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生之道
謀 生 之 道 20世紀最純淨的心靈,讓整個世界駐足聆聽的聲音。印度文明的奇葩,20世紀最卓越的心靈導師——克裡希那穆提克裡希那穆提 著 廖世德 譯 作者簡介:克裡希那穆提一八九五年生於印度,十三歲時由「通神學會」領養。「通神學會」一直宣揚「世界導師」(world teacher)的再度降臨,並且認為他就是這個「世界導師」。他很快就成為堅強無畏、難以歸類的導師。他的言論和著作無法歸屬於哪一種宗教,既非東方也非西方,而是屬於全世界。一九二九年的八月三日,克氏宣佈解散專為他設立的「世界明星社」,退還所有信徒的捐款,他發誓即使一無所有也不成立任何組織。因為真理不在任何人為組織中,而純屬個人了悟,一旦落入組織,人心就開始僵化、定形、軟弱、殘缺。他的另一項驚人宣佈是,他否定了所有過去的通靈經驗,認為一切心靈現象都是人類接受傳統暗示和過去習性的策動而投射的念相。從此,這位被選為「世界導師」的克裡希那穆提,才真正開始光華四射。 一九三九年二次大戰爆發,面對世界的動亂、人類的自相殘殺,克氏感到刺骨的哀傷以及更為超然冷靜的深思,他開始探索真正的教誨,要用最簡單而直接的語言帶領人們進入那種不可思議的境界。這位慈悲與智慧化身的人類導師,窮其一生企圖帶領人們進入他所達到的境界,直到九十歲去世前都還在不停奔波。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六日晚九點整,克裡希那穆提不可思議的一生結束了。他留下來的六十冊以上的著作,全是從空性流露的演講集和講話集,目前已經譯成了47種語言出版。在歐美、印度及澳洲也都有推動他志業的基金會和學校。他們一直強調克氏教誨的重點:人人皆有能力靠自己進入自由的了悟領域,而所謂的真相、真理或道,都指向同一境界。克裡希那穆提,這位被譽為歷史上旅行次數最多,晤面人數最多的世界導師,不喜歡被人們稱為「大師」。他雖然備受近代歐美知識分子的尊崇,然而真正體悟他教誨的人,至今寥寥無幾。 目錄引言序 小引:生活樸素與謀生之道 內在的自由是最終目標 正確的職業來自心的改變 抗拒讓心遲鈍 熱愛消弭牽掛 快樂地工作還是在工作中尋找幸福 世界是個人內心的投射 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 老師真正的作用在哪裡? 在醜陋的世界上保持清明 衝突使你疲憊 生命在於創造 關係的轉變是新社會的基礎 謀生之道從反抗虛妄開始 不要把社會當作擴張自己的手段 謀生之道無關貧富 藝術就是「我」的缺席 「分別心」加速心的敗壞 庸俗謀劃了我們的卑賤 閒暇時的思考 完整的行動 形象的形成 免除制約 明智即和諧 野心的危險 正確的謀生之道 衝突源於內在 讓不滿之火繼續燃燒 悠閒是學習的前提 活得有創造性 完整的責任感 自以為是的日常生活 以己身為師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 正確的生活 永遠不要問怎樣 自利心使心腐敗 引言:我們每一個人不都需要知道正確的謀生之道嗎?如果我們只要貪婪、嫉妒,又愛追求權力,那麼我們的謀生之道,就會反映出這種內在的慾望,因而製造出競爭、無情、壓搾的世界,最終導致戰爭。 小引:生活樸素與謀生之道 擁有的東西不多並非就是生活樸素。生活樸素不但是要謀生之道正確,而且還要能夠不需要消遣、嗜好,也能夠不需要擁有東西。沒有佔有慾使我們的謀生之道正確,但是,我們的種種謀生之道卻顯然是錯誤的。貪婪、守舊、權力慾望都會使我們謀生的方法錯誤。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從事某種工作,但是,即使這樣,我們還是可以有正確的謀生方法。每一個人都必須認清這個問題。謀生方法錯誤造成禍害和痛苦,那種千篇一律令人厭倦,而且是和死亡打交道。我們每一個人,不都需要知道正確的謀生之道嗎?如果我們只要貪婪、嫉妒、又愛追求權力,那麼我們的謀生之道,就會反映出這種內在的慾望,製造出競爭、無情、壓搾的世界,最終導致戰爭。內在的自由是最終目標 奧嘉義,一九四五年六月三日 問:對大部分人而言,最重要的在於正當地謀生。但是我發現,由於目前的經濟潮流是互相依賴的,所以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差不多都是在壓搾別人,要不就是構成戰爭的原因。這樣的話,如果我們真的希望自己的謀生方法正確,我們怎樣才能夠掙脫壓搾與戰爭之輪,找到正確的謀生方法? 克:一個人如果真的想要找到正確的謀生之道,那麼目前這種結構之下的經濟生活確實是很麻煩。就像你說的,目前的經濟潮流是密切地連接在一起,所以這個問題很複雜。但是,這個問題,正如其他複雜的問題一樣,我們要用「單純」來面對。我們的社會越來越複雜、越嚴密。為了追求效率,人的思想和行為都不得不劃為一個片段一個片段。感官的價值一旦居於最高位,永恆的價值一旦棄置於一旁,效率這種東西就非常殘酷。 我們所擁有的某些活動顯然是錯誤的謀生之道。有些人的謀生之道是生產武器,是殺戮同胞的工具,這種人當然會想引發暴力。暴力必然不可能在這個世界創造和平。還有政客,政客不論是為國家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為某種意識形態的利益,都想統治別人、壓搾別人。他們的這種謀生方式當然錯誤,因為他們的謀生方式會引發戰爭,造成別人的悲傷、痛苦。還有一些僧侶,他們心裡總是懷著一定的成見、教條、信仰,堅持一定的祭拜、祈禱方法。他們的謀生方法當然也不對,因為他們傳播的只是無知與狹隘,這一切只會使人互相對立。不論是什麼職業,只要會使人分裂和衝突,顯然都是錯誤的謀生方法,那隻會造成壓搾和鬥爭。 我們的謀生方法其實是由傳統、貪婪和野心決定的,不是嗎?我們通常並沒有謹慎選擇自己的職業。我們一無所得,有的只是感激,然後一味盲從地讓自己置身於其中的經濟制度。不過,剛剛他問說,怎樣才能夠掙脫壓搾和戰爭?他如果要掙脫壓搾與戰爭,必須不為外物所動、不從事傳統的職業、不嫉妒、不野心勃勃。我們很多人之所以選擇一種職業,都是因為傳統,因為我們是律師家族、軍人家族、政治家族。貪求權力、地位,決定了我們的職業,野心驅使我們和別人競爭,成功的慾望使我們對他人無情。所以,一個人如果不願意壓搾別人(這是製造戰爭的導因),那麼他就必須不因循傳統、不貪婪、不野心勃勃,不是只追求自己的需要。一個人如果能夠摒除這一切,他自然就能夠找到正確的謀生之道。 謀生之道正確非常重要、有益。不過,正確的謀生之道本身不是目的。也許你的謀生方法很正確,可是由於你內在的貧乏、不足,所以你成了自己和別人的痛苦之源也有可能。你會毫不在意、粗暴、自以為是。沒有內在的真正自由,你不會快樂、平安。只要能夠找到那種自由,我們就不但能夠稍微滿足,而且還會體認到一種超越一切手段的東西。所以,首先要追求的就是這種東西,有了這種東西,其他的自然就跟著來了。 這種內在的自由不會不請自來。這種自由有待發現和體驗。這種自由並不是因得到什麼東西而讓你很榮耀。那是一種狀態,好像寂靜一樣,其中沒有變遷,有的只是「完整」。這種創造不一定要表達出來,這種能力不需要外在的表現。你不必是藝術家,也不必當觀眾。如果你追求的是這些,你就會失去那內在的實相,這種實相不是平白得來,也不是什麼才能製造的結果。我們的心念一旦免除了情慾、惡意、無知,免除了庸俗、貪慾,就會發現這種實相,發現這個不壞的寶藏。我們必須以心念和冥想來體驗這種自由。沒有這種自由,生存就是痛苦。人口渴就想找水喝,同理,我們也必須追尋實相。只要知道實相,就能解除那無常的飢渴。 正確的職業來自心的改變 奧嘉義,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七日 我們的理智已經發展過度。但我們也付出了代價,不再有深刻而清晰的感受。一個文明如果專事於理智的追求,必然會麻木無情,一味崇拜成功人物。偏重於理智或偏重於感情都會失衡,不過理智卻永遠都在防衛自己。純然的決定只會使理智更加頑固,使它僵硬、遲鈍。不論變或不變,理智永遠都在自我侵蝕。我們必須不斷的覺察,才能夠瞭解理智的種種面貌。理智的再教育必須超越理智的說理之上。 問:我發現我的職業和我的人際關係互相衝突,兩者背道而馳。要怎樣才能夠使兩者並行不悖? 克:我們的職業大部分都是因循傳統而來,要不就是出於貪婪或野心。在職業上,我們都很無情,爭強鬥勝、欺詐、狡猾、極度防衛自己。不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們比別人弱,我們就立刻屈居下風。所以我們不得不努力維持這一部貪婪商業機器的效率。要維持自己的地位,要更敏捷聰明,就是一次不停的掙扎。野心永遠不會饜足,野心永遠都在尋找更大的空間,以便施展身手。 不過,人我關係卻是另一回事。人我關係裡面有的是情感、體貼、調適、修正自己、退讓。我們在人我關係當中是要活得快樂,不是要征服什麼人。人我關係裡面必有的是謙卑的溫柔、不支配他人、不佔有。但是,空虛和恐懼卻在人我關係中製造嫉妒、痛苦。人我關係是發現自我的過程,這個過程裡面,有的是一種廣闊深刻的瞭解。人我關係就是在發現自我時不斷的調適,人我關係需要的是耐心、無限的變通,還有一顆單純的心。抗拒讓心遲鈍 但是,維護自己和愛,職業和人際關係,兩者如何能夠並行不悖呢?一個麻木無情、爭強好勝、野心勃勃,一個退讓、體貼、溫柔,兩者不可能結為一體。有的人,一手沾滿血腥、金錢,另一手卻要慈愛、體貼。為了調和自己職業上的麻木無情,他們便追求人際關係的舒暢、輕鬆。但是人際關係絕不輕鬆,因為,人際關係是發現自己,是瞭解的過程。職業中人在人際關係上追求輕鬆快樂,為的是要彌補那令人疲憊的工作。他那充滿野心、貪婪、無情的工作,每天都在逐步造成戰爭,造成現代文明的野蠻。 正確的職業不因循傳統、貪婪、野心。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認真的建立正確的人際關係——不但和一個人建立正確的關係,而且和所有的人建立正確的關係,那麼,我們就能夠找到正確的職業。光是理智上決心尋找正確的職業沒有用。正確的職業來自重生,來自心的改變。 我們必須瞭解意識的每一層面貌,才有「完整」可言。愛與野心、欺詐與清明、慈悲與戰爭,不可能成為和諧的一體。只要職業和人際關係背道而馳,衝突和痛苦就無休無止。凡是從二元對立的內部進行的改革都是退化,只有超越二元對立,才有創造性的平安。 抗拒讓心遲鈍 班加羅爾,一九四八年八月八日 問:你一直在說我們必須保持覺醒。但是,我發現我的工作總是讓我變得很遲鈍。累了一天,還要說什麼保持覺醒,無異於在傷口上灑鹽。 克:先生,這個問題非常重要。請讓我們一起仔細討論,看看裡面牽涉到什麼東西。那些所謂的工作、職業,那些照本宣科的事務,總是使我們大部分人變得很遲鈍。有的人熱愛工作、有的人則是出於需要不得不工作,總覺得工作使他們越來越遲鈍。其實這兩種人都遲鈍,不論是熱愛工作或抗拒工作,其實都遲鈍了,不是嗎?如果一個人熱愛工作,那麼他到底是怎樣熱愛工作的?他從早到晚想著工作,心裡一直牽掛著工作。他已經和工作合而為一,不再能夠跳出來觀察工作——他就是那行為、那工作。這種人的生活是怎麼一回事?這樣的人活在籠子裡。他和他的工作一起孤絕地活著。他在這種孤絕狀態中也許很聰明、很有創意、很細心,不過他還是活得很孤絕。因為他抗拒其他的工作、其他的方式,所以才會變得這麼遲鈍。他的工作其實是逃避生活——逃避妻子、逃避社會責任、逃避無數的需要——的方法。熱愛工作的人是這樣。另外一種人(我們大部分都屬於這種人)則是縱然不喜歡、縱然抗拒,還是不得不工作。工廠勞工、銀行職員、律師,不論什麼職業,都是如此。 那麼,到底是什麼東西使我們遲鈍呢?是工作本身嗎?是因為我們抗拒工作嗎?是因為我們逃避工作的種種衝擊嗎?你們瞭解這一點嗎?我希望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換句話說,熱愛工作的人,事實上是囚禁在工作裡面,他深陷其中,已經是一種沉溺。他熱愛工作,其實是逃避生活。另外一種人抗拒工作,一心想著別的事情,他抗拒自己的工作,所以一直在衝突。因此,我們的問題是:是工作使我們越來越遲鈍嗎?換句話說,是行為、工作使我們的心遲鈍呢?還是逃避、衝突、抗拒使我們的心遲鈍?顯然,使我們的心遲鈍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我們自己抗拒工作。但是,如果你不抗拒工作,你接受工作,結果會怎樣?結果是工作不再使你遲鈍,因為你的心只有一部分在做你不得不做的工作。你生命的其他部分、你的潛意識、你那些潛匿的部分,想的是你真正有興趣的事情。這樣就沒有衝突。這樣說聽起來很複雜,但是,如果你們仔細想一下,就會瞭解我們的心之所以變得遲鈍,並不是因為工作,而是因為抗拒工作、抗拒生活。譬如說,你不得不做某項工作,這項工作需時五到六小時。然後你說:「真無聊,真可怕,我希望我能夠做點別的事情。」這時你顯然在抗拒這項工作。你的心有一部分希望你能夠做別的事情。因為抗拒,所以造成分裂,分裂又造成遲鈍。因為你希望自己做別的事情,所以把力氣浪費掉了。但是,如果你不抗拒,需要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樣你就會說:「我必須謀生,而我要用正當的方法謀生。」 如果你為了謀生不得不從事某種事情,而你心裡又一直抗拒,那麼你的心當然會越來越遲鈍,因為這種抗拒就好比一邊開著引擎,一邊踩剎車一樣。這部可憐的引擎結果如何?結果是性能越來越遲鈍,不是嗎?你開車時,如果一直踩剎車,結果如何?結果是你不但弄壞剎車零件,還弄壞引擎。你抗拒工作時就是這麼一回事。反過來說,如果你接受了你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且是很聰明地做、盡能力所及地做,那麼結果又是如何?結果就是,因為你不再抗拒,所以你意識裡的其他部分就不理會你的工作,照樣活潑有力。你放在工作上的,只是意識的心,其他的潛意識、心的隱匿部分就全都放在更有生命力,更有深度的事情上面。你雖然正面迎向工作,潛意識卻會接管過來操作。 熱愛消弭牽掛 這樣,如果你仔細觀察,那麼我們的日常生活是怎麼一回事?假設你很認真在追尋上帝,追求和平,你真的關心這件事。你的意識和潛意識都在做這件事——追求幸福、追尋實相、希望自己活得正當、活得清楚、活得美。但是你不能不謀生,因為,自己一個人活著這一回事是沒有的——換句話說,人都要活在關係裡面。你關心和平,但是你平常的工作卻一直干擾你這種心情,所以你就抗拒工作。你說「我希望有比較多的時間思考、打坐、練小提琴」等等。你一這樣想,你只要這樣抗拒,就是浪費力氣,浪費力氣就會使心遲鈍。但是,如果你瞭解有很多事情都不能不做——寫信、談話、清理牛糞,什麼事都有——因而並不抗拒,你只說:「我必須做這件事。」這樣的話,你就做得心甘情願、不煩悶。只要不抗拒,事情一做完,你會覺得自己心裡很平靜。因為我們的潛意識,我們心靈深處關切的是安寧,所以我們就開始安寧。這樣,行為和你追尋的實相之間就沒有分裂。行為也許是照本宣科、也許是例行公事、也許了無趣味,但是,心一旦不再抗拒,一旦不再因抗拒而遲鈍,那麼,兩者就相容了。在寧靜和行為間製造分裂的就是抗拒。抗拒從心念出發,抗拒無法使我們行動。只有行動才能解放我們,抗拒工作則不可能。 所以,要緊的是要瞭解:凡是抗拒、怪罪、責備、逃避都會使心遲鈍。不抗拒、不責備、不怪罪,心就不遲鈍,就活生生,就活潑有力。抗拒只不過是一種孤絕。一個人如果意識或潛意識裡一直在使自己孤絕,那麼,他的抗拒就會使他的心遲鈍。 熱愛消弭牽掛 奧嘉義,一九五五年八月十四日 問:你說如果心有牽掛,就接收不到真理或上帝。但是,如果我不牽掛工作,如何謀生?你以演講為謀生之道,難道你不牽掛你的演講嗎? 克:上帝禁止我牽掛我的演講!我不牽掛我的演講,演講也不是我的謀生之道。如果我有所牽掛,那麼心念和心念之間就不會中斷,就不會有那樣的寂靜,讓我看見新的東西。否則如果是這樣,我的演講就會非常無聊。我不想讓自己的演講無聊,所以我不靠回憶演講。這是另外一回事。沒有關係,我們下一次再談這一點。 剛剛你問說,如果你不牽掛工作,又如何謀生。你真的牽掛工作嗎?請你聽好。如果你真的牽掛工作,那麼,事實上你並不愛你的工作。你瞭解這其中的差異嗎?如果我愛自己的所作所為,我就不會牽掛它,因為我的工作和我是不分的。但是,在這個國家,我們所受的訓練卻是從我們不愛的工作上學習技術。不幸的是,如今不但是這個國家如此,全世界也都染上這種習慣。或許有一些科學家、專家、工程師,真的愛自己的工作。但是,我們大部分人並不愛自己做的事情。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才牽掛謀生這一回事。我想這其中是有差別的。 假設你真心地探討一下,那麼,如果我一直接受野心的驅使,一直想在工作中達成某種目標,成為什麼人物,有所成就,那麼,我又怎麼會熱愛我做的事情?藝術家如果只關心名聲是否偉大、總愛和人比較、野心是否順遂,就不再是藝術家。他和別人沒有兩樣,只是技師而已。這就表示說——真的熱愛一件事情,就必須完全沒有野心,完全沒有博得社會承認的慾望。我們所受的訓練,所受的教育都沒有教我們這樣,但我們必須符合社會或家庭教我們的俗套。因為我的家族以前有人是醫生、律師、工程師,所以我也應該是醫生、律師、工程師。因為社會這樣子要求。就是這樣,所以我們對事物本身失去了愛,甚至我們是否真的熱愛過事物,我都懷疑。你如果熱愛一件事情,就不會牽掛它,我們的心就不會縱容我們去追求什麼事情,去爭取比別人強了。這時一切的比較、競爭、成功的追求、慾望的滿足就全部止息。勃勃的野心才會牽掛事情。 同理,牽掛上帝、牽掛真理,都找不到上帝、找不到真理。因為我們的心牽掛的,事實上是它早就知道的事情。如果你認為自己已經知道那無可測度者,你知道的其實是過去事物的結果,所以就不是那無可測度者。實相無可測度,所以也無可牽掛。實相有的只是寂靜,只是不動的空。只有這樣,那無可知者才會顯現。快樂地工作 《論生活》,第八十八章他冷漠而憤世嫉俗,大約是政府裡部長之類的人物。他是朋友帶來的,說得準確點,是朋友拖來的。他發現自己到了那樣的地方,覺得很驚愕。他的朋友想要討論事情,而且顯然認為他也會跟進,聽聽他的問題是怎麼一回事。但是,這個部長很奇怪,而且很有優越感。他個子很高,眼光銳利,可是語言淺薄。他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開始衰退。行走是一回事,到達是一回事,行走是不斷的到達,到達而不再行走就是死亡。我們多麼容易滿足,我們的不滿多麼容易就得到填補!我們都需要某種逃避的地方,需要完全沒有衝突的天堂。我們往往都可以找到。聰明人和愚昧的人一樣,都會找到他們的天堂。不過聰明人在其中卻很警覺。 部長:幾年來,我一直想要瞭解我的問題,但是我一直弄不清楚。我的工作老是造成自己和他人對立。我想幫助人,可總是造成不快。我幫了一些人,卻在另外一些人身上造成對立。我一手給,一手傷害別人。我已經不記得這種情形有多久了。現在的情況是我必須行動果斷。我真的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克:哪一樣比較重要:不傷害別人、不製造敵意比較重要,還是工作比較重要? 部長:我在工作的過程當中,傷害了別人。有些人對工作非常投入,我就是這種人。我做一件事,就要看到它完成,我一直都是這樣,我認為我做事非常有效率。我很討厭看到別人沒有效率,因為,不論如何,我們只要做什麼工作,都必須把它做完。這樣,沒有效率或懶散的人,自然就會受到傷害,然後心懷怨恨。有益於他人的工作很重要,但是,幫助別人的時候,如果有人礙事,我們就會傷害他。但是我真的不想傷害別人。如今我已經知道,我必須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克:哪一件事對你而言很重要:工作?抑或不傷害別人? 部長:我們在改革的工作當中,看到這麼多的痛苦和危險。雖然頂不願意,可是這個工作的過程當中,卻傷害了某些人。 克:拯救了一群人,就毀滅另外一群人。一個國家生存了,可是卻是另外一個國家付出代價。所謂有靈性的人世,那麼熱衷於改革,但是卻救了一些人,毀了一些人。他們創造了幸福,也帶來了詛咒。往往,我們是對某些人仁慈,卻對某些人殘酷。為什麼?哪一樣對你而言很重要:工作?還是不傷害別人? 部長:不論如何,我們總是會傷害別人。我們會傷害隨便的人、沒有效率的人、自私的人。這種事好像不可免。你難道沒有講話傷過人嗎?我就知道因為你說到有錢人,結果傷害了一個有錢人。 克:我不想傷害任何人。如果某種工作的過程會傷害別人,那麼對我而言,那種工作必須丟一邊去。我沒有工作,也沒有什麼改革或革命方案。在我而言,工作不是第一,不傷害人才是第一。如果我的話傷害了那個有錢人,那並不是我傷他,而是實情傷他。那實情是他不喜歡的。他不喜歡曝光。我的意圖並不是讓誰曝光。如果有人因為實情而一時曝光了,他會為自己看到的事情大發雷霆,他會責怪別人。不過那只是在逃避事實,借憤怒逃避事實是最常見、也最無知的反應。 但是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哪一個對你而言很重要:工作?還是不傷害別人? 部長:你不認為工作不能不做嗎? 克:為什麼要做工作?如果做工作有益一些人,可是卻傷害某些人,那麼工作的價值何在?你也許拯救了自己的國家,可是卻壓搾或破壞另外一個國家。你為什麼這麼關心自己的國家、自己的黨、自己的意識形態?你為什麼這麼認同你的工作?工作為什麼這麼重要? 部長:我們必須工作、必須活動,否則形同死亡。如果這個房子起火了,我們不可能還要關心那些根本的問題。 克:對於純然活動的人而言,「根本問題」的問題從來不是問題。他們只關心活動。活動為他們帶來了膚淺的利益,可是也造成了很深的傷害。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問,為什麼某一樣工作對你而言那麼重要?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這樣工作? 部長:喔,我不知道。但是,工作讓我覺得非常幸福。在工作中尋找幸福 克:所以你真正關心的並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從工作上面得到的東西。你也許沒有從工作上賺到錢,但是,你卻從工作上得到快樂。有的人因為拯救黨或國家而獲得權力、地位、聲望,你從工作得到快樂;有的人服侍救主、上師、「尊師」而得到極大的滿足,他稱這種滿足為「至福」,你則滿足於自己所謂利他的工作。事實上,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你的幸福,而你的工作給了你想要的幸福。其實你並不關心那些你應該幫忙的人,他們只是你追求幸福的手段。這一來,凡是沒有效率的人,礙事的人都要受到傷害,因為,工作要緊,工作就是你的幸福。這個事實很殘酷,可是我們都用服務、國家、和平、上帝等堂皇的字眼掩蓋住了。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要在這裡指出,給你幸福的是工作,如果有人妨礙了這個工作的效率,那麼傷害這個人你並不在意。你在某種工作中追求幸福,那種工作——不論是什麼工作——就等於是你。你關心的是得到幸福。工作給了你得到幸福的手段,所以工作就非常重要。所以,為了那給你幸福的東西,你當然就很有效率、很無情、霸道。所以你不在意傷害別人,不在意他人怨恨。 部長:我從來不曾這樣看事情。事情確實是這樣。但是,這樣一來,我該怎麼辦? 克:但是,讓我們弄清楚你為什麼這麼久才看清這個簡單的事實。這件事不也很重要嗎? 部長:我想,就像你說的,我並不在意傷害別人,或者,只要我工作順利,我就不在乎。通常我工作都很順利,因為我一向很有效率、很直接,也就是你說的無情。你完全正確。但是,這一來,我該怎麼辦呢? 克:這麼多年來,你一直看不清這個簡單的事實。現在你總算看清了。你之所以不願意看清這個事實,是因為,看清這個事實等於是破壞你生存的根基。你追求幸福,也找到了幸福,但是這幸福老是製造衝突和怨恨。現在,你終於看清自己這個事實,或許是這輩子第一次看清楚。你現在要怎麼辦?工作能不能另闢蹊徑?我們難道不可能只是快樂的工作,而不要在工作中追求幸福嗎?我們只要把工作和人當作手段,那麼我們顯然和工作、和他人都不會有關係,都沒有交流。這樣,我們就沒有辦法愛人。愛不是手段,愛是愛本身的永恆。你利用我,我利用你,通常我們說這就是關係。我們彼此對對方很重要,是因為我們彼此互為手段。所以,說到底,其實我們彼此對對方一點都不重要。因為互相利用,所以無可避免要產生衝突、對立。所以,我們要怎麼辦?這一點讓我們一起來解答,不要光想從對方身上得到答案。如果你自己找出答案,那麼,那就是你自己的經驗,所以就是真實的,因此就不是他人的結論或證實、不是口頭的解答。 部長:那麼,我的問題何在? 克:我們能不能這樣說,很直覺的來說,你對下面這個問題的第一個反應是什麼?是不是先有工作?如果不是,那麼先有什麼? 部長:我已經開始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驚訝。看清楚這麼多年來,在工作上我到底在幹些什麼事,真是令我驚訝。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你所謂的實相。我向你保證這並不愉快。如果我可以克服這種不愉快,那麼,也許我會看清楚真正重要的事情,然後很自然地依循這些重要的事情來工作。不過,我現在還是不清楚到底是先有工作,還是先有別的事情。 克:為什麼不清楚?要看清楚事情,是時間問題?還是意願問題?「不想看」的想法會隨著時間消失嗎?你之所以看不清楚,不就是因為你不想看清楚?你不想看清楚,不就是因為看清楚了,就會推翻你固定的生活模式?如果你能夠覺察到自己故意在拖,是不是馬上就清楚了?造成混沌一片的,就是逃避。 部長:我現在很清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是物質以外的事情。也許我該做的就是我一向在做的事情,只是精神不一樣就是了。世界是個人內在的投射 《最初與最後的自由》,第三章要想瞭解問題,我們的心不但要完全的、完整的瞭解整個問題,而且要能夠敏銳地追蹤問題,因為問題從來就不是靜態的。不論是飢餓問題、心理問題或者任何一種問題,永遠都是新問題。任何一次危機都是新的危機,所以,要瞭解問題,心必須永遠新鮮、清晰、敏於追蹤。我想我們大部分人都瞭解內在革命的迫切性,有了內在的革命,我們才能夠使外在、使社會產生徹底的轉變。不論是誰,只要有嚴肅認真的意圖,都會思考這個問題。怎樣才能根本的、徹底的改變社會,這是我們的問題。沒有內在的革命,外在的轉變則更不可能。由於社會一直都是靜態的,所以,任何的行動,任何的改革,如果沒有內在的革命,都將隨之變為靜態。所以,如果沒有內在不斷的革命,就毫無希望可言。因為,沒有內在的革命,外在的行動都是老套,都是習慣。從你和別人,你和我的關係產生的行為就是社會。這樣的社會會變為靜態。只要缺乏內在不斷的革命,缺乏創造性的,心理的轉變,這樣的社會就沒有生生不息的性格。因為缺乏內在不斷的革命,所以社會總是越來越靜態,越來越僵化,所以也一直很容易破裂。 你和你外在一切痛苦混亂的事情有什麼關係?這些痛苦混亂的事情當然不是自己發生的,那是你和我製造的,不是什麼資本家,也不是什麼法西斯灼造的,而是你和我在我們的關係中製造的。你內在有什麼,都會投射到外在,投射到世界。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想什麼,感受到什麼,你日常生活的所作所為,都會投射到外在。這一切就構成了這個世界。如果我們內在的悲慘、混亂,經過投射,這一切就成了世界,成了社會。因為你我的關係、人我的關係就是社會,社會就是我們關係的產物。所以,如果我們的關係混亂、自我中心、狹隘、小格局、局限於民族,那麼,我們就會投射這一切,因而造成世界的混亂。 你怎樣,世界就怎樣,所以你的問題就是世界的問題。這個事實既簡單又基本,不是嗎?