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知識入門教程:第一講從胡適到雷震殷海光:自由主義在台灣的浮沉
導讀]殷海光說:「自由是許多人恐懼的烏雲,也是另外許多人欣喜的朝陽」,他不斷地闡揚自由主義思想,其言:「我們對於反對自由主義的人,至少有義務要促起他們,知道自由主義,是怎樣一回事。」
1958年11月,胡適參加自由中國社成立九周年紀念會,與殷海光(後排右二)、雷震(後排右四)、毛子水(後排左三)等合影。
殷海光
作者系北台灣科學技術學院教授,著有《新編台灣史》等編者按:文中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限於篇幅,本文未刊出注釋部分,請讀者留意。
一、苦悶年代的自由主義
自由主義的討論,在二戰後的台灣現代史上,特別有其意義。因為它所涉及的,不只是重要的民主思想啟蒙、戰後西方各家重要思想家或其學說的介紹,更是親自在對抗蔣氏專制獨裁政權的第一線,提出強烈批判的尖兵鬥士,他們都是義無反顧地、準備實踐其理想的殉道者。這批標榜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有理想、眼界廣、實踐力也往往超越常人,以今日視野觀之,他們在戰後台灣社會上,均享有崇高地位和正面評價的文化人、知識領袖,或稱為引領風騷的偉大啟蒙者。因此,拙文在此特別提出幾位自由主義經典性的重要人物,簡述其生平事迹與思想,藉以讓今人理解其所作所為,及其能使後來者,有所深感之處。
眾所周知,二戰後的五○年代,是中國現代史上石破天驚大變動的時代,糾纏多年的國共內戰,在國府勘亂失敗後,神州易幟,倉皇撤退來到台灣。來台後,於風雨飄搖中,面對鞏固政權與生存威脅的考慮下,國府斷然採取更嚴厲的統治手段,此即開始實施爾後長達38年的戒嚴體制,以建立起獨裁政治的威權統治。
在此氛圍下,於大陸時期尚可標榜獨立自主、走「第三條道路」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來台後,由於批評國共兩黨的議政空間益形緊縮,是以其所受到的箝制力量也愈大。但是他們秉持著自由主義的傳統與知識分子的良知血性,繼續堅毅勇敢的批判蔣氏父子的專制獨裁體制。當然,其最終之下場也就可以預期。然也因此,其所散發的人格光輝,才更難能可貴。
基本上,在1949年以前,中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雖遭兩方夾擊,但他們尚可置身於或左或右的偏離或偏倚的有利條件。職系之故,當年國共兩黨對彼輩尚表現出某種程度的尊重和禮遇,甚至企圖拉攏之。只是,此種情況在五○年代以後即已不再,原因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已不能擁有自由選擇偏離與偏倚的條件,因為擺在眼前的,只有一個政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威權體制。所以在五○年代初期,跟隨國民黨政權到台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雖不情願,也不得不在現實上,接受這樣箝制思想的政治環境。
所幸,當時的國民黨政權,雖然是一個政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獨裁威權體制,但因其政權的存在與立足,必須全面依附美國,在考慮美國觀感下,也曾給予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一點點說話自由的權利。換言之,當時的國民黨獨裁政權,也曾把這一點自由的權利,作為一種象徵,來裝飾台灣,用當時的話來說,即是以所謂的「自由中國」,來對照極權國家,或用來討好美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
