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祥|腧穴主治的演變
【作者簡介】黃龍祥:知名中醫學者,中國中醫科學院首席研究員。
傳世的主流腧穴文獻是以漢代《黃帝明堂經》為源頭演變而來。粗略地說,從漢代一直到清代,腧穴主治的演變基本可分為三個階段:宋代以前,雖然各種腧穴專書不斷出現,但很少對《黃帝明堂經》的腧穴主治產生影響,因此這一時期佔主導地位「黃帝明堂」腧穴主治的演變主要表現在形式上,內容上的變化很小;至宋代,除了繼承「黃帝明堂」腧穴主治的基本內容外,也從當時流傳的其他腧穴書中增補一部分主治內容,同時還直接從當時醫家的臨床經驗中總結新的腧穴主治;明代則更廣泛地從方書、針灸歌賦等文獻中補輯腧穴主治。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歷史時期,特別是宋以後,多種環節上的人為失誤,也是腧穴主治發生變化的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針灸腧穴主治的發展過程非常漫長而複雜,但貫穿始終的一條主線由四個主要環節構成:①《黃帝明堂經》、②《太平聖惠方》、《銅人腧穴針灸圖經》;③《針灸聚英》;④《類經圖翼》。如果能理清這條主線,我們便把握了腧穴主治演變的綱要。
《黃帝明堂經》腧穴主治如果將中國第一部腧穴經典《明堂經》作為腧穴主治形成的標誌的話,那麼這時腧穴主治的演變便已經開始,而這種變化主要產生於整理者對前代針灸文獻的誤解以及不合理的處理。腧穴主治的演變,特別是突然的、較大的變化,常常是伴隨著腧穴文獻的整理髮生的。
雖然,漢以前針灸治療以單穴方為主,從而給腧穴主治的歸納總結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條件。但這一時期也有一些鮮見於後世的複雜情況,例如大量的由「經脈穴」組成的針灸方、針灸方中的同名異穴及異名同穴,不少針灸方取穴只有取穴部位而無穴名等等,要處理這種種複雜情況,出現失誤是必然的,其最常見的錯誤是對於原方腧穴的判定及相同或相似穴名的辨識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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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穴針灸方主治症的處理
漢以前針灸方雖以單穴方為多,但也有一些由一穴以上組成的多穴方,《明堂經》中保留了部分這類針灸方的原形,例如:
①熱病煩心,足寒清,多汗,先取然谷,後取太溪、大指間動脈,皆先補之。
②腹中氣脹引脊痛,飲食多,身羸瘦,名曰食晦,先取脾俞,後取季脅。
③痿厥,身體不仁,手足偏小,先取京骨,後取中封、絕骨,皆瀉之。
④痙,先取太溪,後取太倉之原。
如果從這類針灸方歸納腧穴主治,較合理的處理方法有二種:
其一,如果能夠判定某一針灸方中主穴與配穴,可以將該方主治歸於主穴主治下,而於其餘穴下以配穴形式附錄原方。這樣處理不僅使得總結出的腧穴主治有較強的針對性,而且使腧穴主治與臨床治療這二個環節緊密相連。
其二,將針灸方的主治歸於組成該方的所有穴之下。這樣處理,雖然針對性較差,但較全面。而《明堂經》編者卻採用了另一種處理方式:即將這類針灸方主治只歸於其中一穴下,而且歸於何穴缺乏統一的標準。例如上述5首針灸方的取穴形式是完全相同的,然而第1、2方主治被歸入先取之「然谷」、「脾俞」穴下;第3、4針灸方主治歸入後取穴第二穴「中封」、「太倉之原」(中脘穴)穴下。可見《明堂經》編者在處理這類針灸方主治時帶有很大的隨意性,以這種方式總結出的腧穴主治必然不能全面、準確地反映原針灸方的本義。