但是,不論是我們和某人的關係或某些人的關係,我們好像都忽略了這一點。我們一直想藉著制度,藉著觀念或價值觀的革命,來改變事情,卻忘了創造社會的就是你和我。你和我依我們的生活方式,製造了混亂或秩序。所以我們必須從自己身邊開始。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注意平常的自己,注意我們平常的念頭、感情、行為,這一切都會顯現在我們謀生的態度,顯現在我們和觀念或信仰的關係上面。這一切就是我們平常生活的內容,不是嗎?我們都很關心謀生、找工作、賺錢。我們都很關心自己和家人、和鄰居的關係。我們都很關心自己和觀念、信仰的關係。 這樣,如果你仔細檢查你的職業,你就會發現你的職業根本是從嫉妒出發,你的職業不只是謀生的手段。社會的構成就是一個不斷衝突、不斷變遷的過程。社會是從貪婪、從嫉妒出發的,例如嫉妒上級,職員都想當經理,這表示他關心的不只是謀生問題,不只是生存的手段,而是地位和聲望。這種態度當然會破壞社會、傷害關係。但是,如果你我關心的只是謀生,那麼我們就會找出正確的謀生方式,找出不是由嫉妒出發的謀生手段。在人我關係裡面,嫉妒的破壞性最強,因為嫉妒意味權力慾,意味追求地位的慾望。嫉妒最後就是走向政治。嫉妒和政治兩者關係密切。普通職員想當經理,就會成為製造權力政治的因素,權力政治則製造戰爭。所以他必須間接為戰爭負責。 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 孟買,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問:我是學生。還沒聽過你講話以前,我書讀得很好,也很用心要追求前途。但是,現在這一切都沒有用了。現在我已經對功課完全失去興趣,也不想追求什麼前途。你的話好像很吸引我,可是卻做不到。這讓我很迷惘。我要怎麼辦? 克:先生,是我使你迷惘的嗎?是我讓你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沒有用嗎?如果我是你迷惘的原因,那麼你實際上一點都不迷惘,因為,只要我一走,你就馬上回復以前的迷惘或清明。但是,如果這位先生是認真的,那麼,真正的情況是,他聽了我的話以後,開始覺察到自己的行為。他現在已經看出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就是努力讀書創造前途這一回事,是很空虛的,沒有什麼意義。他很迷惘,不是我使他迷惘,而是聽了我的話以後,他開始覺察到人間的狀況,覺察到自己的狀況、自己和人間的關係。他已經覺察到追求前途這一回事的徒然、無用。他覺察到這一切。這不是我讓他覺察的。 我想,最先要明白的是,因為聽、因為看、因為觀察自己的行為,所以你才發現自己。所以這發現是你自己的發現,不是我的發現。如果是我的發現,那麼我一走,這些我也就帶走了。但是,這種事情是別人帶不走的,因為,那是你自己弄明白的。你觀察自己的行為,觀察自己的生活,然後你發現追求前途實在是徒然。這樣,因為迷惘,所以你說:「我要怎麼辦?」 你到底要怎麼辦?你還是得繼續讀書,不是嗎?這一點很清楚,因為你總得從事一種職業,一種正確的謀生之道。你瞭解嗎?請務必聽清楚。你必須用正確的方法謀生。社會建立在謀取、貪婪、嫉妒、權威、壓搾上面,所以內部自然動盪不安。所以,如果一個人對宗教問題還認真的話,那麼,法律這種職業就不適合他。他也不適合當警察或軍人,軍人顯然是殺人的行業,這裡面不管是攻擊還是自衛,都無不同。軍人就是隨時準備殺人,統帥的作用就是隨時備戰。老師真正的作用在哪裡 這樣說來,如果這三種職業都不正確,你要怎麼辦?這一點你必須自己思考,不是嗎?你必須弄清楚到底自己想幹什麼。不要依靠父親、奶奶、教授或什麼人告訴你做什麼。然而,「弄清楚自己想幹什麼」又是什麼意思呢?意思是說,弄清楚自己「喜歡」做什麼,不是嗎?只要你做的事情是自己喜歡的,你就沒有野心勃勃、沒有貪婪。你不是在追求名聲,因為,光是「喜歡」自己做的事,這樣的喜歡本身就已經夠了。那種愛裡面不會有挫折感,因為,你追求的不再是自己慾望的滿足。 但是你要知道,所有這一切都需要相當深入的思考、相當深入的探討、沉思。不幸的是,這個世界的壓力太大了,這個「世界」,指的是你的父母、祖父母,你週遭的社會。他們都希望你成功、他們都希望你符合成規、他們教育你,希望你和他們一致。但是,整個社會卻是建立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奪取、嫉妒、自以為是和侵略上面。你如果非常實際的、不講理論的,自己好好觀察一下,你就知道,這樣的社會必然會從內部開始腐敗。看清楚這些,你就會知道如何從自己喜愛的事情,建立自己的立身處世之道。這樣也許會和目前的社會衝突,但是,又何妨?社會基本上就是建立在順從、奪取、追求權力上面,而宗教之人、追求真理之人,就是要反叛這樣的社會。他沒有和社會衝突,而是社會和他衝突。社會絕不會接受他,社會只會使他成為聖人,然後開始崇拜他,然後毀了他。 所以,這位學生聽了我的話以後疑惑了。但是,如果他不逃避這個疑惑,如果他不跑去看電影、去寺廟裡祈禱、看書、去找什麼上師——逃避這個疑惑,然後弄清楚他的疑惑是怎麼生起的。又如果他能夠面對疑惑,探討的過程又不落入社會俗套,那麼他就是真正宗教之人。我們需要這樣的宗教之人,因為是他們這種人在創造新世界。老師真正的作用在哪裡? 《論生活》,第三十一章 山谷裡種滿了榕樹和柳樹。下過雨後,整片山谷綠意盎然,生氣勃勃。天空的陽光又強又辣,可是樹陰下卻非常涼爽。老樹樹影深黑,樹幹直聳雲霄。山谷裡鳥多得令人吃驚,它們飛過來棲息在樹枝上,就看不見了。此後的幾個月也許不會再下雨,但是,眼前這個鄉間翠綠安詳,水井豐滿,土地充滿希望。腐敗的城鎮遠在這個山區之外,但是附近的村莊卻又髒又亂,村民挨餓受凍。政府毫無作為,村民也不在乎。他們身上其實有一種美,一種愉悅,但是他們看不到這一點,也看不到自己內心的富足。他們有這麼多可愛的地方,可是卻呆滯而空虛。 他是老師,薪水不多,卻要養個大家庭。他很關心教育,他說他有時候很勉強才完成一些目標。他總是盡量努力,貧窮倒不是麻煩。糧食雖然不是很充足,但是夠吃。他的學生在學校裡自由的受教育,偶爾也吵吵架。他精通本科,但是也教別的科目,他說這些科目只要學生有智力,誰都可以教。他一再強調他非常關心教育。 老師:老師的作用在哪裡? 克:老師只是傳授知識、資料而已嗎? 老師:至少要這樣。任何一個社會,小孩子都應該按照個人資質,為日後謀生做準備。老師的作用,一部分就在於傳授知識給學生,讓學生到時候找得到工作。另外,老師的作用,也許在於幫助我們建立良好的社會結構,學生必須準備面對生活。 克:沒錯,先生。不過,我們不是要討論老師的作用嗎?老師的作用只是讓學生職業生涯成功嗎?老師不可以有更大更高的意義嗎? 老師:當然可以。不說別的,他可以當學生的典範。他的生活之道、行為、態度、儀表都可以影響學生、激勵學生。 克:老師的作用就是作學生的典範嗎?我們的典範、英雄、領袖不是已經很多了嗎?「典範」是教育之道嗎?教育的作用不正是幫助學生自由、創造?不論內在還是外在,因襲、一致,有自由可言嗎?鼓勵學生傚法典範,不是把恐懼隱藏得更深、更微妙嗎?老師一旦成為典範,這典範不正是會塑造、扭曲學生的生活嗎?這樣,你不就是在鼓動他的實然和應然永遠衝突嗎?老師的作用不是要幫助學生瞭解自己的實然嗎? 老師:但是老師必須引導學生走向美好而高貴的生活。 克:要引導,你就必須有所知。但是你有所知嗎?你知道什麼?你知道的東西都是從偏見之幕學到的。那偏見之幕就是把你變成印度教徒、基督教徒的種種制約。這種引導只會造成更慘痛的痛苦、流血。今天全世界所見莫非如此。這樣,老師的作用,不就是幫助學生在知識上解除這一切制約,讓學生能夠深刻而完整的碰觸生活,沒有恐懼,也不憤世嫉俗嗎?憤懣是理智的一部分,不過理智卻無法輕易就撫平憤懣。欲求的不滿倒是很快就可以消除,因為它想完成的只是老掉牙的欲求行為。因此,老師的功用不正是要去除所謂引導、模範、領導這一類虛榮的假象嗎? 老師:這樣的話,至少老師可以激發學生從事偉大的事情。 克:又來了,先生。你不是指責問題指責錯了嗎?如果你當老師只是灌輸學生思想和感情,那你不是要他們在心理上依賴你嗎?你要當激發他們的人,他們仰望你如同仰望領導或理想,這當然就是依賴你。依賴不就助長恐懼嗎?恐懼不就影響理智嗎? 老師:但是,如果老師不當激發學生的人,不作學生的模範或引導,那麼老師的功用到底是什麼? 克:你不作這些人的時候,你是什麼?你和學生的關係是怎麼一回事?之前你和學生有什麼關係?你和他的關係是建立於他有益的事物上面,建立在他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上面。你是老師,他是學生。他聽你的話做事,你以自己所受的制約影響他。所以,不論有意或潛意識,你都在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他。但是,如果你不再影響他,於他而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這就是說,你必須瞭解他,而不是要求他瞭解你或你的觀念。你的觀念,不論如何都是虛假的。你瞭解他,這樣,你要處理的就是實然的一切,而不是應然的一切。 老師如果將每一個學生都當作獨立的個體看待,不拿學生彼此比來比去,他就不再關心制度或方法。他只關心怎樣才能夠「幫助」學生瞭解自己內外製約的影響,然後在理智上毫無所懼的面對生活的複雜,不再在眼前已經亂成一團的生活上再製造問題。 老師:但是你這樣不是給了老師能力所不及的任務嗎? 克:如果他做不到這一點,為什麼還要當老師?你只有把教書當作一種職業,你的問題才有意義。因為我覺得,對一個真正的教育家而言,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在醜陋的世界上保持清明 瓦拉那西,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二日 問:經過一天的工作,我們的心就累了。我們還要做什麼? 克:這個問題就是:經過一天那麼多煩心的事,自己所剩時間已經不多,還能做什麼? 你們知道,我們整個的社會結構都錯了,我們的教育制度實在很荒謬。我們所謂的教育其實只是反覆灌輸、記憶、臨時抱佛腳。一個人成天努力著要成為科學家,成為專家,成為這個家那個家,這樣一個人一天有十三個小時心裡面都在掛念一件事,這樣的人怎麼悠閒得下來談創造?不可能的。四十年來,五十年來一直在當科學家、當官、當醫生,當你所當的人物,那麼另外一個十年你怎麼可能會沒有制約?怎麼可能會不能幹?所以,我們的問題其實是,我們有沒有可能每天上班,當工程師、當肥料專家、當教育家,可是整天,每一分鐘,我們的心依然敏銳、活潑?這才是問題所在,不是什麼一天終了,內心怎樣才會寧靜。你從事土木工程,你有某種專長——你不得不。社會很需要。你不能不上班。那麼,你有沒有可能一面工作,一面又能夠不捲入所謂社會這個怪物的轉輪上面?我無法告訴你答案。我說那是可能的——不是理論上可能,而是實際上可能。沒有中心就可能。正因為有可能,所以我們才要談。試想如果一個耳鼻喉科專家已經開業五十年,那麼,他的天堂在哪裡?他的天堂顯然在人的耳鼻喉裡面。但是,他有沒有可能一方面當個第一流的醫生,一方面卻又能夠生活、作用、觀察、覺察這整件事情,覺察其中全部的意念?這當然可能,不過卻需要莫大的能量。然而那能量早已經浪費在衝突、用力當中。你虛榮、野心勃勃、嫉妒的時候,就在浪費那能量。 我們認為能量是做事情用的。我們在宗教觀念上認為要接觸上帝,必須有莫大的能量。所以你必須單身,你必須這樣,必須那樣,你們都知道這些宗教在我們身上玩的把戲,搞到最後把你弄得半餓不飽、空虛、遲鈍。上帝不要遲鈍的人,不要沒有感覺的人。你只有完全的活著,每一部分都活著,都振動,才到得了上帝那裡。但是你們看,困難的地方在於生活而不落入老套,生活而不在思想、觀念、行為上落入習慣。只要你用心,你就會發現自己可以在這個醜陋的世界上——我用「醜陋」是指字典上的意義,不持有感情的意義——工作、做事,但大腦依然清醒,像河流一樣,永遠在淨化自己。 衝突使你疲憊 《論生活》,第十七章 他有一個不起眼的工作,一份微薄的薪水。他和太太一起來。他太太想談他們的問題。他們兩個都很年輕,雖然結婚多年,還是沒有小孩。但問題不在這裡。在這種艱苦的時代,他的薪水幾乎不足以維持家庭,不過,因為沒有小孩,所以勉強維生。將來怎麼樣,沒有人知道,不過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他不太願意談,倒是他太太告訴他不能不談。他不願意來,她幾乎是半強迫,才帶他來的。他既然來了,她就很高興。他說講話於他並不容易,因為,除了太太,他很少和人談自己。他朋友不多,但是,即使是這幾個朋友,他也不曾敞開心胸,因為他們不會瞭解他。他開始談,遲疑著。他太太聽得很著急。他說問題不在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很有意思,而且不論如何總是給他飯吃。他們倆人都單純,不做作,兩個都在大學受過教育。 她終於開始說明他們的問題。她說這幾年來,她先生好像對生活失去了興趣一般。他除了上班,什麼事都不做。他早上上班,下午下班。他老闆對他也沒有什麼不滿。 夫:我的工作都是照章行事,不需要太用心。我對這些事情有興趣,但是總是有一點無聊。我的問題不在工作,不在我的同事,而是在我自己。就好像我太太說的,我已經失去生活的興趣。我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 妻:他以前很熱心、聰明、很有感情。但是這幾年來,他卻對什麼事都很疲憊冷漠。他以前很愛我,但是現在我們兩個人的生活都很悲傷。不管我在不在,他好像都不在乎。這樣住在一個屋簷下,實在很難受。他也不是不仁慈,可就是冷淡、漠不關心。 克:是因為你們沒有孩子嗎? 夫:不是。不論如何,我們的肉體關係沒有問題。婚姻沒有完美的,我們也是有好有壞。不過我認為我的疲憊,並不是什麼性關係不良造成的結果。雖然因為我的疲憊,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做愛,但是我認為那並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孩子的緣故。 克:為什麼這麼說? 夫:在我發生這種疲憊之前,我們已經知道我們不會生孩子。我從來不擔心這一點,她卻常哭。她想要孩子,可是顯然我們間有誰沒有辦法生育。我曾經建議各種方法,例如讓她領養孩子,可是她連試一下都不肯。她只要我的孩子,其他的都不要。她很不安,因為,不結果的樹只是好看而已。我們曾經徹夜長談,結果就是這麼一回事。我知道我們不可能樣樣事都滿足。沒有孩子並沒有使我疲憊,至少我很確定這一點。 克:是因為你太太的悲傷、因為她的挫折感嗎? 妻:先生,你知道,我先生和我討論過很多。沒有孩子我不只悲傷而已。我一直向上帝祈禱,希望有一天會有孩子。我先生當然希望我快樂,可是,他的疲憊並不是因為我的悲傷。如果我們現在有孩子,我會非常快樂,但是在他只是稍微分心一下而已。我想大部分男人都是這樣。這兩年他變得這樣疲憊,好像身體生了病一樣。他以前什麼話都跟我談。談小島、談工作、談抱負、談他對我的愛。他會對我敞開心胸,但是現在他的心關起來了,他的心思離得很遠。我和他談過,可是沒有用。 克:你們有沒有試過分居,看看有沒有用? 妻:有啊!我回娘家住了六個月,只有互相通信。可是分居並沒有使事情不一樣。有的話,只是讓事情更糟而已。他自己煮飯,很少外出,不去找朋友,越來越退縮。他從來不怎麼熱衷社交生活。分居以後,他也沒有什麼改變。衝突使你疲憊 克:你認不認為他的疲憊只是掩飾、只是姿態,為的是要逃避心裡未曾滿足的渴望? 夫:我恐怕不太瞭解你的意思。 克:也許你內心有某種強烈的渴望需要滿足。只要這種渴望沒有消除,為了逃避這種痛苦,你也許就會變得很疲憊。 夫: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也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我要怎樣才會知道我是不是這樣呢? 克:為什麼你不曾這樣?你有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疲憊?你想知道嗎? 夫:很奇怪,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這種愚蠢的疲憊是什麼原因。我從來不曾向自己提過這個問題。 克:那麼現在你問自己這個問題了。你的答案是怎樣? 夫:我覺得我沒有什麼答案。不過發現自己這麼疲憊,倒是令我十分驚訝。我絕對不喜歡自己這樣,我很害怕自己這種狀況。 克:不論如何,瞭解自己的實際狀況總是好的。至少是個開始。你從來沒問過自己為什麼疲憊懶散,你只是接受,然後一直拖著。不是嗎?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變成這樣,還是你只是聽天由命? 妻:恐怕他是聽天由命,根本沒有反抗。 克:你確實想克服這種情況,對不對?你想不想一個人和我談談? 夫:不用。我在她面前無話不談。我知道我的情形,並不是因為我們性關係不良或過度造成的。也不是因為我有別的女人。我沒有辦法找別的女人。我們也不是因為沒有孩子的關係。 克:你畫不畫圖或寫作? 夫:我一直想寫作,畫畫倒是從來沒有過。我走路的時候常常想到一些觀念,可是現在連這個都沒了。 克:你為什麼不寫下來。不管笨不笨都沒有關係,又不用給人看。你為什麼不寫點東西?回到原來的話題,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疲憊,還是你就想這樣下去? 夫:我想在某個時候自己一個人走掉,丟開一切,尋找幸福。 克:這就是你要的嗎?那你為什麼不做?是為了你太太所以猶豫嗎? 夫:我這個樣子對我太太不好。我是個廢物。 克:你覺得退縮,孤立自己,會找到幸福嗎?你現在還不夠孤僻嗎?丟掉一切再尋找什麼,等於完全沒有丟掉。那只是狡猾的把戲,是交易,是為了得到什麼而算計好的行動。你放棄這個,為的是得到那個。棄絕而眼中另有目標,那只是向未來的佔有投降。孤僻、脫離社會能使你快樂嗎?生活不就是關聯、接觸、交流嗎?你也許可以脫離一種關係而獲得另一種快樂,但是,脫離一切的接觸絕對不可能快樂。就算你完全孤立好了,你還是要和自己、和自己的念頭接觸。自殺就是一種完全的孤立。 夫:我當然不想自殺,我想活下去。但是我不想像現在這個樣子。 克:你確定你不想像現在這個樣子嗎?你看,顯然是有一樣東西使你疲憊。你想逃避這種疲憊,讓自己更加孤立。逃避實然,就是孤立自己。為了快樂,你想孤立——至少暫時。但是你早就孤立,徹底地孤立。要想更加孤立——你說這是棄絕,只有使你更加退縮。隨著越來越深重的孤僻,你會快樂嗎?「我」的本質會使它孤立自己,我的本質就是排斥,排斥的本質就是先棄絕再佔有。你越脫離各種關聯,你的抗拒、衝突就越厲害。沒有一樣東西可以獨自存在。一層關係不論多麼痛苦,都必須耐心徹底地瞭解。衝突使我們疲憊。努力成為什麼東西,只製造問題——不論自覺或不自覺。你不可能平白無故就疲憊,因為,就像你說的,你以前也很聰明、清醒。你不是一直都那麼疲憊,那麼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你改變的? 妻:你好像知道的樣子。是不是請你告訴他? 克:我可以,但是這有什麼好處?看他心情,隨他高興,他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拒絕。讓他自己發現不是比較重要嗎?不是必須由他自己掀開整件事情,看見其中的真相嗎?真相不能言傳。他必須要能夠「接收」,沒有誰能夠替他準備。這並不是我不關心,而是他必須開放的、自由的、自然的接觸問題。 什麼事情使你疲憊?你自己不是應該知道嗎?衝突、抗拒,使你疲憊。我們總認為努力就會瞭解,競爭就會使人聰明。不過,努力固然使你敏銳,但是敏銳的東西很快就會鈍下來。東西不停用就會壞掉。我們總認為衝突不可免,因此依據這種衝突建立思想和行為結構。但是衝突真的不可免嗎?生活有沒有別的方式?只要我們瞭解衝突的整個過程和意義,生活就有別的方式。 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疲憊? 若非你自己願意弄成這麼疲憊,有什麼事情能讓你這麼疲憊呢?這種「願意」也許是有意的,也許隱藏在心裡。你為什麼讓自己弄得這麼疲憊?是不是你內心深處有衝突呢? 夫:如果有的話,我完全不知道。 克:但是你不是想知道嗎?你不是想瞭解嗎? 妻:我現在開始瞭解你想要告訴我們的東西,但是,因為我還不確定,所以,也許我還是沒有辦法告訴我先生他疲憊的原因。 克:他為什麼這麼疲憊,你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是,即使你口頭上指出來,難道就真的對他有用嗎?他難道不需要自己發現嗎?請瞭解這一點的重要。你瞭解的話,就不會沒有耐心,不會這麼著急。我們可以幫助別人,不過發現之旅得每個人自己走。生活不容易,很複雜,不過我們卻要單純的接觸它。我們自己就是問題。接觸最重要,問題本身並不重要。 夫:但是我們怎麼辦? 克:你們一定已經聽到我說的一切了。如果你們真的聽了,那麼你們就知道,只有真相才能使我們自由。不要擔心,只要讓種子生根就好。 幾個禮拜以後,他們回來了。眼中洋溢著希望,嘴上掛著微笑。生命在於創造 《文化問題》,第十七章 剛剛散步的時候,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河邊有一個狹窄的池塘。那一定是漁夫挖的,沒有和河流連通起來。河流又寬又深,水流很穩定。池塘卻滿是泥濘,那是因為沒有和河流的生命串通起來的緣故,又沒有魚,那是一池死水。然而那深深的河流,卻充滿了生命和元氣,自在地流淌。 你們覺不覺得人類就像是這樣。人類在生命急流之外,自己挖了一個小池子,停滯在裡面,死在裡面。然而這種停滯,這種腐敗,我們卻說是生存。換句話說,我們想要一種永久,我們希望自己慾望不停,希望快樂永不停止。我們挖一個小洞,把自己的家人、野心、文化、恐懼、神、種種崇拜塞進去,我們死在裡面,讓生命逝去。而那生命原是無常的,變動不居、很快、很深、充滿了生命力和美。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只要坐在河岸邊,就會聽到河流歌唱,聽到水的潺潺聲,聽到水流過去的聲音。那裡面永遠有一種動的感覺——那種更深更寬的動。但是如果是小池子,就完全不動,小池子的水是停滯的。你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我們大部分人要的其實就是:遠離生命的、停滯的小池子。我們說我們這種小池子的生存狀態是對的。我們發明一種哲學來為它辯解,我們發明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宗教的理論來支持它。我們不想受到打攪,因為——你們看——我們追求的就是一種永久。 追求永久是什麼意思,你們知道嗎?意思是要快樂的事一直延長,要不快樂的事情盡快結束。我們希望人人知道我們的名字,通過家族、通過財產一直傳下去。我們希望自己的關係永久、活動永久。這表示我們身處這個泥滯的小池子,卻追求永遠的生命。我們不希望其中有什麼改變,所以我們建立一種社會來保證我們永遠不會失去財產、名聲、家庭。 但是你們知道,生命完全不是這一回事,生命很短暫,所有的東西都像落葉一般,沒有永久的,永遠都有變化,永遠都有死亡。你們有沒有注意過矗立在天空中的樹木,那有多美?所有的枝丫都張開,那種凋零裡面有詩、有歌,葉子全部落光,等待著來年的春天。來年春天一到,它又長滿了樹葉,又有音樂了。然後到了一定的季節,又全部掉光、吹光。生命就是這個樣子。 事實是,生命就像河流,不停地在動,永遠在追尋、探索、推進、溢過河堤,鑽進每一條縫。但是你們知道,我們的心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我們認為這種不久、不安的狀態對生命很危險,所以就在自己身邊建了一道牆:傳統、教會、政治或社會倫理的牆。家庭、名聲、財產,還有我們培養的那些小德小性,所有這一切都在牆內,都遠離生命。生命是動的、無常的、不停地想滲透,穿透這一道牆。因為牆裡面有的只是混亂、痛苦。牆內的各種神,都是假神。他們的教條毫無意義,因為生命超越了他們的教條。 心如果追求「永遠」,很快就會停滯下來。這樣的心就像河邊那個小池子一樣,很快就會充滿腐臭的東西。心中沒有圍牆、沒有立足點、沒有障礙、沒有休止符,完全隨著生命在動,無時無刻在推進、探索、爆發,只有這樣,心才會快樂、日久彌新,因為這樣的心一直在創造。 我說的你們都懂嗎?你們應該懂,因為,這一切屬於真正的教育。你懂,你的生命就完全轉變了。你和世界的關係,你和鄰居的關係,你和太太或先生的關係已經產生全新的意義。這樣你就不會假借什麼東西來滿足自己,從而明白冀求滿足只會招來悲傷、痛苦。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必須去問你們的老師,然後互相討論。你們懂了,你們就開始瞭解生命的非凡真相。瞭解當中有愛和美,有善的花朵。但是,心如果追求安全的小池子,「永遠」的小池子,只會造成黑暗、腐敗。我們的心一旦墜入這個小池子,就不敢再爬出來追尋、探索。然而,真理、上帝、實相是在池子之外。 人真正的工作是什麼? 《文化問題》,第十七章 問:人的工作是什麼? 克:你認為呢?是不是讀書、考試及格、找工作,然後一輩子這樣過? 是不是去寺廟燒香、參加社團活動、推動種種改革?是不是殺生來當食物? 是不是建造橋樑給火車通過、鑿井挖石油、征服地球和天空、寫詩、畫畫、愛、恨別人?這些就是人的工作嗎?創造文明,然後幾百年以後再沒落,製造戰爭,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上帝,以宗教或國家的名進行屠殺,嘴巴講和平、博愛,一方面卻濫施權力,對他人殘酷無情,這就是人的所作所為,不是嗎?但,這是人真正的工作嗎? 你也知道這些工作會造成毀滅、痛苦、動亂、絕望。一邊奢侈浪費,另一邊卻是赤貧。一邊是冰箱、噴射機,另一邊卻是疾病、饑荒。這就是人的作為。然而,你瞭解這一切之後,你會不會再問:「就這樣嗎?人就沒有其他真正的工作了嗎?」如果我們找得出來人真正的工作是什麼,那麼那些噴射機、洗衣機、橋樑、房屋的意義都將完全不同。可是如果找不出來,只是沉溺於改革,改造人已經做出來的那些事情,一切都歸於徒然。 所以,人真正的工作是什麼?當然,人真正的工作是發現真理、發現上帝。是愛別人,不沉溺於封閉自我的行為。發現了真實,裡面就有愛。人與人之間的愛將創造一種全新的文明,創造一個新世界。關係的轉變是新社會的基礎 孟買,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八日 問:正確的謀生,基礎在哪裡?我怎麼知道我的謀生方式對不對?在根本錯誤的社會裡,我又怎樣才能找到正確的謀生方式? 克:根本錯誤的社會不會有正確的謀生方式。目前整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管我們的謀生方式怎樣,都給我們帶來了戰爭、帶來毀滅,遍地哀鴻。這個事實很明顯。不管我們怎麼做,我們的所作所為有時會製造衝突、腐敗、殘酷、痛苦。所以,我們當前有的社會有一些錯誤,如果這個社會建立在嫉妒、憎恨、權力慾上面,這種社會註定要製造錯誤的謀生方式,所以成為敗壞社會的因素。軍人、警察、律師越來越多,商人自然追著他們後面去。若要追尋正確的社會,這一切非改變不可。但是我們卻認為這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但你我非做不可。因為,從我們日常生活的情形看,有時,不論我們的生活手段如何,若不是製造他人的痛苦,就是造成人類最終的毀滅。這種情形怎樣才能改變?要改變這種情形,只有我們不再追求權力、 不嫉妒、不心存怨恨才可以。