只不過,像胡適、雷震、殷海光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也只有那點微薄的力量,所以在「朝鮮戰爭」後,國際局勢改變了,國民黨政權在台灣立穩腳跟後,蔣介石樂得馬上連這僅存的象徵物也不要了。以下即略敘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於五○年代初,與蔣和國府疏離及交惡之緣由。
二、威權體制之鞏固———自由主義分子的疏離與整肅
1950年6月,「朝鮮戰爭」的爆發,使美國為圍堵共產主義,不得不重新重視台灣的戰略地理位置,而命第七艦隊協防台灣海峽。美國此舉,使瀕臨崩潰的國府政權及蔣介石起死回生,度過那危急存亡的關鍵年代。然國際形勢對蔣的愈趨有利,使蔣介石威權獨裁的本質又開始展現,仗著美國不可能棄他與台灣於不顧,蔣介石不再需要孫立人、吳國楨等來裝點門面,維繫美對台之支持。蔣經國與孫、吳等人之衝突,與其說是零星事故、事件之磨擦,不如視孫、吳之失勢,實為恰好證明蔣介石強人威權體制在台灣的建立與鞏固。
外交情勢的有利,美國的支持,使蔣對整肅黨內自由主義分子毫不手軟,先前「復行視事」時起用的具有自由主義色彩之人士,逐一遭到罷黜。1953年11月,王世傑因「陳納德民航隊欠款事」被蔣免去「總統府」秘書長職務。以王世傑在蔣和自由派互動間所扮演的角色來看,其被迫辭職之意義,不只是王世傑個人與蔣關係之惡化,究其實,它代表了擁蔣的自由派分子與蔣友好關係的畫下休止符。
至於雷震「國策顧問」遭除名,不單單只是雷震的《自由中國》雜誌言論觸怒蔣而已,它其實是象徵蔣及國府加緊政治控制及箝制言論自由的進一步強化。當時政府對一些超過言論尺度的報章雜誌常給以停刊若干日處分,另外對新聞自由也加以限制。蔣經國對黨內標榜自由派、或傾向自由派份子,更是深惡痛絕,他在陽明山演講時公開抨擊「大陸是自由丟掉的,現在又來台灣自由」。
到了1953年底,國府執政當局對自由派的批評更加變本加厲,政治上與自由派分子的疏離愈來愈明顯,雷震之事最後更演變到《自由中國》事件及組黨風波,雷震為此更付出了牢獄之災。胡適雖被任命為中央研究院院長,但是蔣對他也是尊而不親,只因其在海內外無人可及的崇高聲望,當局對他尚有若干顧忌和禮遇而已。總之,從五○年代起,黨外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幾乎噤聲,台灣已是處於一個失去輿論批判和制衡力量的苦悶年代。
而早先爭取海外自由民主人士支持蔣介石,甚至組成「聯合陣線」以及召開「反共救國會議」之舉,也因美援恢復,台灣轉危為安,國府的態度轉趨強硬而流產。蔣對海外民主自由人士的疏離,導致張發奎、顧孟余、張君勱、左舜生、李璜等結合成一股「第三勢力」的力量,曾在五○年代以「反共反蔣」為訴求而活躍一時。
總的來說,蔣之所以能夠快速地建立以其個人為領導中心的威權體制,實有其特殊的時空背景使然。「朝鮮戰爭」以後國際的大環境有利之,以「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為蔣鬆綁憲法束縛其總統的權力、把「萬年國會」掌握在手中,如同御用「傳聲筒」和「表決部隊」;而「戒嚴法」之下達,使白色恐怖瀰漫台灣社會各個角落。兼以「2·28事件」後,台灣人的反抗力量基本上已遭瓦解。在這種種因素雜糅配合下,凡有礙於強人威權體制者,皆在排擠打壓之列,因此蔣氏父子輕易順利地掌控全盤,建立其不可搖撼的威權獨裁體制。