雖然《明堂經》編者對於上述多穴方主治症的處理明顯不合理,但如果對於這類針灸方都能如上按原方原形直接抄錄(無論抄於何穴之下),也不失為一種相對客觀的作法。因為這畢竟為後人對腧穴主治的再次總結保留了第一手資料。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明堂經》對於此類針灸方有時作一些改編,而改編的結果往往有失原方之本義,或者使原方本義隱而不彰,極易使後人誤解:
暴喑氣哽,取扶突與舌本出血(《靈樞·寒熱病》)。
《明堂經》載風府穴「一名舌本」,故楊上善《太素·寒熱雜說》卷二十六將上文中「舌本」注作「風府穴」(《明堂經》載風府穴主治中的確有「暴喑不能言」之症)。不論《寒熱病篇》所載針灸方中「舌本」是指「風府」穴,還是指舌根這一具體的部位,它都是與「扶突」並列的一個針刺部位。然而《明堂經》編者在採錄該針灸方時,將此方主治症歸入「扶突穴」下作「主暴喑氣哽與舌本出血」。這樣一來,如果人們不能考知其出處,則根本無法知道文中「舌本」是與「扶突」並舉的穴名,而只能將「舌本出血」理解成是與「暴喑氣哽」並列的病症。事實上,初唐孫思邈編《千金要方·孔穴主對法》時,正是將此條文字中「舌本出血」誤作扶突穴的主治症。
類似的例子還有「天突」穴主治:
天突,主咳逆上氣,喘,暴喑不能言及舌下俠縫青脈(《明堂經》)。。此條主治的原形與上方相同,即:「咳逆上氣,喘,暴喑不能言,取天突及舌下俠縫青脈」,其中「舌下夾縫青脈」即《靈樞·刺節真邪》中所謂少陰舌下之「廉泉」脈。對於此方的較合理的處理方式有如下二種:其一,在「天突」穴下直接按原針灸方形式抄錄;其二,將此條主治歸入「天突」穴下,並作如下改編:「主咳逆上氣,喘,暴喑不能言,及刺舌下俠縫青脈」。而《明堂經》編者的處理方式,後人極易將「舌下夾縫青脈」誤解為「天突」穴的主治症,事實上自唐代《千金要方·孔穴主對法》之後的腧穴書,只要採用《明堂經》的這條文獻,都出現了這樣的誤解。鑒於此,我們在考察《明堂經》腧穴主治時,見有「及」或「與」字下為一具體部位時,應考慮此條主治出自一多穴針灸方,其中「及× ×」或「與× ×」系原方中的取穴之一,而不能混同於主治症。
2腧穴判斷失誤例
《素問》、《靈樞》分別記載了一首治療「喉痹舌卷」針方,原文如下:
邪客於手少陽之絡,令人喉痹舌卷,口乾心煩,臂外廉痛,手不及頭,刺手中指①次指爪甲上去端如韭葉各一,壯者立已,老者有頃已,左取右,右取左(《素問·繆刺論》)。
喉痹舌卷,口中干,煩心心痛,臂內廉痛,不可及頭,取手小指次指爪甲下,去端如韭葉(《靈樞·熱病》)。
《明堂經》編者將《素問》原方主症歸於手少陽井穴「關沖」下,而將《靈樞》原方主症歸於足少陽井穴「竅陰」中,大誤也。
鳩尾,一名尾翳。在臆前蔽骨下五分,任脈之別。主腹皮痛,瘙癢。
會陰,一名屏翳。任脈別絡,夾督脈、沖脈之會。主實則腹皮痛,虛則癢搔。
屋翳,在庫房下一寸六分陷者中。主身腫皮痛,不可近衣,淫濼苛獲,久則不仁(《明堂經》)。
任脈之別,名曰尾翳,下鳩尾,散於腹。實則腹皮痛,虛則癢搔,取之所別也(《靈樞·經脈》)。
由於《經脈篇》所載之任脈之絡未言明其所別之處,故《明堂經》編者只好將任脈之絡病候歸於與「尾翳」相關的腧穴「鳩尾」、「會陰」二穴之中,這是一種不得已的處理方法。另外「屋翳」穴主治也明顯受了任脈之絡病候的影響。這三穴主治所以與任脈之絡病候發生聯繫,只是因為三者(特別是前二者)的穴名與任脈之絡「尾翳」相同或極相近。
3同名異常穴鑒別失誤例
廉泉,一名本池。在頷下結喉上舌本,陰維、任脈之會。主舌下腫難以言,舌縱涎出。咳逆上氣,喘息嘔沫,齒噤(《明堂經》)。
《內經》言及「廉泉」者凡八處,只有《靈樞·熱病》所載之「廉泉」與《明堂經》同(然而傳世楊《靈樞經》此處「廉泉」一穴,《太素》、《脈經》、《甲乙經》皆無,則很可能不是《靈樞經》原文),其他七處言「廉泉」者多指舌下兩脈,並屬於「足少陰」,而不是「任脈」穴,也就是說《明堂經》「廉泉」穴主治病症中至少有一部分不屬於該穴主治。從所載二條主治症看,第二條「咳逆上氣,喘息嘔沫,齒噤」與《靈樞·刺節真邪》足少陰「廉泉脈」很相似。
