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白鹿原》在《當代》發表時的那些事

  轉眼間,長篇小說《白鹿原》已發表二十年了。作為當年它在《當代》發表時的責任編輯之一,我不禁感慨良多。1992年12月《當代》雜誌以巨大篇幅先後分兩期發表了陝西作家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這是作家用了整整六年的時間,苦心經營,嘔心瀝血,在他那遠離鬧市的鄉村祖屋熔鑄出的一部沉甸甸的大作品。小說洋洋五十萬字,撼人心魄地講述了陝西關中大地白鹿兩家的興衰史。從清末民國一直到解放初期,橫跨數十年,形象而深刻地反映了半個多世紀中華民族的苦難、悲劇和歷史演變。《白鹿原》一問世,便以其雄渾凝重、咄咄逼人的氣勢,深沉冷靜的歷史思考以及眾多嶄新飽滿的藝術形象徵服了讀者。1993年6月,《白鹿原》作為圖書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之後,隨著《白鹿原》影響的不斷擴大,每年都要加印,迄今,總印數二百多萬冊。如果加上各種盜印本,總數已達四百萬之多。另外,《白鹿原》還先後被譯成日、蒙、韓、法以及越南文版,目前英文版也正在進行之中,加上近幾年《白鹿原》又被改編成電影、話劇,至今仍長盛不衰。

  然而,二十年前《白鹿原》發表時以及發表之後相當一段時間內,情況並不如此。那時的氣候和環境條件並不寬鬆。1992年3月,陳忠實寫信給《當代》當時的常務副主編何啟治,準備將剛剛寫好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交給《當代》雜誌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表。據陳忠實後來回憶說:「信中唯一可能使老何會感到意外的提示性請求,是希望他能派文學觀念比較新的編輯來取稿看稿,……生怕某個依舊『左』著的教條的嘴巴一口唾死了。」而當他把厚厚的一摞書稿交給兩位前去取稿的編輯洪清波和高賢均時,「竟然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時突然涌到嘴邊一句話,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最後關頭還是壓到喉嚨以下而沒有說出,卻憋得幾乎湧出淚來」。

  4月18日,《當代》雜誌從西安取稿回來的編輯洪清波將稿子交到我手裡。洪清波是我多年的合作夥伴,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為人正直厚道,喜歡讀書看稿,他的閱讀量和看稿量在編輯部里是數一數二的。那時他分管西北片的稿件。我當時是《當代》編委,編輯部副主任,按分工負責複審他的稿件。剛剛讀過作品的洪清波笑眯眯地把稿子交給我:「振家,你看看吧,寫得真不錯!」我相信他的眼光,立刻放下手中其他的活兒,先看陳忠實的稿子。只讀了幾萬字,我就被作品中那種歷史原生態的凝重震懾住了。我心裡漸漸地生出一種興奮和驚喜——這是一部大作品,已經好多年沒有看到這樣厚重的小說了!我忽然有了一種當年閱讀《靜靜的頓河》《戰爭與和平》時的感覺。甚至不知不覺地把作品中的田小娥同肖洛霍夫筆下的阿克西妮婭聯繫起來……陳忠實以獨特的歷史眼光,以充滿了憂世憂生的悲憫之心,成功地塑造了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黑娃、小娥、鹿三、鹿兆鵬、鹿兆海、白靈、白孝文等眾多藝術形象。這些人物真實而生動,飽滿而鮮活,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尤其是白嘉軒、朱先生等更是文學畫廊中罕見的嶄新人物。這些人物不僅使我眼前一亮,而且能夠引發我對整個民族歷史進程進行更加深刻的思考。但是,作為一個從事文學編輯工作多年的人,我的直覺告訴我,發表這樣的作品在當時是會遇到麻煩的。寫作技術上的某些缺陷處理起來並不難,問題往往出在作品的思想政治和藝術傾向上。恰恰《白鹿原》在創作的思想藝術傾向上有著歷史性的突破。而這種突破往往會伴隨著某種代價。在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洪清波、我和何啟治先後完成了稿件的初、複審和終審。當過編輯的人都知道,你看稿的時候,不僅要看作品的質量,心裡還要有讀者,同時還要想到有上級領導和有關的政策管著你,稍不留神就會出問題。看稿中大家擔心的問題主要有兩點:一是作者在性描寫上有大膽突破,雖然大多數描寫都相當精彩而且與思想內容和人物性格有不可分割的聯繫,但仍有一些性描寫比較直露,弄不好會受到有關部門甚至社會的責難;二是作品中朱先生關於國共兩黨的政治鬥爭「翻鏊子」的說法及有關描寫容易引起誤讀,甚至使人聯想到作品的政治歷史傾向。儘管有這些擔心,但大家仍然堅定地認為,《白鹿原》是一部近年來罕見的優秀作品。也許是這部小說真的打動了我,也許是出於一名文學編輯的職業良心,在編輯部討論稿子的會上,一向辦事謹慎的我竟一反常態向領導拍胸脯,保證這是一部大作品、好作品。我當時只是想用自己堅定的態度影響領導最終的決斷。當時《當代》雜誌的主編是老一輩著名作家、評論家秦兆陽,主管《當代》工作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兼《當代》雜誌副主編的朱盛昌,擔任《白鹿原》終審的是《當代》雜誌常務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的何啟治。尤其是朱盛昌,由於他當時在《當代》所處的地位,他的態度十分重要。我當時雖然只是《當代》雜誌編委、編輯部副主任,但我仍堅信我的努力會發生作用。早在80年代,老主編秦兆陽就曾在《當代》雜誌全體黨員會上當著大家的面講,將來《當代》要是有常振家、謝欣這樣的人接班,我就放心了……可見老人家對我的人品和工作是認可的。至於朱盛昌、何啟治,都是我多年的領導,他們對我一貫的穩重謹慎也是有共識的。我一向謹慎不假,但面對一部傑出的大作品,一個有良知有責任感的編輯決不會無動於衷,任何猶豫不前都是自私的表現,都有損於編輯的職業道德。在《當代》雜誌同仁的共同努力之下,《白鹿原》終於面世了。經研究,刊物將分為兩期發表,並決定由我和洪清波擔任責任編輯發稿。發稿前要對作品進行必要的加工刪節(刪去五萬字),同時強調,小說的前十萬字要由我親自動手加工,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現了當時《當代》領導對我的信任。《白鹿原》的上半部發表於1992年第六期的《當代》雜誌。它的下半部發表在1993年的《當代》第一期,因我去黨校學習,後一期發稿的任務是洪清波一個人完成的。《白鹿原》在《當代》雜誌發表後立刻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這當然是因為作品的精彩,但是也與《當代》雜誌在文壇上所處的地位和影響分不開。迄今為止,《當代》依舊是全國所刊發作品獲茅盾文學獎最多的文學期刊。《當代》沒有辜負讀者對它的信任,用實際行動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應當說,洪清波和我是長篇小說《白鹿原》最早的責任編輯,因為《當代》發表此作時是1992年12月,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時已經是1993年6月了。作為當時那段工作的親歷者,在這裡我要為洪清波說句公道話。他應該是《白鹿原》最初發表時付出勞動最多的人。從去西安取稿看稿,到第一時期對稿件做出判斷,到稿件的編輯加工,他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也正是因為我是《白鹿原》最早的責任編輯之一,才使我有機會最早讀到了這部作品並在第一時間寫出了《白鹿原》的評論文章。而我1993年5月1日發表在《文藝報》上的評論——《一個民族的歷史畫卷》也成為京城中央一級報刊發表的有關《白鹿原》的第一篇評論文章。那個時候,某部門領導還沒有說批評《白鹿原》的話(也許還沒來得及看作品)我的文章就已經發出來了。在這之前,我曾將此稿投給另一家中文報刊,他們認為我對作品評價過高,建議我刪去文章中諸如「陳忠實的《白鹿原》將毫不遜色地扎紮實實地站在中國當代文學名著的書架上」之類的話,我沒有同意,把稿件拿了回來。後來,還是編輯部的劉茵大姐幫我將稿子拿給了《文藝報》,我的文章才得以全文發表。感謝劉茵,是她使我的文章中保留了那句預言式的結尾。二十年後,我的預言變成了現實,《白鹿原》真的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名著,而且長盛不衰。

