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家詞之三十三 納蘭性德《通志堂詞》（三）

清平樂

凄凄切切，慘淡黃花節。夢裡砧聲渾未歇，那更亂蛩悲咽。

塵生燕子空樓，拋殘弦索床頭。一樣曉風殘月，而今觸緒添愁。

清平樂·上元月蝕

瑤華映闕，烘散蓂墀雪。比似尋常清景別，第一團圓時節。

影娥忽泛初弦，分輝借與宮蓮。七寶修成合壁，重輪歲歲中天。

前調

1·煙輕雨小，望里青難了。一縷斷虹垂樹杪，又是亂山殘照。

憑高目斷征途，暮雲千里平蕪。日夜河流東下，錦書應托雙魚。

2·秋思

孤花（或作：涼雲）片葉，斷送清秋節。寂寂綉屏香篆滅，暗裡朱顏消歇。

誰憐散髻（或作：照影）吹笙，天涯芳草關情。懊惱隔簾幽夢，半床花月縱橫。

3·麝煙深漾，人擁緱笙氅。新恨暗隨新月長，不辨眉尖心上。

六花斜撲疏簾，地衣紅棉輕霑。記取暖香如夢，耐他一晌寒嚴。

4·將愁不去，秋色行難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風風雨雨。

雨晴籬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陽。回首涼雲暮葉，黃昏無限思量。

5·青陵蝶夢，倒掛憐么鳳。退粉收香情一種，棲傍玉釵偷共。

愔愔鏡閣飛蛾，誰傳錦字秋河？蓮子依然隱霧，菱花偷惜橫波。

6·風鬟雨鬢，偏是來無准。倦倚玉蘭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前調·彈琴峽題壁

泠泠徹夜，誰是知音者？如夢前朝何處也，一曲邊愁難寫。

極天關塞雲中，人隨雁落西風。喚取紅襟翠袖，莫教淚灑英雄。

前調·憶梁汾

才聽夜雨，便覺秋如許。繞砌蛩螿人不語，有夢轉愁無據。

亂山千疊橫江，憶君游倦何方。知否小窗紅燭。照人此夜凄涼·

前調

塞鴻去矣，錦字何時寄？記得燈前佯忍淚，卻問明朝行未。

別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一種曉寒殘夢，凄涼畢竟因誰？

一叢花·詠並蒂蓮

闌珊玉佩罷霓裳，相對綰紅妝。藕絲風送凌波去，又低頭、軟語商量。一種情深，十分心苦，脈脈背斜陽。

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銀塘。桃根桃葉終相守，伴殷勤、雙宿鴛鴦。菰米漂殘，沉雲乍黑，同夢寄瀟湘。