如果你能夠在你的關係裡面帶來這種轉變,你就是在幫助世人創造新的社會。在這個新社會裡面,人不會固守傳統,不營求私利,不追求權力,因為,他們內心很富足,因為他們已經發現實相。人只有追尋實相才能夠創造新社會。人只有愛他人,才能夠創造一種轉變。 有些人很想知道在當前的社會結構之下,怎樣才是正確的謀生之道。我知道,我上面說的,對這樣的人是不夠的。在當前的社會結構下,你只有能做什麼就做什麼,當攝影家、商人、律師、警察等等。但是,在做這一切的時候,要覺察自己的所作所為、要聰明、要瞭然、要完全認知自己在拖延什麼東西,要認識整個社會結構,認識其中的腐敗、怨恨、嫉妒。這樣,如果你沒有助長這一切,也許你就能夠創造新的社會。只要你問何謂正確的謀生方式,就不可避免的要問這些問題。不是嗎?你不滿意自己的生活,你要人家羨慕你,你要權力,你要舒適豪華,你要地位、權威,因此,你必然製造或維繫了一個毀滅他人、毀滅自己的社會。 如果你已經看清楚你的謀生方式裡面這個毀滅的過程,如果你已經看清楚這個毀滅的過程,是你的謀生方式製造出來的結果,那麼,顯然你就會找到賺錢的正確方法。不過,首先你必須看清楚社會的景象,如實地看清楚它是崩潰的腐敗社會。你只要看得很清楚,你正確的謀生方式很自然就會出現。只是首先你必須如實地看清楚社會景象,看清楚世界,看清楚其中的民族劃分、殘酷、野心、怨恨、控制。這樣,只要你看清楚了,你正確的謀生方式很自然就會出現,根本不必追尋。但是,就大部分人而言,問題在於我們總是有太多的責任。父母總是等著我們賺錢奉養他們,社會現在這個樣子找工作又很難,所以能夠找到工作已經很高興了,遑論還要選擇,於是我們就墜入社會機器裡面了。但是,如果有人不是這麼急迫,不需要馬上找到工作,因此可以從容地看看社會真實景象,這些人就有責任。但是你們知道,不需要急著找工作的人,卻又陷在另一種東西裡面。他們關心的是擴張自己,他們關心的是舒適、奢侈、娛樂。他們有的是時間,不過卻任其閒散過去。但是,這些有時間的人卻有責任改變社會。這些不急切需要謀生的人,應該關心人類整個生存的問題,不要只是捲入政治活動、捲入膚淺的活動。那些有時間又所謂有閒的人應該追尋真理,因為只有他們才能夠為這個世界帶來革命。肚子空空的人沒有辦法創造世界革命。不幸的是,這些人有閒,卻往往不關心永恆的問題,他們關心的是怎樣才能夠把時間填滿,所以他們也是這個世界所以痛若混亂的原因。所以你們這些聽我講這一切的人,凡是稍有時間的人,都應該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轉變了,才能夠為這個世界帶來真正的革命。 謀生之道從反抗虛妄開始 班加羅爾,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五日 問:如果我想遵循你的提示,我是不是可以保留公務員的工作?很多行業都有這個謀生的問題。到底正確的解答在哪裡? 克:各位,我們所說的「謀生」意思是什麼?謀生的意思就是賺取我們所需——食、衣、住。不是嗎?但是因為我們利用生活所需——食、衣、住——來作為精神侵略的手段,所以謀生才產生問題。換句話說,就是因為我們利用生活所需來作自我擴張的手段,所以謀生才發生問題。我們的社會根本不是建立在生活必需品的供需上面,而是建立在擴張上面,利用生活必需品作為自我擴張的手段。你們必須好好想一下這個問題。顯然,我們可以生產很充裕的食、衣、住等生活必需品,我們的科學知識足可供應我們所需。但是我們卻更想要戰爭。不但是那些好戰者需要戰爭,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戰爭,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很粗暴。我們的科學知識足以供給人類全部所需,這些科學知識也都很有效用,好好用在生產上面,不會有貧窮。但是為什麼沒有這樣?因為誰都不滿足於只有食、衣、住,每個人都要更多。換一種講法,這「更多」就是權力。然而,有了生活所需就滿足,與禽獸何異?我們應該滿足於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那就是:解脫權力慾。我們必須尋找內心那不可毀的寶藏,你們所說的上帝、真理,或其他什麼。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滿足於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你要是能夠發現自己內心不可毀的財富,你不需要多少東西都會滿足,這些少數的東西輕易就可以供應。謀生之道從反抗虛妄開始 不幸的是,我們早就跟著感官的價值隨波逐流。這種價值的重要早就凌越真正的價值。不論如何,我們的社會結構,我們當前的文明,根本就是建立在感官價值上面。感官的價值不但包括五官所好的價值,也包括「念頭」所好的價值,因為念頭也是五官製造的結果。念頭屬於理智,念頭的機制一旦固定下來,念頭就開始主宰我們的心。這也是感官的價值。所以,我們只要是追求感官的價值,不論這價值是觸摸、是味覺、是氣味、是知覺,或是念頭的價值,外在的重要都會凌越內在。單單否定外在絕非對待內心之道。你可以否定外在,隱退到叢林或山洞裡面思考上帝,可是這否定依舊是外在的否定。雖是思考上帝,這思考依舊是感官的,因為意念就是感官的。不管什麼價值,只要是建立在感官上面,都會製造混亂,當今這個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感官當道。只要社會結構是建立在感官上面,謀生就異常艱難。 所以,到底何謂正確的謀生之道?要解答這個問題,必須使當前的社會結構經歷一番全盤的革命。這革命不是按照左派或右派這種公式來革命,而是以非感官的價值觀進行的全盤革命。所以,如果那些有時間的人,譬如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早年曾經追尋上帝,或經歷過某些挫折的人,願意獻出時間和精力來尋找答案,那麼他們就會成為媒介、成為創造世界革命的人物。但是他們卻不願意,他們要的是平安。他們工作多年,只想安享晚年。他們有時間,可是他們不關心,他們只關心所謂上帝這種抽像的東西。不過這種關心於實際無補。然而他們關心的那個抽像的東西,其實也不是上帝,而是一種逃避。凡是用各種活動填滿生活的人,都無法脫身。關於種種生命的問題,他們沒有時間尋找答案。所以,凡是關心這些事情的人,凡是想借瞭解自己來徹底改變世界的人,其實只能懷抱希望。 職業錯誤我們當然看得出來。大企業家、資本家則是依靠壓搾他人生活,這種大企業家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國家。國家即使接管了大企業,還是繼續壓搾你我。社會依靠軍隊、警察、法律、大企業而成立,換句話說,就是依據紛爭、壓搾、暴力等原理成立。所以,在這種社會裡,你我希冀正當正確的職業,又如何生存下去?失業的人越來越多,軍隊卻越來越龐大,警察也越來越多,都在從事秘密任務,企業越來越大,到最後就由國家接管。在某些國家,政府早就成了大公司。在這種壓搾的情況下,在這種建立在紛爭上的社會中,你又如何找到正當的謀生方式?幾乎不可能,不是嗎?你如果不和一些人共組自給自足的合作社區,就只好向這個社會俯首稱臣。但是你們知道,大部分人並不是真的想找正當的謀生方式。大部分人都是想找到一份工作,長久做下去,等待薪水慢慢加。因為我們每一個要的都是平安,都是永遠保持地位,所以不會有徹底的革命。發現真實的人,發現新的生活之道的人,並不是那些志得意滿的人,而是那些愛冒險的、喜歡拿生活來實驗、拿生存來實驗的人。 所以,真正找到正當的謀生方式之前,首先我們要看清楚的就是一些錯誤的職業。企業不管打的是國家、資本還是宗教的旗號都一樣。你看清其中的虛妄,撥開其中的虛妄,這才有轉變,才有革命,只有這種革命才能夠創造新社會。身為個體,追求正當的謀生方式是好的、優秀的,不過,這樣並沒有解決整個大問題。要解決整個大問題,必須你我不再追求安全才可以,所謂安全這種東西是沒有的。你追求安全,結果呢?當前的世界怎麼樣?整個歐洲都要安全,都在要求安全,結果呢?他們用民族主義來追求安全。結果一再證明你不能用民族主義來追求安全。因為民族主義就是孤立,會引發戰爭、痛苦、毀滅。所以,宏觀層面的正當謀生之道,應該從那些已經看清虛妄的人開始。你一開始反抗虛妄,你就開始創造正當的謀生之道。你一開始反抗整個紛爭壓搾的結構,那麼,不論這壓搾是左派的壓搾,還是右派的壓搾,是宗教權威的壓搾,還是僧侶的壓搾,你的反抗在目前來講都是正當的職業。因為,這種反抗將創造新的社會、新的文化。但是要反抗,首先要把那虛妄的事情看得很清楚,這樣才能夠去除它。要發現虛妄的事情,你必須先覺察,觀察自己一切所作所為、所想、所感。這樣,你不但會發現虛妄的事物,而且還會產生新的生命力、新的能量。這個新能量就會幫我們決定做什麼工作,或什麼工作不要做。 不要把社會當作擴張自己的手段 普那,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七日 問:談到正當的謀生方式,你說軍人、律師、公務員都是不正當的職業。你這樣不是在鼓勵我們脫離社會嗎?這不就是逃避社會的衝突,縱容不公不義和壓搾的事情嗎? 克:要轉變或瞭解什麼事情,首先必須先檢查其中的實情。只有這樣才有更新、再生、轉變的可能。想轉變什麼東西卻不瞭解這個東西,只是浪費時間,只是退化而已。不瞭解而改革只有退化,因為我們沒有面對實情。但是我們一旦瞭解實情,我們就知道該怎麼做。沒有最初的觀察、討論、瞭解,你就無法行動。我們必須檢查社會的實情,檢查社會的缺點、弊病。要檢查社會,就必須直接觀察我們和社會的關係,但不要強加理智或理論的解釋。 關於正當或不正當的謀生方式,目前的社會並不容許我們有選擇的餘地。只要你夠幸運,找到了工作你就得接受。所以對急著找工作的人來說,他不會有什麼問題,因為,他必須吃飯,所以他找到了就只有接受。但是對於不是那麼急迫的人而言,謀生方式應該是個問題,這也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社會建立在奪取、階級分別、民族主義、貪婪、暴力上面,那麼到底什麼是正當的謀生方式?一個社會有這些東西,還會有正當的謀生方式嗎?當然沒有。要有的話,也只是錯誤的職業、錯誤的謀生方式。 你要給社會什麼東西?何謂社會?社會就是你和某人或某些人的關係,是你和他人的關係。你要給他人什麼東西?你要真正「給」別人東西,還是只是為了得到報酬?只要你還不知道自己要給社會什麼東西,那麼,不論你從社會得到什麼東西,都註定是錯誤的謀生方式。這個解答可能不舒服,所以你們得自己思考一下,探討一下自己和社會的關係。也許你們會反問我,「你又給社會什麼東西來換取衣食住行?」我給社會的是我今天談的東西,這些東西不是隨便一個人講得出來的。我給社會的東西在我來講很真實。你也許會反駁說:「胡說,一點都不真實。」但是,我給了社會對手段來說最真實的東西。我關心這一點,反而不關心社會給我什麼東西。各位,只要你能夠不把社會或鄰居當作擴張自己的手段,你就會安於社會給你的衣食住行,所以你不會貪婪。你不貪婪,你和社會的關係就不一樣。因為你不把社會當作擴張自己的手段,你拒絕社會事物,所以你的關係就產生革命。你再也不必依賴別人來滿足自己精神的需要,只有這樣,你才能夠找到正當的謀生方式。 你也許會說這解答太複雜,其實一點都不。生命的解答沒有簡單的。一個人要是想為生命尋找簡單的答案,他的心一定癡呆、愚笨。生命沒有結論、沒有模式。生命是活的、變的。生命沒有肯定的解答,但是我們卻能夠瞭解生命的意義。要瞭解生命的意義,首先我們必須明白我們是把生命當作滿足自己、擴張自己的手段。因為我們把生命當作滿足自己的手段,所以我們創造的社會就腐敗,一開始存在就開始衰敗。所以,一個刻意的社會本來就有腐敗的種子。 重要的是我們每一個人要弄清楚自己和社會的關係。我們要弄清楚這一層關係到底是建立在貪婪(意味擴張自己、滿足自己追求權力、地位、權威的慾望)上面,或者只是接受社會的衣食住行?如果你和社會的關係只是需要而非貪婪的關係,那麼,不論你在哪裡,就算是社會已經腐敗,你都可以找到正當的謀生方法。由於社會的衰敗很迅速,所以我們必須趕快弄清楚。那些只和社會建立「需要」關係的人將創造新的文化,他們將成為社會的核心,使社會公平分配生活必需品,不再被當作自我擴張的手段而遭人利用。只要你還是把社會當作自我擴張的手段,你就會追求權力。權力會在社會製造上下、貧富、有無、識字與文盲等階級分別,彼此鬥爭。權力的基礎是奪取,不是需要。「奪取」製造權力、地位、聲望。只要這些東西存在,你和社會的關係必然是錯誤的謀生方式。如果你只是仰賴社會來滿足需要,你就擁有正當的謀生方式,這樣你和社會的關係就很單純。單純既不是「還要」,也不是披布衣、脫離社會。讓自己只擁有少數幾樣東西也不是單純,單純的心不可少,但是如果心是用來自我擴張、自我滿足,那麼,不論這滿足是追求上帝的滿足、追求知識的滿足,還是追求金錢、財富、地位的滿足,心都不可能單純。追求上帝的心並不單純,因為上帝只是它的投射。單純的人就是看清實情,瞭解實情,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這樣的心是滿足的,瞭解實情的,這並不是說要接受社會現狀,接受社會的壓搾、階級劃分、戰爭等。心如果看清和瞭解社會實情,從而採取行動,這樣的心就不需要很多東西,就很單純、寧靜。心只有寧靜的時候才能夠體驗永恆。謀生之道無關貧富 孟買,一九五年二月二十六日 問:我們越是聽你講話,就越覺得你是在宣揚脫離社會。我在國務院做事,有四個孩子,一個月只賺一百二十五盧比。請你告訴我,我怎樣才能夠用你宣揚的方法掙扎求生?你認為你的訊息對那些餓肚子的人,那些困苦討飯吃的人真的有什麼意義嗎?你曾經和他們生活過嗎? 克:讓我先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我是不是和窮苦的人生活過?這問題的意思是說,要瞭解生活,就必須經歷生活的每一個階段、每一種經驗,不是嗎?必須和窮人或有錢人一起生活,必須餓肚子,經歷生存的各種狀況。簡單地說,我們要問的就是,是不是一定要酗酒,才知道要戒酒?沒有完全體驗,完全瞭解,就掀不開整個生命的過程嗎?你必須經歷生命的每一個階段,才能夠瞭解生命嗎?請你們瞭解這樣問並不是逃避問題。正好相反,我們認為,要獲得智慧,必須經歷生活的每一個階段——從有錢到貧窮、從乞丐到國王。是這樣嗎?智慧是經驗的累積嗎?智慧是完全瞭解經驗的嗎?由於我們沒有完全瞭解經驗,所以我們就從一次經驗走向另一次經驗,希望得到解答、得到庇護、得到快樂。我們讓自己的生活變成不斷累積經驗的過程,所以生命變成了不斷的掙扎,為了奪取,為了獲得,不斷戰鬥。這種生活方式當然令人厭煩,非常愚蠢。不是嗎? 只要完全瞭解經驗的意義,因而也能完全瞭解生命的深度和廣度,難道不可能嗎?我說那是可能的,而且也只有這種方式才可以瞭解生命。不論什麼經驗,不論生活有怎樣的挑戰,都只是浪費時間。但是因為我們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我們就發明一個虛假的想法,說是只要累積經驗,我們終會接觸到上帝,但天曉得它在哪裡! 他剛剛問我是不是在宣揚脫離社會。我們說生命是什麼意思?我「大聲」的思考這個問題,請大家一起來。說生命是什麼意思?「活著」只有在關係中才有可能,不是嗎?沒有關係,就沒有生命。只要存在就會和人建立關係。生命就是關係進行的過程,和別人,和兩個人或十個人,都是和社會交流的過程。生命不是孤立的過程,不是退縮的過程。但是在我們大部分人,生命就是孤立的過程。不是嗎?我們在行為、關係上努力孤立自己。我們所有的行為都是自我封閉、狹隘、孤立,然後在這個過程中發生摩擦、悲傷、痛苦。生活就是關係,凡事都不可能獨自存在,所以也不能從生活退縮。我們必須瞭解我們的關係——我們和妻子、子女、社會、自然的關係,和一天的美好、水上的陽光、飛鳥的關係,瞭解自己和自己擁有的東西之關係,瞭解自己和控制自己的理想之關係。要瞭解這一切,不需要從這一切退縮。退縮和孤立找不到真理。孤立,不論有意無意,只會有黑暗和死亡。 所以我不是提倡從生命退縮,不是提倡壓抑生命。我們只有在關係中才能夠瞭解生命。我們之所以拚命地退縮、孤立,因而製造了一個以暴力、腐敗為基礎的社會,全都是因為不瞭解生命的關係。上帝已經成為最終的孤立處所。 所以他想知道的是,他賺的錢這麼少,又怎樣才能照我們所說的活下去。首先,不是只有賺錢不多的人才有謀生問題,那是你我都有的問題,不是嗎?你賺的錢也許比我多一點,也許很不錯,工作比我好,地位比我高,銀行存款比我多,但是謀生一樣是你我都有的問題,因為這個社會是我們大家創造的。如果我們三個——你、我、他,不瞭解「關係」,我們就不可能創造社會革命。肚子空空的人顯然無法發現實相,他先得吃飽飯再說。但是,吃得飽飯的人,當然就有責任瞭解社會需要根本的革命,瞭解事情不再是以前的樣子了。比起那些賺錢不多、捉襟見肘、沒有時間,在社會疲於奔命的人,那些有時間,有閒的人尤其有責任思考這些問題,弄清楚這些問題。我們就是這些人。我們稍微有一點時間,稍微有閒,我們必須深入這些問題,這並不是說我們必須成為專業的提倡者,提出什麼制度來代替舊制度。你我有時間,有閒暇可以思考,所以你我有責任找出新社會之道、新文化之道。 但是現在這個月收入一百二十五盧比的窮人怎麼辦?他必須養家,必須接受祖母、叔侄的迷信,必須按照慣例結婚,必須參加種種儀式、接受種種荒謬的迷信。他深陷其中。如果他膽敢反抗,你們這些可敬的人就唾棄他。 所以正確的謀生之道是你我的問題,不是嗎?但是大部分人完全不關心謀生問題。我們只要有工作就高興、就感謝,所以我們一直在維護一個不可能正當謀生的社會。各位,我們不可以用理論來看這個問題。一旦你覺得自己的職業不好了,然後開始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你不就開始看到這會在你的生命、在你週遭的人身上帶來什麼樣的改變嗎?但是,如果你沒有用心聽我講話,而且因為有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目前又沒有什麼問題,所以你就照老樣子生活,那麼,顯然你以後還是會在這個世界製造痛苦。這個人錢不多其實沒有什麼問題,不過,他和我們每個人一樣,只希望賺更多錢。但是,即使他賺到了,問題照樣存在,因為他還會想要更多。 藝術就是「我」的缺席 《變革的迫切》摘錄 問:我一直在想藝術家是什麼東西。有人在恆河河岸的一個小房間內,用絲線和金線編織最美麗的紗;另外一個人在巴黎的畫室畫畫,希望有朝一日聲名鵲起;另外一個作家努力編織故事,討論男女問題;科學家和技師在實驗室裡將幾百萬個零件組合在一起,希望把火箭送上月球;印度有個音樂家厲行禁慾,希望將自己音樂的精髓真實的傳達出去;家庭主婦準備三餐;詩人森林漫步,這些人不都是藝術家嗎?我覺得美存在於每個人手上,可是我們卻不知道。織美麗的布的人、做好鞋子的人、在你桌上插花的人,這些人的工作都是美。我總是不懂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畫家、雕刻家、作曲家、作家,這些所謂藝術家的地位就這麼高,但是鞋匠,廚師卻不然。鞋匠、廚師不是也在創作嗎?想到人在美上面的種種表現,真正的藝術家在生活中居於什麼地位?誰又是真正的藝術家?有人說美是所有生命的精髓,那麼,那邊那一棟建築,我們覺得很美,那是這種精髓的表現嗎?如果你談一下藝術家與美這個問題,我會非常感激。 克:藝術家當然就是嫻於行動的人,不是嗎?這種行動在於生活之內,不在生活之外。因此,如果技術嫻熟才成其為藝術家,那麼他可以一天做幾個小時,把玩一種工具、寫詩、畫畫,甚至像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一樣,樣樣都來。不過這幾個小時卻和他其餘的幾個小時互相衝突,因為那幾個小時他很混亂。那麼,這樣的人到底是不是藝術家?琴藝很好的小提琴家如果很在乎自己的名聲,他就是志不在小提琴,他只是處心積慮想出名,「我」比音樂重要。作家、畫家如果在乎名聲,也是一樣。音樂家認為那美麗的音樂就是「我」,宗教家認為那崇高象徵就是「我」。他在自己的項目上都很行,可是生活的其他方面卻很糟糕。所以,我們必須弄清楚行動和生活的方法。不是要弄清楚繪畫、寫作、技術的行動,而且還要弄清楚怎樣才能夠整個生活都有方法和美。方法和美是不是一樣的東西?人,不論是不是藝術家,能不能夠生活都有技巧和美?生活就是行動,然而,如果行動帶來了悲傷,行動就不行了。所以,人活著到底能不能夠沒有悲傷、不摩擦、不嫉妒、不貪婪、不和人有任何衝突?問題不在誰是藝術家,誰不是藝術家,而在於人——你我——活著能不能夠沒有痛苦、沒有扭曲。藐視偉大的音樂、雕塑、詩、舞蹈,乃至嗤之以鼻,當然是褻瀆,那就是生活不得法。然而,技藝和美既是行動的技術,自然應該整天如此,而不是只做幾個小時,這才是真正的挑戰,彈鋼琴彈得美還不是挑戰。你既然已經碰到琴鍵,不用說當然必須彈得美。不過這實在不夠。這好比一大片田,你卻只耕耘一小塊地一樣。我們往往忽略這大片田地,卻一直注意瑣碎之處——自己或別人的瑣碎之處。技藝必須完全「清醒」,因此使整個生活都行動得法,這就是美。 問:那工人和辦公人員呢?他們是藝術家嗎?他們的工作有沒有技藝?如果沒有,他們是不是就生活完全沒有方法可言?他們會不會受到工作的制約? 克:當然會。但是如果他們覺醒了,他們就會放棄他們的工作,要不就是將工作轉變成技藝。重要的不在於工作,而是對工作覺醒。重要的不在於工作的制約,在於覺醒。 問:你說「覺醒」是什麼意思? 克:是不是只有環境、挑戰、壞事,或者快樂才會使你覺醒?或者你有一種不需要原因的清醒?如果是有事情、有原因才會叫清醒,那麼你就是在依賴這個事、這個原因。你只要依賴什麼東西,不管這東西是藥、是性、是繪畫、是音樂,那麼你就是在縱容自己沉睡。任何一種依賴都是方法的終結,都是技藝的終結。 問:所謂沒有原因的清醒是什麼意思?你說的是一種既無因又無果的狀態。有沒有一種心靈狀態是完全不從任何原因產生的?我不懂。因為我們想得到的一切,也不論我們是什麼,都是某一原因的結果。因果的循環是不會中斷的。 克:因果的循環之所以不會中斷,是因為果變成因,因又變成果的緣故。 問:這樣的話,我們還能夠在循環之外有所行動嗎? 克:我們所知的行動,都是有原因、有動機的行動,都是一種果。所有的行動都在關係中發生。關係如果是建立在「因」上面,就會隨情況而變化,因此造成一種愚昧。世上只有一樣東西沒有原因,那就是愛。愛是自由、是美、是方法、是藝術。沒有愛就沒有藝術。藝術家把玩美的時候,沒有「我」,只有愛和美。這就是藝術,這就是行動中的技藝。「我」在行動的技藝中缺席,藝術就是「我」的缺席。如果你忽略生命的大片田地,只注意其中一小部分,那麼,不論其中有多少的我,你還是一樣活得不得法,所以你不是生活的藝術家。愛和美就是「我」在生活中缺席,這時生活自有其法門。在生命的大片田地中生活得法,這就是最偉大的藝術。 問:天啊!這一點我怎麼做得到?我心裡可以瞭解、可以感受,可是怎樣才能夠保持這種感受呢? 克:這種東西沒有什麼方法可以保存,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滋育,也沒有辦法練習。你只有「看」。「看」是最偉大的技藝。 「分別心」加速心的敗壞 孟買,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一日 我想,也許我們值得探討一下為什麼心敗壞得這麼快?使心愚昧、麻木、反應遲鈍的因素又是什麼?我之所以認為探討這個問題有價值,是因為如果我們瞭解其中的緣由,我們或許就知道真正單純的生活是怎麼一回事。 心是我們瞭解事物的工具,是我們探索、追究、質問、發現問題的工具。但是我們越長大,就越發現我們濫用了心。心一直在敗壞、崩潰。在我而言,這種敗壞的一個原因就是分別心。 我們的生活全部建立在分別心上面。我們分別種種的生活層次。我們分別白色、藍色,分別這一朵花、那一朵花,分別喜歡、不喜歡,分別種種觀念、信仰,接受這個,丟棄那個。我們的心理結構就是建立在這種分別的過程上面,一直在選擇、分別、拋棄、接受、拒絕。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用力、掙扎。這裡面從來沒有直接的瞭解,有的只是一直累積「分別」的能力,建立在記憶、知識上面的能力,並且因為一直在分別,所以一直在用力。 因此,分別心不就是野心嗎?我們的生命就是野心。我們想成名,想要別人想到我們,想要有成就。要是我不聰明,我就想聰明。如果我粗暴,我就希望自己不要粗暴。這「變」,就是野心進行的過程。不管我是想成為地位最高的政治家,還是最完美的聖人,這種野心,這種驅策,這種「變」的衝動就是分別,就是野心進行的過程。這些都建立在分別上面。 所以我們的生活就是一連串的掙扎。從一種意識形態、公式、慾望轉向另一種意識形態、公式、慾望。我們的心就在這個「變」,這個掙扎的過程中敗壞了。這種敗壞,本質就在於分別。我們認為分別是必要,不過分別卻激發了野心。那麼,我們有沒有可能找到一種生活方式不是建立在野心上面,沒有分別,不問結果,只問耕耘?我們所知道的生活淨是一連串的掙扎,目的只在追求結果。而且,如果是為了更大的結果,原有的結果還可以丟棄。我們所知的生活就是這一回事。 有的人就算是在山洞裡靜坐修道,他要讓自己完美,這個過程就有分別。這分別就是野心。粗暴的人希望自己不要再粗暴,這個變就是野心。我們討論的並不是野心是對還是錯,不是野心於生活是否不可或缺。我們討論的是野心是否阻礙樸素的生活,我說樸素的生活,不是說簞食瓢飲就是樸素的生活。簞食瓢飲不見得就是生活樸素。一個人衣著薄簡並不表示他就生活樸素。有時候,因為揚棄外在的東西,我們的心反而更加野心勃勃。因為這時它會更抓緊自己的理想,然而那理想其實只是投射,只是造作。 所以,既然我們要觀察自己的思考方式,是否就應該探討「野心」這個問題?我們說「野心」是什麼意思?生活是否有可能沒有野心?我們知道,不論是學校的學童,還是大政治家,野心都會助長競爭。大家都努力往上爬,想創造紀錄。這種野心確實在工業方面產生了一些利益。但是,接下來顯然就是心靈的暗昧、工業技術對人的制約。於是心失去了彈性、失去了單純,因此無法再直接體驗事物。這樣說來,我們(不是團體的我們,而是個體的你我)不更應該弄清楚所謂野心是什麼意思,弄清楚我們是否完全覺察自己生活的野心嗎? 為國家服務、做高貴的工作,這些事情有沒有野心?有沒有分別心?因為分別心阻礙生命的展現,所以不正是生活中一股腐敗的力量?能夠展現生命的人是真正的人,是不變的人。 展現的心和變動的心一樣不一樣?變動的心一直在長大、變化、擴大、收集知識。我們都很清楚生活裡面這種過程,這種過程有它的結果、它的衝突、它的緊張、痛苦。我們很清楚這一切。但是我們不清楚生命的展現。然而,這裡面難道沒有一種差異值得我們去發現嗎?不是用區別、用劃分去發現,而是發現生活的過程。我們一發現生活的過程,也許就可以將野心,將分別心放開,發現一種生命的展現。生命的展現就是生活之道,就是真正的行動。 所以,如果我們光是說不要野心勃勃,但是卻沒有尋訪展現生命之道,那麼,我們不但摧毀野心,也扼殺了心靈。因為,分別的行為就是意志的行為。所以我們每人不都應該找出生活中野心的真相?社會鼓舞我們野心勃勃,社會就是建立在野心上面,建立在追求結果的驅策力上面。這種野心裡面很多是不平等的事情,是法律一直想要剷平、改變的。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情況,所以我們接觸生命總是錯誤。不過也許有一種展現生命的接觸之道,一種不聚斂卻能夠展現的生命之道。不論如何,我們都知道,只要我們有意識的追求某種東西,想變成某種東西,那就是野心,就是追求結果。庸俗謀劃了我們的卑賤1 然而,除此之外,我們卻另外有一種能量、一股力量。這一股力量是一種沒有累積過程、沒有「我」這個背景、沒有自己的動力,這就是創造之道。不瞭解這種創造之道,未曾實際體驗這種創造之道,我們就會生活愚昧,就會變成一連串的衝突,其中毫無創造可言,毫無快樂可言。但是,如果我們因為開放、領會、聆聽「野心」這個真相,不是捨棄野心,而是瞭解野心,瞭解了這個創造之道,我們或許從此就發現創造力。