的突破。在現實管理活動中,人們往往截取一個時空橫斷面來處理事務。某一產品,市場需求時時在變,然而,建立與市場變化同步的生產決策體系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當經營者確定這種產品到底生產多少數量時,他不會也無法做到與市場需求同步變化。生產任務的設計和下達,要根據經驗提供的銷售量,綜合原料、工時、資本、產能,一直到考慮倉儲、運輸等因素,把某一時間段的需求量作為一個不變數來考慮。例如,製造電視機,廠家會根據自己產品在過去每月、每年的銷量,加上各種已知因素的權值,確定出一個按月或者按年的生產計劃。這時,他儘管知道情況時時在變,但計劃安排只能假定「不變」。所以,經營者在現實中是「固化」某一時段某一情境來從事管理的,變革只能間歇進行。在關於變革的論證中,往往可以看到「啟動→變革→固化→不適應→再度啟動」這一循環,實際上這是動態管理的靜態化。

正因為這種靜態化,會使管理決策與情境變化並不完全吻合。當市場變化尚在決策者的預期範圍內時,一般不會造成重大失誤,然而,市場變化超出了決策者的預期,就有可能承受不了。所以,決策者只能拚命提高自己的預測能力,使預測盡量同將來的情境一致。但這會給管理者帶來兩大難題:一是在做決策時投鼠忌器,二是難以確定固化變革的區段大小。所謂投鼠忌器,是因為任何變革都會造成舊有東西的損害,一旦這種成本超出了變革帶來的收益,成本高昂的東西就變成了神廟中供奉的器物而不容變革,而何為「器」則很難確定。例如,在近代中國的變法過程中,一開始,當局把體制界定為不能變更的神器,只能學「船堅炮利」;甲午失敗,不得已放開了體制變化,但不能學立憲政體;在革命壓力下,不得已又開放了立憲領域,僅僅把帝製作為最後死守的底線;辛亥革命又打破了當局的這一底線,使得執政的皇族權貴不得不抱恨喊屈,感嘆計劃趕不上變化,認為國家管理的不確定性太大。在這種不確定性面前,每次變革的適應期區段會越來越短,而這種適應期區段的變短,又會極大降低變革的收益,或者迅速增加變革成本,致使變革失敗。

對此,老子的對策有二:一是以不變應萬變,這就是動態管理;二是自由裁量,這就是權術之變。

所謂以不變應萬變,就是承認情境在不斷變化,放棄截取橫斷面式的固化思維,從哲學層面上強調時空二維的變化都是動態不間斷的,對應的管理措施,不是等到決策落後於外界變化時再進行變革,而是把決策本身置於不變的變動之中。老子說過一段很多人都理解不夠的話:「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曰: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朴,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第15章)這段話的意思是:真正能稱得上是士的人,其精微、玄妙、通達、神奇是深不可識也說不出來的(正如「道」之「不可道」一樣),勉強描述一下可以這樣說:他做事猶豫不決就像冬天過河,不敢高聲就像擔心驚動四鄰;莊重如同到別處做客,而渙散如同冰雪消釋;敦厚如同原生態朴木,曠達如同原生態山谷,外人看不透他就像混濁的河水。怎樣才可使混濁之水澄清?靠徐徐之靜。怎樣才能使靜止狀態變化?靠緩緩之生。守住這個「道」,就不會走到極端,不會因充盈而物極必反。因為老子看到事物的變化總是走向反面,所以他強調以「不盈」來應對事物的變化。這樣,就能使自己適應各種變化。

老子的這種思想,是以不求變而應變,以不求知而感知。在事物的不斷變化中,他尤其反對那種積極的應對。老子反問世人道:「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摶)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國治民,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第10章)人們之所以內心不安,是因為人們有太多的慾望,對外界有太多的追求。能不能形神合一、守住本性?能不能摶聚柔順,如同嬰兒之軀?能不能虛心靜氣清除慾念,像洗滌鏡子那樣沒有疵點?能不能不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去治理國家?(在第5章中,老子更加直接地說「以智治國,國之賊也;不以智治國,國之德也。」)能不能用直覺感知事物(天門指人的感官),而不是以理智壓抑感覺,做到雌伏而不雄起?能不能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表現為無知狀態?準確回答上述問題,就能做到防止靈魂外馳,無知無欲,排除偏見而冥觀事物,以無為駕馭天下,用直覺支配理智,大智若愚。如此類推,老子強調,只要自己處於一種無知無欲無求無為狀態,就可適應一切外界變化。

這樣,老子就把管理變成完全消極的隨波逐流。既然決策跟不上形勢,那就不做決策;既然計劃跟不上變化,那就不要計劃。「絕學無憂」,無知無畏,嬰兒不知道危險,那就不會有危險。「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儽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第20章)如此,管理就沒有任何神秘、高妙可言,不會幹預不斷變化中的自然狀態。即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第60章)。煎魚最怕不停地鏟和翻,千萬不要按自己的意圖折騰,治國道理一樣,貴在順其自然。