菊花新·用韻送張見陽令江華

愁絕行人天易暮，行向鷓鴣聲里住，渺渺洞庭波，木葉下、楚天何處？

折殘楊柳應無數，趁離亭、笛聲吹度。有幾個征鴻，相伴也，送君南去。

淡黃柳·詠柳

三眠未歇，乍到秋時節。一樹斜陽蟬更咽，曾綰灞陵離別。絮已為萍風卷葉，空凄切。

長條莫輕折。蘇小恨，倩他說。侭飄零、遊冶章台客。紅板橋空，湔裙人去，依舊曉風殘月。

滿宮花

盼天涯，芳訊絕。莫是故情全歇。朦朧寒月影微黃，情更薄於寒月。

麝煙銷，蘭燼減。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蓮子待分明，莫問暗中磨折。

洞仙歌·詠黃葵

鉛華不御，看道家妝就。問取旁人入時否。為孤情澹韻，判不宜春，矜標格、開向晚秋時候。

無端輕薄雨，滴損檀心，小疊宮羅鎮長皺。何必訴凄清，為愛秋光，被幾日、西風吹瘦。便零落、蜂黃也休嫌，且對倚斜陽，勝偎紅袖。

唐多令·雨夜

絲雨織紅茵，苔階壓綉紋。是年年、腸斷黃昏。到眼芳菲都惹恨，那更說，塞垣春。

蕭颯不堪聞，殘妝擁夜分。為梨花、深掩重門。夢向金微山下去，才識路，又移軍。

秋水·聽雨

誰道破愁須仗酒，酒醒後，心翻醉。正香消翠被，隔簾驚聽，那又是、點點絲絲和淚。憶翦燭、幽窗小憩。嬌夢垂成，頻喚覺、一眶秋水。

依舊亂蛩聲里，短檠明滅，怎教人睡。想幾年蹤跡，過頭風浪，只消受、一段橫波花底。向擁髻、燈前提起。甚日還來，同領略、夜雨空階滋味。

虞美人

1·峰高獨石當頭起，影落雙溪水。馬嘶人語各西東，行到斷崖無路小橋通。

朔鴻過盡歸期杳，人向征鞍老。（或作：客里年華悄。）又將絲淚濕斜陽，回首十三陵樹暮雲黃。

2·黃昏又聽城頭角，病起心情惡。葯爐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鏡憐清影。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

3·為梁汾賦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

4·綠陰簾外梧桐影，玉虎牽金井。怕聽啼鴂出簾遲，恰到年年今日兩相思。

凄涼滿地紅心草，此恨誰知道。待將幽憶寄新詞，分付芭蕉風定月斜時。

5·風滅爐煙殘灺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為問世間醒眼是何人。

難逢易散花間酒，飲罷空搔首。閑愁總付醉來眠，只恐醒時依舊到樽前。

6·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7·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凄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過，山枕檀痕涴。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技花樣畫羅裙。

8·彩雲易向秋空散，燕子憐長嘆。幾番離合總無因，贏得一回僝僽一回親。

歸鴻舊約霜前至，可寄香箋字。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紅蕤欹側看斜陽。

9·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瀟湘雨·送西溟歸慈溪

長安一夜雨，便添了、幾分秋色。奈此際蕭條，無端又聽、渭城風笛。咫尺層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憶。依依白露丹楓，漸行漸遠，天涯南北。

悽寂。黔婁當日事，總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驢，西風殘照，倦遊蹤跡。廿載江南猶落拓，嘆一人、知己終難覓。君須愛酒能詩，鑒湖無恙，一蓑一笠。

雨中花·送徐藝初歸崑山

天外孤帆雲外樹，看又是、春隨人去。水驛燈昏，關城月落，不算凄涼處。

計程應惜天涯暮，打疊起、傷心無數。中坐波濤，眼前冷暖，多少人難語。

臨江仙

1·絲雨如塵雲著水，嫣香碎入吳宮。百花冷暖避東風，酷憐嬌易散，燕子學偎紅。

人說病宜隨月減，懨懨卻與春同。可能留蝶抱花叢，不成雙夢影，翻笑杏梁空。

2·長記碧紗窗外語，秋風吹送歸鴉。（或作：長記曲闌干外語，西風吹逗窗紗。）片帆從此寄天涯，一燈新睡覺，思夢月初斜。

便是欲歸歸未得，不如燕子還家。春雲春水帶輕霞，畫船人似月，細雨落楊花。

前調·塞上得家報，雲秋海棠開矣，賦此

六曲闌干三夜雨，倩誰護取嬌慵。可憐寂寞粉牆東，已分裙釵綠，猶裹淚綃紅。

曾記鬢邊斜落下，半床涼月惺忪。舊歡如在夢魂中，自然腸欲斷，何必更秋風。

前調·謝響櫻桃

綠葉成陰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點淚，貯作玉壺冰。

獨卧文園方病渴，強拈紅豆酬卿。感卿珍重報流鶯，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

前調·廬龍大樹

雨打風吹都似此，將軍一去誰憐。畫圖曾記(或作：見)綠陰圓。舊時遺鏃地，今日種瓜田。

系馬南枝猶在否？蕭蕭欲下長川。九秋黃葉五更煙。止應搖落盡，不必問當年。

前調·寒柳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前調

夜來帶得些兒雪（或作：帶得些兒前夜雪），凍雲一樹垂垂。東風回首不勝悲。葉乾絲未盡，未死只顰眉。

可憐紅泥亭子外，纖腰舞困因誰？如今寂寞待人歸。明年依舊綠，知否系斑騅。

前調·寄嚴蓀友

別後閑情何所寄，初鶯早雁相思。如今憔悴異當時，飄零心事，殘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卻到梁溪。匆匆剛欲話分攜，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