這創造力之間有的是不斷的展現,不是展現自我滿足,而是展現不受「我」束縛的能量。 問:請你告訴我們,你所謂「我們的職業」指的是什麼?我認為你另有所指。 克:我選擇一種職業,你也選擇一種職業,這就在我們之間帶來了衝突,不是嗎?由於我們從來不曾真正瞭解自己的職業,這種衝突不就是當今世界的實情嗎?我們只是接受社會的制約,一種文化的制約,因此接受種種在人與人之間製造競爭、憎恨的職業,如此而已。我們都知道,我們都看到了。 這樣的話,是不是還有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容許我們從事真正的職業呢?人難道沒有一種職業可以做嗎?各位,請仔細聽,人有沒有別的工作呢?我們都知道有。你做店員、我擦鞋;你是工程師、我是政治家。我們可以舉出無數的職業,也知道這些職業全部互相衝突。所以人經由他的職業互相衝突,彼此憎恨。我們都知道這一點,這種事情我們太熟悉了。 現在,我們討論一下,人是否真的沒有事情可做?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事情給人做,那麼我們種種能力的展現,就不會再在人與人之間製造衝突。我說人能夠做的事情只有一種。人沒有很多種職業,只有一種,那就是尋找實相。各位,不要失望,這個答案一點都不玄。 如果你我尋找的是實相,是我們真正的職業,那麼,追尋實相就不會造成競爭。我不會和你競爭,雖然你也許會用不同的方式表現那個實相,可是我卻不會和你吵架。也許你是什麼部長,不過因為我們追尋的一樣都是實相,所以我不會野心勃勃,想要侵佔你的位置。因此,只要我們還找不到人真正的職業,我們必然彼此競爭、彼此憎恨。不管你通過什麼法律,只會造成更多的動亂。 通過正確的教育,通過適任的老師,從小就幫助孩子、幫助學生自由自在的尋求一切事物的真相,不但是尋求抽像事物的真相,而且也尋求種種「關係」的真相——孩子和機器的關係、和大自然的關係、和金錢的關係、和社會的關係、和政府的關係,這一切不可能嗎?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一種老師。不是嗎?這種老師關心的是給學生自由,讓學生思考智慧的培養是怎麼一回事。智慧,絕不受永遠敗壞的社會制約。 所以,人沒有事情可做嗎?人不能獨自存在,人只能存在於關係當中。然而,人在關係裡面卻找不到實相,找不到關係的實相,這樣,就有了衝突。 你我只有一種職業,要尋找這種職業,我們必須尋找一種不會使我們產生衝突,不會使我們彼此破壞的展現方式。但是,首先這必須從正確的教育、適任的老師開始。老師也需要教育,根本上,老師不但是提供訊息,而且也是在學生身上創造自由、創造反叛、讓學生發現實相。 庸俗謀劃了我們的卑賤 與拉吉特學校學童對話 我們最難的一個問題,就是弄清楚什麼東西使人庸俗。你們知道庸俗是什麼意思嗎?庸俗的心就是受傷的心,不自由的心,陷於恐懼、困難當中的心,繞著自己的利益打轉的心,為了急速解決問題繞著成敗打轉的心,繞著悲傷打轉的心。這樣的心,到最後都會變成破碎的心。一顆庸俗的心要打破自己習慣、慣性、自由自在的生活、走動、行動,這是最難的一件事,不是嗎?你們以後就會知道大部分人的心都很渺小、卑賤。仔細看看自己的心,你會發現其中佔滿的都是一些小事情——考試及格、不及格、別人怎麼想我們、害怕某一個人、怎樣才會成功。你想找工作,有了工作,你又想更好的工作,就是這樣。你搜尋自己的心,就會發現裡面都是這種渺小的、瑣碎的、事關切身利益的事情。因為佔滿了這種事情,所以就製造出很多問題,不是嗎?我們的心想用卑賤解決問題,但是,因為解決不了,就更加卑賤。依我所見,教育的作用就是打破這種思考習慣。 庸俗的心,陷在瓦拉那西窄巷,並且住在那裡。它也許識字、也許考試都及格、也許社交生活很活躍,不過,還是活在畫地自限的窄巷裡。我覺得,重要的是我們每一個人,不分老少,都要看清楚一點,那就是,我們的心不論怎樣掙扎,怎樣用力,懷抱怎樣的希望、恐懼、渴望,永遠都是渺小的、都是卑賤的。那些上師、師父,還有卑賤的心建立的社團、宗教,一樣卑賤,但是大部分人都不明白,要打破這種思考的慣性很難。 庸俗謀劃了我們的卑賤2 我們年輕時有一些不庸俗的老師不是很重要嗎?因為,如果老師自己就很愚昧、疲憊,腦子裡想的都是瑣碎的事情,深陷在自己的卑賤裡面,那麼,他就沒有辦法創造一種氣氛,讓學生自由自在,讓學生打破社會強加在人身上的慣性。 我想,要有瞭解人是否庸俗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大部分人都不承認自己庸俗,我們都覺得自己有一些優秀的東西深藏不露。然而,我們必須明白,我們其實都很庸俗。我們必須明白,我們的庸俗造成了我們的卑賤、瑣碎。你們瞭解這一切嗎?真不巧,我只會講英文,但是我希望你們的老師能夠幫助你們瞭解這一切。他們向你們解說這些東西的時候,也就打破了自己的瑣碎。光是解說,就足以讓他們覺察自己的卑賤、渺小。渺小的心沒有能力愛人,沒有能力雍容大度,只會吵一些小事情。印度,還有其他地方,需要的不是聰明人,不是有地位、有學位的人,而是你我這種已經打破瑣碎心的人。 瑣碎根本就是一種「我」的意念。「我」使心卑賤,永遠想著自己的成功、理想、想要完美的慾望。這一切使心卑賤,因為,「我」不論如何擴展,一樣渺小。所以,盤踞著小事的心是卑賤的心。一直想著事情,擔心考試,擔心工作,擔心父母、老師、上師、鄰居、社會怎麼想我們的心,是卑賤的心。這一切念頭都是想贏取他人的尊敬。然而,受人尊敬的心、庸俗的心,並不快樂。這一點你們要聽好。 你們知道,大家都希望別人尊敬自己,不是嗎?希望別人——父母、鄰居、社會,重視自己,希望自己行為正當,於是這一切造成了恐懼。這樣的心絕不可能創新。然而,這一個敗壞的世界需要的卻是創造的心,不是發明的心,不是徒有能力的心。但是,這種創造卻只有在沒有恐懼時才會有,只有在心沒有受到問題盤踞時才會有。這一切需要一種讓學生真正自由的氣氛,這自由不是為所欲為的自由,而是自由發問、追究、尋找、解說,然後又超越解說的自由。學生需要一種自由,去發現自己一生真正喜愛的事物,以免被迫從事自己厭惡的事情、不喜歡的事情。 你們知道,庸俗的心永遠不會叛變。庸俗的心順從政府,順從父母,什麼事都容忍。我很擔心,像這個國家,人這麼多,生活這麼困難,這種壓力使我們聽話,使我們順從,於是漸漸的,反叛的精神毀了,不滿的精神毀了。我們這種學校應該教育學生一輩子不滿、不輕易滿足。這種不滿,如果沒有落入滿意、感激的管道,就會開始追尋,就會變成真正的智慧。 問:人真的是死後才有名望嗎? 克:一個鄉下人死了,你認為他會有名望嗎? 問:偉大的人死了就會有名望。 克:什麼叫偉大的人?我們要弄清楚這個問題的真義。追求名聲的人是偉大嗎?賦予自己極度重要性的人是偉人嗎?認同國家、成為領袖的人是偉人嗎?他追求這一切,有生之年有了名聲,這種事情我們都喜歡,我們都喜歡這種事情,我們都想作偉人。你想在行列中領先、你想當省長、你想成為他人偉大的理想、你想當改革印度的偉人。你要這種東西,誰都要這種東西,所以你會領先。但是,何謂偉大?偉大不是用宣傳製造的嗎?不是讓你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用權威壓制百姓,用意志、人格、欺騙,使人民順從而來的嗎?然而,偉大當然不是這一回事。 偉大是不求聞達。不求聞達是最偉大的事情。偉大的教堂、偉大的生活事物、偉大的雕刻一定都作者不詳。這些東西都不屬於什麼人。譬如真理。真理不屬於你還是我。你只要說你得到了真理,你一說你得到了真理,你就不再無名,你已經比真理重要。不求聞達的人也許絕不偉大,他或許永遠不可能偉大,因為他不想偉大,不想世俗意義的偉大,乃至於內在也不想偉大。又因為他默默無聞,他沒有信徒、沒有聖殿、他不膨脹自己。不幸的是,大部分人都喜歡膨脹自己,都想偉大、都想出名、都想成功。成功帶來名聲,不過那種東西很空洞,不是嗎?那種東西好像煙塵。每個政治家都很有名,他的工作就是出名。所以他不偉大。偉大是不求聞達,內在外在都默默無聞,這得有相當的識見、相當的理解、相當的感情。 閒暇時的思考 阿姆斯特丹,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問:一個整天上班的人日夜忙碌,可是潛意識裡面卻有一些實際的問題留待解決。你的觀點只有在自我覺察時,那種安靜的狀態才能夠瞭解。但是我們幾乎沒有時間安靜,眼前種種總是很迫切。你能不能作一些比較實際的建議呢? 克:先生,你說「實際的建議」是什麼意思?是你應該馬上做的事情嗎?是你應該練習一下,以便產生安靜的心的什麼方法嗎?然而,不論如何,練習一種方法,就會產生結果,不過卻是那個方法的結果。這結果不是你的發現,也不是你在生活的種種接觸中,因覺察自己而發現的。方法顯然有它自己的果,不論你怎樣練習,不論你練習多久,這結果早就由方法本身決定。這不是發現,這是因為我們想在這個混亂、悲傷的世界尋找出路,因而強加在心上面的東西。 所以,如果一個人很忙,和大部分人一樣,日夜都忙,忙著謀生,他要怎麼辦?不過,人真的是整天都忙著謀生嗎?一天裡面,我們難道沒有暫時歇息的時候嗎?我認為,暫時歇息的時候比你忙的時候重要多了。弄清楚我們的心在忙些什麼不是很重要嗎?如果我們的心真的很忙,有意識的忙,整天忙,那麼,我們顯然就沒有空間,沒有一種安靜讓我們發現新事物。幸好大部分人都不是整天忙,有時候也有時間想想自己,有時間做覺察。我認為,這種時刻比忙碌的時刻有意義多了。只要我們願意,這種時刻就會開始塑造、控制我們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有意識、忙碌的心,不論如何都沒有時間深入思考。但是有意識的心並不是心的全部,我們的心還有潛意識部分。有意識的心有辦法挖掘潛意識嗎?換句話說,有意識的心,想要探索、想要分析,有辦法探索潛意識嗎?如若不然,是不是意識心要先安靜,潛意識才能夠提供線索、暗示?潛意識是不是和意識很不一樣?心的全部是否既是意識又是潛意識?以我們所知的心的全部——意識加潛意識來說,心是受過教育、受過制約的,有它的文化、傳統、記憶賦予的一切。要解決這些問題,可能答案完全不在心裡面,而在外面。我們的生存、我們的掙扎,要解答其中一切複雜的問題,我們的心——意識和潛意識當然必須完全安靜,不是嗎? 他想知道的是,他這麼忙,該怎麼辦?事實上,他當然沒有這麼忙,有時候他當然還是要消遣。一開始,如果他每天花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思考這些事情,接下來這種思考就會創造更多這種時刻,讓他思考、挖掘。我覺得,心表面上佔據的那些事情沒有多大意義。有一件事情更重要,那就是弄清楚心的運作、我們的思考方式、動機、驅策、記憶、傳統。我們的心陷在這一切裡面。我們賺錢謀生的時候一樣可以做這種思考。這樣,我們就會充分覺察自己,覺察自己的特質。這樣,我認為,我們的心就真的能夠安靜,因此也能夠發現它自己投射以外的東西。 完整的行動 在撒寧與青年對話 克:年輕人對現代文明的挑戰有什麼反應?現代文明的挑戰不只是社會改革、不只是種種政治革命,還包括誠實、多多少少不腐敗等等。現代文明在技術和精神方面的改變非常大。宗教的式微也是巨大的挑戰。年輕人對這種事情有什麼反應?這樣問公平嗎?你們應該都很年輕,你們對這種事有什麼反應?我說的反應是對整個挑戰的反應,不只是組織小公社、吃藥,或者說:「反正大人不瞭解我們年輕人。」上下兩代間有代溝。我們的挑戰這麼大。你們年輕人有什麼反應? 克:謀生是個問題,不過並不是精神問題。我們必須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我們逃避不了。 問:我想問的是,行動完整而不瑣碎有沒有可能?還有,進入學校,進入大機器一般、程式一般的公立學校以後,是否還有可能做一些事情? 克:你的問題是:我是個老師,我任教的學校很機械化,學生太多,在那種學校裡面,我如何能夠行動完整,不被整個巨大的結構壓碎?如果我必須教一班五、六十個學生,而學生又很頑皮,我要怎麼辦?這種環境下,我要怎樣才能夠行動完整?我該怎麼做?拜託,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在學校,在體系下教書謀生,這個學校工作太重,在這種情況下,我該怎樣才能夠教得完整?你能嗎? 問:老實說,到目前為止,我並不成功。事實上我已經給校方革職。 克:好,先生。事實上你做不到,這種事情不可能做得到。你看,你要教一班五十個學生,你要教他們數學,但是,你不只關心他們的數學,你還關心他們的心、他們的智慧,你要他們行為正當,你要這些全部。不過,要教五十個學生,這些根本不可能,所以你被學校開除了。你該怎麼辦?再找工作?或說「上帝,教書最重要。教書事關年輕人,事關新心靈的創造。」等等。我要和大家一起弄清楚,要和瞭解的人一起弄清楚,然後辦一所學校。這表示你要耗費很多精力,這表示你不是玩票,你要把全部生命投入其中。 完整的行動 克:我現在要回答這個人的問題。他說:「我住在城裡,我必須在城裡謀生。我沒有時間。所以,我要搬走,弄一個小公社。」 如果可以,我要和幾個朋友出走。我們住在一起種菜。這樣我就有時間思考怎樣才能行動完整。我和幾個人住在一起,尋找一種行動完整的生活之道,這是我的意圖、我真正的意圖嗎?我捨棄目前的社會結構,過一種很完整的生活。所有的僧侶都想過這種生活。各種公社都想營造這種生活方式。他們或許是接受某人的權威,某種信仰的權威,要不就是認為人必須一起工作。如若不然,或者你要捨棄這一切,然後為自己尋找一種生存之道,一種完整的生活,一種簡單的、精神的、最重要的是,完整的行動。這一切都要看你。看你真正的意圖在哪裡,看你是否內外在都想活得不一樣? 問:先生,你是不是說營建公社和上班沒有兩樣?營建公社完全不算是行動。但是如果瞭解這一點,就是行動。 克:沒錯。你做了,實際層面上你做了。不過,這實際層面的行動還得看你真正的意圖怎樣,看你的內心深處是否誠實。 問:一切意圖的背後不是都有理想嗎? 克:就是這一點。你對這種事有什麼反應?逃避到教堂裡面,參加政治活動,變成這個、變成那個。或者因為你父親或朋友會給你錢,所以你過著一種完全不需要負責任的生活,因此你毫不在乎? 問:你總是說必須活得很實際。你也許睡在穀倉、也許睡在旅館,你也許想做什麼事。不過,如果沒有錢…… 克:我曾經在印度遇到一個年輕人。他走路橫越美洲大陸,從加州走到紐約。然後當水手,坐船到印度,在印度工作,我在海邊遇到他。對他而言,重要的在於發現實相。你也許會說這很愚蠢,不過他就是想發現。所以他把生命奉獻在這上面。他不談實際的生活,他只是工作。但是,如果你有錢,或者你的父母有錢,或者你的朋友給你錢,你就會有「依賴」的問題。然後你才「玩玩」這一些觀念。 因此我們又回到我們的原點:你是否覺察到任何瑣碎的行動都是愚昧的、有害的?傳統一向就是做這種事。他們用一種方式維持事物的進行:禮拜天給宗教,禮拜四給政治等等,那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現在,你的所作所為和他們沒有兩樣,只是你用的名稱不一樣而已。我說你,你這麼年輕,應該很有活力、很熱誠、行動力很強、瞭解上一代的所作所為。可是我說你和別人一樣糊塗。所以並沒有什麼代溝。你們知道自己有多虛假嗎?你們否定上一代的所作所為,但是你們的所作所為卻和他們沒有兩樣,只是講話不一樣而已。你們這麼年輕,應該創造新的世界,你必須為新的世界負責。如果說你只關心錢,或者只關心精神事物,這種話,就毫無意義形象的形成 1 《論教育》,第八章 小時候,我們都活得很快樂。我們常常聆聽早晨的鳥鳴、看雨後的山巒、太陽下閃爍的岩石、閃光的樹葉、看雲飄浮,全心全意、心志清明的迎接晴朗的早晨。長大以後,我們失去了這一切感覺,我們有的只是煩惱、焦急、爭吵、怨恨、恐懼,為謀生掙扎不停。我們把日子用在爭吵,用在喜歡這個、討厭那個,偶爾有一些小小的快樂。我們不再聽鳥鳴,不再和以前一樣看樹木、看草上的露珠、看鳥飛、看山峰在晨曦中閃耀。我們長大以後就不看這些東西了。為什麼?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問過這個問題。我認為我們有必要問這個問題,如果你們不問,不久就要淪落。你們要上大學、結婚、生子、負擔責任、謀生、然後老去、死去。人就是這一回事。我們要問的是,我們看花看鳥的時候,為什麼我們已經失去超凡的美感?我認為,我們之所以失去美感,主要是因為我們只關心自己,我們有的僅是自己的形象。 你們知道那形象是怎麼一回事嗎?有一種東西是用手從石頭、大理石刻出來的。這種東西刻出來以後,就放在寺廟裡供人參拜。不過,雖然如此,終究還是手刻,還是人造的雕像。你自己也有這樣的雕像,這雕像不是手刻出來的,而是意念、經驗、知識刻出來的,是你的掙扎、衝突、痛苦刻出來的。這就是你的形象。你年紀越大,這個形象就越固定、越大、越嚴苛、越固執。你聽得越多,做得越多,越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你的形象上面,你就越看不到美。除了那形象的小小激勵,你就感覺不到快樂。 你之所以喪失這種完滿的特質,原因在於你只關心自己。你們知道「只關心自己」是什麼意思嗎?「只關心自己」的意思就是說,只想到自己,只想到自己的能力行不行、鄰居怎麼想自己、工作好不好、會不會成為大人物、會不會遭社會遺棄。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做什麼,不論在辦公室、在家裡、還是在田裡,你永遠在掙扎,永遠在衝突,掙脫不了衝突。因為掙脫不了衝突,所以你又另外製造一個完美的形象、天國,或者上帝。這些一樣是你的心製造的。你內心深處還有很多形象,彼此互相衝突。你越衝突,掙扎就越厲害。但是只要你內心對自己還存有那麼多形象、意見、概念、觀念,就永遠有衝突。 因此,我們的問題是:活在這個世上,可不可能對自己不存形象?你是醫生、科學家、老師、物理學家,你利用職能創造了自己的形象。所以,你利用職能在職能中製造了衝突,在做事當中製造了衝突。我不知道你們懂不懂?你們知道,假設你跳舞跳得很好、你彈樂器、拉小提琴、彈維納琴彈得很好;這樣,你就經由舞蹈或樂器製造了自己的形象,使你覺得自己很棒,樂器演奏得很好,舞跳得很好。你利用演奏或舞蹈來充實自己的形象,你就是這樣活著、這樣創造、這樣強化自己的形象。於是衝突更多了。你的心就更疲憊、更掛念自己。於是喪失美感、喪失快樂、喪失清明。 我認為教育應該致力於教我們做事,而不是製造形象。這樣你做事就沒有衝突,內心沒有掙扎。 教育沒有止境。教育不是讀書、考試及格就完了。從生的那一刻到死的那一刻,整個生命就是學習的過程。學習沒有止境。學習的無時間性,就是沒有止境,但是,如果你陷身衝突當中,如果你和自己、鄰居、社會一直在衝突,你就不可能學習。你只要對自己存有形象,你就永遠和社會、和鄰居衝突。但是,你一旦瞭解構成這種形象的力學,你就開始又能夠觀看天空、觀看河流、觀看樹葉上的雨滴、感覺清晨新鮮的空氣、枝葉間沁涼的微風。這樣,生命又開始有了超凡的意義。是生命本身,不是你對自己的形象,有了超凡的意義。 學生:看花的時候,你和花有什麼關係? 克:你看花,你和花有什麼關係?是你看花還是你認為自己在看花?這不一樣,你懂嗎?你是真的在看花,還是你認為自己應該看花,還是帶著你對花存有的形象,認為那是一朵「玫瑰」——這樣地看花?「玫瑰」這兩個文字是形象。文字是知識,所以你是用文字、用記號、用知識在看花。所以,你實際上並沒有在看花,要不也許你看著它,但是心裡卻在想別的事情? 但是,如果你看花的時候不帶文字,不帶形象,專心一致地看,那麼你和花的關係怎樣?你們有沒有這樣做過?你們是不是曾經看花的時候,心裡面不說「這是玫瑰」?你是不是曾經完整地看花,不想文字、不想記號、不想名稱,只是專注地看?你要是做不到這一點,你和花就不會有什麼關係。要和別人、和石頭、和樹葉建立關係,你必須完全專注的觀看。這樣,你和自己觀看的事物就會有嶄新的關係。這樣就完全沒有觀看者,有的只是全部這一回事。如果你是這樣觀看的,你就沒有意見、沒有判斷。花就是花。你們懂嗎?你願意這樣看花嗎?各位,要做,不要說。要做。 學生:如果你有很多時間,你要怎麼用? 克:就是做事。你看,如果你喜愛自己的所作所為,你需要的休閒就全都有了。你瞭解我的話嗎?你問我,如果我有時間,我要做什麼。我說就是做事。這做事就是出遊、談話、看人等等。因為我喜歡做,所以我做,我做並不是因為我和很多人談話,會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如果你覺得自己很重要,你就不會愛自己做的事情。你愛你自己,所以你關心的應該是你有時間的時候要做什麼,而不是我有時間的時候在做什麼,對不對?我已經告訴你,我會做事。現在請你告訴我,如果你有很多時間,你會幹什麼? 形象的形成 2 學生:先生,我會覺得很無聊。 克:你會覺得很無聊。沒錯。大多數人都是這樣。 學生:怎樣才能夠清除這種無聊? 克:等一下,聽我說。大部分人都很無聊。你問怎樣才能解除無聊。現在讓我們弄清楚。你只要自己一個人獨處半個小時,就會覺得很無聊。所以你就看書、下棋、看雜誌、看電影、聊天、做一點什麼事。你用事情佔據你的心,這是逃避自己。你問了一個問題,現在請注意聽我說什麼。你之所以無聊,是因為你發現你只有自己,也是因為你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所以你覺得無聊。你說:「我就是這樣嗎?我這麼渺小,這麼煩惱。我要掙脫這一切。」你很無聊,所以你想逃避。但是你現在說:「我不想這麼無聊,我想弄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樣你就像在鏡子裡看自己,你很清楚地看到自己。你看清楚自己的臉,然後說你不喜歡自己的臉,你應該漂亮,應該像電影明星。但是,如果認真地看自己,然後說:「這就是我。鼻子有一點歪、眼睛有點小、頭髮直條條。」你這樣說,你接受了你的臉,這時,你看你自己就不會覺得無聊。只因為你排斥自己的眼前所見,心裡想著別的事情,才會無聊。同理,你看自己的內在,看清楚自己,這「看」就不會無聊。這很有意思,因為這時你越看,就越有東西好看。你可以一直深入、一直擴展,永無止境,這當然不會無聊。如果你做得到這一點,你的所作所為就是自己喜歡的。你喜歡做一件事,時間就消失了。你如果喜歡種樹,你就會為它們澆水、照顧、保護。你一旦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麼,你就覺得日子苦短。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歡做什麼,真正想做什麼,不要只關心謀生。 學生:先生,你怎樣發現自己喜歡做什麼? 克:你怎樣發現自己喜歡做什麼?你必須瞭解,你喜歡做什麼和你想做什麼是不一樣的。因為你父親是律師,或者你知道當了律師可以賺很多錢,所以你想當律師。這樣,你就沒有愛你做的事情,因為你的動機是要做事情來謀利、來出名。可是如果你愛一件事情,你是不會有動機的。你不會利用自己的所作所為來博取自己的地位。 要弄清楚自己喜歡做什麼事情最難,那是教育的一部分,要弄清楚,你必須非常深入的探討自己。這很不容易。你說你想當律師,你很努力的當上了律師。但是,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喜歡當律師,你想畫畫。可是來不及了,你已經結婚,你有妻有子,你沒有辦法放棄你的工作、你的責任。你覺得很不快樂,挫折感很深。又如也許你說:「我真想畫畫。」然後你全心全意投入繪畫,可是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畫得不好,你真正想當的其實是水手。 正確的教育並不是要幫助你追尋職業。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那種東西丟到窗外吧!教育不只是從老師那邊獲取訊息、從書本學習數學或歷史事件的日期,教育是幫助你瞭解問題。這需要一顆良好的心,有理性、敏銳,沒有既定信仰,因為信仰不是事實。一個人信上帝和不信上帝一樣迷信。要弄清楚,你必須能夠理解。如果你已經有既定意見、已經有成見、已經有結論,你就無法理解。所以你要有良好的心——敏銳、清明、明白、精確、健康。你不需要有信仰的心、服從權威的心。正確的教育就是幫助你尋找自己真正——全心全意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事情並不重要,是廚師、是園丁,都沒有關係,可是一定是你把心放在上面的事情。這樣,你做起事情就會很有效率,一點都不粗魯。這所學校應該通過討論、聆聽、沉默,也就是通過你的生活,來幫助你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歡做什麼。學校應該是這樣一個地方。 學生:先生,我們怎麼可能瞭解自己呢? 克:這個問題很好。仔細聽我講。你怎麼瞭解自己?你們懂我的問題嗎?有一天你開始對鏡子看自己,幾天或幾個禮拜以後再看,然後說:「這也是我。」對不對?所以,你每天看鏡子,你就開始熟悉自己的臉。你說:「這就是我。」那麼,你能不能夠同樣用觀察自己來瞭解自己呢?你能不能觀察自己的姿勢、觀察自己講話的樣子、自己的行為、觀察自己是強硬、殘酷、粗俗,或者很有耐性,來藉此瞭解自己呢?能這樣,你就開始瞭解自己。你從「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感」這面鏡子觀察自己,因此瞭解自己。所感、所做、所思,就是你的鏡子,你從這面鏡子開始看自己。然後鏡子說:「這是事實。」但是你並不喜歡事實,所以你想改變事實,你扭曲事實,你沒有照原樣看它。 專注沉默才能夠學習。學習就是要安靜,要全神貫注。你在這種狀態中開始學習。現在開始安靜地坐下來,不是我叫你們靜下來,而是這是學習之道。安靜地坐下來,不但生理安靜、身體安靜、心也安靜。非常安靜。在這種安靜中專注。專心聽屋外的聲音,雞鳴、鳥叫、咳嗽、有人走了。先聽身外的聲音,再聽心裡的聲音。這樣,如果你非常非常專心的聽,你就會在這種安靜中,聽到身外的聲音和心裡的聲音其實完全一樣。 免除制約 《論生活》,第二章 他一直在做一些事情,希望有益於人世。他在一些社會福利機構非常活躍。自從畢業以來,他就一直工作,完全沒有放過長假。他做這些事情當然沒有拿錢,這些事情對他非常重要,他很執著於這些事情。他已經成為第一流的社會工作者,而且很喜愛這個工作。不過他最近聽到有人在談制約人心的種種逃避方式。他很想也談一些。 問:你認為當社會工作人員會制約人嗎?會製造衝突嗎? 克:我們先弄清楚「制約」是什麼意思。我們什麼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受到制約?我們覺察得到這一點嗎?你是覺察到自己受制約呢,或者只是覺察到自己各個生存面的衝突、掙扎?當然,我們覺察的,不是我們所受的制約。我們只覺察到衝突、痛苦、快樂。 問:你說衝突是什麼意思? 克:我指的是所有各種衝突——國與國之間、各種社會團體之間、個人與個人之間的衝突,還有人和自己的衝突。只要人和行為沒有成為整體,挑戰和反應沒有成為整體,是不是衝突就不可避免?我們的問題在於衝突,不是嗎?這指的不是哪一次衝突,而是一切的衝突——各種觀念、信仰、意識形態的衝突、對立雙方的衝突。沒有衝突,什麼問題都沒有。 問:你是不是說我們都應該追求孤獨的生活、思維的生活? 克:思維很難。思維是最不容易瞭解的事情。至於孤獨,雖然人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有意無意的追求孤獨,不過卻無法解決我們的問題。其實孤獨反而會製造問題。我們想瞭解的是製造衝突的「制約」因素。但是,我們只覺察到衝突、痛苦、快樂,我們覺察不到制約。那麼,制約是怎麼形成的? 問:社會或環境的影響。我們出生的社會、成長的文化,還有經濟、政治的壓力等等。 克:是這樣沒錯。不過,就這些嗎?這一切影響我們的東西,都是我們自己的產物,不是嗎?社會是人與人關係的產物。這一點很清楚。這種關係是彼此利用、需要、舒適、滿足的關係,這種關係會製造一些事情,價值觀,影響我們、束縛我們。