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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宏懷念恩師徐開壘

恩 師

——懷念徐開壘先生

趙麗宏 文匯報2012-01-31第十一版

  • 圖片說明:徐開壘先生(右)與趙麗宏2011年12月23日在巴金故居的合影 李榮福 攝
  •   2012年1月20日上午,我的手機鈴響,屏幕上的來電者顯示出你的名字:徐開壘。我打開手機,像往常一樣,準備和你聊天。但手機里傳來的卻是你女兒抽泣的聲音。她告訴我,你昨天晚上不適送醫院,昏迷後再也沒有醒來。

      我放下電話,腦子裡空空一片。前一天,我還坐在你的書房裡,看著你慈祥溫和的微笑,聽你談過去的往事。你怎麼突然就走了呢,開壘師!

      此刻,獨自在家,面對著你幾十年來送給我的一大堆書,回憶的門帘緩緩打開,一時難以合攏。遠去的歲月,又倒退回來,將很多難忘的情景一一重現在我的眼前。

      我和你的交往,起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我還是崇明島上的一個「插隊」知青,在艱困孤獨的生活中,讀書和寫作成為我生命的動力。最初向《文匯報》投稿時,我並沒有多少信心,《文匯報》的副刊,是明星薈萃之地,會容納我這樣默默無聞的投稿者嗎?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一篇短文,竟然很快被發表了。發表之前我並沒有收到通知,以為稿件已石沉大海,或許已經被扔進了哪個廢紙簍。樣報寄來時,附著一封簡短的信,我至今還清楚地記著信的內容:「大作今日已見報,寄上樣報,請查收。歡迎你以後經常來稿,可以直接寄給我。期待著讀到你的新作。」信後的落款是:徐開壘。讀著這封簡訊,我當時的激動是難以言喻的。雖然只是寥寥幾十個字,對於一個初學寫作的年輕人,是多麼大的鼓舞!你的名字,我並不陌生,我早就讀過你不少散文,你是我心中敬重的散文家之一。你的《雕塑家傳奇》、《競賽》和《墾區隨筆》,曾經打動過我少年的心。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是你在主編《文匯報》的副刊。對我這樣一個還沒有步入文壇的初學者,你不擺一點架子。此後,只要有稿子寄給你,你每次都很快給我回信,信里沒有空洞的客套話,有的是真誠熱情的鼓勵。如果對我的新作有什麼看法,你在信中會一二三四談好幾點意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寫滿幾張信箋。即便退稿,也退得我心悅誠服。你曾經這樣對我說:「因為我覺得你起點不低,可以在文學創作這條路上走下去,所以對你要求高一點。如果批評你,你不要介意。」我怎麼會介意呢,我知道這是一位前輩對我的摯切期望。那時,《文匯報》的副刊常常以醒目的篇幅發表我稚嫩的散文和詩,我心裡對你充滿感激。

      你是一個忠厚善良的人,對朋友,對同事,對作者,對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讀者,都一樣誠懇。記得一年春節前,我去看你,手裡提著一簍蘋果。那時食品供應緊張,這一簍黃蕉蘋果,是我排很長時間的隊,花三元錢買的。我覺得第一次去看望老師,不能空著手去。到你家裡,你開始執意不收這簍蘋果,後來見我忐忑尷尬的狼狽相,就收下了。說:「以後不要送東西,我們之間,不需要這個,你又沒有工資。我希望的是不斷能讀到你的好文章。」這樣一句樸素實在的話,說得我眼睛發熱。春節過後,你突然到我家來,走進我那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你說,我知道你在一間沒有陽光的屋子裡寫作,我想來看看。你的來訪,讓我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走的時候,你從包里拿出一大袋咖啡粉,放在我的書桌上。那時,還看不到雀巢之類的進口咖啡,這來自海南的咖啡粉也是稀罕物。以後,你多次來訪問我的「小黑屋」,和我談文章的修改,有時還送書給我。你不是一個健談的人,我也不善言辭,面對著自己尊敬的前輩,我總是說不出幾句話。有時,我們兩個人在一盞檯燈昏暗的光芒中對坐著,相視而笑,在你的微笑中,我能感受到你對後輩深摯的關切。你是黑暗中的訪客,給我送來人間的光明和溫暖。遇到你,我是多麼幸運!

