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民國大學校長」難以重現
某種意義上,做教育是需要終身投入的。民國年間的大學校長,一做就是10年、20年、30年。蔣夢麟做了15年北大校長,張伯苓幾乎是南開「永遠的校長」。好的大學校長,確實跟這所大學的精神、氣質、歷史、傳統等緊密聯繫在一起。這種聯繫,今天沒有了。
《看歷史》:您曾經在《「兼容並包」的大學理念--蔡元培與老北大》一文中寫道:「百年中國,有獨立的大學理念,而且能夠真正付諸實施的,不敢說獨此一家,但蔡元培無疑是最出色的。這是因為,有其位者不一定有其識,有其識者不一定有其位;有其位有其識者,不一定有其時--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才可能有蔡元培出長北大時之揮灑自如。」能否談談為什麼集天時地利人和的人是蔡元培?
陳平原:之所以說蔡元培「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因他作為新舊交替時代的教育家,既是前清翰林,又是德國留學生,老人喜歡他的新,新人喜歡他的老。另外,他當過民國首任教育部長,有地位又有學問,這樣的人才很難得。因此,不說百分之百,起碼絕大多數北大教授都服他。在這麼一個特定時代,作為中國的最高學府,北大要找合適的校長,其實不容易。純粹的留學生,人家會說他舊學根底太差;舊學修養好的,又有人嘲笑你對西方根本不了解。恰好,蔡元培這兩方面的基本素質都具備。中學、西學,新學、舊學,地位、修養,加上他那傳統儒家的春風化雨般的性格,做北大校長特別合適。我說過,即便在當年,蔡先生也不是第一流的學者,但他的學養、視野與胸襟,使得他可以遊刃有餘地促成北京大學的現代轉型。
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是在1917年,一直做到1927年,中間有辭職,有出訪,真正在校時間只有五年半。這個時期的中國,軍閥混戰,政治上很不穩定,大學經費嚴重不足。但另一方面,政府鞭長莫及,或者志不在此,沒有強力介入大學的管理與運作,所以,執掌北大的蔡元培,有充分的自由及空間,來表達其教育理想,完成其現代大學建構。為了堅持自己的理念,蔡元培不斷與教育部叫板,一會兒公開辭職,一會兒退回公文,這當然是因為他無欲則剛,但毋庸諱言,也與他的資歷以及當時權力真空有關。如此天時地利人和,以後很難重現。
《看歷史》:您在2000年紀念蔡元培校長逝世60周年時寫道:「假如承認教育對於21世紀中國命運具有決定性的影響,那麼,其利弊得失,理所當然應該由所有中國知識者而不只是教育家來承擔責任。」當時您曾經反問,我們在追慕蔡元培先生之後還能做些什麼?13年過去了,我們能否從中國教育的變化中找到答案?
陳平原:理解當代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等,必須關注教育,尤其是大學教育。在我看來,知識的真正確立與有效傳播,必須藉助教育才能完成。所以,關心中國未來的讀書人,都應該關心教育問題。我甚至認為,在21世紀,教育將成為一個跨學科、跨文化、兼及理念與實踐、有無限可能性的重要專業。「知識」如何生產、怎樣傳播、能否應用、有無弊端,在今天以及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將變成一個特別重要的學術領域。從1996年開始,以北大百年校慶為契機,我不斷叩問中國大學問題。我的大部分論述,並不採取「教育學專家」的視角,而是基於知識分子立場,因此,有的是技術問題,如我們現在能做些什麼,如何在歷史提供的舞台上表演;但更多的是理念性的,包括中國大學歷史的回顧,以及對大學精神的發掘等。但能走到哪一步,我也不清楚。常有人善意地嘲笑:你說的很對,也很好,但你能改變這個世界嗎?我的答覆是:儘力而為,但求問心無愧。
《看歷史》:今天提到民國校長,人們一定會想到蔡元培、張伯苓、梅貽琦等人,為何他們會成為整個民國時代校長的代表?我們能否從中找到一種當時的精神特質?