  1993年和1994年,《白鹿原》先後獲陝西作協的「雙五」最佳文學獎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炎黃杯」人民文學獎。然而,正當人們好評如潮的時候,某領導機關一位負責人卻在一次會議上批評了《白鹿原》,並指示不要宣傳《白鹿原》,也不能拍電影。《白鹿原》單行本出版後,何啟治曾組織兩位著名評論家寫了有關《白鹿原》的評論,交給京城某大報,據說清樣都排好了,但最終還是被退了回來。一時間《白鹿原》備受冷落,連評獎的資格都沒有了,甚至竟成了敏感的、可能招禍的不能碰的話題。我們這些編輯也備感壓抑和無奈。記得何啟治當時把在《當代》發稿時的初審、複審、終審意見又重新複印了一遍,發給我和洪清波每人一份,說:「做點思想準備,將來出了問題我們三個誰也跑不了……」好在那段沉悶的日子終於有了盡頭。由於政策逐漸寬鬆以及文壇有識之士長期不懈的堅持和努力,1997年12月,陳忠實的《白鹿原》(修訂本,總共刪改了不過兩三千字)終於榮獲了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中國當代文學裡程碑式的作品終於得到了應有的尊重。

  這裡要說明的是,當時在人民文學出版社裡《當代》雜誌和當代文學一編室是有分工的,當時的《當代》雜誌只發刊物,而書稿則由一編室負責,因此《白鹿原》單行本上署名的責編是一編室的人。我和洪清波則是《當代》雜誌編髮《白鹿原》的責任編輯。《白鹿原》獲獎後,出版社也並沒有忘記我們這些當年的「有功人員」,我和洪清波包括朱盛昌也分別拿到了獎金。

  在紀念《白鹿原》發表二十周年的日子裡,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作家陳忠實向我頒發了「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白鹿原》出版紀念獎榮譽獎」。獲獎證書上這樣寫道:「由於您對當代長篇小說《白鹿原》出版做出的特殊貢獻,經『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評審委員會評定,特授予您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白鹿原》出版紀念獎榮譽獎榮譽。」與我一起獲得此項獎的還有洪清波、朱盛昌以及書稿責編劉會軍。當年和洪清波一起去西安取稿並為此書出版做出貢獻的高賢均已去世,但仍然獲得了這一獎勵。為《白鹿原》傾注了大量心血的何啟治獲得了特別獎。

  我為長篇小說《白鹿原》所做的一切,是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二十多年文學編輯生涯中重要的一頁。已經退休的我依然懷念當年的情景。作為一名文學編輯,在他的工作生涯中能夠遇到陳忠實這樣傑出的作家和作品是幸運的;作為一名從業者,能夠同一群思想敏銳、眼界開闊,有膽識、有水平、有戰鬥力又不計較的同伴一起打拚是振奮的、幸福的。我常常以自己曾經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過而自豪。當然我更想念的還是我的老家——《當代》編輯部,我喜歡那裡團結、溫馨、自覺、自強、坦誠相見而又積極認真的工作氛圍,更喜歡那些心地善良、充滿了智慧和活力的特別能戰鬥的兄弟姐妹們。

2013年7月寫於北京風度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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