而此時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與蔣的關係如何呢?平情來說,胡適以其當時在海內外德高望重的地位,作為獨裁者的蔣介石,尚不能不在表面上,對其容忍或禮敬一番。但對於以胡適為精神領袖的《自由中國》雜誌社,雷震、殷海光等所謂「胡適自由主義文人集團」的活動,蔣介石就沒那麼禮遇了。尤其後來雷震的主張越走越激烈,欲組「中國民主黨」時,蔣介石的容忍顯然已到極限,因此設法羅織罪名將其入獄;並將殷海光台大教職停職等,最後,連最年輕的自由主義信仰奉行者———《文星》集團的李敖,也身陷囹圄。
因此,整個「胡適自由主義文人集團」,隨著1962年胡適的去世,死的死、抓的抓、關的關,幾乎被國民黨摧殘殆盡。而以胡適為首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五○年代的台灣議政,雖掀起《自由中國》時代的高潮,但也隨即在國民黨的反撲下,緣起緣滅,倏忽地風流雲散矣!雖系如此,「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宿昔」,雷震、殷海光、甚至李敖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典範,撫今追昔,仍是值得吾人加以肯定效法的,茲簡介其生平事迹及其思想如下。
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雷震
雷震(1897-1979)字儆寰,浙江長興人,早歲留學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習行政法學和憲法。民國22年至27年間,任職於王世傑主持的教育部,因王與胡適關係密切,因而也決定了胡、雷間的私交。抗戰勝利後,他先後出任國民參政會副秘書長、政治協商會議秘書長、制憲國民大會副秘書長等要職。長期周旋於各黨各派間,深獲蔣之信任倚重。雷震雖為一老牌國民黨黨員,但在多年與各黨派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交往過程中,使他深刻體察到國民黨「一黨專制」的弊端,兼以其早年留學日本的法政專業素養,使他對民主憲政有一份憧憬與理念的堅持。
據胡虛一在《讀〈愛荷華憶雷震〉書後》所言,雷震早在1947年即對國民黨的「一黨專政」表示不滿,曾在日記中寫下其曾向陳立夫進言情況:「余進言謂今日辦黨,應變更作風。過去為一黨專政,今後為多黨政治,不獨方法不能同,而一切作風,均應改變。」同年7月25日的日記又言,他與羅貢華、程希孟等人討論選舉問題,及今後對付政治辦法,雷震以為民主勢力不擴張,中國今後必無出路。
在1949年前夕,雷震與蔣廷黻等人,既不贊成共產黨的武裝暴力革命,也不滿青、民兩黨僅是國民黨的附庸,毫無在野黨制衡的力量。因此,蔣、雷希望國民黨內主張「民主憲政」人士,從中分離出來,另組一新政黨,和國民黨作公平而自由的政治競爭,以發揮監督和制衡的民主憲政功能。而蔣、雷心目中,最理想的「新黨」領袖,即為胡適,唯胡適並無意願。
有趣的是,當時蔣介石並不肯擔任憲法架構下,許可權並不大的中華民國總統候選人,反而拱胡適出馬,但遭到國民黨內部的反彈。為此,蔣介石還特別約見胡適致歉,並希望胡適出面組黨,胡卻反而建議國民黨,最好自行分化為兩、三個政黨,來婉拒蔣之好意。由此可知,在國民黨自由分化產生新黨這點上,胡適、雷震、蔣廷黻的主張是一致的,這種政治上的自由主義,完全是「胡適派文人集團」一廂情願的幻想。
他們既不滿意國共兩黨的專制,也不滿民盟及青、民兩黨的依附性格,因此在國民黨慘敗來台後,雷震等為挽救敗局,從根做起,乃試圖發起一場「民主自由中國」運動。換言之,此時的雷震等,對國民黨尚存有希冀和幻想,因此才會在大陸局勢逆轉後,敦請胡適出面領導,欲組織「自由中國社」,創辦《自由中國》半月刊,藉助輿論,一面宣傳民主反共,來鼓舞民心士氣。