下廉:在輔骨下,去上廉一寸,怒輔齊銳肉,其分外斜。主溺黃,眼痛(《明堂經》)。
上廉:在三里下一寸,其分抵陽明之會外斜。主小便黃,腸鳴相追逐(《明堂經》)。
三里:在曲池下二寸,按之肉起銳肉之端。主腹肘寒,腰痛不得卧(《明堂經》)。
據四肢部腧穴的主治規律,以上三穴不是五輸穴,也不是特定穴,其主治應以局部病症為主,可是這裡卻主治腹部小腸、大腸、胃之病變,顯然有誤,可能系《明堂經》編者將下肢足陽明「巨虛下廉」、「巨虛上廉」、「三里」之主治誤歸入手陽明同名穴下。所以在考察腧穴主治病症時,當發現某穴主治與一般腧穴主治規律不符時,應當考慮到可能是由於同名穴主治相混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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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脈穴」判斷失誤例
所謂「經脈穴」是指手足腕踝附近十二脈口處腧穴(詳見「十二`經脈穴"源流考」,《中醫雜誌》,1994年第9期),古代,特別是漢以前針灸方中「手太陰」、「手陽明」這類三陰三陽名,除非註明部位者,一般都是「經脈穴」,或指相應的脈口。
兩脅下痛,嘔泄上下出,胸滿短氣不得汗,補手太陰出之(《明堂經》)。
《明堂經》將此針灸方主治歸於手太陰「尺澤」穴下,不知所據。按一般規律,應歸於「手太陰」穴(「經渠」或「太淵」穴)中。從這個例子也可以看出,漢以前針灸方取穴有相當一部分系這類與經脈名相同的「經脈穴」,而《明堂經》所載四肢肘膝以下穴(特別是五輸穴、絡穴)主治有相當一部分系由這類針灸方主治歸納而來,這些腧穴主治總結得是否正確,主要取決於整理者對於「經脈穴」的認識是否正確。
舌縱涎下,煩悶,取足少陰(《靈樞·寒熱病》)。
然谷:主舌縱,多涎出,煩滿(《明堂經》)。
陰谷:主舌縱涎下,煩滿(《明堂經》)。
與「足少陰」相對應的是足少陰原穴「太溪」,而《明堂經》編者卻將以上「足少陰」針灸方主治分別歸入「然谷」、「陰谷」二穴之中,誤尤甚。
狂者多食,善見鬼神,善笑而不發於外者,得之有所大喜,治之取足太陰、太陽、陽明,後取手太陰、太陽、陽明(《靈樞·癲狂》)。
狂言笑見鬼,取之陽溪及手足陽明、太陰(《明堂經》)。
以上《明堂經》載「陽溪」穴主治系直接或間接出自《靈樞經》,既然將原方中「手陽明」理解為「陽溪」,並將此條主治歸入該穴下,那麼《明堂經》此條主治應改作「狂言笑見鬼,取之陽溪及足陽明、手足太陰、[太陽]」,這樣才與原方之義相符。又與原方相比,《明堂經》此條主治缺「太陽」二字,未詳系後世傳抄脫失,還是《明堂經》編者的疏漏。除了將《癲狂篇》原方並主治歸入「陽溪」穴下,《明堂經》編者又將原方主治抄於「商丘」、「豐隆」二字,以與原方中之「太陰」、「陽明」相合:
癲疾,狂,多食,善笑不發於外,煩心,渴,商丘主之。狂見鬼,善笑不休,發於外,有所大喜,豐隆主之。
將原方中「足太陰」理解為「商丘」有充分的依據,而將「足陽明」理解為「豐隆」則未詳所出。另外,只將原方主治歸入「陽溪」、「商丘」、「豐隆」三穴之中,也很不全面。
厥頭痛,面若腫起而煩心,取之足陽明、太陰(《靈樞·厥病》)。
豐隆:主厥頭痛,面浮腫,煩心(《明堂經》)。
公孫:主厥頭痛,面腫起,煩心(《明堂經》)。
商丘:主厥頭痛,面腫起,煩心(《明堂經》)。……
《明堂經》對於上述《厥病篇》針灸方的「足陽明」理解為「豐隆」,與《癲狂篇》相同,受此影響又將「足太陰」也理解為絡穴「公孫」,同時另將該方主治歸入「商丘」穴下,表現出較大的隨意性,這種隨意性在處理《靈樞·雜病》、《素問·刺瘧》所載之針灸方主治時表現得非常明顯。