      「文革」結束後,萬象更新,那時見到你,覺得你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常常顯得愁苦的臉上的笑容多了,說話也變得興緻勃勃。1977年5月,上海召開「文革」後的第一次文藝座談會,一大批失蹤很久的老作家又出現在人們面前。那天去開會,我在上海展覽館門口遇到你,你興奮地對我說:巴金來了!你還告訴我,《文匯報》這兩天要發表巴金的《一封信》,是巴金復出後第一次亮相,是很重要的文章,要我仔細讀。在那次座談會上,我第一次看見了巴金和很多著名的老作家。座談會結束的那天下午,在上海展覽館門前的廣場上,我看到巴金和幾位老作家一起站著說話,其中有柯靈、吳強、黃佐臨、王西彥,他們都顯得很興奮,談笑風生。我也看見了你,你站在巴金的身邊,臉上含著欣慰的笑,默默地聽他們說話。

      我讀了巴金的《一封信》,這是一篇震撼人心的文章,其中有對黑暗年代的控訴,也有對未來的憧憬,是一顆歷盡磨難卻沒有放棄理想的心靈在真情表白,泣血含淚,讓人感動。你約巴金寫這篇文章發表在《文匯報》,是當年文壇的一件大事,可以說是舉世矚目。《文匯報》的文藝副刊,在你的主持下,從此就開始了一段輝煌的時期。很多作家復出後的第一篇文章,都是發在《文匯報》副刊上。副刊恢復了「筆會」的名字,這裡名家薈萃,新人輩出,成了中國文學界一塊引人矚目的高地。

      那一年恢復高考,我曾猶豫是不是要報考大學,覺得自己走文學創作的路,不上大學也沒關係。我找你商量,你說:不應該放棄這機會。你說你當年考入暨南大學中文系,是在抗戰時期,大學生活開闊了你的眼界。你還對我說,大學畢業後,可以到《文匯報》來編副刊。你的意見促使我決定報考大學。不久後,我成為華東師大中文系的學生。進大學後,我常常寄新作給你,你還是一如既往鼓勵我。有一天去報社,到你的辦公室看你,你正在看一份很長的小樣。你告訴我,副刊上要發一篇小說,題為《傷痕》,是復旦大學的一個學生寫的,突破了「文革」的禁區。小說能不能發,當時是有爭議的,在那個年代,發這樣的作品需要勇氣和魄力,你的態度鮮明,竭力主張發表。盧新華的《傷痕》問世後,舉國震動,開啟了「傷痕文學」的先河,成為那一時期又一個重要的文學事件。之後,你又力主發表了表現「紅衛兵」悲劇的短篇小說《楓》,還有很多突破禁區的作品。作為一位跨越幾個時代的資深報人,你的作為和功績,在新中國的報紙副刊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

      1982年初我大學畢業時,你曾力薦我到《文匯報》工作,最後我還是去了作家協會。雖然有點遺憾,你還是為我高興,你說:也好,這樣你的時間多一些,可以多寫一點作品。1983年我要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時,你比自己出書還要高興。你說,第一本散文集,對一個寫散文的作家來說,是一件大事情,你要認真編好。我請你為我作序,你慨然允諾,非常用心地為我寫了一篇情文並茂的序文,你在序文中很細緻地分析我的作品,談生活和散文創作的關係,還特別提到了我的「小黑屋」。此刻,我翻開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生命草》,讀序文中那些真摯深沉的文字,彷彿你就坐在我的對面,在一盞白熾燈的微光中,你娓娓而談,我默默傾聽,推心置腹之語,如醍醐灌頂。

      1998年,文匯出版社要出版你的散文自選集,這是總結你散文創作成就的一本大書,你要我寫序。我說,我是學生,怎麼能給老師寫序。應該請巴金寫,請柯靈寫,這是你最尊敬的兩位前輩。你說,我想好了,一定要你來寫,這也是為我們的友情留一個紀念。恩師的要求,我無法推辭。為你的文集作序,使我有機會比較系統地讀了你的散文,從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一直到八九十年代,歲月跨度大半個世紀,你的人生屐痕,你的心路歷程,你在黑暗年代的憧憬和抗爭,你對朋友的真摯,對生活的熱愛,對理想的追求,都浸透在樸實的文字中。在不同的時期,你都寫過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如《第一株樹》、《山城霧》、《幽林里的琴聲》、《憶念中的歡聚》、《廬山風景》等。你的文章從不虛張聲勢,也不故作高深激烈,你總是用你的誠懇真切走近讀者。讀你的散文,彷彿是面對一個心地善良的長者,一個善解人意的朋友,你以平和樸素的態度,溫文爾雅的語調,為讀者描繪世態萬象,也剖露自己的靈魂。你的文字,如流淌在起伏山間的一道溪流,蜿蜒曲折,晶瑩清澈,在不經意中把人引入闊大的天地,使人感嘆世界的美好和人心的遼闊。

      讀你的文章時,聯想到你的人品。在生活中,你是一個忠厚長者,你對朋友的真摯和厚道,在文學圈內有口皆碑。你一輩子誠摯處世,認真做事,低調做人,從來不炫耀自己。只有在自己的文章中,你才會敞開心扉,袒露靈魂,有時也發出激憤的吶喊。你寫在「文革」中受難的知識分子時,我就常常聽見你激動的心聲。你的為文,和你的為人一樣認真,文品和人品,在你身上是高度統一的。在人心浮躁的時候,你的沉穩和執著,和文壇上那些急功近利、朝秦暮楚的現象形成極鮮明的對照。你後來撰寫的影響巨大的《巴金傳》,是你一生創作的高峰,你用樸素的語言,深摯的感情,敘寫了巴金漫長曲折的一生,表達了對這位文學大師的愛戴和敬重,也將自己對文學的理想,對真理的追求熔鑄其中。