《自由中國》雜誌於1949年11月20日創刊,雷震任主編,它群集許多在台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於其上發表文章,試圖以評論政治或引介思想的方式,在台灣傳播自由民主思想的種子。而另一方面,雷震也有企圖以「自由中國社」為核心,聯合信仰民主憲政人士,反對國民黨的專制獨裁之用心,並希望藉此逐步發展成一新黨,也能夠監督制衡國民黨。然而,雷震當初欲以「自由中國社」所發起的組黨構想,卻因時局惡化太快而未能有進一步活動,但卻是爾後來台《自由中國》創刊,及蔣廷黻等在美擬成立「中國自由黨」的最初構想。
其實,當年雷震在台成立的「自由中國社」及創辦《自由中國》半月刊,還曾得到蔣介石的首肯及支持。因國民黨欲藉此行動,來起死回生,使外界對其能耳目一新。只是當時蔣介石的支持,其後證明,仍是極有限度的。此即意味著,當時「自由中國社」所做的一切言論行為,必須、也只能在當局容忍的範圍內,才能有所開展。因而,這就決定了雷震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局限和歷史宿命,此一局面,當然亦導致胡適、雷震、殷海光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其後無可避免被清算或遭整肅的悲劇下場。
五○年代初,蔣廷黻雖曾擬定在美成立「中國自由黨」,但因胡適婉拒出面領導,故很快無疾而終。反而雷震當時所辦的《自由中國》雜誌,卻愈辦愈紅,影響力越來越大。此情況在蔣介石立穩腳跟後,就觸犯了當局的大忌。因蔣介石本人,一向把自由主義,視同如共產主義般,為毒蛇猛獸,所以長期以來,對其排斥不遺餘力。
試想,早在二○年代,蔣介石對胡適在《新月》時期的言論,尚不允許其批評國民黨、孫中山及政府,如今台灣處於風雨飄搖,大陸慘敗和台灣地方民主勢力抬頭,蔣早已心存餘悸之刻,又如何能聽得進胡適、雷震等「烏鴉」般的逆耳忠言呢?所以,蔣介石最後對雷震等,會毫不手軟地將其打壓入獄,也就不足為奇了。
或許有人會認為,雷震不能算是自由主義者,因為他曾做過國民黨的高官,和民、青兩黨人士往來密切,後來又搞反對黨,政治關係複雜,這就表示他不一定有一貫的自由主義思想。其實,雷震在其早年留學日本時,學校的課程,已奠定其民主法治的學理基礎。在京都大學時期,雷震主修行政法學,其師森口繁治教授,對於民主的堅定信仰,特別是對於議會政治和政黨政治的重視,以及反對軍人干政的態度等,都大大影響了雷震日後從政的理念。
基本上,雷震不屬於理論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相反的,其可貴之處,是以實際行動,來實踐自由主義者的政治理念。觀諸雷震在大陸時期,對在野人士的尊重,對結束一黨訓政,和實現民主憲政,都曾做了許多推動的工作。來台後,他尤其能不顧強權,向國民黨提出改造意見,甚至要求軍中,不得設黨部,搞權力圈圈。因此,他常在《自由中國》雜誌上,撰述許多爭民主、爭自由、爭法治或爭人權的文章,均曾膾炙人口,流傳一時,而戰後台灣民主思想的啟蒙,諸多系由此逐漸發展出來的。
當時,雷震和許多自由主義朋友一樣,都認為國民黨那一套在大陸已失敗了,所以若要在台灣勵精圖治,就只有靠民主自由,而非以獨裁、專制來治理台灣。而雷震的同志殷海光也曾說到:「一個真正的自由主義者,至少必須具有獨自的批評能力和精神,有不盲目權威的自發見解,以及不依附任何勢力集體的氣象。」這段話,其實也就是殷海光本人對自己或對其同人之最基本界說和自律原則。