由於漢代《黃帝明堂經》是對漢以前各家針灸治療經驗的一次全面總結,同時該書還具有較系統的理論,因而很快成為針灸腧穴經典,被稱作「黃帝正經」、「明堂本經」。在唐代還出現了二次對《黃帝明堂經》的改編、重輯工作:
①孫思邈《千金要方·孔穴主對法》。初唐孫思邈為了便於針灸臨證選穴,特以病證為綱,將《明堂經》腧穴主治加以重編,即將主治同一類病證的腧穴集中編排(其中也輯錄了少量其他諸家《明堂》腧穴主治),並將主治症相似的腧穴合編為一條,穴名在上,主病在下。然而在編排上,孫思邈採用了一種非常奇特的體例,即:腧穴下的主治症一般為第一穴的主治原文,而其他各穴主治只是與該條主治症的某個或某幾個病症相同或相似。例如「中沖、勞宮、大陵、間使、關沖、少沖、陽溪、天主熱病煩心,心悶而汗不出,掌中熱,心痛,身熱如火,浸淫,煩滿,舌本痛」,該條所錄主治病症,實為第一穴「中沖」的主治原文,而「勞宮」等七穴的主治症只與該條病症中某個,或某幾個病症相同或相近。由於後人不知這一特殊體例,因而在採用《孔穴主對法》腧穴主治時都出現了錯誤,事實上唐以後腧穴書中不少腧穴主治錯誤正是由此而產生,而且這類錯誤很難被發現而得到及時糾正。
②《外台秘要·明堂》。《外台秘要·明堂》卷三十九「十二身流注五臟六腑明堂」篇腧穴主治系從《甲乙經》一書輯錄,並參考、引用了其他《明堂經》傳本的少量文字。王燾從《甲乙經》輯錄《明堂經》原文所面臨的第一個難題是:如何判別《甲乙經》中的腧穴內容哪些出自《明堂經》?如果當時王燾手頭有一部完整且質量好的《明堂經》,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外台秘要·明堂》在這方面有一些明顯的失誤。同時限於王燾本身的學識,在輯錄腧穴主治中還出現了不少其他方面的錯誤。
王燾除了輯錄《甲乙經》、《黃帝明堂經》腧穴主治外,還從其他《明堂》中完整輯錄了八個腧穴內容,由此可以看出《黃帝明堂》與其他《明堂經》的根本區別。經過唐代這兩次對《黃帝明堂經》的改編、重輯,使得該書的腧穴主治出現了較大的「失真」,而且由於《黃帝明堂經》一書的失傳,宋代及宋以後針灸腧穴書受《外台·明堂》的直接影響很大,而王燾的各種失誤也大多經《太平聖惠方》針灸卷、《銅人腧穴針灸圖經》二書的承襲,一直影響到現代腧穴書。同時由於《千金要方·孔穴主對法》的特殊體例,唐以後凡採用該書腧穴主治者未有不出錯的。
宋代的腧穴主治再次整理宋代的二次腧穴文獻整理工作皆由官方組織完成,第一次是在太平年間由編纂《太平聖惠方》的醫官將通過多種渠道收集到的針灸腧穴文獻進行系統總結,編成《針經》、《明堂》各一篇。第二次是在天聖年間,由醫官王惟一奉敕考訂腧穴,完成了《銅人腧穴針灸圖經》一書。這兩次腧穴文獻的整理雖說都是由政府組織的,但性質不完全相同。
1《太平聖惠方》針灸卷
從漢代至唐代,名醫大家各有師承,針灸治驗著之於書,於是《甄權針經》、《曹氏灸經》、《秦承祖明堂》、《華佗明堂》、《扁鵲明堂》等諸家「明堂」層出不窮,所載腧穴主治或驗證於《黃帝明堂》,或補「黃帝」之未備,呈現出一派百家爭鳴的學術繁榮景象。而《太平聖惠方》針灸卷則從當時尚存的這些「明堂」類腧穴專書(特別是初唐針灸大家《甄權針經》一書)中拔粹改編而成。宋以前的這些諸家《明堂》今皆不存,通過《聖惠方》的引錄猶可考察其基本特徵,試舉三條《甄權針經》腧穴主治如下:
勞宮,主手掌厚痹,手皮白屑起。針入二分,留三呼,得氣即瀉,針之只一度,針過兩度令人虛。不得灸,灸即令息肉日加。慎酒、面、熱食、生冷、冷水等。
曲池,療偏風,半身不遂,刺風,風疹,疼痛冷緩,捉物不得,挽弓不開,屈伸難,陷脈風,臂肘細而無力。針入七分,得氣即瀉,然後補之。灸亦大良,日灸七壯,至二百壯,且停十餘日,更下火,還至二百壯罷。亦可從一至七,減至五也,但令斷風抽氣而已。忌如常法。