      人生的機緣,蘊涵著很多神秘的元素,言語說不清。你曾經告訴我,如果沒有葉聖陶、王統照先生對你在寫作上的指引,如果沒有柯靈先生的提攜和栽培,如果沒有巴金和冰心等文學大師對你的關心和影響,你也許不會有這一生的作為。對我,其實也是一樣,如果沒有你當初對我的鼓勵和幫助,我大概不會有今天。「筆會」對我,並非發表作品的唯一園地,而你,開壘師,你在黑暗中對我的引領,在艱困中對我的幫助,卻是誰也難以替代的唯一。

      回想起來,你對我的關心,這數十年來從沒有中斷過。對我的創作,你一直關注著,我每出一本新書,你都會祝賀我,會對新書做一番評價。在報刊上讀到我的新作,你也會打電話來,談你的看法。我主持《上海文學》後,你對這本刊物就有了更多更細緻的關心,在鼓勵的同時,也經常給我提醒和建議。我的兒子出生後,最早收到的禮物,是你讓女兒送到產院病房裡的一個大蛋糕,是你親自去凱司令預定的一個鮮奶油蛋糕,蛋糕上裱著一個大紅喜字。我每次搬家,你都會來看我,每次都帶著給我兒子的禮物。2002年11月,我和你一起訪問香港,我們一起登太平山,一起游維多利亞港,一起拜訪曾敏之和劉以鬯等老朋友,一起出席金庸的宴請。這一次出訪,是我們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我們在海邊散步時,你對我說:「能和你一起出來訪問,我心裡說不出有多高興。」你那時已經耳背,聽人說話很費力。有時因為聽不清對方的話而答非所問。我提出要為你配一副助聽器,我的理由是,這樣以後我們說話方便,你笑著答應了。我們找到了一家耳科診所,請醫生檢查了你的耳朵,根據你的聽力配了助聽器。

      從香港回來後,你打電話給我,希望我為你寫一幅字。我說寫什麼,你說隨便你寫,我喜歡你的字。我書寫了一張條幅送給你,寫的是:「君心如朗月,健筆生風華」。你有不少書畫藝術界的朋友,你的藏品中有很多大家的作品,我的書法,怎麼也輪不到掛在你的房間里。可不久後我去看你時,你專門引我到卧室,我看到我的字已經被裝裱成軸,掛在你卧室正面的牆上。我知道,不是我的字寫得好,是你珍惜我們之間的友情,是器重我這個學生。

      去年我出版了五卷本文集,我到你家裡給你送書。幾天後,你打電話來,說這幾天一直在讀這幾本書,很想寫一篇書評,但是寫不動了,手不能寫字,電腦也不會打了。心裡有很多念頭,想寫出來,但是無能為力,我真的老了。聽你這麼說,我很傷感,心想要多來看你。但是事情一多,總是顧不上,有幾次你生病住院,我竟然事後才知道,心裡不知有多愧疚。

      去年12月巴金故居開放,你打電話給我,說很想去看看。我說你什麼時候想去,我陪你去。12月23日,我去你家接你一起去參觀巴金故居。那天下午,你顯得非常激動。巴金的家,是你熟悉的地方,你曾經很多次來這裡看望巴金,採訪巴金。這裡的每個房間,每扇窗戶,每條過道,每個書櫃,你都熟悉。在巴金的客廳里,你站在沙發邊,面對著那張樸素的舊木桌,淚流滿面,久久無語。巴金就是在這張小木桌上寫了《隨想錄》中的大部分文章。你告訴我,很多次,很多次,你就坐在這張書桌旁,聽巴金講他的人生經歷,談他的創作體會。我站在你身邊,默默地陪著你,我理解你的激動。在這裡,你怎能不懷念這位與你心靈相通、休戚與共的老朋友。你的《巴金傳》,凝聚了你晚年的幾乎全部心血,也是你和巴金之間友情的最珍貴的紀念。

      今年1月18日下午,我去看望你。我到花店裡買了四盆鮮花,一盆大紅的仙客來,一盆金黃的波斯菊,還有兩盆綠葉植物。到你家裡,我把仙客來放在你的書桌上,波斯菊放在你卧室的床頭,兩個綠葉小盆景,放在書房的窗台上,你抬頭就能看見。我說:春節快到了,給你送一點春天的氣息。你拉著我的手,高興地笑,像個孩子……我走的時候,你送我到門口,臉上是惆悵的表情。我下樓了,回頭看你,門還開著,你站在門口看著我。想不到,這就是你我的永別,親愛的開壘師!

      人的生死,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逃避。活到九十歲,也算是高壽了,但你離開這個世界,一定會使很多人悲傷——曾經得到你提攜幫助的人,何止我一個。好在有你的文字在,有你的真情在,你留在人間的智慧和愛,永遠不會被歲月的風沙湮沒。

      壬辰春節於四步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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