這種束縛就是我們所受的制約,我們受自己意念、行為的束縛,但是我們不知道自己受到束縛。我們只感受到痛苦與快樂的衝突。我們永遠無法超越這一切,如果有,也只是製造更多的衝突。我們感覺不到自己受制約。如果有,我們只是製造更多的衝突、混亂。 問:我們怎樣才能夠覺察自己的制約? 克:這必須瞭解另外一回事,那就是「執著」。如果我們瞭解自己為什麼執著,也許就會覺察到自己的制約。 問:要能夠直接質疑,不是一條漫長的路嗎? 克:是不是呢?不妨嘗試一下覺察你的制約。你只能間接的,在它和其他東西的關係上知道制約。你不可能抽像的覺察制約,否則那只是空口說白話而已,沒有什麼意義。我們能夠覺察的只是衝突。挑戰和反應沒有成為整體,就會有衝突。衝突是制約的結果,制約就是執著,執著工作,執著傳統、財產、人、想法等等。但是,如果我們了無執著,還會不會有制約?當然沒有。所以,我們為什麼會執著?我執著國家,是因為認同國家,我就有一些份量。我認同工作,所以工作變得很重要。我就是我的家庭,我的財產,我執著這一切。執著的對象給了我逃避空虛的方法。執著就是逃避。逃避又增強了制約。假設我執著你。我執著你,是因為你是我逃避自己的工具。所以你對我而言很重要,所以我必須佔有你、掌握你。你變成了制約他人的因素,逃避也成了制約。如果我們能夠覺察自己的逃避,我們就能夠認知種種制約的因素,認知種種造成制約的力量。 問:我是不是用社會工作來逃避自己? 克:有沒有執著社會工作,受它的束縛?如果你不做社會工作,會不會覺得失落、空虛,無聊? 問:我相信我會。 克:執著工作是你逃避的方法。我們的存在,每一個層面都有逃避的途徑。你用工作逃避、他用喝酒逃避、另外一個人用朝拜逃避,還有人用知識、上帝、逸樂等逃避。所有的逃避方式都一樣,沒有優劣之分。只要是用來逃避實情,上帝和酒都一樣。我們只有等到覺察了自己的逃避,才會知道自己受到了制約。 問:如果我不再用社會工作來逃避,我應該怎麼辦?不逃避,我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做嗎?我們一切行為不都是在逃避實情嗎? 克:這個問題只是說說,還是反應了實情、反應了你體驗的事實?如果你不曾逃避,會怎樣?你有沒有試過? 問: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你說的都太消極了。你並沒有提出什麼東西來代替工作。 克:一切代替的東西不也是逃避嗎?一種活動我們覺得不滿足,或是造成衝突,我們就換一種。用一種活動換一種活動,卻不瞭解其中的逃避,只有徒然,不是嗎?因為逃避,因為執著於逃避,所以造成了制約。制約造成問題、衝突。阻礙我們瞭解挑戰的,就是制約。因為受了制約,所以我們對挑戰的反應必然造成衝突。 問:怎樣才能夠免除制約? 克:只有瞭解,只有覺察自己的逃避。執著某人、執著工作、執著意識形態,這些都是制約我們的因素。我們必須瞭解這些事情,而非尋求知識的逃避,所以逃避的方式都是知識的,最後都會製造衝突。追求解脫也是逃避,也是孤立自己。那是執著於一種抽像的東西,執著於所謂「解脫」這種理想。理想是捏造的,是自我造作之物。追求理想是逃避實情。只有心不再有什麼逃避,我們才會瞭解實情,才會針對實情作充分的行動。思考實情是逃避實情,因為思考就是問題,就是唯一的問題。心,不肯接受實情、害怕實情,作種種逃避。逃避之道就是思考。只要有思考,一定有逃避,一定有執著。執著只會增強制約。 要免除制約,只有免除思考。心若非常安靜,我們就能讓實情顯現。明智即和諧 撒寧,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問:是否請你討論一下謀生的問題。因為謀生需要的就是能力、思考、知識,你願意討論嗎? 克:以我們處身其中的文化和文明而言,我們長大以後,就要為生活工作。工作、工作、整天工作,對不對?好可怕!接受指示、居人之下、 接受命令、接受侮辱、接受打擊。我們在這種文化中成長,受這種文化塑造。為了符合塑造的模式,我們受教育。我們受教育主要是為了得到知識,培養記憶,以便謀生。目前,這就是我們教育的主要功能。這種教育有的是一致、競爭、模仿、野心、成功。成功表示有錢、有地位、住宅漂亮。我們在這種結構中受教、長大。要在這個領域之內活動,知識和記憶特別重要。生命中其他的東西我們都丟掉了。這是事實。 現在你說:「我怎麼謀生?我需要知識,但是我卻看到了知識的局限。」我需要賺麵包回來,我必須有食衣住,不論是國家供給,還是我自己賺,都一樣。 知識有相當的局限。知識很呆板。我們借宗教、性、癖好、神經官能症來逃避,從滿足自己什麼東西來逃避。但是我該怎麼辦?我要怎樣才能活得很和諧,一方面有知識、運用知識,一方面又使心免於學習的呆板,使兩者合而為一?這樣,心活著,一方面去工廠上班,一方面卻沒有競爭心,因為心並不關心怎樣追求地位。這時,心只關心生活。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瞭解這裡面的差異。這時心也很清楚地看到免於「已知」的自由。「已知」就是知識,就是「過去」。這兩條河流能不能夠永遠和諧?這就是我們的問題。我們的問題不是要賺更多錢。這是社會要的東西,是消費主義。消費主義就是種種要你買這個、買那個的詭計。我不會這樣,我知道裡面的虛假。但是我也知道一種自由,一種免於「已知」——所謂知識——的自由。兩者能不能永遠一起運用、沒有摩擦? 好,什麼是和諧?你們也瞭解,這是個問題。我知道我們必須謀生。我不吵架、我不競爭,我必須把腦力、能力投入其中,所以這是工作。又因為我對工作沒有心理問題,所以我工作很有效率。我不和別人競爭,所以我的能力、精力,我的寫作方式、生產方式,一切一切,都很完整。所以我沒有衝突,不浪費精力。我希望你們瞭解這一點。 所以我問:什麼是和諧?我說兩者之間一定要和諧。那麼,何謂和諧?和諧是平衡感、健全、整體感。而工作、知識和免於知識,就是整體。思想、研究、閱讀、追尋、詢問,能不能創造這種和諧?思想能不能帶來這種和諧?顯然不能。因為知道思想無法製造和諧,因為知道我沒有心理問題,工作只為了自給自足,所以我可以運用全部精力,工作很有效率。因此,我知道必須讓整體一起做事。只有明智了,整體才會一起做事。明智就是和諧。 明智說:只為謀生工作,不為野心、競爭、成功等等工作,這才是生命。這是明智告訴我的。明智也告訴我說,自由是必要的。明智告訴我一定會有和諧,明智創造了和諧。創造和諧的不是什麼外在的機關或思想。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思想永遠都是外在的,思想永遠起自外在。前幾天有人告訴我說,愛斯基摩語裡面,「思想」的意思是「外面」。所以思想無法創造和諧、平衡、整體感。 創造整體感、健全感、完整的是什麼東西?明智不是理智上接受一個觀念,不是理性、邏輯的產物。理性、邏輯確有必要,不過明智卻不是理性、邏輯的產物。明智是認知真理,認知真理所以生智慧。智慧是真理之子,明智是智慧之子。 野心的危險 撒寧,一九七三年八月三日 克:活在這個世界必須謀生,必須賺取衣食住行娛樂。那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能瞭解這種孤獨,也就是野心、競爭心的原因?我活著怎樣才能夠沒有野心、沒有競爭心?別這樣,這是你的生命。 問:「認真」有什麼性質? 克:我問這個,你回答那個。我問的是,活在這個世上既然要謀生,怎樣才能夠沒有野心、沒有競爭心,不人云亦云?我要怎樣生活,因為我覺得非常孤獨。我知道這種孤獨是野心、競爭心造成的。我生存的社會結構就是這樣。我生存的文化就是這樣。我該怎麼辦? 問:我必須弄清楚自己真正的需要。 克:不要「必須」,否則你就是在談觀念而已。把需要減半,能不能消除野心?我需要四件長褲,六件襯衫,六雙鞋子——我只需要這麼多。不過我還是野心勃勃。算了吧! 問:我如何改變行動? 克:我會告訴你。保持耐心,一步一步跟我來,你自己就會知道。聽好,我要再重複一次問題。我很孤獨,這孤獨是自以為是的行為造成的。自以為是的行為,形式之一就是野心、貪婪、嫉妒、競爭、人云亦云。活在這個社會,我必須謀生。這個社會使我人云亦云、野心勃勃、虛偽。然而野心是一種孤立,那麼,我要怎樣才能夠謀生而不野心勃勃呢?我很孤獨,懂嗎?所以,在這個世界,我怎樣才能夠活著而沒有野心?每一個人都野心勃勃。 問:用全部的心和力量瞭解野心。 克:算了!你不專心,你不說:「看,我野心勃勃。精神、心理、生理等,我有十方面的野心勃勃。我充滿野心,我用野心創造這個社會。野心造成孤立感,這孤立感就是孤獨,但是,我必須活在這個世界,我不想孤獨。孤獨沒有什麼意義。所以我問,活在這個世界,活在野心勃勃的人當中,我怎樣才能沒有野心。我不要野心,那麼我要怎樣和你生活在一起? 野心的危險 1 你不知道野心的危險嗎?我要讓你明白的是你野心勃勃。你沒有面對問題,你在迴避。 問:什麼叫野心? 克:現狀之外別有所圖就是野心。聽著,我說野心就是想將你的現狀改變成另外一種情況,這就是野心。你想要什麼東西,想要權力、地位、聲望,這就是野心。野心就是寫了一本書,希望賣上一百萬本。如此這般,我不得不活在這個社會。我知道這造成我的孤獨,我知道孤獨對我傷害多大,因為它阻礙了我和他人的關係。我已經瞭解其中破壞性的本質。那我該怎麼辦? 問:尋找沒有野心的人。 克:你沒有野心嗎?我該走出去找別人嗎?你在說什麼?你不認真。 我問自己:我很孤獨,野心、貪婪、競爭造成了孤獨。我也知道孤獨的破壞性,孤獨真的阻礙了感情、關懷、愛。這對我來說,實在很嚴重。孤獨很可怕,破壞性很強,有毒。這樣的話,既然我必須和你生活在一起,而你又那麼野心勃勃,那麼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怎樣才能夠沒有野心?既然我必須謀生,那麼我該怎麼辦? 你們不瞭解。我整個人都沸騰了。我迫切要瞭解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把我燒起來了,因為這事關我整個生命。可是你們卻覺得好玩。我很孤獨、絕望。我知道其中的破壞性。我想解決這個問題,然而我必須和你們生活在一起,必須和這個野心、貪婪、殘暴的世界生活在一起。我該怎麼辦?我會告訴你。不過告訴你和你去做是兩回事。我會告訴你們。 活在這個充滿野心的世界,因而變得欺騙、不誠實——行嗎?我不想野心勃勃,那麼我該怎麼活在這個世界?我知道野心的後果是孤獨、絕望、醜陋、殘暴。現在我問我自己:我怎樣和野心勃勃的你在一起生活?我自己野心勃勃嗎?我問的不是別人,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我自己。因為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句話,而是十萬火急的事實。我野心勃勃嗎?我現在要弄清楚。我要觀察,不只觀察一個方向,而是觀察整個生命,看看我是不是充滿野心。我說的野心不是要大房子、想成功、想有成就、有錢的野心。我說的野心是想將現狀改變為完美的意願。我長得醜,可是我想把自己弄得最漂亮。這個,還有其他,就是野心。我觀察這種野心。我的生活就是這一回事。我們懂嗎?我不光坐著討論,我用熱情觀察它。我夜以繼日地觀察,因為我已經知道,孤獨對人與人的關係破壞力最強,所以最可怕。人不能自己一個人活著。生活就是關係,生活就是關係裡進行的活動,如果關係裡面有的只是孤立,那就毫無作為可言。我知道這一點,不是嘴巴上講講,而是十萬火急的事實。 現在我要看。我是不是充滿野心,想把實然改變成應然,改變成理想?你們懂嗎?想把我的實然改變成應然,就是野心。我有沒有想做這種事,這是說,你們有沒有想做這種事?我說「我」,我指的是你們。不要逃避。我談我自己時,就是談你們大家,因為你們就是我。因為你們就是這個世界,而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所以我就看了。然後我說,是啊!我是想將實然改變成應然,我知道這很荒謬,這是我的教育、文化、傳統賦予我的野心。在學校裡,「甲」比「乙」好,就弄個「甲」來,你們知道都是這種事情。各種宗教也說要從實然改變到應然。他們這樣說,我就知道他們是假的,所以我就捨棄,我碰都不碰他們,我接受「實然」。等一下。我看清了「實然」,我也知道「實然」不夠好,所以,我到底怎樣才能夠轉變它,但是卻不把它改變成另外一種東西? 現在我已經知道「實然」。我很貪婪,但是我不想把貪婪改變成不貪婪。我很殘暴,但是我不想把殘暴改變成仁慈。然而這殘暴卻必須予以根本的變革。這樣,我該怎麼辦?我的心已經受過這麼多的訓練、教育、規條,要它殘暴,野心勃勃,那現在要根本的變革,我該怎麼辦?我知道將殘暴改變成另外一種東西依舊是殘暴。所以我不走這個路線。於是我有的就是「實然」,就是殘暴。於是怎麼樣呢?我要怎麼觀察它,心要怎麼觀察它,但不改變它呢? 心要怎樣徹底改變這世故的、受過教育的野心,使它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野心呢?我整天都在觀察我的野心多麼旺盛,我很認真,因為人活著不能沒有關係。但是孤獨對人與人的關係卻是很可怕的。他可以假裝,他可以說他也愛別人,可是他依然和別人打架。所以,心要怎樣才能夠完全轉變所謂野心這種東西?不論你怎麼訓練,只要還是意志的訓練,就必然產生野心。一切都在觀察之中。我清楚,訓練意志想改變「實然」,依舊是野心。我已經發現這一點。這發現給了我能量,所以我可以捨棄意志。我的心說這種東西已經結束,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訓練意志,因為那也是野、心。 野心的危險 2 「雷同」也是我置身其中的文化教育出來的一種現象。長髮、短髮、短褲、短裙,大家都一樣,外在內在都一個樣子。我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和別人一樣。我受強迫,我受教育,我受強制,要和別人一樣。然而,我一想和別人一樣,結果怎樣?我一想和別人一樣,我就有了掙扎,不是嗎?我是這樣,你偏偏要我那樣,這就有了衝突。有了衝突,就浪費能量,我就擔心自己不符合你的期望。所以,和別人一樣、意志、改變「實然」的慾望,都是野心。我觀察這一切,我觀察,然後說:「我不要和別人一樣。」我知道雷同是怎麼一回事。我穿褲子,我走路靠左邊或右邊,我學語言,我和人握手,這一切都和別人一樣。我有些方面和別人一樣,有些方面因為孤立的關係,和別人不一樣。結果呢?心觀察到野心的活動——和別人一樣、意志、將「實然」改變為「應然」的慾望。結果呢?這些都是野心的活動,都會造成極度的孤獨感,因此各種神經質的行為都可能發生。我觀察,我注視這一切,但不做什麼。這樣,野心的活動將因這種觀察而終止,因為,這時的心已經開始對野心異常聰明。這時的心會說:「我異常敏感、聰明,因此沒有野心。我該怎麼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該怎麼和充滿野心的你生活在一起?我們彼此有沒有什麼關係?你野心勃勃,我沒有。或者我野心勃勃,你沒有,都可以。這時我們有什麼關係? 問:毫無關係。 克:那我該怎麼辦?我知道活著就是關係。也許你野心勃勃,也許我沒有。我知道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固定不動,你日漸遠離。所以我們毫無關係。但是我不能一個人活著,所以我們的關係到底如何? 盯住這個問題,沉浸於這個問題,聞它、嘗它,你就會找到答案。這個世界用野心、貪婪、虛偽、殘暴造成,老是想要改變這個、改變那個。世界就是這一回事。我知道這會造成孤獨,毀掉我們和別人的關係。活在這樣的世界,我該怎麼辦?我們的心面對的一群人,面對的這個文明,這個世界,野心之害已經極為嚴重。我們的心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的心不論精神或生理都不再容忍野心。然而心還是得活在這個世界。那它該怎麼辦? 我問你們。我說我充滿野心,你們沒有野心。我們會有什麼樣的關係? 問:毫無關係。 克:毫無關係?那會有什麼? 問:絕對孤獨。 克:先生,你偏離了重點。我們的重點是,心觀察了野心的活動,觀察了野心的一切,瞭解野心的虛假,瞭解野心的真相以後,就變得非常敏感,知道野心流變的情形,所以心變得很明智。這種明智是因為觀察野心的流變與微妙之處,因而瞭解野心就是毒藥。對野心極度敏感,因而變得很聰明的心,必須和你共存才可以。這樣的心不可能讓自己孤立。因為它知道孤立已經造成這一團亂七八糟。但是,你要走某一條路,沒有野心的人不走這一條路,乃至於也許哪裡都不去。那它要怎樣和你共存? 這樣的心並不孤立,不是嗎?一切活動皆為野心時,才會產生孤立。孤立就是孤獨。如果沒有了野心的活動,就沒有孤獨。關於孤獨的原因,我前面曾經舉例說明。孤獨的原因,只要我們瞭解其一,就瞭解全部。因為,包含在這原因裡面的就是「和別人一樣」,就是意志——將這個改變成那個,因而成為另一種東西,成為偉大、高貴、聰明、富有的意志。我發現所有這一切裡面只有一種活動,那就是野心。 在我來說,野心勃勃真是駭人。我瞭解野心,我知道其中的醜陋、虛偽。不是嘴巴上講講,而是實際上瞭解。結果如何?結果好比遇到懸崖。這可不抽像。如果我心智健全的話,遇到懸崖我就後退。這樣的話,我是不是孤獨了呢?當然沒有。我自給自足。你們瞭解嗎?這時候,我們的關係就變成我自給自足,可是你沒有。於是,你就開始壓搾我,開始利用我滿足自己的需要,然後我就會說:「不可以這樣。這樣只會浪費時間。」所以,建立在孤獨上面的關係是一個樣子,建立在非孤獨、在自給自足上面的關係又是一個樣子。 我們已經討論到很奇妙的一點。出於孤獨的關係會造成極大的痛苦。你們聽清楚。不要說:「我活著只好這樣。」這好比聞花香。你只要聞就好了,其他什麼事都別做。你不可能創造花,你只可能毀掉花。所以只要聞就好了,只要看就好了。看它的美,看它的花瓣、它的細緻、它非凡的柔軟質地。你們知道花是怎麼一回事,你們就用同樣的態度看關係、聽關係。出於孤獨的關係會造成衝突、痛苦、離異、爭吵、兩性關係貧乏。因為孤獨,所以關係裡面會出現種種痛苦。然而,如果沒有孤獨,有的只是自給自足,有的是不依賴,結果如何?你們懂嗎?沒有依賴會怎樣?我愛你,但你也許不愛我。不過我愛你,這就夠了。你們懂嗎?我不要你們回應說你們也愛我,我不在乎。好比一朵花,這朵花在那裡等你看,等你聞,等你看它的美。它沒有說:「愛我吧!」它就是在那裡。所以它和萬物產生了關係。你們懂嗎?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瞭解這一點吧!自給自足就沒有孤獨、沒有野心。在它的深度和美當中,有的是真正的愛,而真正的愛和自然有關係。你要這種愛,這種愛就在那裡。你不要,也沒有關係。它的美依然是在這裡。 正確的謀生之道 《真理與實際》,第十章 問:做生意一定要有動機嗎?什麼是謀生正確的動機? 克:你認為什麼是正確的謀生之道——不是什麼最方便、最有利可圖、最享受、最有收穫的謀生之道,什麼是正確的謀生之道?正確不正確,你怎麼知道?你做一件事如果是為了利益或快樂才做,就不正確。這個問題很複雜。凡是意念湊合之物都是實際之物。我們在這頂帳篷裡面討論事情,這頂帳篷是實際的東西。這棵樹不是意念湊合而成,不過也是實際的東西。幻想也是實際的東西,我們所有的幻想、想像都是實際的東西。從幻想出發的行為很神經質,不過也是實際的東西。所以,你問「何謂正確的謀生之道」時,你必須先瞭解何謂實際。實際並非真理。 什麼才是實際裡面正確的行為?你在這種實際中,如何發現正確的行為(自己發現,不要別人告訴你)?所以我們必須在實際的世界裡發現正確的行為、正確的謀生之道。但實際包括幻想在內。不要逃避,不要走開。信仰是一種幻覺,信仰的行為都是神經質。民族主義這種東西是實際的東西,可是卻是幻想。這一切都是實際,那麼什麼是實際裡面正確的行為? 誰會告訴你答案?顯然誰都無能為力。但是,如果你不帶幻想地看實際,認知這種實際的是你的智慧,不是嗎?這種智慧裡面沒有實際和幻想的混淆。觀察實際,觀察實際的樹、實際的帳篷,觀察意念湊合的實際之物,包括憧憬、幻想。觀察這一切時,這種認知就是你的智慧,不是嗎?你的智慧會告訴你該怎麼做。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瞭解這一點?智慧就是明辨實然之所有和所無。認知「實然」,瞭解實然的一切實際狀況,表示你不可以在心理上牽涉進去,不可以心理上有要求。心理的涉入和要求都是幻覺。看清楚這一切,就是智慧。有了這種智慧,不論身在何方,都會產生作用,智慧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那麼,真理又是什麼?實際和真理間有什麼關聯?剛講的智慧就是它們的關聯。智慧看清了實際的全部,不會將實際引申為真理。然後真理就通過智慧在實際之物上面發生作用。 衝突源於內在 奧嘉義,一九七七年四月三日 內在沒有衝突,外在就沒有衝突,因為,此時內外已經沒有區別。這好比漲潮落潮,海水進來又出去,進來又出去……既然非得謀生不可,我要怎麼做才能在心理上沒有衝突?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因為沒有衝突就沒有野心,沒有別有所圖的慾望。內在有一種東西不可褻瀆、不可碰觸、不可傷害。這樣我精神上就不依賴他人,也就不附和他人。 能夠有這一切,我就在這個人世盡我所能,當園丁、當廚師、當什麼都可以。但是你們卻深受成敗觀念的制約。在這個世界上,在金錢、地位、聲望上面成功。你們都知道這種事情,這是我們虔敬以求的。人的意識深受「成功」的制約,很害怕失敗。要有成就,不但外在,內在也要有成就。所以你哪一個上師都接受,因為你希望他們帶你悟道,這是虛妄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絕對真實的東西,只是沒有人可以帶你找到這種東西。 所以我們意識的全部,或者大部分,都深受制約,要過一種不斷掙扎的生活,因為我們都想有成就,都別有所圖,都想扮演什麼角色,都想滿足自己。這一切表示否定「實然」,接受「應然」。試看一下暴力。「暴力」一詞早就受到污染,因為有的人苟同,有的人反對。這個字眼早就扭曲了。非暴力哲學也已經政治化、宗教化。我們有的是暴力及其相對的非暴力。非暴力根源於「實然」。但是我們認為,如果能夠建立相反的力量,如果有什麼特別的方法或手段,我們就可以改變「實然」。換句話說,我們因此有了「實然」和「應然」。要完成「應然」,你需要時間。所以你看看我們經歷了什麼:痛苦、衝突、一切荒謬的事情。暴力是「實然」,非暴力是「應然」。所以我們說我們需要時間來完成非暴力,我們必須努力、必須掙扎、追求非暴力。這就是非暴力的哲學,這是制約、是傳統。 現在,你們能不能把相對的一方擺在一邊,什麼都不看,只看暴力本身?暴力是事實,非暴力並非事實。非暴力只是觀念、概念、結論。事實是暴力,是你很憤怒、憎恨某人、想害人、生氣、嫉妒。暴力包含這一切在裡面。現在,你能夠觀察這個事實,不產生相對的一方嗎?你們懂嗎?如果能夠,你們就有一種能量來觀察「實然」。這觀察裡面就不會再有衝突。 這種異常複雜的生存狀態是源自於暴力、衝突、掙扎。那麼,一個人如果瞭解這種異常複雜的生存狀態,實際上——非理論上——已經自由,也即不再有衝突時,他要怎麼做?他該怎麼做?會問這個問題嗎?你們心理上是否已經完全免除衝突?你們會問這個問題嗎? 社會建立在衝突上面,但是社會是你建造的,你該負責。你貪婪、嫉妒、殘暴,你這樣,所以社會就這樣,所以你和社會並無分別。這些都是事實。但是你把自己和社會作了區別,然後說:「我和社會不一樣。」真是胡扯。社會殘暴、敗德,這樣的社會結構如果在你內心完全轉變,你就會影響社會的意識。如果你內心自由了,你是否問過自己:「外在的世界我該怎麼做?」要自己找答案、自己解答,因為你內在已經改變了一種制約出來的東西——一種一直鬥爭、鬥爭、鬥爭的東西。讓不滿之火繼續燃燒1 《論生活》,第四十八章 清涼的風吹著。這風不是四周沙漠的干空氣,而是從遠方的山巒吹來的。這一帶的山是全世界最高的,從西北向東南橫亙。這些山巨大崇高,清晨太陽還沒有照到沉睡的大地以前,看到這種景象簡直難以置信。這些高聳的山峰,在淺藍的蒼穹之下,閃耀著細緻的玫瑰色,異常清晰。太陽出來以後,平原上覆蓋了長長的陰影。這些山峰很快消失在雲霧當中,但是,退隱之前,它們會將祝福留給山谷、河流、城鎮。你再也看不到它們,可是你卻感覺到它們在那裡,無言、無邊、亙古。 一個乞丐唱著歌,一路走來。他是位盲人,由一個小孩子帶著。他和行人交錯而過,偶爾有些人丟一兩個銅板到他手上的罐子裡。但是他只管走著,毫不在意那丁冬的銅板聲。從一所大宅院裡出來了一個僕人,往他罐子裡丟下一個銅板,一邊嘴巴嘀嘀咕咕,關上了門。鸚鵡開始白天的吵鬧、打架,它們白天飛到田裡、樹林裡,晚上回到路邊的樹上過夜。雖然枝葉間有路燈照著,那裡還是比較安全。別的鳥好像整天都待在鎮上,在大草地上吃睡覺的蟲。一個男孩子吹著笛走過,很瘦,赤著腳,不過卻昂首闊步,好像腳踩到哪裡都不在乎。他自己就是那笛子,那笛子也在他眼睛裡,跟在他後面,你會覺得他是全世界第一個有笛子的孩子。就某一點來說,他真的是。他毫不在意身邊橫衝直撞的汽車,不在意街角累得想睡覺的警察,也不在意手上提著大包東西的婦人。他已經失落在這個世界,然而笛聲不斷。 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房間不大,來了幾個人就客滿了,老老少少都有。有個老人帶著年幼的女兒、有一對夫妻、一個大學生。他們顯然彼此並不認識,每個都急著要談自己的問題,不管旁人。那個小女孩坐在她父親身邊,很害羞、很安靜。她應該只有十歲左右,穿著新衣,頭髮上別著一朵花。我們坐了許久沒講一句話。大學生等著老人先講,老人想讓別人先講,最後還是年輕人開講了。 青年(很緊張):今年是我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在大學裡學工程,可是我總覺得對哪一種行業都沒有興趣,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我父親是律師。只要我做的事理所當然,他就不介意。因為我學工程,所以他希望我當工程師。但是我實在沒有興趣。我跟他講過,可是他說,只要我拿它來賺錢謀生,就會有興趣。我有一些朋友學的東西不一樣,各有各的謀生方式,但是大部分都很疲憊。再過幾年會怎樣,只有天曉得。我不想和他們一樣,但是如果我當工程師,我相信我一定會疲憊。我不怕考試,我考試很容易過,我不是吹牛。我就是不想當工程師。別的事情我也沒有興趣。我也曾經寫作,畫畫,但是那種事情都不能做得太過分。我父親只關心我的工作,他也可以幫我找好工作。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我會怎麼樣。我真想丟下一切,離開學校,連畢業考試都算了。 克:這太愚蠢了。不是嗎?你已經快畢業了,為什麼不念完?也沒有壞處,不是嗎? 青年:我想沒有。不過這一來我該怎麼辦? 克:除了一般的職業,你到底想做什麼?也許有一點不清楚,不過你總該有什麼興趣,某些方面、內心深處,你知道自己有什麼興趣,對嗎? 青年:你看,我不想有錢,我沒有興趣養家,我不想變成按部就班的奴隸。我的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都從事某種職業,從早到晚綁在辦公室裡。他們到底得到了什麼?房子、妻子、孩子,還有無聊。在我來說,這種遠景真是嚇人。我不想陷進去,但是我還不知道怎麼辦。 克:你既然已經想了這麼多,你有沒有想看看到底自己的興趣在哪裡?你母親怎麼說? 青年:只要我平安,她不在乎我做什麼。她所說的平安,指的是好好結婚,安定下來。所以她支持我父親。走路的時候我常常問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我和朋友談過,但是這些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所以和他們談這些其實並不好。只要從事一種職業,不管是什麼職業,他們認為在義務、責任上都是應該做的。