湧泉,主小便不通,心中結熱,腳底白肉際不得履地,刺風,胗風,風癇。灸亦得,然不及針,若灸,廢人行動,不可傳之於後。針入五分,留三呼,得氣即瀉。
從以上三條文字可以看出,《甄權針經》與《黃帝明堂》的最大區別在於:
①前者五輸穴主治中很少見有相應的經脈、臟腑病症;
②刺灸法非常具體、明確,帶有濃厚的臨床特徵。
再來看一條不知名《明堂》的腧穴主治:
伏兔二穴,在膝上六寸起肉,正跪坐取之是穴,足陽明脈氣所發。治風勞痹逆,狂邪,膝冷,手節攣縮,身癮疹,腹脹少氣,婦人八部諸病。通針,針入三分,禁灸。
《聖惠方》引錄這部《明堂》完整的腧穴條文有4條,其顯著特點是,刺灸法項下,均註明「通針」,或「通灸」字樣,也就是說,該書作者認為某些穴只宜於針,而某些穴只宜於灸,這一特點,在現存針灸文獻中僅見於此書。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宋以前腧穴文獻所載「伏兔」穴均謂「不可刺灸」,因而也不載主治病症。而該書「伏兔」下不僅錄有刺法,而且總結了不少主治病症,說明該書作者對於伏兔穴進行了相當長時間的研究。宋以後乃至現代針灸學教材所載伏兔穴主治症均直接或間接錄自此書。可惜這一頗具特色的針灸典籍留下的佚文太少,很難進一步探討並借鑒其學術成就。
比起《黃帝明堂》,《扁鵲明堂》、《華佗明堂》、《秦承祖明堂》、《曹氏灸經》、《玉匱針經》、《甄權針經》等其他諸家《明堂》腧穴主治的演變要簡單得多,受人為干擾因素的影響也少得多。這是因為:
第一,這些「明堂」書中的腧穴主治基本上是一家或一派針灸臨床經驗的歸納,不存在「腧穴辨識」問題,也不存在腧穴部位與主治分離的現象,有很強的臨床針對性;
第二,這些「明堂」書中的腧穴均未按經脈分類,腧穴與經脈之間沒有直接的聯繫,因而腧穴主治很少受經絡學說的影響,因而臨床實踐含量較高。
如果《聖惠方》編者能夠將當時尚存的包括《黃帝明堂》佚文在內的各家《明堂》的腧穴主治科學、合理地重新總結,不僅可以補《黃帝明堂》之未備,而且還可以大大增加腧穴主治的實踐含量,從而使得腧穴理論重新貼近針灸臨床實踐。然而,遺憾的是該書仍然犯了一個根本的錯誤——忽略了腧穴的三要素,即部位、刺灸法、主治三者之間的有機聯繫,該書所歸納腧穴三項內容往往來自不同的文獻。例如:
前頂一穴,在囪會上一寸五分骨陷中是穴。據《甄權針經》,一寸是穴,今依《素問》一寸五分為定。督脈氣所發。主療頭風熱痛,頭腫風癇。針入二分,留七呼,瀉五吸。大腫極,即以三棱針刺,繞四方一寸以下,其頭痛腫立瘥… …
少商二穴者,木也。在手大指端內側,去爪甲角如韭葉白肉際宛宛中是也。手太陰脈之所出為井也。針入一分。主不能食,腹中氣滿,吃食無味。留三呼,瀉五吸,宜針不宜灸,以三棱針刺之,令血出,勝氣針。所以勝氣針者,此脈脹腮之候,腮中有氣,人不能食,故刺出血,以宣諸臟腠也。
以上二穴的刺灸法及主治內容均采自《甄權針經》,而腧穴的部位卻采自另一家之說,這是一種非常錯誤的作法。道理很簡單,因為《甄權針經》中的腧穴主治是以甄權特有的定穴法及刺灸法所總結而成的,在這個特定條件下,腧穴部位、腧穴刺灸法、腧穴主治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不能單獨提取附載於別家穴下。也就是說,如果你腧穴主治採用《甄權針經》,那麼腧穴部位、刺灸法也一定要用甄權之法。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卻千百年來不為人們所認識,一再重複著這類低級而嚴重的錯誤,因而使得腧穴主治與臨床實際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2《銅人腧穴針灸圖經》