准此而論,雷震可以說完全符合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標準,因雷震的民主自由信念始終如一,例如他在批判國民黨蔣家父子的極權專制時,毫不畏懼,所以最後才會觸怒最高當局,除各項職務先後遭解職外,最後還遭到蔣家父子以「莫須有」罪名,羅織入獄長達十年之久。這種一肩扛起所有苦難擔當,見諸書生空議政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是十分罕見的。
而兩岸的現代史,有時也會有偶然的相似,例如1957年,大陸開始「鳴放」運動,也有不少知識分子,以為有了說真話的自由,結果卻導致不少知識分子,紛紛被打成「毒草」而系獄,或被清算、貼大字報和遊街示眾等羞辱行為的對待。正好台灣也於此年,掀起組織反對黨的高潮,所以雷震在《自由中國》上,一連寫了「七論」反對黨,直到被當局逮捕為止。
雷震是個不喜歡紙上談兵的人,他認為要談反對黨,不要空論,而是要真正付諸行動。所以才有1960年,蔣欲違憲競選第3屆「總統」之際,雷震聯合吳三連、楊金虎、高玉樹、成舍我、陶百川、殷海光、張佛泉、齊世英、李萬居、郭雨新、夏濤聲、許世賢、王地、傅正、夏道平等,緊鑼密鼓的籌組新黨之舉。但其為此,終於付出慘重的代價。
其後,不但雷震本人長期系獄,連李萬居《公論報》經營權也被奪,殷海光則遭解除台大教職。而在雷震等人入獄後,彼等的精神領袖胡適,在輿論抨擊、內疚不安中,度過其生命最痛苦的晚年,並於1962猝逝。胡適的殞落,也結束了「胡適派文人集團」,這一標榜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台灣從事民主自由憲政運動的緣起緣滅史。
四、自由主義領航者殷海光
殷海光(1919-1969),本名福生,湖北黃岡人,從1934年起,開始接觸邏輯,思想受當時清華大學邏輯學教授金岳霖的影響頗深。1938年進西南聯大,1942年入清華哲學研究所,為金岳霖入室弟子。金岳霖主張學生要有自己的獨立思想和見解,也要勇於發表意見,不要人云亦云。金岳霖這些看似淺顯的言論,對殷海光影響至巨,甚至鑄造成殷海光的性格和思想生命,他日後大力宣揚自由主義,多少受到金岳霖的教育影響。
1944年,殷海光響應政府青年從軍號召,投筆從戎參加青年軍,當時殷的思想有相當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支持國民黨與中共對抗。1945年,大戰結束後退伍,來年殷受聘於《中央日報》主筆,並任金陵大學教職。1949年,殷隨《中央日報》來台,併兼任《民族報》總主筆,同年殷獲傅斯年聘為台大哲學系講師,教授邏輯,其後且參與《自由中國》編務,任編輯委員。
殷海光是最早將西方科學哲學引進台灣的人,在台大任職期間,被譽為「台灣大學最賣座的教授」,深獲年輕人所擁戴,許多青年學者和學生,都視他為思想導師。在他影響下,台灣也逐漸出現一群信奉自由主義的學子,如李聲庭、陸嘯釗、居浩然、韋政通、陳鼓應、王曉波、趙天儀、李敖等。在那個苦悶的年代,那個孤絕的小島,殷海光即使在風雨飄搖中,仍不斷地掙扎、苦撐與堅持,使自由主義的嬰啼並未就此絕聲。
殷海光以自由主義學者暴得大名,是其來台後,在《自由中國》及《文星》等雜誌,發表一系列闡述宣揚民主自由的政論性文章之結果。殷海光是彼時國內最重要的邏輯研究先驅,他除了引進當時國外最先進的「邏輯實證論」思想外,對羅素、哈耶克等西方思想家,亦相當注意。相對於彼時,台灣非常封閉的學術環境言,殷海光引進了西方思想,無疑是為當時的學術界,開啟了對外接觸的重要窗口。
當然,在殷海光一生中,於《自由中國》撰寫政論時間,是他一生最璀璨的歲月,也是他以自由主義大師,對台灣輿論界,影響最大的時期。平情論之,對於五六十年代的台灣人而言,自由主義思想,在當時是被統治當局刻意打壓,不鼓勵接觸的思潮。
但殷海光卻說:「自由是許多人恐懼的烏雲,也是另外許多人欣喜的朝陽」,他不斷地闡揚自由主義思想,其言:「我們對於反對自由主義的人,至少有義務要促起他們,知道自由主義,是怎樣一回事。」