值得注意的是,老子特別推崇嬰兒狀態。「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玃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怒,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嚘,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第55章)很多人可能對這種描述不以為然,難道天真爛漫的嬰兒真的就「毒蟲不螫,猛獸不據,玃鳥不搏」?難道嬰兒的無知真能使其無畏?顯然,老子在這裡以大量的經驗觀察為依據,看到了各種衝突的相向性。嬰兒無知使其不知道害怕,不害怕就不會對外界產生敵意行為,他會在沒有性意識的情況下勃起,會成天啼哭號叫而嗓音不啞,究其原因,是因為嬰兒沒有企求,從而使自身處於自然的柔順狀態,沒有敵意就不會帶來外界的攻擊,這種內外和順是人生的常態,了解這種嬰兒般的常態是真正的聰明。超越這種常態的過分追求,過分逞能,就會「物壯則老」「強梁而死」。自然界的水流,人類中的兒童,由此成為老子經驗歸納的基礎。老子關於「道」的學說,就是由此而展開的。老子不是依據形而上的分析推理,而是依據形而下的經驗觀察和總結類比,形成了自己的管理思想。在完全不依賴現代科學方法的條件下,他從經驗中感知到行為的適度應對策略和消減對抗性反應的準則。

老子認識到了管理的動態性,他的應對策略跳出了把動態分解為局部靜態的局限,尊重現實的自發秩序。然而,老子又是完全消極的,用現代的眼光來看,他是反現代性的。他認為,正是現代性的聲色刺激,使人變得想入非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第12章)但是,對於普通人的追求予以干預,又違背了老子的無為宗旨,於是,他主張管理者應該給下面予充分的自由裁量權。「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故有德司契,無德司徹。」(第79章)古人的契約以竹木製之,分為兩塊,側面刻印記以驗,執右契者是權利方,執左契者為義務方。所謂「聖人」執左契,就把把治國者置於被動驗證一方,不為主而為客,實現管理中的主客易位。由此,把管理的主動權完全交給屬下,這就是本文說的自由裁量。這一點,對中國的管理傳統有重大影響。至今,我們還可以經常看到這種交由部下決策的管理方式。即便是上級下達指令,還會用適量、酌情、少許等等表面上很不確定的言辭,以適應當事人面對的動態情境。這種模糊性,往往會讓歐美人不知所云;然而,歐美的那種確定性追求,也往往會使中國人極不習慣。一個留學歐洲某國的學生,最不適應的一件事,就是同學聚餐時,德國學生會拿著量杯天平進廚房,而中國學生則對精確到以克計量的菜單視而不見,簡單約摸各種調料。也許,中國人的「馬大哈」傳統,同老子思想多少有點關聯。

關於「權術」一詞,需要稍加辨析。從本意上看,權是權變,是衡量變化的秤砣,而不是延申而來的權力。術是技巧(術的本義是行在道上),是他人不具備的藝能,而不是見不得陽光的詭謀。當然,現在所謂的權術,含義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多強調其中的「謀」而不是強調其中的「權」和「藝」。老子的思想從自由裁量出發,肯定會走向「術」。上司要掌握把自由裁量權下放到什麼程度,下級要明白這種自由裁量權能夠給自己多大餘地。

如果真正按照老子的思路,完全的消極適應是不需要權衡的,而老子的目標在於「南面而治」,所以,老子的術,從一開始就帶有謀的色彩,是一種揣著明白裝糊塗的策略。所謂「大智若愚」,本質就是一種裝。比較一下道家和儒家,這種差別就一目了然。儒家不乏講權,但很少講術。道家則很少講權,卻對術津津樂道。所以,講老子管理思想者,多會走向謀略,甚至走向用計,這雖然不是老子的初意,卻是他的邏輯延伸。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很快就會看到不同於前的另外一個老子。所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第45章),不是真正的缺、沖(虛)、屈、拙、訥,而是特意剋制、掩飾成、盈、直、巧、辯。現實中不難發現,有些十分聰明的人會故意裝傻,非常機靈的人會顯露笨拙,這種人正是老子思想的踐行者。但無論其做得多麼好,都是一種「偽」。這種「偽」,實際上往往比內外一致的有為和企求野心更大。