我就是不想陷進這種磨盤裡面。但是我到底想幹什麼,我真希望自己知道。 克:你喜歡人嗎? 青年:某一方面。不是很清楚,你為什麼這麼問? 克:也許你想做的是社會工作。 青年:你這樣說真奇怪。我想過社會工作,我也跟過一些一生從事社會工作的人。一般而言,他們都很乏味,挫折感很深,很關心窮人,一直想改善社會狀況,不過內心卻很不快樂。我認識一個小姐,她其實大可以結婚生子,過家庭生活,可是她的理想毀了她。她職業性地行善,還要對自己的無聊甘之如飴。那種理想毫無眼光,沒有一點內心的快樂。 克:我想,以一般的意義而言,宗教對你根本不是什麼東西? 青年:小時候我常常和我母親去廟裡。廟裡有和尚、有香客、有法會。可是我已經好幾年沒去了。 克:這種事情一樣成了例行公事,成了重複發生的事件,建立在文字和說明上的生活。宗教還有別的東西。你喜歡冒險嗎? 青年:一般的冒險——登山、極地探險、深海潛水這些沒有。我不是多麼優秀,不過對我來說,這種事情有點幼稚。要登山不如獵鯨。 克:政治呢? 青年:一般的政治遊戲我沒有興趣。 克:我們已經排除了很多東西,不是嗎?如果這些東西你都不喜歡,你還會喜歡什麼東西嗎? 青年:我不知道。我太年輕了,還不知道。 克:這不關年齡,不是嗎?不滿是生存的一部分,通常我們都有方法馴服不滿。這方法也許是工作、也許是婚姻、也許是信仰、也許是理想主義、也許是好工作。不管是什麼方法,我們都會想辦法撲滅這不滿之火,不是嗎?一旦撲滅了,我們就覺得自己終於快樂了。也許我們真的是快樂了——至少暫時。但是,如果我們沒有用一種滿足撲滅不滿之火,是不是會使它一直燃燒?這時它還是不滿嗎? 讓不滿之火繼續燃燒2 青年: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維持現狀,不滿自己的一切,但是還是不要找一份稱心的職業讓這把火熄滅?你是這個意思嗎? 克:我們之所以不滿,是因為我們認為自己應該滿足。「我們應該自處而安」的想法讓我們的不安變得很痛苦。你認為自己應該有責任感,應該做有用的公民等等,不是嗎?如果你瞭解這種不滿,你也許就變成這種人。但是,你卻想另外做一些事情讓自己滿意,另外做一些事情佔據自己的心,從而結束內心的騷動,不是嗎? 青年:就一方面而言是這樣。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這種事情會造成什麼後果。 克:心填滿以後,就會很疲憊,只懂得照方抓藥。本質上,這樣的心就是庸俗。由於這種心是建立在習慣、信仰、人人遵行而有利可圖的成規上面,所以不論內外在,心都覺得很安全,它不再受打擾。就是這樣,不是嗎? 青年:大致上是這樣。但是我該怎麼辦? 克:如果你深入探討自己這種不滿的感覺,也許你會發現答案。不要用「想要滿足」的方式來思考。只要想為什麼會有不滿,是不是應該讓不滿之火繼續燃燒。因為反正你也不怎麼關心謀生,不是嗎? 青年:坦白講,我是不關心。不管怎麼樣,人都活得下去。 克:所以這對你完全不是問題。你只是不肯陷在例行公事裡面,不肯陷在庸俗之輪裡面。你不是就關心這個嗎? 青年:先生,好像是。 克:不陷進去,表示要很努力,要一直很當心,不要先有結論,再從結論思考。因為先有結論再思考等於完全不思考。因為心是從結論、從信仰、從經驗、從知識出發,所以就陷入墨守成規,陷入習慣之網,於是就無法撲滅不滿之火。 青年: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我現在已經瞭解自己心裡想些什麼了。我不想像那些人一樣,生活千篇一律、無聊。我這樣說並沒有什麼優越感。投入各種冒險活動一樣沒有意義。我也不想光是滿足就好。也許有一點模糊,不過我已經看到一個新方向。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有這個方向。這個方向是不是你前幾天所說的那種永恆,而且永遠創造的狀態或運動? 克:或許是吧!宗教事不關教會、寺廟、法會、信仰。宗教是每一刻都發現那種運動。這運動叫什麼名字都可以,完全沒有名字也可以。 青年:我佔用的時間恐怕已經超過很多。(他轉頭向聽眾說)希望你們不要介意。 老人:哪裡,像我就聽得很專心,而且獲益良多。我也看到了我問題之外的新東西。有時候,聽別人講他的問題會使我們的負擔減輕。 (他停了一兩分鐘沒說話,好像在考慮接下去要做什麼。) 老人:以我個人來說,我活到這把年紀,已經不再問自己要做什麼,我是回顧自己這一輩子做了什麼。我也讀過大學,可是,沒有這位年輕朋友想得那麼多。大學畢業了,我就找工作做。然後,為了賺錢養家,我一做就四十幾年。這四十幾年,我就是陷在你們所說的辦公室事務當中,也很習慣家庭生活。我瞭解其中的酸甜苦辣。奮鬥和疲勞使我衰老,這幾年老得更快。回頭看這一切,我問我自己:「你這一輩子做了什麼事情?除了家庭、工作,你到底有什麼成就?」 (老人停了一會,才開始回答自己的問題。) 幾年來我參加了各種社團來改善這個,改善那個。我屬於一些宗教團體。我常常退出一個,再加入一個。我現在已經退休,所以看得很清楚,我這輩子一直活得很表面。我一直在隨波逐流。一開始我還稍微抗拒一下社會潮流,到最後還是讓它拉著我走。不過不要誤會,我不是懺悔過去,我不惋惜以前的事情,我關心的是我的餘年。現在和即將到來的死亡之間,我應該怎麼過所謂的生活?這才是我的問題。 克:今日種種皆由過去而生。今日種種也會形成未來的種種。「現在」就是「過去」移向「未來」的運動。 老人:我的過去怎麼樣?實際上是空白一片。沒有重罪、沒有滔天的野心、沒有沉重的哀傷、沒有敗壞的暴力。我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不冷不熱。平靜的流水,完全庸俗的生活。我的過去既無可自豪,也無可藏羞。我的生存既疲憊又空虛,沒有什麼意義。不論我以前住宮殿、住茅屋,大概都一樣。墜入庸俗之流多麼容易!我的問題是,我能從內在遏止這庸俗之流嗎?掙脫那潛移擴張的過去,可能嗎? 克:何謂過去?你說「過去」這個字眼時,你指的是什麼? 老人:在我來說,過去主要就是聯想和記憶。 克:你是說全部的記憶,還是只是意外事件?意外事件沒有什麼心理意義,我們會記住,可是卻不會在心靈土壤上生根。意外來了又去,不盤踞心靈,不構成心靈的負擔。有心理意義的是這些事件以外的東西,所以你所謂的過去是什麼意思?我們會有固定不動的過去,讓你清楚的、截然分明的掙脫嗎? 老人:我的過去由很多小事情構成,根扎得很淺,稍微一點強風,就會把它吹跑。 克:你就是在等待強風。這就是你的問題嗎? 讓不滿之火繼續燃燒3 老人:我什麼都不等。可是,難道我的餘年都要這樣過嗎?我難道無法掙脫過去嗎? 克:又來了。你想掙脫的「過去」是什麼東西?這過去是靜態的呢?還是活的?如果是活的,它的生命哪裡來?它用什麼手段復活?如果是活的,你能夠掙脫嗎?再說,你想要掙脫,這個「你」又是誰呢? 老人:我都弄糊塗了。我問的問題很簡單,你卻反問了我好幾個複雜的問題。能不能請你說明一下你的意思? 克:先生,你說你想掙脫過去。這「過去」是什麼東西? 老人:經驗,以及我們對經驗的記憶。 克:你說這些記憶都很浮面,不深入。不過其中有一些不是深入潛意識嗎? 老人:我覺得我沒有什麼深埋的記憶。傳統和信仰在很多人心裡都很深入。但是我只是為了社會上的方便才遵守傳統和信仰,它們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並不重要。 克:如果過去可以這麼輕易排除,那就毫無問題。如果過去只是留著外殼,隨時都可以甩掉,那麼你早就掙脫了。不過事實上問題還很多,不是嗎?怎樣掙脫庸俗的生活?怎樣打破鄙陋的心靈?先生,你也有這些問題,不是嗎?當然,這裡的「怎樣」是要促使我們探索,不是要尋找什麼方法。使我們鄙陋的,最先就是因為想要成功而練習方法,再加上其中的恐懼和權威。 老人:我的過去沒有什麼意義。我來這裡為的是捨棄過去,可是現在卻面對另外一個問題。 克:你為什麼說你的過去沒有什麼意義? 老人:我一直在生活的浮面隨波逐流。隨波逐流,根就不深。即使在家裡也是一樣。我知道對我來說,生活不算什麼,我一事無成。我現在還有幾年好活,我不想再隨波逐流,我想利用餘年做一點事情。這一點究竟有沒有可能呢? 克:你想從生活中做什麼事情?你想做的事情,其中的模式不是從以前發展出來的嗎?你的模式當然是從過去種種反映出來的。那是過去種種的結果。 老人:這樣的話我還能做什麼呢? 克:你說的生活是指什麼東西?生活可以做什麼事情嗎?如若不然,那麼生活是無可計算的,所以無法局限在心靈裡面嗎?一切事物都是生活,不是嗎?嫉妒、虛榮、靈感、絕望,還有社會道德,後天「正直」以外的德性,歷代累積的知識,銜接過去和現在的品行,所謂宗教的信仰,信仰之外的真理,恨與感情,心靈之外的愛與慈悲——這一切,還有別的,就是生活,不是嗎?你想在生活中做一點事情,你想給生活造型、方向、意義。那麼,想做這一切的「你」又是什麼人呢?你和你想改變的事情難道有分別嗎? 老人:你的意思是人只要隨波逐流就夠了。 克:你只要想引導生活,塑造生活,你能依據的就只能是過去。如若不然,因為無法塑造生活,所以只好隨波逐流。然而,如果能夠瞭解生活的全部,這「瞭解」自己就會有反應,既不隨波逐流,也不落入什麼模式。這瞭解是從生活的每一刻來瞭解。過去種種已經逝去。 老人(著急了):但是我有能力瞭解生活整體嗎? 克:如果你不瞭解,別人也沒有辦法替你瞭解。你不能跟別人學。 老人:我該怎麼進行? 克:瞭解自己。因為生活的整體、生活的寶藏都在你的心裡面。 老人:你說瞭解自己是什麼意思? 克:認識自己的心。瞭解自己的渴求、慾望——外在的和隱藏於內心的都要瞭解。有知識的累積,就沒有學習。能夠瞭解自己,心就不會死寂。只有這樣,才會產生那心靈無可計算的東西。 那一對夫婦從頭聽到尾,都沒有插話。他們等著輪到自己講話,那位先生一直到現在才開口說話:「我們的問題是嫉妒。不過現在聽你們講了這麼多,我覺得我們已經解決問題了。安靜地聽或許比問問題瞭解更多事情。」悠閒是學習的前提 《致各校書簡》,第一卷 要悠閒,才能夠學習生活的藝術。我們對「悠閒」這個字眼常常有很大的誤解。悠閒通常意思是不為謀生、上班、上工等這一類事情纏住。這種事情結束了,才有悠閒。所謂悠閒的時候,你要的是消遣、放鬆。你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要做必須將能力發揮到極致的事情。謀生的時候,不管你做的是什麼,都和所謂的悠閒相反。所以我們有的往往就是緊張,緊張的逃避,悠閒就是沒有緊張的時刻。悠閒的時候你看報紙、看小說、聊天、娛樂等等。這是事實,這種事到處都是。謀生就是否定生活。 這樣我們就產生了一個問題:何謂悠閒?以我們的瞭解,悠閒是緩和謀生的壓力。每當我們身上有謀生的壓力,或者不管什麼壓力,通常我們都認為這時就毫無悠閒可言。不過,不論意識或潛意識,我們其實還有更大的壓力。這壓力就是慾望。 學校這種地方必須悠閒。因為你必須悠閒才能夠學習。換句話說,你必須完全沒有壓力才能夠學習。遇到蛇或遇到什麼危險,這種危險產生的壓力讓你有一種學習。但是這種學習只是培養你的記憶,幫助你以後知道危險所在,所以,這種學習事實上就變成機械式的反應。 悠閒表示心不受糾纏,心只有這時才有學習狀態。學校並非只是累積知識的地方,學校是學習的地方。瞭解這一點很重要。我們說過,知識在生活中佔有一定的地位,知識有其必要。不幸的是,知識的地位雖有一定,卻把我們的生活全部吞噬了下去。我們再也沒有學習的空間。我們殫精竭慮謀生,一天終了,我們已經累得需要刺激才有精神。我們用宗教之類的娛樂來消除這種疲勞。人類的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人類創造的社會需要他們耗盡時間、耗盡精力、耗盡生命。因為不得悠閒,因而不得學習,所以生活就機械化,幾乎毫無意義可言。所以,我們必須把「悠閒」這個字眼弄得很清楚,心不受任何事物糾纏的時候,就是悠閒。這是觀察事物的時刻,不受糾纏的心才有辦法觀察事物,自由觀察就是一種學習的運動,這使人免於機械化。 所以,老師能不能夠讓學生瞭解「謀生」這整件事情,和其中的壓力?能不能讓學生瞭解知識只是幫他們找工作,連帶也幫他們找來恐懼、焦慮,使他們瞻望明天感到害怕?如果老師自己已經瞭解「悠閒」和「純粹觀察」的本質,那麼謀生就不再是一輩子折磨、一輩子勞苦。老師能不能夠幫助學生擁有一顆不機械化的心?使悠閒的好處開花結果,絕對是老師的責任。學校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存在。創造新的一代來改變社會結構,使社會結構不再汲汲營營於謀生,是老師的責任。這時,教育才成為神聖的行為。 活得有創造性 《文化問題》,第七章 我們已經討論過愛是多麼重要。我們瞭解愛是不可求、也買不來。沒有愛,所有想要追求完美社會秩序,使社會沒有壓搾,沒有黨同伐異的計劃,都沒有意義。我覺得趁著年輕時瞭解這一點實在太重要了。 在這世界闖蕩,不管到哪裡,我們都會發現社會一直在衝突。衝突的一邊是有權力、有錢、富裕的人,一邊是勞動者。彼此都在嫉妒、競爭。每一邊都想得到地位、報酬、權力、名望。這就是當前世界的狀況。所以人心內外戰爭不斷。 因此,如果我們要對社會秩序進行徹底的革命,首先必須瞭解人這種攫取權力的本能。大部分人都喜歡權力。我們認為,有了權力和財富,就可以四處旅行、結交權貴、名聞遐邇,或者創造完美的社會。覺得我們可以運用權力來做好事。然而,追求權力——不論追求的是自己的權力、國家的權力,還是意識形態的權力,都很邪惡,都有破壞性,因為,追求權力一定會製造對立的權力,於是兩者永遠衝突。 內外皆無衝突的世界多麼重要。教育不是應該幫助你們瞭解這一點嗎?內外皆無衝突的世界是你不會因為野心的驅使,而和鄰居或什麼團體衝突的世界,因為欲求權力和地位的野心已經消失。我們有沒有可能創造一個內在外在都沒有衝突的世界呢?社會就是你和我的關係。如果我們的關係是建立在野心上面,那麼你我都想比對方有權力,這樣我們就一直衝突。我們有辦法消除這衝突的原因嗎?我們能夠教育自己不要競爭,不要攀比,不要覬覦地位,換句話說,就是不要野心勃勃嗎? 完整的責任感 你們和父母到學校外面,看報紙或者和人談話,大概都曾經發現,幾乎人人都想改變世界。但是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其實這些人都和別人有衝突,為了觀念、財產、種族、階級、宗教和別人衝突。你們的父母、鄰居、部長、官僚,哪一個不是野心勃勃,追求地位,所以一直和別人衝突?當然只有去除這一切競爭心以後,我們的社會才會平安,我們每個人才能夠活得快樂,活得有創造性。 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規則、法律、訓練自己不要有野心,這一切,能夠除去野心嗎?你也許外在已經受過訓練不要野心勃勃,你也許在社會上已經不再和別人競爭,但是不論如何你內在還是野心勃勃,不是嗎?這野心造成人類多少的痛苦,那麼完全掃除這野心有可能嗎?你們也許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因為從來沒有人和你們談過這一點。現在既然有人談起,你們難道不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豐富的、完整的、快樂的、有創造性地活在這個世界,沒有野心、沒有競爭嗎?你們難道不想知道自己要怎樣活著,才不會傷害別人,不會在別人路上籠罩陰影嗎? 你們瞧,我們都認為這是烏托邦的夢想,不可能實現。但是,我講的不是烏托邦。烏托邦是子虛烏有。你們和我都是單純的人、普通的人,我們這樣的人能不能很有創造性地活在這個世上,不受野心的驅使?野心可以表現在權力慾、地位欲各方面。如果你愛自己的所作所為,你自己就能夠解答這個問題。如果你只為了謀生,只因為你父親或社會期望你成為工程師,你就去當工程師,這就是一種強迫。強迫就會造成矛盾、衝突。然而,如果你真的喜歡當工程師、當科學家、或者你種樹、畫圖、寫詩,都是因為自己喜歡,不是為博得他人承認,那麼你就會發現自己絕不會和別人競爭。愛你的所作所為,我認為這是關鍵所在。 但是,這一點年輕時卻不容易,因為年輕人總是什麼事都想做,所以不容易弄清楚自己真正喜歡做什麼。你想當工程師、想當火車司機、想當飛行員縱橫天空;你想當出名的演說家、政治家;你想當藝術家、化學家、詩人、木匠;你喜歡勞心,你喜歡勞力。你是真心喜歡這些事情呢,還是畏於社會壓力,才對這些事情產生興趣呢?怎樣才能弄清楚?教育的真正目的,不就是幫助你弄清楚這一點,讓你長大以後可以將全部身心投注於自己喜歡的事物嗎? 要弄清楚自己喜歡做什麼,需要相當的智慧。因為你會擔心無法謀生,害怕自己無法適應這個社會。因為這樣,所以你弄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不怕,如果你不肯讓父母、老師、社會膚淺的要求推入傳統,你就可能發現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要發現,就不能害怕無法生存。 不過,大部分人都怕無法生存。我們說:「如果我不聽父母言,如果我不適應社會,不知道有什麼後果?」因為害怕,所以我們聽別人的話。這裡面沒有愛,有的只是矛盾,這種內在的矛盾就是製造破壞性野心的因素。 所以,教育基本的功能,就是幫助你弄清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讓你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可以創造人的尊嚴,消弭庸俗,掃除可鄙的中產階級心理。因為這個道理,所以適任的老師才很重要,適當的氣氛才很重要。在適當的氣氛裡面,你可以在自己所作所為的愛裡面成長。沒有這種愛,你的考試成績、你的知識、你的能力、你的地位、財產,不過是垃圾而已,毫無意義可言。沒有這種愛,你的行為只會製造更多的戰爭、憎恨,製造破壞,製造毀滅。 我們講的這些對你們也許毫無意義,因為你們還年輕。不過,我希望這些話對你們的老師有一點意義,希望對你們內心的某個地方也有意義。完整的責任感 《致各校書簡》,第一卷 教育不只是教導各種學科而已,教育是培養學生內心完整的責任感。我們不知道,身為教育者,我們是在創造新的一代。大部分學校關心的只是瑣碎的知識,不關心怎樣才能轉變人,轉變人平常的生活。你們身為這些學校的教育者,應該有這種深切的關懷,關懷學生完整的責任感。 那麼,用什麼方式來幫助學生感受這種愛,和這種愛的非凡呢?如果你們自己都無法感受,那麼談什麼責任感都沒有意義。你們身為教育者能夠感受這個真理嗎? 看清這個真理,自然就會帶來這種愛,帶來完整的責任感。你們必須沉思這個真理,在每天的生活中觀察這個真理,在你和妻子、朋友、學生的關係中觀察這個真理。在你和學生的關係中,你會從心底衷心的討論這個真理,而非只求措辭的漂亮。感受這個真理,就是人所有天賦中最寶貴的。它一旦在你心裡開始燃燒,你很自然就會找到正確的字眼、正確的行動、正確的行為。一想到學生,你就會發現他來接近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接觸這個真理。他接近你是怕怕的、緊張的、急著要討好你,要不就是防備著,因為他活著的這幾年,已經飽受父母和社會的制約。你必須看清楚這種背景,你必須關心他的實際情況,不要把自己的意見、結論、判斷強加在他身上。從他的實然來考慮,你會發現自己的實然。這時你會發現你才是學生。 那麼,你在傳授數學、物理——這是謀生所需——之餘,能不能讓學生知道,他必須為全人類負責?這樣,即使他追求的只是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也不會心胸狹窄。他會瞭解知識分科的危險,連帶瞭解知識分科的局限,以及一種奇特的殘酷。你必須幫助他看清這一切。「良善」的開花結果並不在於知道數學、生物學、考試及格、事業成功。「良善」的開花結果在於這一切之外。「良善」一旦開花結果,事業等一切必要的活動,都會因它的美而受到修正。但是我們卻一直偏於一方,完全無視於良善的果實。如今在這些學校當中,我們將努力使兩者合而為一。不刻意、不當作你必須遵循的原理或模式,而是因為你已經看清一個絕對的真理,那就是,這兩者必須合而為一,人類才有重生的可能。 你們做得到這一點嗎?能不能做到,並不是因為你們大家討論過了,得到結論,一致同意,所以要做。而是因為你們內心的眼,已經看到其中非凡的重力——你們本身已經看到。這樣,你們說的話才有意義,這樣,你們就變成光的中心,這光不是別人點燃的。由於你們是全然的人性——這是事實,不是漂亮的措辭,所以你們對人類的前途負有很大的責任。請不要把這個責任當作負擔,否則這種負擔就變成一大堆空口白話,毫無實際可言,只是幻覺而已。這種責任有它的快樂、它的幽默、它的運動,卻沒有意念的沉重。 自以為是的日常生活1 撒寧,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克:我想建議一件事情。我們一直在談靜思、愛、意念什麼的。但是,在我來說,我們好像都不談日常生活,不談我們和別人、和這個世界、和全體人類的關係。日常生活中、生活方式中,是否覺察自己平常的混亂、焦慮、不安、憂鬱、生活所需,這是我們最重要的問題,可是我們好像一直偏離這個主題。我們難道不應該關心這個問題嗎?我說的是難道我們不能像朋友一樣,一起談談日常生活,做什麼、吃什麼、和別人的關係如何、為什麼無聊、我們的心為什麼這麼機械化等等?我們能不能談一下,而且就是談這些? 問:可以。 克:何謂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不是躲在幻想裡面的種種逃避方式。日常生活是起床、練習嗜好、吃飯、上班、做這個、做那個、野心、滿足、和別人的關係。不論親密或不親密、同性或異性,一切皆然。日常生活的中心課題在哪裡?是錢嗎?日常生活的中心課題不在周邊的問題、膚淺的問題,而是一些深切的需求。那麼我們要問,我們需求什麼?是錢嗎?我們的確需要錢。那錢就是中心課題嗎?是地位?是經濟、精神上的無憂?是對事情完全有把握,不混淆?我們的生活裡面,主要的驅策、需求、慾望,到底是哪些東西? 問:工作的樂趣。 克:工作的樂趣。你說的是每天在運輸帶上轉螺絲的人嗎?是每天上班、遵照指示做事的人嗎?請面對事實。我問的是:是錢嗎?是安全嗎?是失業嗎?有了工作,就有例行公事、無聊、還有娛樂、夜總會等逃避無聊的東西。你懂嗎?一切一切逃避生存主體的東西。因為這個世界情況就是這麼可怕,你必須瞭解這一切。所以,身為這麼聰明、認真的人類,我們和這一切事物有什麼關係?道德敗壞、理智的欺瞞、階級偏見等等。政客搞出這一團亂七八糟。永遠在備戰。我們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問:我們是其中的一部分。 克:我很同意你的話。我們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嗎?知道自己日常的生活造成這一切嗎?如果知道的話,我們該怎麼辦?嗑藥?酗酒?參加社團?隱居寺廟?黥面刺青?這樣能夠解決問題嗎?我們該怎麼做?社會由我們的日常生活構成,那我們的日常生活又是怎麼一回事?政客利用我們奪取權力,奪取地位。我們既然覺察這一切,我們和這一切的關係又當如何?我們的生活造成這一切,那我們的生活又是怎麼一回事? 問:我們會想改變現在的生活方式。 克: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我們不知道怎樣改變,所以我們接受。我們為什麼無法改變? 問:或許我們在等別人告訴我們。 克:你在等奇跡發生嗎?我們在等什麼權威,等什麼教士、上師什麼的,告訴我們怎麼做嗎? 我們為什麼無法改變自己日常生活的所作所為?再回來看:何謂日常生活?我問的是:我們是不是社會的一部分?社會越來越恐怖,越來越無法忍受、醜惡、毀壞、敗德。身為人類,我們自己是不是也越來越敗德? 問:我想我們並沒有看清這一點。 克:為什麼?我們不瞭解自己的日常生活嗎? 問:我們的生活都很自以為是。 克:我們內心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都很自以為是。如果是這樣,如果是因此造成我們今日生活其中的怪胎社會,為什麼我們無法改變自己自以為是的生活?為什麼? 問:我們對自己的生活有所不覺。直到我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感覺時,已無法改變。 克:我瞭解。我問的就是這個。我們對自己日常的活動能不能有感覺,能不能覺察? 問:身為人母,養孩子很不容易。 克:好。身為人母,養孩子很不容易。這就是我們的問題嗎?我身為人母,我有孩子,但是他們後來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樣,長成了怪物、醜惡、粗暴、自以為是、貪多務得?我希望我的孩子這個樣子嗎? 問:至少我們是不是試試看,看我們是否能夠盡快否決以往的制約。我們現在應該完整的瞭解這種制約,不能片段地看。而且要想想每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怎樣才能夠以博愛為人服務,不帶動機。 問:我要說的是,我們的問題不在我們必須在大城市工作。我們的問題是我們的孩子。在我來說,我是在自己和孩子的關係,以及週遭的一切上面,才警覺到我以往所受的制約。我們的問題好像是這樣,不是外在的情況。 克:那我們大家該怎麼辦? 問:我們是否可以討論一下恐懼? 克:可以。如果你愛你的孩子,你就不會送他們到學校去接受恐懼的制約。不過,這顯然對你不是問題。你雖然談這個問題,不過在你卻不是切身的、急切的問題。 問:大部分人每天上班,工作和娛樂分得清清楚楚。不過我們卻隨時都能夠學習。下班鈴聲一響,你是可以走了,不過你還是可以學習。你也許是讓工作配合娛樂,也許是讓娛樂配合工作,但是不論如何,其中都有學習的過程。不過我們好像從來不曾這樣。有多少人回家還在想工作的?有多少人回家還在學習生活的? 克:說了那麼多,我在哪裡?你在哪裡?我們是否還在處理「可能」,處理「應該」,或者我們已經開始面對事實?你們懂嗎?面對事實。 自以為是的日常生活2 問:我們已經開始面對「我們把上班和空閒分得清清楚楚」的事實。 克:但是,我們有沒有面對「我們是社會一部分」的事實?我們自己造成了這樣的社會,我們的父母、祖父母造成了這樣的社會。這是事實嗎?我是否瞭解這一點呢? 問:這一點顯然沒錯。 克:我們就拿這一點慢慢談。我們瞭解痛苦,瞭解牙痛。那我們能不能像瞭解牙痛般的瞭解我們造成了這樣的社會?對嗎?我們可以嗎? 問:可以。 問:是的。如果我們還牽扯在以前所受的制約當中,我們的確就是用我們所受的制約造成了這個社會。 克:你說的是「如果」、「也許」。我們能不能面對事實?我們說「我是社會的一部分」是什麼意思?我們能不能一起思考一件事,那就是,這個社會不是神、不是天使造成的,是人造成的。不是誰,而是我們人造成這個可怕、殘暴、毀滅的社會。我們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們說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一部分」是什麼意思? 問:你的說法是不是已經在我和社會之間畫出了一道鴻溝?換句話說,真有「社會」這種東西嗎?你指出這個怪異的、可怕的社會,這種抽像的東西和現在這裡的人並不一樣。 克:不,我說的社會哪裡都不是,就是這裡。 問:就是這裡嗎? 克:對,就是這裡。 問:這樣的話,我們能不能捨棄你所說的字眼多少年來對我們的制約,一起努力,開始採取一種積極的新行動? 克:我們沒有辦法一起努力。這是事實。我們沒有辦法一起思考,我們沒有辦法一起做什麼事情,除非我們被迫,除非有很大的危機,譬如戰爭。這樣我們就會一起努力。如果現在發生地震,和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關。但是一除去地震、除去戰爭,我們就回到那渺小的我身上,繼續鬥爭。這太明顯了。 我們能不能專門討論一下,我們說,我們是社會的一部分,這是觀念還是實際?所謂觀念,我指的是概念、想像、結論。