為遂其宣傳自由主義的初衷,殷海光花費許多心血,他親自翻譯出版了哈耶克(F .A .H ayek)的《通往奴役之路》,並透過報章雜誌,大量引介哈耶克、卡爾巴柏、羅素等哲學巨子的思想。此外,在《自由中國》論政時期,殷海光尚以專業「邏輯實證論」作為方法論的基礎,筆鋒犀利進行對政治主張及時局批判的工具外,他主要的政論文章,有兩個主軸:一為以原有「五四運動」以來的啟蒙思想,鼓吹現代化的建設;二是在事實的基礎上,立足民主反共的路線。另外,亦對當時執政的國民黨,展開嚴厲的批判。
殷海光常自稱是「五四後期的人物」,是「五四的兒子」,源於對五四民主自由的濃厚情結,使殷海光對宣揚五四精神非常重視。《自由中國》雜誌上,有關五四的社論,大都是殷海光所寫的。由於他對五四的憧憬,及傾向西化的主張,所以到《文星》時期,爆發所謂的「中西文化論戰」之際,殷成為眾矢之的,被徐高阮、鄭學稼、胡秋原等,視為幕後的支持者。
「雷案」發生後,殷雖未遭到逮捕,但他卻以大無畏精神和夏道平、宋文明等人聯名發表公開信,強烈質疑國府當局,逮捕雷震之非法,並聲明言責自負,充分展現了知識分子的風骨。然也因為得罪國府當局,殷在台大教職遭到停職、給薪,但不能上課的痛苦。其後,欲申請赴美亦不可行,生活陷入絕境,靠哈佛大學的經費支撐。1969年,殷在極度精神苦悶與胃癌的蹂躪下,不治逝世,自由主義巨星又隕落一個。
其實,在當時政治統治高壓的情況下,很多知識分子失去脊樑,不敢和統治當局對抗,有的甚至噤聲依附充當打手。但殷海光,卻能不迎合當局,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敢怒敢言的風骨氣節,成為知識分子的典範。坦白說,殷海光在學術專業領域,並沒有了不起的創作;但在人格上,殷海光終身信奉自由主義,且試圖將自己活成心目中的自由主義者,並以此影響當時整個台灣的學術信仰和政治局勢。
殷海光以台大學術殿堂為傳道所,在教育上以自身的學養,為日後台灣培養一批篤信自由主義思想的生力軍。在言論鼓吹上,以《自由中國》為傳媒,向廣大的台灣知識青年,介紹自由主義思潮,即便在國民黨鋪天蓋地的迫害壓力下,亦不改初衷,永不放棄自己堅信不疑的自由主義信仰價值。
直到臨終前,他仍堅信:「一方面我跟反理性主義、蒙昧主義、褊狹思想、獨斷教條作毫無保留的奮鬥。另方面,我肯定理性、自由、民主、仁愛的積極價值,我堅信,這是人類生存的永久價值。」這不僅是殷海光臨終遺言,也是其一生奉行自由主義的最佳腳註。總之,殷海光到台灣後,成為台灣六○年代最著名的自由主義者及最佳代言人,雖然有趣的是,他本身的氣質,既不民主,亦不寬容;甚至,在論戰場上,還顯得相當武斷。然而,這種一元價值的思想特色,在當時台灣封閉的思想環境中,反而使其主張別具另類價值意義;在宣揚民主和科學的工作上,作出重大的貢獻。無怪乎,他被譽為「五四之後,除了胡適,台灣唯一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
五、文化頑童李敖
至今仍活躍於台灣的李敖,雖還未到蓋棺論定的時候,但其一生已足以含括政治家、政論家、思想家、文學家、批評家、史學家等聲名於一生的傳奇人物。
他素來批判國民黨,亦不滿於民進黨,他左右開攻,天生反骨,罵他的說他是「瘋狗」;捧他的譽其「特立獨行」,總之,沒有任何評價,可恰如其分地形容他。
這位有東北硬漢血統的李敖,與胡適一樣,在大學時,藉《文星》雜誌犀利的筆鋒,橫掃千軍,罵盡天下蒼生而暴得大名。他向國民黨威權挑戰,遭到國民黨的牢獄之災,出獄又入獄;他與影星胡茵夢結婚又離婚,遊戲人間,不改英雄本色。他開政論節目「笑傲江湖」,嘻笑怒罵台灣朝野兩黨的藍、綠政客。
2005年,他訪問了半世紀未曾踏上夢土故鄉的大陸,於北大、清華等大學講演,颳起一陣「李敖旋風」。
