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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再反思》

讀《再反思》 來源: 燕園的燕子的日誌

這兩天,好友們陸續將學生的回應文章《我為什麼逃離科研》和程教授的《再反思》的鏈接發給我。讀完《我為什麼逃離科研》,感覺是開心。因為文字體現,那位博士生相當冷靜、有主見。他對什麼可以激發自己的生命熱情、什麼不可以,有比較清晰的看法。他去做中學教育,存在培養一批有主見、敢批判、敢跟從己心的人的潛力--倘若他去的那個環境是寬鬆的、給他做事平台的話。他是成年人,根本無須替他的未來擔心。

程教授的《再反思》,代表了一代人的視角。面對錢學森之問「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培養不出傑出的人才?」,程教授是從年輕人怕吃苦、不肯為科學研究獻身、存在偏頗的對科研評判的角度、浮躁的社會環境等角度,去尋求答案。視角無所謂對錯;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人的看法會發生改變。這裡,我就提供一個七零後、世紀之交在美國接受博士教育、在高校任教近十年的人的視角吧。

我想,走向獨立與成熟的必經之路,是重新審視過去奉為真理的三觀。對於我,目前這個審視關注的就是人生的目的、意義、使命。程教授的「為了舒適的生活而放棄對理想、事業的追求,我無論如何不能贊同」是從小就被教導的;這與「以天下為己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文化一脈相承。「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從小常常被這幅美妙的圖景所感動。

這樣的世界觀被撼動,起初完全是不相干的事。女兒一歲左右時,我看了一本美國的育兒書。其中有一節講如何教導孩子與他人分享。書中說,當孩子與朋友爭奪「我的、我的」的時候,要看到,這是孩子成長的必經階段--TA已經開始有關於「我」的概念了。分享必須建立在完整的自我邊界上,否則孩子會confuse,不知道哪些需要為自己堅持、哪些可以為朋友放棄自己的一點利益。所以,首先要尊重孩子「我的」的想法,先引導孩子如何有理有節地堅持自己、之後才能教導如何與他人分享。那些個分享,必須建立在孩子心甘情願的基礎之上,而不應當是強加的。否則,「分享」不會內化成孩子自己的價值觀。

我們的文化雖不鼓勵尊重「我」的「自私」世界觀,但是並不能讓人們逃避沒有完整的自我邊界帶來的痛苦。為什麼子女都已經上大學了,不少父母還要操心他們的前程?為什麼不少父母要從找對象到結婚生子,一直插手孩子的婚姻?這恐怕與父母自己沒有完整的自我邊界、也不容許孩子們有自己的邊界分不開。「還不是為了你好」一句話,成為很多父母、長輩干涉子女、晚輩道路的最合法的理由。

再說師生。程教授怎麼看自己與學生Z之間的關係?從程老師的視角,「作為導師,我費盡心力,將他帶到學科前沿。」那他如何看待自己學生的選擇呢?「在我和許多室里老師看來,這簡直是年輕人任性胡鬧。但他是成年人,有權選擇他的人生路,我們只能將這種權力還給他。我的期盼是:他能後悔得早一點。」在這段話中,我認為有一個動詞頗耐人尋味,還。極不情願地,程教授將人生自主權,「還」給了學生。這豈不是說,因為我是導師,費盡心力將一個學生帶到學科前沿,我原本就有剝奪他自主決定道路的權力、而如今因為我高風亮節,才將這權利「還」給他?

不知不覺就想起我的導師蕭先生。他自己是華人計量經濟家的翹楚;好導師的學生都當在好的學校教書,是我臨近畢業時的學界文化。我做決定的時分SARS盛行,中國國際形象大損;而回中國、到一個當時美國幾乎沒人知道的經濟學機構教書,幾乎就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學生的placement。儘管我可以感受到,他心底里也希望我可以留在美國,但是蕭先生還是沒有保留地支持了我的決定。我讀書的時候,蕭先生每屆學生中最多只帶一個博士生。一位頂級的計量經濟學家花費了三五年時間培養出一個博士生,而這個博士生最後倘若不從事高質量的學術研究,是不是一種浪費?這從來好像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列。其實我覺得,哪怕我畢業了回家當家庭主婦,只要這個選擇是我自己願意並覺得快樂的,他也一樣會支持我的。蕭先生很清楚,我有我的人生,就如同他的人生也不容他人隨便干涉一樣。那種總被導師尊重、接納、欣賞、信任的感受,反而激勵我對原本並不喜歡的計量經濟學,慢慢產生了更多的興趣。

如果自我的邊界不清晰,我們就無法區分我們對別人的關愛是否侵犯了對方原有的權利;也不能分清自己的關愛在本質上究竟是愛自己、還是發自內心地欣賞另一個人。但是這種區分決定了我們的愛是否有條件。有條件的愛越深,被愛的人就越覺得不安全,因為被愛的人潛意識裡會知道,倘若自己被愛的原因消失了--比如成績不好了、工作不好了、不漂亮了、不做科研了。。。--愛自己的人會隨時撤出他們的愛。無條件的愛首先尊重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之後才去欣賞他人;並且在對方所行的與自己的期待相悖之時,仍然可以接納對方。有條件的愛,不管多麼綿密,最終會扼殺原本美好的關係。程教授對學生盡心儘力的程度我一點也不懷疑,但是他骨子裡認為自己其實有權決定學生的人生道路、當學生的選擇與他的預先設定不一致時表現出的完全不接納與否定,就是在說,這份關愛是有條件的了--我關心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學生,不是因為你是「你」。我不能想像,倘若這位學生留在了學術界,但是後來學術觀點與程教授相悖甚至相反,程教授會有多受傷。

回到錢學森之問吧。這陣子正好在讀Walter Isaacson的傳記Einstein,讀著愛因斯坦的特立獨行、讀著他在情書中如何大段講他的科研。科研的根本,是要尋求新的、旁人不知道的規律。沒有一大批特立獨行、「年少輕狂」的人,沒有尊重人的特立獨行、允許年少輕狂的文化,不讓興趣作為科研的主導而是讓「奉獻、犧牲」成為科研的主導思想,就缺乏生髮傑出人才的土壤。近百年前北大可以出現的那一批大師,如果沒有「兼容並包、思想自由」,他們會出現么?只要比較一下文革時代與五四時代,這個答案不難看出。

最後,追求理想、事業,就必須奉獻、必須犧牲么?這讓我想起經濟中心的Z老師。每次午餐會只要有Z老師在,就會充滿歡聲笑語。他講著自己到各地調研的新鮮活潑的見聞,總能讓大家捧腹。他工作極其勤奮,也精力過人,跟他一起出去調研的年輕老師,大抵自嘆弗如。他一直強調人要做自己喜歡的事,當他兩眼發光地談起自己的研究的時候,就連我都會心動,恨不得丟下自己的領域去跟從他呢。

燕大校訓「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務」總是打動我。是的,我們需要服務社會、服務他人。但是有個前提,就是我有服務他人的自由,也有服務自己的自由;在有這個自由的基礎上,我甘心情願地服務他人。如此,服務才是真正的服務。倘若我沒有決定自己道路的自由,我的服務是什麼?奴隸也總在服務主人啊。尊重每個人對自己人生做決定的權利、允許他們可以走和自己的期待不同的道路吧。允許人們追求自己想要的日子,會有人選擇舒適與默默無聞,也會有人選擇追求愛侶般追求科研、辦企業、辦慈善機構、辦NGO。。。如此,這個世界才是千姿百態的呢。

程教授文章《再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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