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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圖中的帝都(23)】1793:北京的冬天冷得緊呢

  【財新網】(專欄作家 李弘)這一句話,是乾隆皇帝的內閣大學士和紳,提醒英王喬治三世的特使馬噶爾尼勛爵聽的。談論天氣是英國人在任何場合都能應付的套話,但這句提醒聽起來不大受用。馬勛爵只好招呼自己的隨行,打點行裝起身啟程。他永遠沒有見到北京的冬天。

  不同於荷蘭人,亦不同於俄羅斯人,十八世紀末的英國人在覲見皇帝的禮儀上死較真兒,就是不行跪叩之禮。這件事鬧的太大,恨不得世界上角落裡的人都聽說過。所以提到馬氏的北京之行,免不了附上一張招貼畫: 身著龍袍的乾隆皇帝凜然威嚴,高坐龍椅,馬噶爾尼和他的使團成員單膝半躬,行的是貴族在英王面前的屈膝禮。此一刻,大英帝國自尊自重,要與大清王朝在世界的天平上對等起坐。

  略去歷史上的這一瞬間。我的興緻是在地圖上跟著馬大使,走一圈赴京的來路,走一圈離京的去路,還有其間在帝都的幾個月,體會這一來一去的兩年,怎樣改變了勛爵和使團成員的心緒。

  英國人的北上之旅,打的是不同行程的來回票,就是說到了中國的領地以後,他們走了不同的路線。來程,可以分為兩段,有兩張地圖。第一張是大地圖,顯示的是使團從英國的普利茅斯港啟程,經過大西洋,繞過好望角,進入印度洋,穿過馬六甲海峽,駛過中國的海域南海,停靠在廣東;然後他們的戰艦再次啟航,方向東南,遠眺台灣海峽,途經舟山群島,最後進入黃海,在天津的大沽上岸。

圖1 使團經過歐非亞大三角到達大沽口岸

  第二張是小地圖,只畫出一個三角,顯示使團上岸後,取河道到通州,然後從朝陽門穿過京城,走西直門出城,馬不停蹄繼續前進,到達皇帝在熱河的行宮避暑山莊,見到了耄耋之年的乾隆皇帝。

圖2 從天津到北京再到熱河的小三角

  使團的離京回程沒有留下地圖。還好,他們的回程是從陸路走的,經過京杭大運河,一路走到廣東,也就是把紐豪夫地圖的路線倒著走了一遍。這條路線和它的地圖,我們已經不生熟。

  馬噶爾尼和他的兩位副使巴羅爵士和喬治 · 斯當東爵士,都是英國貴族裡的飽學之士,對耶穌會傳回的關於中國的風物,像皇朝統治的聖明,地大物博的豐饒,帝都的宏偉規正,他們已經耳熟能詳。使團有一個特殊的使命,就是為英國的工業產品尋找出口市場。此刻工業革命在英國方興未艾,一個小小的島國成了世界工廠,還有臨近中國的印度殖民地,出產遠銷歐洲、亞洲和美洲。在使團團員的眼中,泱泱東方大國是頭號大市場,富足的中國人都是潛在的消費者。他們需要摸清楚一個國情,也是一百多年前荷蘭人沒有回答的問題,即開放了的中國人需要什麼? 當然,前提是大清必須「開放」。

  圖3 副使約翰·巴羅先生書中的附圖: 舟山群島

  來程的路上,使團曾在舟山附近短暫上陸,對大清做了第一次實地觀光。有一年,我帶了幾個英國人去浙江,他們興緻勃勃地請求去舟山考察。或許,他們腦海里還有一筆舊賬,隱約留在了1893年: 馬噶爾尼屈膝向乾隆張口,他最想要的不是香港,而是這裡的一個小島。地圖上的島嶼星羅棋布,那一個都可能改寫1997年的降旗升旗畫面啊。

  在黃海大沽上了岸的使團,被清官指示著,把貼上了「貢品」標誌的貨物從自己的「獅子」號轉載到吃水淺的小船上,只有馬噶爾尼乘坐的主人船,一同進入了白河連接京杭大運河的航道。斯當東當天對眼前的景象興奮地記下了一段,