是不是事實,牙痛一般的事實? 問:我就是社會。 克:我就是社會。這樣的話,我造成的社會又是怎麼一回事?我是不是只追求自己的安全、自己的經驗,只管自己的問題、自己的野心?人人都為自己。歷史的過程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人人為己,所以人人樹敵。你們瞭解這一點嗎? 問:我們不知道要怎樣…… 克:要怎樣我們會弄清楚。不過讓我們從近處開始,然後再繼續下去。我們在談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的日常生活不但是社會的一部分,事實上,我們也在用我們的行為鼓動這個社會。那麼,我,既是人類,又是社會的一部分,應該怎麼辦?我有什麼樣的責任?吸毒?蓄須?跑路?我的責任在哪裡? 問:為它做一點事情。 克:我必須自己清楚,才能為它做一點事情。 問:如果我們清楚合理,我們就會被社會排除。這不嚇人嗎? 克:好,我們來討論怎樣才能夠清楚,怎樣才能夠對事情有把握。我們來討論我們是否可能安然無恙——心理和生理的安然無恙。大部分人的心都困惑。怎樣才能夠掃除困惑,獲得清明的心智?有清明的心智,我就能夠行動。對嗎? 問:對。 克:我怎樣才能夠對政治、工作、夫妻關係,對自己和世界的關係清明?我這麼困惑,怎樣才能夠清明?上師說這樣可以,僧侶說那樣可以,經濟學家、哲學家又說怎樣就可以。你們懂嗎?分析家討論陳年的痛苦什麼的。他們都在叫喊、寫作、解釋。我陷在這一切裡面,越來越困惑。我不知道怎樣才弄得清楚,不知道誰對誰錯。這就是我們的處境,不是嗎? 問:是的。 克:所以我對自己說:我很困惑。這種困惑是這些人造成的。他們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所以我困惑。所以我說我不聽你們講,我要知道我為什麼困惑。以己身為師 《致各校書簡》,第二卷 「看」可以學到的東西也許比讀書還多。不論是數學、地理、歷史、物理、化學,要學某一學科,書本是必要的。書本上印的是科學家、哲學家、考古學家等累積的知識。如果我們幸運,能夠上大學的話,那麼,我們在大學學習的知識,就是從古至今,歷代人累積出來的。古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希臘、羅馬,當然還有波斯,都累積了相當多的知識。不論在西方還是東方,這種知識在職業、工作上都很必要,不論是理論的工作、機械的工作、實際的工作,還是發明,都一樣必要。這種知識創造了豐富的科技,本世紀尤其是這樣。有一些知識是所謂「聖書」的知識,譬如吠陀經、奧義書、聖經、可蘭經、希伯來經典等。所以我們既有一些宗教書,又有一些實際的書,不管你是工程師、生物學家,還是木匠,都能幫助你有知識,行動純熟。 大部分人,不管在什麼學校,尤其是我們這些學校,都是在收集知識、資訊。到目前為止,學校也是為了這些目的存在——大量收集外在世界、天堂的知識。海水為什麼是鹹的?樹木為什麼會長大?還有人類——人類的解剖、人腦的結構等等。另外還有你週遭的世界、大自然、社會環境、經濟,太多了。這種知識絕對必要,但是,知識永遠都有局限。學習就是獲取各科知識,好讓你找到工作。這工作也許是你自己高興的,也許是你自己不怎麼喜歡,可是環境、社會卻強迫你接受。 「看」也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看自己、看鳥、看樹木、看天空、看星星、看獵戶星座、北斗星座。不但看身邊的事物可以學習,看人也可以學習——看人走路、動作、談吐、穿衣等都可以。不但看外在的東西,而且也看你自己——自己為什麼這麼想那麼想、自己的行為、自己平常的動作、父母為什麼要你做這個做那個。你要看,不要抗拒。你抗拒,就學不到東西。如果你已經自己有結論,有看法,自認無誤,所以很堅持,這樣你當然無法學習。要學習,就需要自由,需要好奇心,要想知道自己或別人為什麼這樣做?別人為什麼生氣?你為什麼受到困擾? 學習無止境,這非常重要。譬如學習人為什麼彼此殺戮好了。書本上當然都有解釋,都提出種種心理的理由,來說明人為什麼有這種行為,人為什麼殘暴。有名的作家、心理學家,已經在種種著作中說明了這一切。但是這是你讀到的東西,不是你自己。你自己,行為怎樣,為什麼生氣、嫉妒、憂鬱,如果你觀察自己,你學到的東西要比書本上的多。但是你知道,看書比觀察自己容易。我們的腦習慣從完全外部的行為和反應收集資訊。你們不是覺得接受別人的引導上讓別人告訴我們該怎麼做比較舒服嗎?你們的父母——尤其是東方的——告訴你們應該和誰結婚,安排婚事,告訴你應該從事什麼工作。大腦永遠接受簡單的方式,但是簡單的方式不見得都是正確的方式。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發現,除了少數的科學家、藝術家、考古學家之外,再也沒有人喜愛自己的工作。一般人很少喜歡自己做的事情。他們做那些事情,不過是出於社會的強迫、父母的強迫,還有想多賺一點錢。所以,如果要學習,我們就必須很仔細、很仔細的觀察外在的世界,你之外的世界、還有內在的世界,也就是你自己的世界。 學習有兩種方式,一是追求大量的知識,一是實踐。前者首先是研讀,然後利用研讀來的知識做事,後者是從做裡面學習,然後累積知識。兩者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一個是從書本得到知識,一個是從做得到知識。兩者都建立在知識、經驗上面。然後我們說過,知識和經驗永遠都有局限。 因此,老師和學生都應該弄清楚真正的學習是怎麼一回事。譬如你可以跟一個上師學習,只要他是適當的上師、健全的上師、不是專門搞錢的、用偏頗的理論四處雲遊騙錢的上師就可以。弄清楚學習是怎麼一回事。今天,學習已經越來越變成荒唐。西方的某些學校,學生讀過了低年級,高年級,居然還不會讀、不會寫。但是,即使你會讀會寫,即使你學了很多學科,你還是一樣庸俗。你們知道庸俗是什麼意思嗎?這個字原本的意思就是爬山不爬到山頂,只爬到一半。從不要求優秀,從不要求自己的最高表現,這就是庸俗。學習是無限的,學習無止境,所以,你要跟誰學習呢?從書本?還是從老師身上?或者如果你聰明,就從「觀察」學習?就目前來看,你是從外在學習:學習、累積知識,利用知識獲得工作,如此這般。但如果你是跟自己學習,說正確一點,從觀察自己,觀察自己的成見、定論、信仰來學習,從觀察自己意念、粗俗、敏銳的微妙之處來學習,這樣你就成為自己的老師兼學生。這樣你的內心就不依賴別人、不依賴書本、不依賴專家。當然,有時候你生病了,你必須去找專家,這很自然,也必要。但是,依賴別人,不論這個人多麼優秀,都會使你不瞭解自己。學習自己是怎麼一回事非常非常重要。這個社會遍佈暴力,爭強好勝,人人為己。要學習自己,絕不是跟別人學,而是要觀察自己,不怨天尤人,不說:「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我改不了。」然後因循苟且。不帶任何反應,任何抗拒的觀察自己,這觀察的本身就會產生作用。它會像一把火一樣,燒掉以往的愚昧、幻想。 所以學習非常重要。腦不再學習,就機械化了。這時的腦就像綁在柱子上的狗,只能夠在繩子長度的範圍內移動。大部分人都綁在某種柱子上面,綁在看不見的柱子和繩子上面。你一直在繩子的範圍內移動,活動空間很有限。整天想著自己的人,整天想著自己的問題、慾望、快樂、想做什麼的人就是這樣。你們都知道這種只想到自己的心理。這種心理的束縛很大,很大。這種束縛製造了各種衝突、不快樂。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1 偉大的詩人、畫家、作曲家絕不滿足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們永遠在學習。並不是一通過考試,開始工作,你就不再學習。學習,尤其是學習自己,裡面有很大的力量和生命。學習,觀察,直到你身上沒有一個地方沒有掀開,沒有注意。這樣就會免除自己以往受到的種種制約。這個世界因制約而分裂。你是印度人,我是英國人、美國人、俄國人、中國人等等。因為這種制約,所以有戰爭,所以千百萬人被屠殺,所以不快樂,所以殘酷。 所以老師和學生都必須比平常更深入地學習。兩者都學習,就沒有所謂老師和學生。有的只是學習。學習解放了頭腦,去除了聲望、地位等意念。 學習使眾生平等。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 《學習之初》,第十三章 克:前幾天我們談到「健全」、「庸俗」,談到這些詞的意思。我們問住在這樣的社區是否庸俗,我們問我們是否很健全,這是說身體、心理、感情是否很健全。我們是否平衡、健康?這一切都包含在「健全」、「整體」這些字眼裡面。我們互相教育,但是否反而使彼此庸俗、不健全、失衡呢? 這個世界很不健全、不健康、腐敗。我們有沒有把同樣的失衡、不健康、腐敗帶到這裡的教育呢?這個問題很嚴重。我們有辦法弄清楚其中的真相嗎?不是弄清楚我們認為應該怎樣才健全,而是弄清楚我們這樣彼此教育,是否真的使彼此健全,不是使彼此庸俗。 問:我們有很多人都必須每天上班,很多人都會結婚、生子——很多人都會這樣。 克:身為人類,你應該受教育、你必須謀生、你也許會結婚、也許不會、要負責養孩子、要有房子住,還有抵押貸款。你可能一輩子都陷在這裡面。那麼,這樣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佔有什麼樣的地位? 問:我們也許希望有人來照顧我們。 克:這表示你要有能力做事。你不能光是嘴上說:「請照顧我。」這樣沒有誰會照顧你。不過別沮喪,仔細地看,看到熟稔,瞭解人類彼此玩弄的詭計。戰爭也許不是真的戰爭,真正發生的是經濟戰爭。但是你要觀察這一切,不要沮喪,不要說:「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面對這件事?我又沒有什麼能力。」你會有能力的。只要你知道怎樣觀察,你就會有很大的能力。 所以,這一切情況當中,你佔有什麼地位?這個問題,如果你已經看見整體,你自然可以問。不過,如果你並沒有觀察到整體,只是對自己說:「我該怎麼辦?」那麼你只是陷在裡面而已。這樣你就不會有答案。 問:首先當然是讓我們公開討論這些事情。不過我覺得人都有點害怕自由討論。因為他們害怕自己在乎的事情會受到危害。 克:你害怕嗎? 問:如果我說我想要一部跑車,有的人就會質問我。 克:一定有人質問。我常常接到別人寫信質問我,從小我就一直接受挑戰。 問:先生,我們討論這些事情時,有一個問題一直很讓我困惑。我們說,我們生活在高度機械化的工業社會。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能夠退隱,那是因為其他人上班、工作、機械化的關係。 克:當然。 問:如果不是有些人過著機械化、可悲的生活,我們就沒辦法退隱。 克:不,我們的問題是:怎樣活在這個世界,卻不隸屬於這個世界?怎樣才能夠活在不健全當中,卻又保持健全? 問:你是說那些上班過著機械化生活的人,可以這樣生活,但卻做另外一種人?換句話說,體制不盡然會…… 克:體制,不管什麼樣的體制,都會使人心機械化。 問:但是一定會使人心機械化嗎? 克:有這種事情。 問:每一個年輕人都面對成長。他們知道一找工作,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們有別的路好走嗎? 克:我的問題是:怎樣健全地活在這個不健全的世界?也許我必須上班賺錢,不過我的心可以不一樣,思想可以不一樣。這裡有沒有這種不一樣的心,不一樣的思想?或者我們只是踩著機器,陷進這個怪物般的世界? 問一:因為自動化,所以朝九晚五,一星期六天的工作已經沒有必要。這個時代已經開始給我們時間顧及另外一面,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問二:但是我們剛剛卻說我們需要悠閒,我們不知道怎樣利用悠閒? 問三:謀生真的有什麼錯嗎? 克:我沒有說謀生不對。我們都必須謀生。我在各地和人談話,這是我的謀生方式。五十年來,我一直在做這種事,也很喜歡做這種事。我做的是我覺得對、覺得真實的事。這是我的生活方式,不是別人強加給我的。這是我謀生的方式。 問:我只是想說,你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為有人開飛機。 克:當然。我知道,沒有這些人,我沒辦法出遊。但是,如果沒有飛機,我會待在一個地方,待在我出生的村子,還是做這種事。 問:是的。但是這個機械化的社會,利益就是動機,事情都是這樣進行的。 克:不是。別人做的事情齷齪,我做的事情乾淨。 問:所以我們做事應該乾淨? 克:理當如此。 問:但是,除了謀生之外,我們現在要開始知道怎樣在這個世界謀生,但又活得健全,這必須有內在的革命。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2 克:同樣的問題我換另一種問法。怎樣健全地活在這個不健全的世界?這不表示我不謀生、不結婚、不負責任。要健全地活在這個不健全的世界,我必須抵抗這個世界,從自己內在革命使自己健全、行事健全,這就是我的觀點。 問:因為我在不健全中長大,所以我質疑一切。 克:我們的教育就是這一回事。這個不健全的世界制約你,你家歷代的人——包括你的父母——塑造你。然後你來這裡,你要解除制約。你必須經歷重大的變革。 問:喜歡做的和不能不做的,好像總是有衝突。 克:你想做什麼?因為我知道當工程師可以賺很多錢,所以我想當工程師。我能夠依賴我的慾望嗎?我的本能早已受到扭曲,我還能依賴嗎?我可以依賴我的意念嗎?我必須依賴什麼嗎?教育所創造出來的心智,不能只是本能,或慾望,或鄙陋的需求。教育創造的心智要能夠在這個世界發生作用。 我們布洛伍德的教育有沒有使你們明智呢?說「明智」,我指的是很敏銳。不是對自己的慾望、自己的需求敏銳,而是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敏銳。教育當然不是只給你知識而已,教育是要讓你有能力客觀地看世界,客觀地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看那些戰爭、毀滅、暴力、殘酷。教育的作用就是弄清楚怎樣在考試及格、通過學位、資格之外,另外過一種生活。教育幫助你用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明智的眼光面對世界,知道自己必須謀生,知道自己所有的責任,知道其中所有的辛酸。我的問題:這裡有沒有做到這一點?老師有沒有和學生一樣受到教育? 問:你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我也要問這裡有沒有這種教育。 克:你要問布洛伍德這裡有沒有這種教育,使你明智,使你覺察我們的不健全?如果沒有,那是誰的錯? 問:這種教育如果有可能,基礎在哪裡? 克:注意,你為什麼要受教育? 問:我真的不知道。 克:這樣的話,首先你必須先弄清楚「教育」的意義,不是嗎?何謂教育?給你各學科的資訊、知識、很好的學術訓練?一定是這樣,不是嗎?大學每一年都吐出幾百萬人。 問:大學給你謀生的工具。 克:不過是什麼樣的「手」在利用這些人?利用他們的手,就是製造這個世界、製造戰爭的手。 問:這表示工具還是工具,但是如果沒有內在的、精神的革命,你還是以老套利用這些工具,因此這個世界腐敗依舊。這就是我的問題。 克:如果我們這裡沒有發生這種革命,為什麼沒有發生?如果有發生,那這發生是實際影響了人心呢?或者依然只是觀念,沒有一日三餐那麼真實?一天三餐很真實,要有人煮飯,這可不是觀念。 所以我要問你,我們這裡到底有沒有我們所說的這種教育?如果有的話,讓我們想想怎樣給它生命。如果沒有,讓我們想想為什麼? 問:整個學校好像都沒有。 克:為什麼?也許有一兩個人有,但為什麼不是每個人都有? 問:我覺得這好像是一顆種子,一直想冒出芽來,可是表土太硬了。 克:你看過水泥地上長草嗎? 問一:這顆種子太弱小了。(眾笑) 問二:但是我們知道自己庸俗嗎?我們想掙脫庸俗嗎?這才是重點。 克:我要問你們的是,你們庸俗嗎?我用這個字眼不是惡意,我用這個字是字典的意義。如果你們只知道追求自己渺小的行為,而不觀察整體,那麼你們此生註定就是中產階級。你們必須觀察整體世界,也觀察自己在整體世界中居於怎樣渺小的地位,不要反其道而行。大家都不看整體,只知追求自己渺小的慾望、快樂、虛榮、殘酷。如果他們能夠看整體,而且瞭解自己在整體中的地位,他們和整體之間的關係就會完全不一樣。 你們大家住在布洛伍德這個小社區當學生,和老師、同學有關係。你們知道整個世界怎麼一回事嗎?這是第一件事。要客觀地看世界,不帶感情、不帶成見、不偏頗,只是「看」。政府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政客對這個問題沒有興趣。政客多多少少都想保持現狀,頂多只是這裡改一下,那裡改一下。 問:但是你不會說那不可能吧? 克:他們沒有在做。 問:我們呢? 克:我們在觀察,我們首先在看世界。你一看整體,你在自己和整體的關係上面有什麼慾望?如果你不看整體,只追求自己的慾望、本能,這就是庸俗的本源。目前這個世界就是這一回事。 你們知道,以前,真正認真的人會說:「我們和這個世界沒有什麼關係。我們要當僧侶、教士,我們不會有財產、婚姻、社會地位。我們是導師,我們要下鄉,他們會給我們飯吃。我們要教他們道德,教他們怎樣才能良善,教他們不要恨別人。」以前是這樣,但是現在我們沒辦法這樣做了。印度還有可能。你可以由北到南、由西向東乞討。穿上袍子,人家就給你飯吃,給你衣穿。因為這是印度的傳統。但是,現在連這個傳統也式微了,因為騙吃騙喝的人太多了。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3 所以,我們必須謀生,我們又必須一輩子在這個世界活得明智、健全,不要活得像機器。這才是重點所在。教育就是要幫助我們健全、明智、不機械化。我再三強調這一點。那麼,我們——你們和我,怎樣才能夠討論這件事。首先弄清楚我們自己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徹底改變自己,首先看看自己,不要逃避自己,不要說「好可怕,好醜陋」。看看自己身上有沒有造成這個世界種種不健全的傾向。如果發現自己有什麼古怪的癖性,就弄清楚怎樣才能夠改變這種癖性。我們就討論這些,討論這些關係、友誼、感情、愛。我們討論這些,然後說:「看,我多麼貪心、多麼。」能不能根本改變這一切,這就是我們教育的目的。 問:我一傻,我就沒有安全感。 克:當然。不過你確定是這樣嗎?不要談理論。你真的在某人身上、在職業上、在某種性質上、在某一個觀念上追求安全感嗎? 問:我們都需要安全感。 克:你知道自己怎樣依賴安全感嗎?首先請先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追求安全感。不要說我們需要安全感。不說,你才會知道自己需要不需要。首先先看自己是不是在追求安全感。你當然在追求安全感!你們瞭解「依賴」這個字眼的意義嗎?依賴錢、依賴人、依賴觀念。這一切都來自外在。依賴一種信仰、依賴自己賦予自己的形象,說自己是偉人,擁有什麼和什麼。你們都知道有這種荒唐事。所以,你們必須瞭解「依賴」的意義,看看自己有沒有陷在這一切裡面。如果你發現自己必須依賴別人才有安全感,這時你已經開始懷疑、開始學習。你已經開始學習依賴、執著什麼。安全感裡面夾雜著快樂與恐懼。沒有安全感,你覺得失落、孤獨。你覺得孤獨,你就逃避,用酒、色,用你的一切所作所為來逃避。這時,事實上你只有神經過敏的行為,因為你並沒有解決你的問題。 所以要弄清楚,要學習那個字眼現實的意義,不要理論的意義。學習,就是教育。我依賴某些人,我要依賴他們才有安全感、才有錢、才快樂。所以,如果他們做了什麼事情讓我不安,我就害怕,就生氣、嫉妒,產生挫折感,於是我就跑掉,把我的爪子伸向另外一個人。同樣的問題一直在拖延,所以我就對自己說,首先讓我先瞭解這一切的意義,我必須有錢,我必須有食、衣、住。這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一涉及金錢,整個循環就開始了。所以我必須學習整件事情,瞭解整件事情,如果等我已經陷進去,就來不及了。我陷進去,譬如說我乾脆結婚,這樣我就陷進去,就開始依賴。於是戰爭開始,一方面想要自由,一方面卻陷在責任、陷在「抵押」上面。 這裡有個問題:這個孩子說:「我必須安全才可以。」我的回答是:「先別說『必須』,先弄清楚『必須』是什麼意思,先學習『必須』的意思。」 問:我必須有食、衣、住。 克:沒錯。說下去。 問:要有食、衣、住,我必須要有錢。 克:於是你能做什麼,就做什麼。然後怎樣? 問:要賺錢,我就必須依賴人…… 克:依賴社會、依賴監護人、依賴老闆。他追著你不放,他很無情。因為你依賴他,所以你忍受這一切。這個世界就是這一回事。請你們像看地圖一般,先看這一點。你們要說:「我必須謀生。我知道要謀生就必須依賴社會。要謀生,一個禮拜要花五六天,一天要好幾個小時。不謀生,我就一無所有。這是其一。另外我內心還依賴我的妻子,或什麼教士、什麼顧問。」你們瞭解嗎? 問:知道這些事情,我就不結婚。我瞭解這種依賴,瞭解這種依賴會造成很多問題。 克:你沒有在學習。不要說你不結婚。先看清楚問題再說。我需要衣食住行,這是生活必需品,要獲得這些生活必需品,我必須依賴社會,不管這社會是共產主義的社會,還是資本主義的社會,我都要依賴。我瞭解這一點。再從另外一個方向看,感情上我也需要安全感,這表示我必須依賴某人,依賴妻子、朋友、鄰居,依賴誰都一樣。我只要依賴別人,我就一直有恐懼。我要學習這一點,我還不說我要怎麼辦。你是我的兄弟、妻子、丈夫,我依賴你,有朝一日你走了,我就失落了。我很害怕這一點,我就做很神經質的事。我知道依賴別人會造成這種後果。 另外我也要問:「我是否依賴什麼觀念?這個宇宙有上帝,或沒有上帝,我們必須博愛。不管是什麼觀念,都是依賴。」然後你說:「這些都是垃圾,你活在幻覺的世界。」我就很害怕,我就說:「那我要怎麼辦?」但你卻不去學習這一回事,反而去參加什麼教派。你們清楚這一切嗎?你們有沒有發現自己因為不足,所以依賴別人?因為不足,所以你就追求自給自足:你說:「我很好。我已經找到上帝,我的信仰很真實,我的經驗很實際。」你問:「什麼東西是絕對安全、絕不受困擾?」 問:你說的依賴,有兩種我不懂…… 克:我們問的是,「需要安全感」的意義在哪裡?我們是在看「安全」的地圖,這份地圖告訴我們,我們需要衣食住行,所以我依賴這個社會。我知道依賴別人會怎樣,我沒說這應該或不應該。這幅地圖告訴我們:「你看,這條路通向恐懼,通向快樂、憤怒、滿足、挫折、神經質。」地圖還說:「請看觀念的世界。依賴觀念得到的安全感最脆弱。」觀念不過是空口白話。觀念只是藉著想像,仿如真實。你們是依賴形象而活。地圖又說:「要自給自足。所以我靠我自己。我必須對自己有信心。但是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這一切的結果。」地圖告訴你這一切,於是你問說:「絕對的安全,包括工作等等在哪裡?」絕對的安全去哪裡找?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4 問:沒有恐懼就找得到。 克:你沒有瞭解我的話。請你在自己面前擺一幅這樣的地圖,看著裡面的一切:身體的安全、心理的安全、理智的安全、意念的安全、感情的安全、自信心的安全。你說,這一切都那麼脆弱。看這一切,看見其中的脆弱、徒然、毫無現實感,於是,哪裡有安全可言?學會這一點,你才會明智。明智才是安全。你們瞭解嗎? 問:沒有安全感活得下去嗎? 克:你還沒有學會要先看。你先學會的是透過假象看世界。這假象給你安全感。所以,首先要把你覺得安全的假象擺一邊,不要先認定自己一定得有安全感,然後看我們的地圖。「需要安全感」的意義在哪裡?你會發現你追求的什麼事都沒有安全感。死不安全、生也不安全。你一發現這些,一看見這些,一看清楚「我們追求的事情都沒有什麼安全感可言」的事實,就是明智。明智才能夠給你絕對的安全。 所以學習是安全之源,學習的行為就是明智,學習裡面有很強的安全感。你們在這裡有沒有學習呢? 問:在家庭裡面,他們都說人必須努力謀生,必須有一點知識。他們有這一種安全觀,這種基本的需要。 克:的確是這樣。你的家庭、傳統都說你必須要有身體的安全,必須有工作、有知識、有技術、有專長。你必須有這個、有那個,這樣才會有安全可言。 問:這些都是觀念。 克:我需要錢,這可不是觀念,其他事情都是觀念。身體長保平安很實際,其他事都是假的,瞭解這一點就是明智,這種明智裡面才有絕對的安全。這樣,不論在哪裡,在共產主義社會還是資本主義社會,我都活得下去。 你們是否記得,前幾天我們說過靜思就是觀察?觀察是靜思之始。你的心只要稍有扭曲,稍微因為成見、恐懼而扭曲,就沒有辦法觀察這幅地圖,要沒有成見才能夠看這幅地圖,所以要在靜思中學習怎樣免除偏見。這才是靜思,盤腿打坐不是。這樣的學習使你有責任感,不但對自己,對自己的關係有責任感,對一切事物,花園、樹木、身邊的人都有責任感。萬物都重要起來。 要好玩才認真得起來,不好玩就認真不起來。前幾天我們討論過瑜伽,是不是?我為你們示範了吐息法。你們要好玩地練習這些方法,要享受懂嗎? 問:「學習」這種事情我認為不可能用好玩的心情來討論。 克:可以!可以!你看,學習就是玩。看到新事物真是好玩,這樣重大的發現,可以給自己很大的能量。別人發現了再告訴你沒有用,因為那是二手貨。學習的時候,發現嶄新的東西,發現新的本能、新的種類,都很好玩。發現自己的心怎樣運作,發現所有微妙之處都很好玩。 正確的生活1 《問與答》,一九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問:我是老師,但我一直和學校制度、社會形態起衝突。我是不是應該放棄工作?怎樣才是正確的謀生之道?有沒有什麼謀生之道不會造成衝突的? 克:這個問題很複雜,我們必須一步步的討論。 什麼叫做老師?老師如果不是傳授歷史、物理、生物等知識,就是和學生一起學習「自己」。學習「自己」就是瞭解整個生活的過程。如果我是老師,不是生物學老師或物理學老師,而是心理學老師,那麼是學生瞭解我呢,還是我指出的東西會幫助他們瞭解自己? 我們必須非常小心,非常清楚我們說「老師」是什麼意思。我們到底會不會有心理的老師呢?我們是否只會有事實的老師呢?有沒有老師可以幫助你瞭解自己呢?剛剛他問說:我是老師,但是我不但一直和學校制度、教育制度衝突,也一直和自己的生活方式衝突。我是不是應該放棄這一切?如果要放棄,又該怎麼辦?他不但問了什麼才是正確的教育,而且也問了什麼才是正確的生活。 何謂正確的生活?以社會現狀而言,我們並沒有所謂正確的生活方式。你必須謀生,你結婚生子,你負起養育子女的責任,所以你只好接受工程師、教授等工作。以社會現狀而言,我們可不可能有正確的生活之道?追尋正確的生活之道,到頭來會不會只是追尋烏托邦?只是期待另一樣東西而已?這個社會這麼腐敗,充滿矛盾,不公不義,在這樣的社會中我們該怎麼辦?我問自己,不只是當老師的自己,我該怎麼辦? 活在這樣的社會,可不可能不但生活方式正確,甚至連衝突都沒有?有沒有可能不但正確的謀生,連和自己都不再衝突?正確的謀生與不和自己有衝突,是截然無關的兩回事嗎?這兩件事是各自獨立的,截然分隔的事情嗎?兩者會不會合而為一?要生活得沒有一點衝突,必須非常瞭解自己,所以就需要相當的明智,不是聰明的智力,而是觀察力。客觀的觀察眼前的事情,內在、外在都觀察,並且由此瞭解內在、外在其實並無分別。內在、外在就好比潮水,時而向內流,時而向外流。這個社會是造作出來的。活在這樣的社會,有沒有可能謀生方式正確,又沒有一點衝突?我必須再三強調這一點,強調正確的謀生和正確的生活方式,怎樣生活才能夠沒有衝突?正確的生活和正確的謀生,哪一樣優先?不要光是我講你們聽,光是同意或不同意,光是說:「這不實際,不是這樣,不是那樣。」不要這樣,因為這是你們的問題。我們要互相問一問:「有沒有一種生活方式,可以一方面自然的創造正確的謀生方式,一方面又讓我們的生活不帶一絲衝突的陰影?」 