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棄雕像與「文化戰爭」

張頤武

現在美國出現的關於自身歷史的激烈衝突,弄到要毀掉歷史雕像等等,其實是六十年代後期「文化戰爭」的新的一章。這看起來是歷史的評價,其實是著眼的現實和未來。正像一位哲人說過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爭奪歷史的闡釋,其實是為了今天的現實的選擇。而美國內部的這些深刻變化,也在對世界產生影響。

六十年代後期,美國在越南和中蘇等頂住進行「越南戰爭」,是真正的戰爭。內部卻出現大變化。少數族群、女性、同志、激進青年等群體大崛起,激發了「文化戰爭」,對白人中產階級的主流價值直接衝擊,連國家認同也衝擊了。「文化戰爭」的概念就是美國人自己用來形容這些巨大的分裂和爭議的。那些時候美國也是亂成一片。最後一面是對佔領大學等國內動亂強勢鎮壓,毫不客氣地把直接衝擊基本秩序的打下去,恢復正常生活運作和國家的基本的認同。一面是將這些邊緣納入主流,讓他們成為主流的一部分。這就是「政治正確」。可以說,鎮壓是保持國家秩序,但「文化戰爭」卻是以白人主流的大讓步,各種邊緣話語大勝利為結果。「政治正確」開始主導美國的文化價值。這導致了三個結果:

一是邊緣主流化,各種邊緣群體在主流中的位置凸顯成為了社會的重要標誌。社會的大量資源開始向這些群體傾斜。如在很多方面對少數群體的直接的政策照顧等紛紛出台。徹底的平權主張向著「還債」「贖罪」等方向發展。

二是社會多元化,美國社會由所謂「大熔爐」變成了「沙拉碗」「織錦」「馬賽克」等等,多元種族、多元價值、多元中心甚至多語言變成了美國的新的狀況。大量的移民迅速改變美國的面貌。也在美國的選舉等政治活動和各種社會活動中影響越來越大。

三是精英的時尚化,美國的主流精英的價值觀已經和這些多元文化的觀念相適應。形成了政治精英、媒體精英、經濟精英、學院精英和文化運動等方面的精英完全和六十年代以來的相對「左」的潮流相適應的局面。

這其實適應了當時的勞動力和社會狀況,也讓美國的全球「軟實力」更上升,也在某種程度上適應了七十年代之後以信息化和市場經濟為中心的全球新的技術和運作。讓美國雖然輸了越戰,卻最終贏了冷戰。成了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一些網上常說的「白左」「聖母」就是那個時代的文化觀念的表現。這些年來政治正確沒有人敢碰,象亨廷頓當年寫了《我們是誰》,就受到主流的極端排斥和批判。而這次風潮起來之後,由於特朗普反應遲緩,於是乎一批企業家馬上退出來他的「製造業顧問委員會」,弄得他不得不解散了這個委員會。這些企業家現在也害怕和特朗普沾包,「文化戰爭」實在太敏感了,弄不好種族主義大帽子一上身,就萬劫不復。具體事情碰上這樣的大主題,誰都避之不及。這說明「政治正確」對美國社會的影響力之大。這卻導致了原來作為美國社會傳統主流的白人中產,尤其是和大工業相聯繫的白人中產體力勞動者等的地位持續下降。經過了四十多年,這次特朗普上台,其實是原來的主流,在現在美國種族狀況越發讓其位置下降狀況下的一次絕地反擊。但現在的主流的「政治正確」當然已經人多勢眾,在大學、公共機構、媒體和好萊塢等都佔有優勢,就對這反擊做嚴厲反制,就是現在的歷史問題的大衝突。這可以說是第二次的「文化戰爭」,說到底還是對六十年代的「文化戰爭」的結果認可不認可的鬥爭。原有的老派的白人中產話語其實和美國立國的那些原有的觀念息息相關,可以說是「老美國」;而六十年代以來確立的主流觀念新觀念,可以說是「新美國」。現在是「老美國」絕地反擊,「新美國」斷然回擊和堅決追擊。最後就集中到了歷史問題上,雕像是美國歷史的象徵,現在直接在象徵物上衝突,就是大家都不願意退。「老美國」要借著特朗普重回主流,「新美國」要堅決維護主流地位,這就較上勁了。特朗普上位本來就讓主流精英不爽,也讓反他的人不服,現在的爭鬥其實是一波又一波角力的結果。對反特朗普的人,他在白宮一時拿不下來就讓人怒不可遏;對於挺特朗普的人,現在不反擊,未來的機會就不多了。這樣的較勁就會持續。

這種爭鬥,都是關乎基本價值,不能退讓。政治正確這些年就是主流,堅決把反對它的打成種族主義,反對的就要維護美國立國的光榮。這次「文化戰爭」的背景外有極端主義、恐怖主義造成了不安,內有傳統白人中產地位的下降。六十年代他們失掉了主流地位,經濟地位卻還是穩定的,現在是經濟地位這些年也下降了。看起來,「老美國」還是不佔優勢,但他們其實是沉默的多數,看起來沒有發聲,但特朗普可就是被他們挺進白宮的。特朗普整合的就是這個群體,現在在主流社會裡被精英排斥,但他們的絕地反擊的力道也不會輕,因為他們知道,這次再潰敗就再也沒機會了。美國的少數族群在人口上已經逐漸佔優了。未來更不好期待。這次的「文化戰爭」不來自原來少數或邊緣群體爭取權利,而是來自原有白人中產多方面的危機感。現在就是要用毀掉雕像來弄政治正確。看來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對六十年代以來政治正確的反擊,迎來了一波更強烈兇悍的回擊。但激烈的後果,卻未必如人所願。沉默的,沒有話語權的看著這些,會有讓掌握話語權的人未必高興的選擇。

特朗普則是在一個尷尬位置,被白左聖母指為種族主義,被恨死了,但又不能放任那些沉默的人。反感毀雕像,但也對白人的激進不能支持。最近這些左右為難的言論其實都是其位置的困境的反映。特朗普本身就是美國當下的現實矛盾的象徵和糾結點。

這也導致美國在一個尷尬的位置,本來都宣傳美國的六十年代以來的觀念,視為美國「軟實力」的基礎,在全球傳播。現在在用毀棄雕像卻用我們都似曾相識的辦法維護這些觀念,美國內部對這些觀念的爭議現在擺上了檯面,讓別人也覺得事情不可控,「政治正確」也面臨複雜情況。美國也成了全球矛盾的糾結點。這真是很奇特的現象,很值得思考和觀察。

(圖為今年五月拆除羅伯特李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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