  「這裡村落眾多,人丁興旺。無時無刻,運河上都有上百條船隻,和我們擦肩而過。船上都載滿了貨物,以及家庭自產的東西,並擠滿了貨主和顧客」 。

  他心裡暗暗地盤算著,中國人應當進口內河船舶。因為身邊航行的小船,看上去相當粗製簡陋,貨船運載量不大,航速不高。而英國製造的大船,高大神氣馬力十足,有幾個中國船商上來看了一下,詫異的嘴都合不上了。看到岸邊一溜的小商戶與擠滿了的人群,斯當東樂了,嗯,英國的機械小製品可以找這裡找到買家。如小茶館裡使用的風箱,眾人都說好。英國人問,你們知道這風箱是哪裡做的嗎?茶館的主人說,知道,那些好使的東西都是南邊來的,好像就是廣州出產的。他們誠實的回答讓英國人又笑了,原來北京人完全不知道這是自家的拿手好戲。還有,中國人的馬車沒有彈簧弓子,坐上去顛得要命,在帶來進獻的禮物中正好就有一輛英式馬車,只要讓皇上喜歡了,不愁未來不好推銷。鐘錶作為玩意兒,儘管早就被傳教士送進了皇宮,但京畿幾百里,斯當東都沒看到一座民用鐘錶,京城早晚聽到的,仍是從鐘鼓樓傳來的「鐺鐺鐺」巨響。馬噶爾尼太聰明了,他特地帶來了倫敦鐘錶商製造的桃花心木大落地鍾。北京天津有多少豪宅呀,配得上這樣的室內裝潢。英國人表面不動聲色,心裡的出口單子,越開越長,什麼火柴呀、羊毛製品呀、勞動工具、武器,燈具,中國人要想活得舒服點,英國人的生產商就能送來一切。市場觀察使英國人在來京的路上心情大爽。

  需求不是問題,文化品位也不是問題,生活考究的皇城子民,一定會喜歡做工考究的英國商品。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是怎能讓北京爺喜歡上英國人,首先是讓皇上喜歡英國人。在他的書里,斯當東又把問題的起源推到了先期到來的歐洲人身上。這葡萄牙人吧,商船和海盜船一身二任,破壞了中國人對他們的信任。這荷蘭人呢,在福摩薩挑戰大清的主權,搞得歐洲人和倭寇一樣聲名狼藉,他們也不配代表歐洲。經濟上早已完成了「原始積累」,政治上鞏固了「君主立憲」的英國人,對自己的文明水平有極高的自視:「中國的皇帝和官員們只聽到關於我們的財富、強盛和海外霸權,而關於英國人的道德優點等等則知之甚少。假如能有一些英國人以一種高貴的身份常住在北京,以他們的謹慎言行和彬彬有禮,爭得上層人士的尊敬和下層社會的佩服,那就有助於接觸中國方面對英國的誤會,為兩國之間的友好打下基礎」。

  這時的馬噶爾尼沒想到武力開路,他們憧憬著以道德服人,以產品開闢市場。而英國人的商業道德也不是簡單說說,經濟學家已經有了大本大本的理論。

  英國人從朝陽門一進北京,心裡就開始用一把尺子左比右量。首先他們發現,這座皇都並沒有原來想像中的那麼偉大。倫敦的金融城在大火後重新修建,用的都是堅硬的石頭,西區的建築群也拔地而起,借鑒了古希臘古羅馬的裝飾藝術,展示著這個國家無敵的新財富,也為稱霸海外的艦隊鼎力助威。而北京的民居四合院,不用多言,就是我們熟悉的模樣,一般只有一層兩層高,磚牆瓦頂,不尚張揚,英國人沒有看出什麼名堂。斯當東說,大家走到西直門,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北京和倫敦的威風,不在一個檔次上。

圖4隨團畫家亞歷山大筆下的積水潭,景色漂亮,但一丁點沒有英國人眼中的「現代」元素。色彩是後塗得,顯然不儘是北京的本色。

  大清文官制度,歐洲一直有文稱頌,英國人也早有耳聞。但是與大學士和紳打了一段交道,他們有些失望。一眾大人有禮有節,但對英國人的請求,卻聽而不聞。他們反來複去糾纏的就是一件事,和中堂明著說,如果不接受三跪九叩的禮儀,我們無法安排你們去承德行宮見皇帝。馬噶爾尼思忖,現在是喬治三世的時代,世界強權形成了新格局,出現了獨立的美利堅合眾國,英法勢同水火,硝煙四起。而大清的官員對這樣的世界毫無感知,對英國人的實力與野心聞所未聞。如此封閉盲目,自以為是,看得他直皺眉頭。

  使團的失望,發生在皇帝和他的那些寵臣身上。但是歷史不能只歸功個人,也不能只責怪個人。這不僅僅是高層的問題。大清的文官考試製度,儒家的教育制度,對外貿易的海禁,乾隆朝對文人的荼毒,一切都使得中國很難產生貫通古今中外的思想大師。加之科學技術的發展緩慢,曾經是有效的科舉選干制度,失去了理念知識與實用知識的支撐。寵臣能臣都一樣,制度決定了他們的孤陋寡聞。弗朗西斯科·培根在那個時代對英國人說,「知識就是力量」。大清缺少現代的知識,就沒有現代的力量,更沒有現代的智慧。剩下的只是自不量力了。