王惟一考訂腧穴雖然仍以文獻選編為主,而且仍然重犯著前人的所有錯誤,但有一點值得稱道的是:直接從當時針灸醫家或間接從前代醫家成熟的臨床經驗歸納總結,增補在有關腧穴主治下。儘管增加的內容很少,但畢竟突破了單純從文獻到文獻的總結腧穴主治的模式,為後來的腧穴主治的總結起到一個很好的示範作用。
例如:
頭維… …今附:治微風,眼瞼動不止,風淚出。
目窗… …今附:三度刺,目大明。
天柱… …今附:治頸項筋急不得回顧,頭旋腦痛。
風門… …今附:若頻刺,泄諸陽熱氣,背永不發癰疽。
齦交… …新附:治小兒面瘡癬久不除。點烙亦佳。
膻中… …今附:療膈氣,嘔吐涎沫,婦人乳汁少。
氣海… …今附:氣海者,是男子生氣之海也。治臟氣虛憊,真氣不足,一切氣疾久不瘥,悉皆灸之。
天府… …今附:刺鼻衄血不止。
合谷… …若婦人妊娠不可刺,刺之損胎氣。
隱白… …今附:婦人月事過時不止,刺之立愈。
太沖… …今附:凡診太沖脈可訣男子病生死。
外丘… …今附:犬所傷毒不出,發寒熱,速以三壯,又可灸所嚙之處,立愈。
大迎… …今附:風壅面浮腫,目不得閉,唇吻動不止,當針之,頓愈。
太溪… …今附:痃癖寒熱,咳嗽,不嗜食,腹脅痛,瘦脊,手足厥冷。
委中… …今附:委中者,血郄也。熱病汗不出,足熱,厥逆滿,膝不得屈伸,取其經血,立愈。
以上15條附文,除合谷、太沖兩條外,均為腧穴主治內容,其中包含了當時醫家,或許還包括王惟一本人的針灸臨床經驗的歸納總結,為了不與前代的經文相混,而以附文的形式出現,這種整理文獻的方法是十分可取的。這些經驗有些是對前人經驗的補充,有些則是新增的內容。例如治療狂犬咬傷,宋以前多灸咬傷局部,而此處又補充灸外丘穴一法;針灸天府穴以治鼻衄之說大量見載於宋以前文獻,此於附文載之,以其出於時人的實證,意在強調其效驗也;又如《黃帝明堂》刺五處穴以瀉諸陽氣,而此方則刺風門穴瀉諸陽熱氣,有所不同也。
可能受王惟一的影響,南宋王執中在編《針灸資生經》時,也將自己的針灸臨床經驗附記於《銅人圖經》相關穴下,或印證前代文獻中腧穴主治,或補前人所記之未備。
高武《針灸聚英》腧穴主治到了高武《針灸聚英》一書為之一變,最突出的變化是其主治內容遠遠多於前代醫書。那麼這種變化是如何形成的呢?以往多以為,是因為高武採用的文獻範圍很廣,既有腧穴專書,也有針灸方書,而且與漢代《明堂經》編者處理針灸方的方法不同的是,高武將針灸方主治症歸入該針灸方所有腧穴下。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高武重編腧穴主治的特殊方法以及在整理過程中的大量失誤。
據我們考察,高氏當時沒有見到《銅人圖經》、《太平聖惠方》、《聖濟總錄》針灸篇等書,其對於腧穴主治症,主要是從王執中《針灸資生經》卷三至卷七輯錄,另據杜思敬《針經節要》、《針經摘英集》、《潔古雲岐針法》等書補輯。以這種方式總結腧穴主治,其難度之大,工作之繁雜可想而知,出現錯誤是無法避免的。據考察,《針灸聚英》所載腧穴主治中凡不見前代醫書者,絕大多數系由高武的各種失誤所造成。其中最突出的失誤是對於《資生經》腧穴證治條文中「同名穴」的辨識錯誤。因為採用這種方式輯錄腧穴主治,根本無法對「同名穴」作出正確的判斷,不得已高武只好將同一條「同名穴」主治條文分別歸入同名的兩個腧穴中。此外,由於宋以後的針灸方多由多穴組成,在處理上難度顯然比漢代《明堂經》編者處理的大量單穴方要大得多,再加高武的判斷失誤,必然會錯誤百出。例如:《針灸聚英》足少陰經腹部穴「幽門」至「橫骨」十一穴較明以前腧穴文獻多出治療目疾的內容,這顯然與腧穴主治的一般規律不符。那麼這十一穴的主治從何而來?《靈樞·熱病》載「目中赤痛,從內眥始,取之陰蹺」方,其中「陰蹺」本是穴名,即照海穴。《明堂經》中此症也歸於「照海」下。而高武不解其本義,將此「陰蹺」理解為脈名,又以陰蹺脈為足少陰之別,並「交貫沖脈」,故將上述《靈樞》載陰蹺穴主治症歸入腹部足少陰、沖脈交會穴,從「幽門」至「橫骨」十一穴中。《針灸聚英》之後針灸書多沿襲其誤。