陳平原:大眾傳媒所製造的「懷舊熱潮」,不論對象是什麼,都是只可遠觀,不可近視。實際上,「民國」或「民國大學」並不像大家想像的那樣美好。當一個學術領域轉化成公眾感興趣的話題時,必定基於對當下處境的反省與批判。人們之所以熱衷於談論蔡元培等「民國校長」,是用來比照、襯托、反省今天的中國大學。這種論述方式,對當下中國的校長們是不太公平的。因為,距離產生美感,我們更多看到先賢美好的一面,難得體會他們的艱辛與尷尬。不過必須承認,從晚清到民國,很多人是抱著「教育救國」的觀念來從事小學、中學、大學教育的。對他們來說,教育不僅僅是職業,更是理想。認定中國落後的總根子在教育水平,因此,蔡元培等人希望通過辦學來「自下而上」地改造中國。可以這麼說,晚清到民國年間從事教育的人,很多是有政治抱負的。作為理想主義者,他們的工作目標是為20年、50年乃至100年後繁榮昌盛的「新中國」奠定根基。那一代的教育家其實很幸福,因為他們有理想,有情懷,覺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義。而今天的教授及校長們,未必都有這種幸福感。
不能說那時的校長全都這麼高尚,但請記得,民國年間的大學校長是沒有級別的,做事情也比今天要難得多。他們得籌集經費,還得應付學潮。在國共兩黨激烈鬥爭、校園嚴重分裂的時候,校長該做什麼?既要保護學生的政治熱情,又不能破壞正常的教學秩序;既不能讓警察隨便進校園抓學生,也不該支持學生直接對抗政府,這角色可不好當呀。我特別佩服那些有遠見、有智慧且有擔當的校長們,他們能在那麼艱難的環境下挺直腰桿走過來,完成自己所承擔的歷史使命,實在不簡單。今天的很多大學校長,人聰明,專業做得不錯,工作也很投入,但基本上是一種職業化的思考,缺失那種理想主義激情。當然,今天的大學校長是教育部任命的,其獨立性大打折扣,不可能再像蔡元培那樣為堅守自己的教育理念而特立獨行了。
《看歷史》:那您覺得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今天人們對那個時代校長的認可與追慕,是想表達對現在的期許,希望當年的教育能在今天重現一下?
陳平原:也可以這麼說。非專業的讀者,其熱衷於談論某個歷史問題,必定是有立場或心情在裡面。為什麼今天這麼多人關注民國年間的大學校長,而不是英美名校的校長,或宋明書院的山長?原因是民國離我們很近,對比性強,容易拿來跟當下的中國大學做對比。
此類比附,好處是讓人浮想聯翩,但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史學研究。比如,這麼來談「民國大學校長」,很容易將其美化。因為,你只讀了那些對校長們的表揚和懷念,而沒看批判或嘲諷的文章。當年的大學校長,即便做得很出色,也可能被教授及學生們趕跑,如羅家倫就曾被從清華大學校長位子上趕下來。老大學盛產故事,但不是每個故事都好聽,就看你的選擇。校史專家敘述往事時,大都不願意揭傷疤,而是著重表彰先賢。另外,你還得考慮這故事是誰講出來的,因立場不一樣,看問題天差地別。作為大學校長,對外得處理與政府及民眾的關係,對內須協調與教授、學生的利益,單是資源如何分配,就註定了校長不可能人人叫好。若是你翻閱史書,得出過去的校長再差也比今天的好,那是很不理智的。我們只能說,「民國大學校長」之所以成為一個引起廣泛關注的話題,潛在的因素是公眾對當下中國的教育制度不滿,希望藉此展開分析、反省與批判。
《看歷史》:您在前段時間參加鳳凰衛視的「鏘鏘三人行」節目時,談到大學校長畢業典禮使用網路語言致辭的問題。這種個案的出現是否與今天校長的師道尊嚴退化有關?
陳平原:畢業典禮致辭、師道尊嚴、校長的職責,這可不是同一個層次的問題,也很難直接掛鉤。我們還是就事論事,說說大學老師和校長們該如何給學生做表率。前些年我批評大學評估造假,批評大學過於商業化,批評大學校園裡的官本位,包括阿諛奉承前來視察的各級領導等,都是著眼於如何還給大學生一個「乾淨的大學校園」。無論教授還是校長,在尊重領導的同時,必須學會尊重學生。千萬別小看「小荷才露尖尖角」,他們很敏感,對於校長及教授們的「小心眼」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是學生,說不定明天就是國家的棟樑,或大學的「金主」了。教授及校長的一舉一動,潛移默化地影響學生們的趣味,以及其對於母校的印象。因此,若你想強調師道尊嚴,最好同時追問,教授及校長們的言談舉止,是否值得學生們敬慕與懷想。
《看歷史》:校長的作為取決於多種因素,今天這種局面的出現是否也與整個社會對於校長的期待有關?