胡適絕對是李敖思想的啟蒙者,而這一點李敖亦不否認。事實上,他也一直是胡適自由主義的長期追隨者與信仰者。而《文星》一案,當是李敖一生的轉折點,此事件充分考驗李敖對自由主義信仰的堅持,亦形塑其人格個性的試金石。從此後,自由主義這頂桂冠,將牢牢地戴在李敖頭上,而閃閃發光,終其一生亦不悔。
李敖思想的啟迪,家庭因素是免不了的,其父李鼎彝,畢業於北大國文系,受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沈尹默、錢玄同等之教誨,所以李鼎彝的北大自由開放的民主精神,對李敖產生不小的影響。當然,李敖的博覽群書,及絕對是非價值觀,對他自由意志的發揮起了絕對的作用。在台大讀書期間,又認識了民國以來最偉大的思想家胡適,兩者如伯樂與千里馬般,馬上激蕩出激烈的火花,兩代知識分子的薪火相傳,讓自由主義的棒子代代相承。
1957年蕭孟能夫婦創辦《文星》雜誌,原本是一本平淡無奇的刊物,直到後來李敖的加入,才為《文星》雜誌,掀起濤天巨浪。李敖在《文星》發表的第一篇文章為《老年人和棒子》,擲地有聲地批評當時甚多佔著毛坑不拉屎的學霸。此文一出,顯然驚動了許多重聽的老年人,而開始圍剿李敖,給他安上「文化太保」、「文化流氓」等許多罪名,此文亦是《文星》雜誌許多筆戰的導火線。
李敖後來又接連發表了《播種者胡適》和《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將文壇從「棒子戰」,轉為更高潮的「中西文化論戰」,該論戰使李敖成為眾矢之的。其後,他挖出一連串高等學府教授的弊端惡行,終於使這些老教授按捺不住而反撲,務必剷除李敖而後快。之後,李敖雖從此成了學術界的「過街老鼠」,但他卻意氣風發、不無得意地以自己能將《文星》帶領走向「自由、民主、開明、進步、戰鬥等鮮明色彩」而自豪。
1965年李敖在《文星》,發表《我們對國法黨限的嚴正表示:以謝然之先生的作風為例》,嚴詞批評國民黨,也伏下《文星》雜誌停刊關門的命運。總計李敖在《文星》興風作浪,前後約有4年之久,其流彈所及,幾乎囊括所有黨政學界要人,因此國民黨開始羅織罪名,最後,以叛亂罪名判刑10年入獄。
對李敖來說,他從不諱言自己對胡適的尊崇,而胡適對李敖的影響,也是全面性的。所以李敖曾說:「四十年來,能夠『一以貫之』地相信他所相信的,宣傳他所相信的,而在四十年間,沒有迷茫、沒有轉變、沒有『最後見解』的人,除了胡適以外,簡直找不到第二個。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不肯定他的穩健與睿智,和他對中國現代民主思想的貢獻。我們不得不說,這隻好唱『反調』的烏鴉,確實具有遠見。而這種遠見,就百年大計的建國事業來說,顯然是必需的。」
而李敖以上所說胡適「一以貫之」的思想,其實就是胡適終身標榜的自由主義,同時也是李敖亦步亦趨、堅信不疑的民主自由思潮。胡適影響李敖,使其成為理性的愛國主義和自由主義者,所以直到已近晚年的現在,李敖對胡適仍是敬佩有加。此由2005年,他親訪北大,獨捐巨資,要豎立胡適銅像於北大校園內,即知胡適在李敖心目中,其巨人形象,是如何的巨大。當然,李敖也不以胡適自由主義接班人為滿足,他時時刻刻站在這位思想巨人的肩膀上,並想超越他。
對於同志,李敖曾責備殷海光本人和其他門人弟子,不能散布並延續其自由主義的精神。確實如此。在殷海光眾多弟子中,的確是李敖比他人更努力地或更全心全意地,做著他追求自由民主的艱苦工作。所以,李敖的知己孟絕子曾說:殷海光的學生很多,可貴的不少,但最能代表殷海光全部精神的,就是李敖。此語連殷海光聽了,也點頭同意。而李敖本人,更曾經不客氣地對殷海光說:「殷先生,你在台大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幾個自由主義者,一受軍訓,全都變成國民黨了。據我所知,他們有幾個還是自動的。憑這一點,你應該佩服我。」對於此語,殷海光本人也只能承認這是事實。