前調·永平道中

獨客單衾誰念我，曉來涼雨颼颼。椷書欲寄又還休，個儂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記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廬龍風景白人頭，葯爐煙里，支枕聽河流。

前調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鬢雲鬆令/蘇幕遮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剗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前調·詠浴

鬢雲松，紅玉瑩。早月多情，送過梨花影。半響斜釵慵未整。暈入輕潮，剛愛微風醒。

露華清，人語靜。怕被郎窺，移卻青鸞鏡。羅韈凌波波不定。小扇單衣，可奈星前冷。

於中好/鷓鴣天

1·獨背殘陽上小樓，誰家玉笛韻偏幽。一行白雁遙天暮，幾點黃花滿地秋。

驚節序，嘆沉浮，穠華如夢水東流。人間所事堪惆悵，莫向橫塘問舊遊。

2·雁貼寒雲次第飛，向南猶自怨歸遲。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西風撲鬢時。

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別離。

（《瑤華集》題作·離思：

雁貼寒雲次第飛，飄零最是柳堪悲。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殘陽雨過時。

魂黯黯，思凄凄，如今悔卻一枝棲。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別離。）

3·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4·誰道陰山行路難。風毛雨血萬人歡。松梢露點沾鷹紲，蘆葉溪深沒馬鞍。

依樹歇，映林看。黃羊高宴簇金盤。蕭蕭一夕霜風緊，卻擁貂裘怨早寒。

5·小構園林寂不嘩，疏籬曲徑仿山家。晝長吟罷風流子，忽聽楸枰響碧紗。

添竹石，伴煙霞。擬憑尊酒慰年華。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來自種花。

（《瑤華集》作：

小構園林寂不嘩，疏籬曲徑仿山家。春窗吟罷風流子，一鳥聲中日上紗。

添竹石，伴煙霞。擬憑尊酒慰年華。休言筋肉俱駑緩，嘗向東風自種花。）

前調·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凄風打畫橋。

前調

冷露無聲夜欲闌，棲鴉不定朔風寒。生憎畫鼓樓頭急，不放徵人夢裡還。

秋澹澹，月彎彎，無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馬相思處，知隔千山與萬山。

前調·送梁汾南還，為題小影

握手西風淚不幹，年來多在別離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憶同看雪後山。

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

南鄉子·搗衣

鴛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轉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裡回時仔細量。

支枕怯空房，日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凄涼，月到西南更斷腸。

前調·為亡婦題照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

前調

飛絮晚悠颺，斜日波紋映畫梁。刺繡女兒樓上立，柔腸。愛看晴絲百尺長。

風定卻聞香，吹落殘紅在綉床。休墮玉釵驚比翼，雙雙。共唼蘋花綠滿塘。

前調·柳溝曉發

燈影伴鳴梭，織女依然怨隔河。曙色遠連山色起，青螺。回首微茫憶翠蛾。

凄切客中過，料抵秋閨一半多。一世疏狂應為著，橫波。作個鴛鴦消得么？

前調

1·何處淬吳鉤？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當年龍戰地，颼颼。塞草霜風滿地秋。

霸業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

2·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著分攜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將酹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

（《瑤華集》作：孤舟

風暖霽難收，燕子歸時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憶著分攜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別酒曾將酹石尤。惆悵空江煙浪里，孤舟。一種相思各自愁。）

鵲橋仙·秋夜

月華如水，波紋似練，幾簇澹煙衰柳。塞鴻一夜盡南飛，誰與問倚樓人瘦。

韻拈風絮，錄成金石，不是舞裙歌袖。從前負盡掃眉才，又擔閣鏡囊重綉。

踏莎行

1·春水鴉頭，春山鸚嘴，煙絲無力風斜倚。百花時節好逢迎，可憐人掩屏山睡。

密語移燈，閑情枕臂，從教醖釀孤眠味。春鴻不解諱相思，映窗書破人人字。

2·寄見陽

倚柳題箋，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

剪湘雲·送友

險韻慵拈，新聲醉倚。侭歷遍情場，懊惱曾記。不道當時腸斷事，還較而今得意。向西風、約略數年華，舊心情灰矣。

正是冷雨秋槐，鬢絲憔悴，又領略愁中，送客滋味。密約重逢知甚日，看取青衫和淚。夢天涯、繞遍侭由人，只樽前迢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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