陳平原:你說的沒錯,整個社會對於校長的期待太高,讓他們很難「名副其實」。其實,話應該這麼說,當下中國,民眾對於大學的期待普遍過高,某種程度上助長了大學的浮躁風氣。比起半個世紀前,毫無疑問,中國大學進步神速。記得文革後期,中美文化交流剛剛開始,美國有一個代表團來中國考察,回去後做報告,說北京大學的水平約略等於美國的社區大學。文革結束後,中國高等教育逐漸走上正軌,1981年國務院批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暫行實施辦法》,此後我們的研究生教育有了長足發展。有一件事,我在別的場合也說過,1998年北大慶祝百年校慶時,建議中央將「建設世界一流的社會主義大學」這一口號,改為「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即去掉「社會主義」四個字。從那個時候起,我們不再糾纏「姓社」還是「姓資」,名正言順地向歐美名校學習,並積极參与國際競爭。只是大學不可能像工廠那樣,引進新的生產線,馬上就見成效。這些年,中國大學的「硬體」大為改善,蓋了很多漂亮的教學大樓,添了很多先進的實驗儀器,但教授基本上還是那些教授,制度上也沒有根本性的改進。因此,我再三說,大家對中國大學不要期待太高。應該有耐心,允許中國大學從容不迫地完成這十分艱難的蛻變過程。如今,不管是政府還是民間,對中國大學的期待值都太高了,壓力過大,步子就會變形,甚至可能出現方向性錯誤。方向正確,路子走得正,中國大學就會慢慢好起來。但如果希望中國大學三天上一個台階,則很可能欲速則不達,弄不好會翻車的。
《看歷史》:那您覺得校長應該怎麼做呢?
陳平原:首先必須了解大學校長這個職業的特殊性。今天中國的大學校長,因比照同級別的官員,其任期多是三五年。我們都知道,1869-1908年期間出任哈佛大學校長的艾略特(CharlesW.Eliot),一干就是40年。艾略特推行的高等教育改革,乃哈佛大學從傳統學院向現代大學轉型的關鍵。而這需要時間,如果他只做三五年,還沒開頭,就應該結尾了,那文章肯定做不好。某種意義上,做教育是需要終身投入的。民國年間的大學校長,一做就是10年、20年、30年。蔣夢麟做了15年北大校長(1930-1945),這還不算此前十幾年蔡元培掌校時,他當總務長且三度代理校長。至於張伯苓,幾乎就是南開「永遠的校長」。好的大學校長,確實跟這所大學的精神、氣質、歷史、傳統等緊密聯繫在一起。這種聯繫,今天沒有了。因為,大學校長這一職務的特殊性,今天被有意無意地抹殺了。主管部門更多考慮的是級別相當且年齡合適,而不太顧及其是否真懂教育。再說,三五年的任期,校長們只能採取「短平快」戰略,希望立竿見影,而不願意長遠規劃,穩紮穩打,為後人開路或栽樹。
《看歷史》:您對今天中國大學最滿意的地方是什麼?最不滿意的地方又是什麼?
陳平原:最滿意的就不說了,還是談談不太滿意的地方。第一,大學不是官僚養成所,不該以官職高低來評判學生的成功與否,更不該把官場的那一套做派引進校園來。這個問題我說了多次,6月還在中山大學畢業典禮上「大聲疾呼」,明知說了沒用,可白說也得說。第二,大學不該過分渲染「產學研」三結合。暫且不說這結合的效果如何,單是把「產」放在最前面,必定關注專利的轉化,而不是教學或科研。第三,大學應以文理為中心,不該把專業學院排在最前面,讓商學院(管理學院)挂帥,用各種名目吸引有錢人來大學校園裡鍍金,這種狀態不值得鼓勵。第四,大學應以「教書育人」為主軸,不該辦成研究院。今天的中國大學,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重科研而輕教學。對研究型大學來說,這麼做尚且有很大的缺失,更不要說教學型大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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