基本上,李敖在努力維護自由主義的過程中,確實付出很大的心力和代價。只不過,現在已是自由主義在台灣「落日照大旗」的時候了。因自由主義思潮,在當代台灣已趨沒落,即使勇者如李敖,縱然有心想要挽狂瀾於既倒,也只能慨嘆時局,已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落幕之時了。
六、結語———自由主義的落日餘暉
中國大陸研究胡適卓有成就的學者沈衛威,在評論「胡適派文人集團」在台灣的日暮黃昏時,有一段評語說得甚中肯。
他說:「在胡適『自由之旅』的蒼茫歲月,以他為核心的胡適派自由主義文人集團中,先後有兩個基本的群體結構:自由中國社和文星社。前者的代表人物為雷震、夏道平、殷海光;後者的代表人物為李敖。其中雷震作為《自由中國》社的主持人,他以自己的務實和堅韌,乃至屈原式的愚忠,即使胡適晚年,那近於蒼白的理想化的理性自由主義,得以張揚,也有所附麗;又使『胡適派文人集團』,在1949年大陸赤變易幟後,薪盡火傳,一部分力量,在台灣得以重新集結、調適,並再度介入政治。胡適、雷震、殷海光、李敖及《自由中國》、《文星》,成了台灣一個歷史時期內民主、自由的一個象徵性形象,也是一種社會化的民主、自由的力量。」
沈衛威評論得甚好,假如台灣的「自由中國」與當時的共產中國有所區隔的話,說實在話,雷震等人在五六十年代的台灣,所擎起民主自由的火炬,是相當有意義的。
此一自由民主運動,以胡適為精神領袖,雷震為中堅、殷海光為論述者,李敖為殿軍,薪火相傳。彼輩雖曾遭到當權者的打壓,組黨亦胎死腹中,但「寧鳴而生,不默而死」,其對爾後台灣民眾思想之啟蒙,與日後台灣之民主運動,影響可謂至深且巨。
另外,自由主義信仰者張忠棟教授也說得好:「胡適、雷震和殷海光,是三位不同的自由主義者。因胡適是繼續反對獨裁極權,反對守舊復古,並繼續主張民主與科學:而殷海光則繼承五四餘緒,在《自由中國》寫了最多闡揚民主自由理念的文章;至於雷震,他是在爭取民主自由的艱苦歷程中,不僅坐而言,而且起而行,所以下場也最悲涼和最值得後人的同情。以上三人,年齡雖不同,性情也各異,身份背景亦有別,也因此,各有表現,也各有不同遭遇;但是,他們都曾共同堅持了一些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於是才會因緣際會,成為同道,共同為戰後台灣的民主思想來啟蒙、來奉獻、並為其而受苦、受難。……如今,我們若能為過去如彼那樣等的人,設身處地地作想,則對於這三位不同典型的自由主義者,雖難免有不同的評斷,或有更嚴格的要求。但,平心而論,環顧今天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大家的表現,又有幾人能夠超越當年的雷震、殷海光或胡適?」這是自由主義者張忠棟教授,晚年深刻的論斷和感慨。
張忠棟教授的論斷和感慨,並非無的放矢,觀之今日台灣諸多亂象,所謂標榜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還有幾人敢秉持道德勇氣,挺身而出?或有幾人不畏於特定政治立場而針砭時局?因此,在當代台灣日益向下沉淪之際,猶能作獅子吼;或在台灣道德逐漸錯亂淪喪的今天,猶能力挽狂瀾者,若較之當年胡適、雷震、殷海光等人,面對蔣家黨國機器的壓制,所表現的錚錚鐵骨作風,則其所標榜自由主義者知識分子角色,不知其心中是否無愧。
推薦閱讀:
※黑洞紀事第2期——胡適為何不被國共兩黨所容
※傅國涌 我所理解的胡適
※胡適、呂思勉主張早就指出岳飛只是軍閥,歷史上是過度被吹捧!
※【系列】 胡適評傳
※感動了胡適的三塊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