有人說,除非到修道院當修士,否則不可能有這種生活,因為此時你才能夠丟開世俗,丟開世俗的痛苦,專門服侍上帝。不過,現在相信修道院的人已經不多,相信「我願匍匐」的人已經不多。如果他們匍匐,他們匍匐在前的,其實只是他們心中造作或投射的他人形象。 生活就是關係和行為,只有瞭解生活的全盤意義,生活才不會有一絲衝突的陰影。但是,一切環境裡面,何謂正確的行為?有所謂「正確的行為」這種東西嗎?行為有沒有絕對正確,而非相對正確的?生活就是行為、運動、談話、獲取知識,也是關係,不論深淺。何謂你和某人的關係?也許你們很親密、有性關係、互相依賴、佔有,所以也激起嫉妒、怨恨。多數人都是上班,上班勞動。那時他野心勃勃、貪婪、爭強好勝、一心想要成功。但是他回到家變成先生或妻子,卻又馴良、友善,甚至慈愛。我們平日的生活就是如此,誰都否認不了。但是我們要問:這種關係正確嗎?我們說不正確,當然不正確,要說這種關係正確實在荒謬。不過我們說歸說,說完以後還是老樣子。我們雖然說那是錯誤的,不過卻不瞭解何謂正確的關係,除非依循自己或社會設定的模式。 我們或許也想,或許也希望、渴望。不過希望、渴望並不是做,我們必須認真地做下去才找得到。 關係一般都很色慾——從色慾開始,然後從色慾成為伴侶,互相依賴,然後組成家庭,更增加彼此的依賴。等到有一天這種依賴不保了,茶壺就翻了。要尋找正確的關係,首先必須先探討我們為什麼這麼互相依賴?為什麼我們在心理上這麼依賴對方?是因為我們非常孤獨嗎?是因為我們不信任別人,連妻子、先生都不信任嗎?另一方面,依賴使我們產生安全感,使我們免於這個廣大世界的恐怖。我們說:「我愛你。」那種愛裡面永遠都有佔有和被佔有。這種情況一旦受到危害,就產生種種的衝突。我們目前和他人的關係,不論親疏,都是這樣。我們製造對方的形象,然後執著於這種形象。 正確的生活2 你一執著於某人,執著於觀念或概念,就開始腐敗。我們必須明白這一件事,可是我們不想明白這一件事。所以我們到底有沒有可能生活在一起,但是不互相拘束,心理上不依賴對方?若不瞭解這一點,我們將永遠生活在衝突當中。因為,生活就是關係。那麼,我們能不能不帶動機的、客觀的觀察執著的後果,因而立即放開執著?執著和掙脫並非相對。我執著,然後我努力掙脫。這樣,我就製造了對立。我一製造對立,立刻產生衝突。但是,事實並沒有所謂對立這種東西,有的只是我之所有,也就是執著。有的只是執著的事實。我在這個事實裡面看見執著的後果,看見裡面毫無愛可言。我們不可能看到「掙脫」這一回事。以我們的頭腦所受的制約、教育、訓練,一觀察事情就製造對立。「我很殘暴,但是我不可以殘暴」,就這樣產生了衝突。但是,如果我只是觀察暴力,只是觀察暴力的本質,只觀察而不分析,那麼,對立的衝突就完全消失。我們如果想要生活沒有衝突,只要處理「實然」就夠了,其他的都不必去管。我們一旦這樣生活,也能夠這樣生活,那麼,我們就開始和「實然」同在。這樣,「實然」也就跟著消退。試試看。 關係只有在沒有執著時,才真正存在,只有在彼此不存假象時,才真正存在。我們只有真正瞭解關係的本質,雙方才會有真正的交流。 適當的行為指的是準確的、正確的行為。適當的行為不從動機出發。適當的行為不受引導,也不是承擔出來的。瞭解正確的行為,瞭解正確的關係,會使我們明智。不是知識的明智,而是你我所沒有的深刻智慧。這種智慧會告訴你該如何謀生。有了這種智慧,你也許是園丁、也許是廚師,都沒有關係。沒有這種智慧,你的謀生只有隨波逐流。 我們可以有一種沒有衝突的生活方式。沒有衝突就有智慧,智慧就會告訴我們正確的生活方式。 永遠不要問「怎樣」 《克氏自論》,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日 一個多月以來,這裡一直下雨。在加州,雨水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就停了,綠色的田野開始乾燥、轉褐。太陽很烈(溫度在華氏九十度以上,而且還會更熱;不過他們說時序已經進入仲夏),從加州這樣的天氣來到這裡,看到蒼翠的草地、綠色的大樹、銅色山毛櫸,真是令人驚訝意外。山毛櫸日漸成長,從淡棕色逐漸轉深褐。在一片綠林中看到這些樹,真是令人高興。隨著整個夏季的進行,這些樹木的顏色會變得很深。這個地球太美了。地球,不論是沙漠,還是種滿果樹、美麗的綠色田野,一直都很美麗。 在田野裡和牛、小羊一起散步,在林裡聽著鳥鳴散步,心裡不帶一絲意念,只是看著地球、樹木、綿羊,聽著杜鵑和林鳩的啼聲。不帶感情、不帶情緒的走著,看樹、看地球,你這樣看,你就學習到自己的思想,覺察到自己的反應。不瞭解意念為何而生之前,不容一絲意念消失無蹤。你只要用心,不容意念白白走過,你的腦就會很寧靜。這樣你就會很安靜地觀察事物,這種安靜有極深的深度,又有一種永不退轉的美。 那個男孩子很會玩,真的很會玩。但是他功課也很好,他很認真。有一天,他來找老師,說:「老師,我可以和你談一下嗎?」老師說:「可以,我們可以談一下,我們去散個步。」於是他們做了一次對話,這是一次師生的對話,一次彼此都保有高度敬意的對話。由於老師也很認真,所以他們的對話很愉快、友善。他們已經遺忘階級、自己的所知、權威,以及好奇的對方。 男孩:老師,我不知道你是否瞭解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為什麼受教育,我長大以後,我受的教育要扮演什麼角色?我在這個世界扮演什麼角色?我為什麼要讀書?我為什麼要結婚?我的未來怎麼樣?我當然知道自己必須讀書,通過某些考試。而且我也希望自己通過。我會活個幾年,也許五十年,也許六十午,也許更久。我不知道這幾十午裡面,我的生活會怎樣?我身邊的人不知道生活會怎樣?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我這樣認真聽講、埋頭苦讀,為的是什麼?以後也許會發生戰爭,我們也許都死光光。如果未來我們都要死,目前這一切的教育有什麼用?求求你,我問這些問題是很認真的。我聽很多老師談過這些問題,現在又聽你談起這些問題。 克:我想一次談一個問題。你問了很多問題,你在我面前擺了很多問題。首先讓我們看看也許是最重要的一個:人類的前進怎麼樣?你的前進怎麼樣?你也知道,你父母非常富有,他們也願意盡可能幫助你。如果你結婚,他們也許會買一棟房子給你,外加其中所有必要的設施。你也許會有很好的老婆——也許。所以,你以後到底會怎樣?變成平常的、庸俗的人嗎?找個工作,和身邊一切問題相安無事嗎?你的將來就是這個樣子嗎?當然也有可能發生戰爭,不過也許不會。且讓我們期待不要發生戰爭,且讓我們期待,人類瞭解任何戰爭,都無法解決人類的任何問題。人類會改善生活,會發明更好的飛機等等。不過,戰爭從來沒有解決人類的問題,也解決不了人類的問題。所以,且讓我們暫時忘記,強權的瘋狂會毀掉我們,恐怖分子的瘋狂會毀掉我們,某些煽動家想毀掉他發明出來的敵人。讓我們暫時忘記這一切。知道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且讓我們思考自己的將來如何?你的將來會怎樣?我也問過了,是變成庸俗的人嗎?庸俗指的是爬山爬到一半,是做事情只做一半,從來沒有爬到山頂,從來不要求自己發揮全部的能量、全部的能力,從來不要求卓越。永遠不要問「怎樣」1 當然,你必須瞭解外界也一直有壓力,種種宗教派系狹隘的壓力和宣傳。宣傳從來說不出真理,真理向來無法宣傳。所以我希望你瞭解自己身上承受的壓力——父母的壓力、社會的壓力;傳統要你當科學家、當哲學家、當物理學家、當商人,瞭解這一切,在你自己的年紀上瞭解這一切,瞭解自己要往哪裡去?我們已經從各種狀況討論過這些事情。並且,我們可以指出,或許你們也一直把心用在這些事情上面。因為我們還有時間去爬山,所以,不用老師的身份,而是帶著感情,以真正朋友的關懷,我要問你們:你們將來會怎樣?就算你們已經下決心要通過什麼考試,要追求什麼職業、什麼好工作,你們還是要問:這樣就夠了嗎?就算真的工作不錯,生活很快樂,你們還是一樣會有很多麻煩、很多問題。如果你有家庭,你的孩子將來會怎樣?這個問題必須你自己解答,我們或許也可以討論一下。你必須考慮孩子的將來,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將來。你必須忘記自己是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印度人,不要只考慮自己的將來,還要考慮人類的將來。讓我們討論這些。不過請務必明白,我並不是在告訴你們該怎麼做。只有傻瓜才會勸告別人,我不當這種人。我是用朋友的態度問這個問題。我希望你們瞭解這種態度。我沒有壓迫你們、引導你們、說服你們。你的將來怎麼樣?你會很快成熟,還是很慢成熟?你會成長得很聰明、很優雅嗎?你雖然在工作上是第一流,但是你會不會很庸俗呢?不論做什麼,你也許會很優秀、很不錯,但是我說的是心智的庸俗、心腸的庸俗、你整個存在的庸俗。 男孩:老師,我真的不知道怎樣回答這種問題。我不曾這樣想過這個問題。你問這個問題,你問我會不會和大家一樣、會不會庸俗。我當然不想庸俗,我當然知道世俗的吸引力。我身上也有一部分很想要世俗的東西,我當然也想快樂、想好玩。不過,我的另一面也知道這種事情的危險,知道這種事情的艱難、力量、誘惑。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後會怎麼樣?而且,就像你說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有一點很確定,我絕不願意成為心胸卑微、庸俗的人,雖說我可能腦筋異常聰明,可是還是一樣。我也許讀很多書,得到很多知識,但是還是很無知、狹隘。老師,庸俗這個字眼真好。你一直在用這個字,我卻一看這個字就害怕,不是害怕這個字本身,而是害怕你彰顯的其中意義。我真的不知道;不過和你談一談或許可以把事情釐清。我沒有辦法和父母談,他們也許和我一樣,都有這種問題。他們或許生理比我成熟,可是處境卻和我一樣。所以,老師,如果我要問,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另外找時間和你談一談。我真的很害怕、很緊張,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能不能應付這個問題、面對這個問題、承受這個問題,然後不要變成庸俗的人。 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早晨:近在身邊的草地、平靜的山毛櫸、深入樹林的小徑,一切這麼安靜無聲。四周的馬匹靜靜的站著,鳥也不叫。這樣新鮮、柔和的早晨真是少見。大地的這一部分有一種和平,一切都非常沉靜。那樣的感覺,那樣絕對安靜的感覺。這不是浪漫的善感,也不是詩的想像,這是實情,以前是,現在也是。這一切只是一個簡單的事實。今天早晨,銅色的山毛櫸,在蜿蜒伸向遠方的綠野襯托之下,生氣盎然。覆滿晨光的雲懶散的飄過。太陽剛剛出來,非常和平,有一種令人仰慕的感覺,這種仰慕不是仰慕什麼神、什麼想像中的神靈,而是由偉美而生的敬意。今天早晨,大家大可以放棄平日聚斂的一切,和這片樹林、這片草地、這些樹木安靜相守。淡藍色的天空下,田野遠端有一隻杜鵑在叫。林鳩咕嚕咕嚕,黑鳥開始晨歌。你可以聽到遠方一部汽車駛過。這個充滿了愛的寧靜天堂,也許等一下就要下雨。這裡只要早晨這麼晴朗,通常都會下雨。可是今天早晨真是特別,有一種東西以前從來不曾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 克:我很高興你不請自來。如果你有所準備,我們可以繼續談「庸俗」和你的將來。你在自己的工作上大可非常優秀,我們也不是說凡是職業都很庸俗。譬如,木匠在工作上就可以不庸俗,然而他平日的生活,內在的生活,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卻可能非常庸俗。我們都瞭解庸俗這個字眼的意義。現在,我們應該更深入探討這個字眼內在的意義。我們探討的是內心的庸俗、精神的衝突、問題、勞苦。有的科學家雖然偉大,卻有可能內心過著庸俗的生活,所以,你以後到底會過什麼樣的生活?在某些方面,你很聰明,但是,你會把腦筋用在什麼地方呢?你以後自會有你的職業,所以我們暫且不談。我們要關心的是你的生活方式。當然,你不會成為罪犯。如果你聰明,你也不會變成惡霸。你也許會得到很好的工作,不論做什麼都做得很好。因此,這一點我們就暫時擺開。可是講到內在,你的生活是怎麼一回事?內在,你的將來會怎樣?你會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永遠在追求快樂、永遠有一大堆煩惱嗎? 永遠不要問「怎樣」2 男孩:老師,我目前除了考試,除了準備考試很疲倦之外,沒有什麼問題。我有一種自由。我覺得很快樂,年輕。每次看到老人,我就問我自己:我會變成那個樣子嗎?他們好像也有過很好的職業,好像也如己所願過。不過,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淒涼了、遲鈍了。在腦筋的深度性質上,他們好像從來不曾優秀過。我當然不想這個樣子,這不是虛榮,我只是不要像他們一樣而已。這不是野心。我也想要不錯的生涯,但是,不論如何,我都不要像那些老人一樣,失去自己所有喜歡的東西。 克:你也許不喜歡,不過生命是很殘酷的。生命不讓你一個人過。你活在這裡,活在美國,活在任何地方,都會遭受社會極大的壓力。社會會不斷催促你和別人一樣,催促你變成偽君子、口是心非。如果你結婚,你又另外製造一大堆問題。你必須瞭解生命是很複雜的,不是只追求自己心之所欲,認定自己心之所欲而已。這些年輕人想要有所成就——當律師、工程師、政治家等等。他們內心有追求權力、金錢的野心,在驅策他們。你剛剛說的那些老人都有過這種經歷,他們因為不斷的衝突、慾望而憔悴。你看看這種情形,看看你身邊的人,他們坐的是同一艘船,有的人下船四處流浪而死;有的人尋找這個世界平靜的角落,然後退休。絕大多數人生活都很卑微,地平線很短。他們也有悲傷、快樂。他們好像從來不曾逃脫悲傷、快樂,也不瞭解悲傷、快樂,從而超越悲傷、快樂。所以我們還是要問問對方,我們將來會怎樣?我們尤其要問你的將來會怎樣?當然,你太年輕了,還無法深入瞭解這個問題。年輕無關乎這個問題的瞭解。你也許是無神論者。年輕什麼都不信,等到年紀大了,就開始接受某些宗教的迷信、教條、信仰。宗教不是鴉片,但是人卻用自己的形象、盲目的自在,在以此所得的安全感中製造宗教。人使宗教變成完全不智、完全不實際的東西。宗教不再是你能夠共同生活的東西。你幾歲了? 男孩:快要十九歲,老師。我祖母留給我一些東西,所以也許我二十一歲上大學以前,可以出去旅行。不過,不管我到哪裡,不論我的將來如何,我一定都會有這個問題。我也許會結婚,也許會有孩子。這樣,我一樣會有這個大問題,我的將來如何?我有點瞭解一般的政客在這世界上幹什麼好事,就我而言,這事情真醜陋,所以我認為我不會從政,我很肯定這一點。但是我也想要有好工作,我願意用手、用腦工作,不過,我的問題是怎樣才能不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樣,那麼庸俗。所以,先生,我該怎麼辦?喔,對,我很瞭解所有的教育、寺廟,我不受吸引,我很反對這種東西,反對僧侶,反對權威階級。但是我要怎樣才能夠防止自己變成普通的、一般的、庸俗的人呢? 克:如果我可以建議的話,不論什麼情況,都不要問「怎樣」。一問「怎樣」,你就需要有人告訴你怎麼做,需要引導、需要制度、需要有人牽你的手,帶領你。這樣你就失去自由、失去觀察的能力、失去你自己的活動、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生活方式。一問「怎樣」,你就變成二手人。你失去完整,也失去內在的誠實,因此無法誠實地看自己,無法回歸實然,又超越實然。所以,絕對、絕對不要問「怎樣」。我們談的當然是精神層面的事情,要不如果是組裝馬達、組裝電腦,當然要問「怎樣」裝。這一方面的事情你必須跟人學。但,若要精神上得到自由,精神上回歸本來面目,就必須覺察自己內心的活動,觀察自己的想法、觀察自己意念的本質和起源,絕不遺漏。觀察、注意自己學習到的東西,比從書本、心理學家、聰明縝密的學者或教授學習到的更多。 很難的,我的朋友,它會把你拉來拉去。所謂的大誘惑,生物的、社會的誘惑很多,殘酷的社會又會把你撕裂。當然,你必須一個人自己面對這種狀況。不過,這不是用蠻力、決心、慾望來做,而是看清楚自己的感情、希望,和自己身邊虛假的事物。看穿虛假,就是覺察之始、明智之始。你必須作自己的明燈,不過這是一輩子最難的事情。 男孩:老師,照你說來,這一切那麼難,那麼複雜,那麼可怕、嚇人。 克:我只是為你指出這一切而已。指出這一切,並不表示事實一定使你害怕。事實是讓你觀察的,你只要觀察事實,事實就不嚇人。事實並不可怕,如果你逃避,轉身逃跑,那麼事實就很嚇人。要站得很穩定,要瞭解自己所作所為不見得正確,要和事實共同生活,不用自己的快樂或反應干涉事實,事實就不嚇人。生命並不簡單。生活盡可單純,不過生命本身卻很廣大、複雜。生命遍及兩端地平線之間。你可以衣食簡單樸素,不過這不見得就是單純。所以,要單純,生活方式要不複雜、不矛盾,只要內心單純就可以……我看到你今天早上打網球,好像打得不錯。也許我們會再見面。就看你的決定了。 男孩:老師,謝謝你。自利心使心腐敗1 《論生活》,第三十章 小徑蜿蜒,從山谷的一邊通過一座小橋,走向山谷的另一邊。因為近日的雨水,橋下溪水潺潺,小徑向北轉,沿著緩緩的斜坡進入一個遺世獨立的村落。那個村落非常貧窮,村裡的狗都很髒,老遠就叫,可是卻不敢靠近人,垂著尾巴,頭抬得高高的,隨時準備跑開。山坡上有許多山羊,咩咩叫著、吃著四周的野草。這個鄉村真美,四處翠綠,又有藍色的山巔。山巔上花崗石閃爍,已經受過幾百年雨水的沖刷。這一帶的山並不高,可是年代久遠,襯在藍天之下有一種神奇的美,那是無數世以來,一種奇異的愛,這些山很像人建造的寺廟,因為人就是模仿著這些山建造寺廟,為的是渴望接近天國。可是那天晚上,夕陽疊在山巔之上,使山巔變得好像很近。遠遠的南方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閃電從烏雲間打下來,使人對地面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暴風將在夜晚展開,可是這些山巔矗立在暴風之中已經不知有多久。超越人的困苦、悲傷,這些山將永遠矗立。 村民在田裡辛苦的工作了一天,已經開始回家。不久你就會看到炊煙四起,他們已經開始準備晚飯。晚飯量不多。小孩子等著吃飯,你如果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就露出微笑,他們眼睛很大,看到陌生人很害羞,不過卻很友善。兩個小女孩幫她們媽媽背小孩,好讓媽媽煮飯,背上的小孩快要滑下來了,就再爬上去。兩個小女孩雖然好像只有十一二歲,可是好像已經習慣背小孩。兩人都在笑。晚風在樹間吹拂,牛隻已經回欄準備過夜。 山徑上已經沒有人,連個孤獨的村民都沒有。大地好像一下子空了,安靜得很奇怪。新月剛升上黑暗的山頭,風已經停了,樹葉動都不動一下。一切都靜止了,心也孤單了。這孤單並不是孤獨、孤立、封閉在自己的意念當中,而是孤單、不動、不染。不是孤單,遠離人間事物,是孤單,然而卻與萬物同在。因為心雖然孤單,卻就是萬物。與人有所別者知道自己與人有所別,然而這種孤單卻無分別。樹木、溪流、遠方喊叫的村民,都在這孤單當中。這種孤獨不是與人、與大地合而為一,因為這種「合而為一」已經消失。這種孤獨中,已經不再是時間消失的感覺。 他們總共三個人。一對父子,還有一個他們的朋友。那個父親必定有五十幾歲,兒子大約三十歲,那個朋友年紀看不出來。兩個老的頭都禿了,年輕的頭髮還很多。他的頭形很好看,鼻子很短,兩隻眼睛離得很開。他安靜地坐著,嘴唇卻動個不停。父親坐在兒子和朋友後面。父親說,如果必要,他可以談,否則他就看、聽就好了。一隻麻雀飛到窗口,看到那麼多人在屋裡,又嚇跑了。那麻雀其實很瞭解這屋子,常常停在窗口,柔聲地叫著,一點都不害怕。 兒子:雖然我父親不一起談,可是他會注意聽。因為我們要談的問題,是我們大家的問題。我母親如果不是身體不舒服,本來也會來的,她也等著我們向她報告談話的結果。我們讀過你的一些書,我父親從一開始就特別信你說的話。我自己是去年才開始對你的話,真正產生興趣。最近,政治吸引了我大部分的興趣,可是我卻開始瞭解政治的幼稚。宗教生活是讓成熟的心靈過的,不是讓政客或律師過的。我當律師一直很成功,可是現在不作了。因為我想用餘年做一點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我這些話也是代表我朋友說的。他一聽說我們要來,就跟著來了。先生,你看,我們的問題就是我們都漸漸老了。就算我,雖然比較年輕,但時光也已飛逝許多了。日子好像都很短,死亡好像越來越近。死亡,好像暫時不是問題,不過老卻是問題。 克:你說老是什麼意思?是生理有機體的老化,還是心的老化? 兒子:身體的老化當然不可免,用了、生病了,就會壞。可是心一定也要老,也要敗壞嗎? 克:用心思考只是徒然,只是浪費時間。心的敗壞只是假想,還是事實? 兒子:先生,是事實。我覺察到我的心在老、在疲倦,我的心在慢慢地敗壞。 克:年輕人雖然沒有覺察,不過不是也有這個問題嗎?他們的心現在更是模子塑造出來的,他們的思想早就封閉在狹隘的慣性裡面。但是,你說你的心已經開始變老是什麼意思呢? 兒子:我的心不再像以前一樣敏感、警覺。它的覺察力在縮小,它越來越用過去的經驗來回應生活的挑戰。它開始敗壞,只能在自己有限的格局裡面運作。 克:這樣說的話,心是怎麼敗壞的呢?心之所以敗壞,是因為保護自己、抗拒改變,不是嗎?每個人都有一種利益是他有意或無意在保護、看守的,不容許任何人騷擾。 兒子:你說的是財產嗎? 克:不只是財產,還包括種種「關係」。沒有一樣東西可以獨自存在,生活就是關係。心,在它和人、觀念、事物的關係上有它的利益。這種自利,加上不肯對自己作根本的革命,就是心敗壞的開始。大部分人的心都很保守,不肯改變。即使是所謂革命分子,他們的心其實也很保守。因為,他們一旦成功,就開始抗拒改變,革命本身對他們來說便成了一種利益。 不過,不論是保守或革命,心或許容許邊緣的修正,卻絕不容許核心的變革。環境或許會迫使它對另一種模式讓步、調適,它也許痛苦,也許輕鬆。不過,它的核心依然堅硬。使心敗壞的,就是這堅硬的核心。 兒子:你所謂的核心指的是什麼? 克:你難道不知道嗎?要我形容嗎? 兒子:如果你能形容一下,也許我可以碰觸到它、感覺到它。 父親(插進來說):理智上,或許我們已經覺察到這個核心,不過大部分人,實際上從來不曾和它面對面接觸過。我自己曾經見過這種核心,也在書上形容過這種核心的微妙,不過實際上我從來不曾面對它。如果你問我知不知道核心,我自己要說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它的形容。 自利心使心腐敗2 朋友(也插進來說):這也是我們的利益,我們需要安全。那種根深蒂固的慾望,使我們無法瞭解那個核心。我雖然從小就和我兒子生活在一起,我卻不瞭解我兒子。而且,離我近的東西,我反而沒有我兒子瞭解。要瞭解這個核心,必須注視它、觀察它、聆聽它,可是我從來沒有這麼做。我一直都匆匆忙忙,偶爾注視了,又和它對抗。 克:我們說的是老,是心的敗壞。心永遠要在自己有把握、利益無恙之下建立模式。言詞、形式、表達也許隨著時間、文化不同而不同。不過,自利的核心永遠一樣。使心敗壞的,就是這個核心。不論我們外在多麼提防,不論這個核心的活動有多麼旺盛,都一樣。這個核心沒有固定的點,它是心裡的很多點。所以這個核心就是心。改善、從一個核心到另一個核心,都無法驅趕這些核心。戒律、壓制、獨尊其一,只會另造一個核心。那麼,我們說我們「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意思? 兒子:一般而言,只要我們講話、笑、感覺、思想、活動、衝突、快樂,我們就認為自己活著。 克:所以,我們所謂的生活,不是接受,就是反叛社會模式。這種運動仍然局限在心的牢籠之內。我們的生命是一連串的痛苦、快樂、恐懼、挫折、慾望、攫取。這樣,當我們思考心的敗壞,當我們問怎樣才能使心不敗壞,這樣的探索,依然局限在心的牢籠之內。這樣還是活著嗎? 父親:我想我們並不知道可以有另一種生命。我們年紀越大,就越不快樂,就越悲傷。如果我們還用心,我們就會覺察到自己的心在敗壞、身體老化不可免,一定會敗壞。但是,怎樣才能夠阻止心老化呢? 克:我們漫不經心的生活,等到生命快結束,才來懷疑心為什麼敗壞,才來想怎樣掌握這個過程。當然,要緊的是我們每天怎麼生活。這不只是年輕時要緊,中年、老年都要緊。正確的生活,比任何一種職業都更要求我們明智。要生活正確,就必須思考正確。 朋友:思考正確是什麼意思? 克:思考正確和意念正確差別當然很大。正確的思考是時時都覺察。正確的意念只是符合社會模式,或對社會模式反動。正確的意念是靜態的,是摸索著將某些所謂「理想」的概念拼湊起來,然後依循這些概念做事。正確的意念一定會製造權威、階級,然後需要人尊敬。然而,正確的思考就是覺察一致、模仿、接受、反叛的全部過程。正確的思考和正確的意念不一樣,可遇不可求。正確的思考從隨著自我的瞭解自然流露。瞭解自我,就是認知自己的種種狀況。正確的思考,從書本或從別人學不來。正確的思考來自心在關係的活動當中覺察自己。只要心還要為關係的活動辯解或譴責,要瞭解這種活動就不可能。衝突、自我矛盾是心敗壞的主因。只有正確的思考,才能夠消除衝突,消除自我矛盾。 兒子:衝突不是生活不可免的東西嗎?如果我們不掙扎,我們就飽食終日。 克:我們陷在野心的衝突當中,受到嫉妒心的驅使,慾望強迫我們行動,但是我們卻以為這就是生命。不過這一切其實只會造成更大的痛苦、混亂,衝突會使自以為是的活動更加強化。但是如果能更正確的思考,就會瞭解這種衝突。 父親:不幸的是,我們卻以為生命就是這樣掙扎、痛苦,有時候帶一點快樂。雖然也假造了另一種生命,不過也只是偶爾為之。超越這種混亂,尋找另一種生命,永遠都是我們的目標。 克:追求實然之外的東西,其實是陷於幻覺。我們必須瞭解日常生活,連帶瞭解日常生活的野心、嫉妒等等。不過要瞭解這些,需要的是覺察、是正確的思考。如果帶著假設、帶著偏頗產生意念,思考就不會正確。一開始就帶著結論,尋找預設的答案,就不會有正確的思考。事實上,這時是完全無思考可言。所以,正確的思考是「正當」的基礎。 兒子:對我而言,心的敗壞這個問題,至少其中一個因素是職業正當與否的問題。 克:你說正當的職業是什麼意思? 兒子:先生,我發現,完全沉浸在一種活動或職業,很快就遺忘自己。這時候人太忙了,想不到自己。這是好事。 克:不過這種沉浸不就是逃避自己嗎?逃避自己正是錯誤的事情。這會使人腐敗、助長敵意、分裂。正確的職業來自正確的教育,來自瞭解自己。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嗎?不論是什麼活動,什麼職業,自我都會有意或無意的,把它當作手段來滿足自己的野心,追求權力。 兒子:很不幸,正是這樣。我們好像不管碰到什麼,都會拿來利用。 克:我們的心之所以卑鄙,就是因為這種自利心。心的活動範圍好像很廣,有政治、科學、藝術、研究等等,可是思考卻越來越狹隘,越來越淺薄。然後這種狹隘、淺薄就造成心的敗壞。我們必須在意識和潛意識上都瞭解心的整體。心才有可能重生。 父親:世俗是這一代的魔咒,這一代給世俗帶壞了,一點都不用心思考嚴肅的事物。 克:這一代和以前的人沒有兩樣。世俗事物指的並不全是電冰箱、絲襯衫、飛機、電視等等。世俗事物也包括理想、個人或集體權力、今生或他世的安全感。這一切都會使心腐敗,使心敗壞。但是,「心的敗壞」這個問題要從一開始就瞭解,從年輕時就瞭解,不要等到身體衰老了才瞭解。 父親:這是不是說我們毫無希望呢? 克:完全不是。只是到了這把年紀才來阻止心的敗壞太難了。要徹底地變革我們的生活方式,首先要加強覺察, 使我們的感受深刻。這種感受就是愛。有愛,凡事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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