  覲見這表面風光過去了之後,馬噶爾尼和他的團員開始對朝廷內外處處挑眼。在承德避暑山莊,他們參加了皇上的幾次大典,場面里沒有女賓客,更不要提打扮入時、高貴典雅的淑女,完全沒有英國皇宮裡那種歡快的氣象。北京沒有醫院。中國人繪畫不會用光。中國的紙太薄太脆,不能兩面印字。他們的法庭沒有公道的程序和陪審員。他們的肢體懲罰踐踏人的尊嚴。巴羅也是使團的總管,他提到中國人的時間金錢用的都不是地方。婚宴啦,葬禮啦,一定要大講排場,一連幾天,滿街流動的俗氣炫彩。連吃飯、看戲、迎來送往,無處不是做面子客套,浪費了大量的財富與時光。就算是表面觀察,英國人似乎也看透了,大清的盛世只是皇帝頭戴的光環,越往下看,越缺少振奮的社會理念與自治組織的支撐。

  這一行人從承德回到了北京又呆了數月,與當年的荷蘭人一樣,心中還抱有期待,能再次向皇上或他的大臣申述自己的主張。又是一年的金秋十月,馬噶爾尼被請到了圓明園。和中堂撩起官服座下來,意味深長地說,你們現在沒事了,趕緊著回家吧。北京一入冬,交了霜降,天冷得緊呢。馬噶爾尼說,不怕,英國比北京的緯度更靠北,冬天也冷著呢。和中堂似乎置若罔聞,放下茶碗,起身走了。勛爵這才感覺到天氣真的要變了。再呆下去,冬天都沒有人來給四合院送煤球,那可是真是要凍死人了。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中,團員們怏怏不樂地收拾行裝,啟程回國。英國人獲准經過大運河,跨越大半個中國,回到停泊在廣州等待的「獅子」號。看到這個回程安排,我揣著後見之明,為朝廷的疏漏感到遺憾。和紳根本沒有轉轉腦筋,他這樣對待正在崛起的大英帝國,已經為大清樹了強敵。回程之路,給了馬噶爾尼機會,他沒有心情再收集什麼市場信息,而是不停地琢磨,如何找到「輕而易舉報復大清的辦法」。一個多月的路程,把帝國的軟肋徹底暴露在復仇者的眼前。

  同是一片神州,來的路上處處是財源滾滾的市場,現在它是必須首先征服的戰場。在天津上岸的時候,大清的軍隊曾在岸邊列隊歡迎,給使團留下了泱泱儀仗的印象。回去的路上,每當出現清兵儀仗隊,馬噶爾尼的心中都油然生出敵意,覺得這是在與英國的皇家海軍叫板。1793年12月25號的聖誕夜,他們走到了廣州,馬噶爾尼的新策略思想也已經形成。在日記中,他寫到:

  「如果中國人真的被煽動同我們斷絕商業往來,或者給我們造成物質上的損失,我們自己輕而易舉就可以想到報復的辦法。因為只需要出動幾艘三桅戰艦,用不了幾個星期,就可以切斷從海南島到北直隸灣的所有海上交通…,我們可以將他們割據成若干的碎塊…」。

  這段絕望而鬥狠的話,說明文明跨過了一步,就是野蠻。他是想讓皇家海軍和大清的軍隊對峙嗎?是的,大清的軍隊不值得放在眼裡。馬噶爾尼一遍一遍和他們照面,他的印象是,這些兵士完全沒有英式的訓練,他們衣著拖沓,裝備的武器只有火繩槍、弓箭和粗笨的刀劍;他們的管理拙劣,不具備善戰的資格與條件,遇到攻擊, 可以預料,會潰不成軍。亞歷山大也隨手畫了清軍的陣勢,軍服,武器和關卡的守備,還有腰間別著扇子的士兵。

  隔著幾百年的歷史,我們真想對帝都大聲喊話,關心一下「天下」之外的世界吧! 地角天涯還有其它的國家,別人還有不同的活法! 西邊的狂風暴雨就要來了,猛烈的抽打,會把大清和中華的傳統文化一道摧垮!

  不過,馬噶爾尼1794年回到英國,事情並沒有朝他想像的方向演變。瘦高個子的英國首相小威廉·皮特和他的內閣,此時已經陷入與法國拿破崙皇帝的戰爭泥潭,財政拮据,內政焦頭爛額。英國人再回到北京見到皇帝,還要等上半個多世紀。

  最後, 還要附帶上一筆。不想放棄商談的英國人,1816年又派來一位使者阿默斯特勛爵,企望朝拜道光皇帝。勛爵還是不想磕頭,結果連殿前單膝下跪的機會也沒得到。將近兩百年來,在通往京城的路上,西班牙葡萄牙人往返了4次,荷蘭人有4次,俄羅斯人有7、8次,英國人也有2次。阿默斯特遠去的風帆之後,和平朝拜之途冷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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