《針灸聚英》的腧穴主治經《針灸大成》一書的轉載,對明以後的針灸腧穴學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現代腧穴主治的錯誤,追根尋源大多都可歸結到《針灸聚英》中來。
張介賓《類經圖翼》繼高武之後,明末張景岳又對腧穴主治進行了一次整理,雖然在整理過程中也有不少失誤,但卻開創了一種新的整理腧穴主治的模式。在張介賓之前,未出現過與宋代《證類本草》、明代《本草綱目》體例相同或相近的腧穴書。而《針灸圖翼》腧穴卷所載腧穴主治正文多集自《針灸大成》、《針灸聚英》、《內經》,又廣搜針灸治療歌賦、《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中相關的針灸方附於各穴主治下,所附之方以單穴、雙穴方為主,因而針對性較強。這樣不僅便於考察腧穴主治與臨證取穴處方的相關性,而且便於及時地總結前人的針灸治療經驗,不斷完善腧穴主治。由於針灸治療歌賦多半是針灸臨床實踐經驗的總結,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針灸臨床發展水平,而且歌賦中的腧穴主治一般較單純,有較強的針對性,不像從大的針灸方中歸納腧穴主治那樣複雜。如果張介賓於腧穴正文也能仿《證類本草》之例,將《甲乙經》至《針灸大成》的腧穴內容刪除重複,按年代次序類集於各穴下,並標明出典,則其文獻價值將超過以往任何一部腧穴書,對於後世的影響也更大些。
從歷史上腧穴主治發展的總體情況看,從漢代到北宋的腧穴主治總結,雖然由於種種人為的失誤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結果的可靠性,但總的看來,所總結出的腧穴主治的實踐含量較高,因而與針灸臨床實踐的相關程度也較高。這一方面是因為作為腧穴主治主流之源的《黃帝明堂經》的腧穴主治多直接來自各家針灸臨床實踐經驗———針灸方,而且當時的針灸方以單穴方雙穴方為主,從中歸納腧穴主治,有較強的針對性。另一方面,這段時期,有大量直接來自臨床實踐的各家腧穴專書,為腧穴主治的再總結提供了豐富、可靠的第一手資料。而宋以後,特別是明中期高武的腧穴總結工作,所依據的多是二次、三次、四次、五次等多次文獻,本身的可靠程度就不高,加上整理方法及人為的失誤等因素的影響,而使得整理結果的可靠度不高。文獻每經過一次轉換、改編,就多一次「失真」,經過從北宋至今近千年的演變,腧穴主治非但沒有及時地從臨床實踐中汲取新的營養,而且出現了許多的失誤,從而使得腧穴理論與針灸臨床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為了說明這種「失真」的嚴重程度,下面看一個典型例子:
三陰交,在內踝上八寸骨下陷者中,足太陰、厥陰、少陰之會。刺入三分,留七呼,灸三壯。主足下熱,脛痛不能久立,濕痹不能行(《明堂經》)。
三陰交,在內踝上三寸骨下陷者中,足太陰、厥陰、少陰之會,灸三壯。主足下熱,脛疼不能久立,濕痹不能行。腹中熱,苦寒膝內痛,心悲,氣逆腹滿,小便不利,厥氣上及巔。脾病者,身重,苦飢,足痿不欲行,善掣,腳下痛,虛則腹脹腹鳴,溏泄,食飲不化,脾胃肌肉痛。此出《素問》(《外台》卷三十九)。
三陰交二穴,在內踝上八寸陷中。灸三壯。主膝內廉痛,小便不利,身重,足痿不能行也(《聖惠方》卷一百)。
三陰交二穴,在內踝上三寸骨下陷中。足太陰、厥陰、少陰之交會。治痃癖,腹中寒,膝股內痛,氣逆,小便不利,脾病身重,四肢不舉,腹脹腸鳴,溏泄食不化,女子漏下不止。可灸三壯,針入三分(《銅人圖經》)。