老子很不滿意孔子的進取精神,曾經嚴厲地批評孔子說:「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嬌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這段話,可以反映出道家和儒家在管理思想上的最大差別。誠然,儒家也強調「邦有道則仕,無道則卷而懷之」,與道家的「得時則駕,不得時蓬累而行」基本相同,但儒家是積極的,而道家是消極的。如果說,老子確實堅守消極自然之道,對孔子的這一批評則無可厚非。但是,老子並不是完全消極,他實際上是要以柔克剛,以弱勝強,柔和弱並不是老子真正要堅守的目的,而只是他達到目的的手段。這樣,示人以弱,裝聾作啞,就成為一種技巧和藝術。所以,老子的反智,不是一種徹底的反智,而是要保持自己的「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第33章)刻意就不再是自然,老子崇尚自然,然而知雄守雌,明明是「雄」卻硬要把自己裝扮成「雌」卻是人為,這是老子管理思想的內在矛盾。在他教訓孔子的話語里,人們可以看到崇尚自然的老子變成了高揚人為的老子,他要求孔子為了一己之利而不惜掩飾本來面目,放棄了順應自然。

所以,老子的術,可以概括為一種知雄守雌的權謀表演,目的是爭天下。「是以聖人慾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66章)而且在術的具體運用上,老子說得更直白:「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去之,必固與之。將予奪之,必固予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第36章)這裡,老子思想就已表露出明顯的詭道,明處和暗處截然相反,目的和手段相反相成。沿著這條道路發展下去,很有可能會走上與道無關的「純技術」權謀,而一旦脫離了「道」只講「術」,這種「術」就很有可能厚黑化。讚許老子管理思想者,往往對這種以退為進、以弱勝強給予高度肯定。有必要指出,即便是真的「弱」,一旦用「以」字把它變成用來「勝強」的手段和工具,那它就不再是自然之道,就會背叛老子的初衷。而老子本人也走上了這條道路。可以說,在《道德經》中有兩個老子,一個是自然的、無為的老子,另一個是人工的、以無為掩飾有為的老子。前一個老子在邏輯上肯定會走到後一個老子,而後一個老子又會在邏輯上推翻前一個老子,這才是老子管理思想的命門所在。他自己也知道這種矛盾的不可調和性,才發出了「國之利器不可示人」的告誡。

既然不可示人,就要儘可能不使別人發現自己的作偽。所以,老子的術要求人們把自己的真實狀態和真實目的牢牢包裹起來。他再三告誡人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忿,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第56章)正因為老子的「術」存在著這樣的不誠實,所以,歷代儒家在講解《春秋》時,往往用「鄭伯克段於鄢」作為批判老子思想的佐證。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老子之教,實是共叔段喪命的根源。《公羊傳》稱這一事件彰顯了鄭莊公之惡,「母欲立之,己殺之,如勿與而已矣」;《穀梁傳》則直接稱「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范雍在注釋中更明確地說:「段恃寵驕恣,強足當國,鄭伯不能防閒以禮,教訓以道,縱成其罪,終致大辟,處心積慮,志欲殺弟。」《左傳》雖然主要是記錄史實,但所記鄭莊公對下屬言「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等說法,也反映出鄭莊公的用心險惡。對於老子思想中這種「釣魚式管理」,朱熹說得最透徹,「《老子》一書意思都是如此。它只要退步不與你爭。如一個人叫哮跳躑,我這裡只是不做聲,只管退步。少間叫哮跳躑者自然而屈,而我之柔伏應自有餘。老子心最毒,其所以不與人爭者,乃所以深爭之也,其設心措意都是如此。閑時他只是如此柔伏,遇著那剛強底人,他便是如此待你。張子房亦是如此。如雲『推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又雲『以無為取天下』,這裡便是它無狀處。據此,便是它柔之發用功效處。」(《朱子語類》卷137)「老子心最毒」,一個「毒」字,把儒家對道家之術的不以為然作出了通徹表達。王夫之乾脆稱老子為「持機械變詐以僥倖之祖也」。近代曾國藩也有類似感慨,他在《求闕齋日記類抄》卷下說:「吳子序言:『聖人言:「保國,保天下。」老氏言:「取國,取天下。」吾道只自守,老氏有殺機!』云云,其義甚精。好學深思,子序不愧。」章太炎比較儒家和道家,直接斥責老子:「『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其所以制人者,雖范蠡、文種,不陰鷙於此矣。故吾謂儒與道辨,當先其陰鷙,而後其清靜。」「老聃為柱下史,多識掌故,約《金版》《六弢》之旨,箸五千言,以為後世陰謀者法。其治天下同,其術甚異於儒者矣。」(《訄書·儒道》)儒家對道家的這種批判,有助於防範道家管理思想向陰謀陷阱的滑落。

但是,這種批判,尚不足以徹底否定老子管理思想中「術」的意義。如果「術」有倫理約束,有契約規範,有誠信墊底,有善意支配,那麼,老子的「術」,仍不失為對管理的智慧性啟示,有利於人們感悟管理的真諦。例如,老子的名言「治大國若烹小鮮」(第60章)就是對管理之術的一個絕妙比喻。所以,「術」亦正亦邪,可正可邪。作為管理的工具,術要看掌握在誰手裡,用什麼價值觀念來支配和使用。

發表於《管理學家》201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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