三陰交,內踝上三寸,骨下陷中。足太陰、少陰、厥陰之交會。《銅人》:針三分,灸三壯。主脾胃虛弱,心腹脹滿,不思飲食,脾痛身重,四肢不舉,腹脹腸鳴,溏泄,食不化,痃癖,腹寒,膝內廉痛,小便不利,陰莖痛,足痿不能行,疝氣,小便遺失。膽虛,食後吐水,夢遺失精,霍亂,手足逆冷,失欠頰車蹉開,張口不合,男子陰莖痛,元藏發動,臍下痛不可忍,小兒客忤,婦人臨經行房羸瘦,瘕,漏血不止,月水不止,妊娠胎動,橫生,產生惡露不行,去血過多,血崩暈,不省人事。如經脈閉塞不通,瀉之立通;經脈虛耗不行者,補之,經脈益盛則通(《針灸聚英》)。
限於篇幅,沒有將歷代腧穴文獻有關「三陰交」主治一一列出,然而就上列五種主要文獻來看,其出入很大,這些差異幾乎全系人為的失誤所造成,其中《外台》較《明堂經》多出的二條主治,一條系誤錄「漏谷」主治,一條出自《素問·臟氣法時論》,原文取穴為「取其經太陰、陽明、少陰血者」,歸入「三陰交」穴欠妥;《聖惠方》則完全沿襲了《外台》的錯誤;《銅人圖經》多出的主治輯自《千金要方》;《針灸聚英》多出的主治一是從《資生經》所載《千金要方》、《千金翼方》針灸方中輯錄,原方組穴多少不一,定位有「三寸」、「三寸五分」、「一夫」、「八寸」之分,不能簡單地抄三陰交穴下;其婦人主治則從《針經摘英集》多首多穴方中輯錄。
顯然,古今文獻「三陰交」穴下所記載的主治病症,有相當一部分不來源臨床實踐經驗的總結。這裡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明堂經》中「三陰交」穴定於「內踝上八寸」,而自《銅人圖經》之後該穴定於「內踝上三寸」(現行本《外台》雖作「內踝上三寸」,但該穴排於「漏谷」穴之後,可知《外台》原書也作「內踝上八寸」),那麼宋以後所有腧穴書所載「三陰交」主治中就不能再包括《明堂經》的主治內容。
據我們的系統考察發現,古今腧穴文獻中,類似上述「三陰交」的典型「失真」現象不勝枚舉,研究結果詳見筆者新著《中國針灸學術史大綱》。
研究腧穴主治,必須注意的是,歷史上任何一次腧穴主治的總結都忽略了這樣一個關鍵問題:即不同時代不同醫家在腧穴定位上的差異。如前所述,不能不加鑒別地將歷代文獻中記載的所有「三陰交」主治皆匯於一處;又如《明堂經》所載之「犢鼻」穴已名存實亡,今天所謂「犢鼻」穴實相當於三國以後「膝目」(又作「膝眼」)穴的外膝眼穴,故今天若總結「犢鼻」穴主治,只能輯錄古今文獻中「外膝眼」及明末以後古籍中「犢鼻」穴主治。另一方面,將歷代腧穴文獻同一穴名(很可能部位不同)下主治簡單地抄錄在一起,或毫無規律地從各書所載腧穴主治中摘錄合編成新的腧穴主治,這些處理方法都使得腧穴主治越來越複雜,失真的程度越來越大,與針灸臨床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也給針灸腧穴教學帶來了很大的困難,限制了針灸在更大範圍內的推廣應用。
要從根本上解決好這些問題,必須首先搞清楚腧穴主治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演變的,只有這樣才能對古今文獻記載的腧穴主治進行科學地評價,也才能正其誤,補其缺,進而總結出近於臨床實際的腧穴主治規律。根據這些規律不僅可以執簡御繁,從而使得針灸腧穴易學易用,而且可以對於歷代腧穴文獻所記載的腧穴主治的可靠度作出基本的判定,同時還可以預測未知的腧穴主治。這就需要對古今腧穴文獻進行全面、系統、科學地總結,而且這樣的總結不僅僅是單純地從文獻到文獻的考證、歸納,還應當有嚴格的臨床檢驗及實驗分析;最後一點,這樣的總結還需要有政府的直接參与,否則最後總結出來的結果難以成為國家標準———像中國藥典一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針灸腧穴典》。
本文原載於《中國針灸》2001年3月第21卷第3期,版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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