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周作人的一次編輯合作

郁達夫周作人的一次編輯合作

  1

  1935年,一部「聲勢浩大」(茅盾語)的《中國新文學大系》開始問世。當年5月,隨著《小說一集》出版,第一炮打響,7月,又是兩種問世;8月出版三種;最後一種《史料·索引》遇見麻煩,可也於次年(1936

年)2月面世,這樣,「不失是一部空前巨著,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研究工作,作出了重大貢獻」(茅盾語)的十大卷,反映1917——1927十年間文學成就的《中國新文學大系》(以下簡稱《大系》)全部出齊。

  這部不僅當時產生極大反響,幾十年後又重新影印精裝出版的《大系》,是由一位剛從大學畢業兩三年,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主編成功的。這位年輕人,就是後來成為著名出版家的趙家璧。這部《文學大系》,分建設理論,文學論爭集,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史料索引等七部分。其中小說分三集,散文分二集,其餘各一集,總共十集。這十集的分卷主編皆為當時重要的文化名人,例如胡適、魯迅、鄭振鐸、茅盾、鄭伯奇、周作人、郁達夫、朱自清、洪深、阿英……除去分卷主編人為每集寫一長篇導言(要求2萬字),還請德高望重的蔡元培撰一總序。難怪後來茅盾稱此項工程「聲勢浩大」。

  這部《大系》的分集主編人,幾乎全是當時的不二之選。(亡命日本的郭沫若亦在被邀之列,主編詩歌卷。他本人亦同意參與,可後因政府當局反對,不得已放棄)以文學觀念論,這些分卷主編人又並非一致。從這個角度看,這部《大系》主持者趙家璧是超越了當時以派分別限界的,這充分保障了此部大書的涵蓋面和質量,確屬難能。可是,在分卷主編人的選擇上,又並非完全沒有異議。譬如當時在左派文學人士看去有些偏右的胡適,思想有所「退坡」的周作人……但在完成主編任務中,這些人同樣全力以赴,表現出別具的胸懷和眼光,例如選編散文的周作人,就與另一位編選者郁達夫,進行了一次良好的分工合作。

  2

  據《大系》主編者趙家璧回憶,當時找散文集編選者時,他曾與鄭伯奇、鄭振鐸、阿英、施蟄存等個別交換了意見。大家首先想到的是郁達夫,這沒有問題;另一位,趙家璧最初擬請的,是周作人,這卻遭到一些人的反對。論當時的散文成績,周作人當然是合適人選,可在左翼作家眼裡,他的思想有些「退坡」,不甚「激進」了,因而表示反對。趙家璧在徵求茅盾意見時,茅盾卻認為,「大系」既請了胡適擔任《建設理論集》的編選,散文集請周作人編選一卷也無不可。茅盾還認為:這也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嘛。趙家璧一聽,正中下懷,當即決定請周作人、郁達夫各負責分別編選一集散文,並進一步建議,可否以地區劃分來選:周作人久居北方,請他選北方的散文家;郁達夫多在南方各地跑,可請他選南方的散文家。茅盾以一個行家的角度說,小說以團體分,較為合情理;散文的分工較難,將來最好由郁、周兩位自己去商議吧。應當說,對於兩位有個性、有見解的散文大家,茅盾的建議是恰當的。

  趙家璧與郁達夫較為熟悉,所以較早去函杭州,約定下來。周作人當時在北平,趙家璧便先寫信給友人鄭振鐸,一方面徵求他的意見,另一方面想請他就近幫助約請周作人。不久,接到鄭振鐸的函,表示周作人已同意參與。趙家璧便自己寫了一封懇切的信,感謝周作人能參加《大系》編選工作,同時將兩份約稿合同一併寄給鄭振鐸,請他轉交周作人。

  不久,周作人給趙家璧回復一函,對《大系》的編選思路,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從鄭先生轉來合同,今仍將一份寄奉,乞察收。大系規定至民十五年止,未免於編選稍為難,鄙意恐亦未能十分嚴格耳。有許多材料不能找到,將來尚須請尊處幫助。」

  周作人的這些想法,與另一位散文編選者郁達夫不謀而合。在《大系·散文二集》「導言」里,郁達夫這樣說:「原定體例,是只選自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七年之間的作品。但被選的諸家,大抵還是現在正在寫作的現代作家(除兩位已故者外),思想與文章,同科學實驗不同,截去了尾巴,有時候前半截要分析不清的。對這問題,我和周先生所抱的,是同一個意見,所以明知有背體例,但一九二七以後的作品,也擇優選了一點,以便考證。」這也是後來他們兩人所選散文略略逸出《大系》規定時限範圍的緣由。

  3

  周作人、郁達夫承擔的散文任務,究竟如何選擇,兩人是頗費了一些腦筋的。最初,他們想以文學團體來分。例如郁達夫曾是創造社成員,對這批人的創造比較了解,他就承擔這一部分;周作人是文學研究會成員,與語絲社同仁也相當熟悉,由他來編選這部分作家,就顯得十分自然。可後來經過思考,自己選自己的作品,難免不易割愛;同理,對親近友人作品,也難保不懷偏見。

  當時,周作人在北平,郁達夫居住杭州,不能面談,只好信函往來相商。以文學團體分別編選的思路,他們在通信中最終否定了。理由如上。後來郁達夫又想出一條路子:能否依當時的流派為標準,即「言志派」與「載道派」。這一點,後來兩人又否定了。周作人對此還發表了自己的見解:

  「我看文藝的段落,並不以主義與黨派的盛衰為唯一的依據,只看文人的態度,這是夾雜宗教氣的主張載道呢,還是純藝術的主張載道呢,以此來決定文學的轉變。現在還是混亂時期,這也還難說,因為各自在那裡打轉身,似乎都很少真有明確態度。」

  郁達夫於此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談到了這一個派別問題,我們又各自起了懷疑。原來文學上的派別,是事過之後,旁人(文學批評家們)替加上去的名目,並不是先有了派,以後大家去參加,當派員,領薪水,做文章,像當職員那麼的。況且就是在一人一派之中,文字也時有變化,雖則說朝秦暮楚,跨黨騎牆等現象是不會有,可是一個人的思想、文章、感觸之類,決沒有十年如一日,固守而不變的道理。還有言志和載道的類別,也頗不容易斷定,這兩名詞含義的模糊,正如客觀和主觀等抽象名詞一樣的難以捉摸。古人說:『文以載道』,原是不錯,但『盍各言爾志』的志,『詩言志』的志,又何嘗不一樣的是『道』?『道其道,非吾之所謂道』,那這一位先生所說的話,究竟是當它作『志』呢還是作『道』?」

  最終,兩人商定,以人為標準,分別取捨。這方法應當是周作人提出來的。他曾在後來回憶這段經過時寫了這樣的句子:「我還記得有一次,良友圖書公司發起『中國新文學大系』,集刊五四以來十年間的成績,叫我和達夫編輯散文部分,那時我與達夫通過好幾回信接洽分配人選的問題,由我擇取若干人為散文集一,餘下的凡是我所不熟悉或是不便選擇的人,全歸他去編選,我的這種『任性』的辦法居然為他所接受,這在我是覺得非常愉快而且應當感謝才是的。」(《郁達夫的書簡》)

  4

  具體人選如何分配,郁達夫有致周作人一函,談得很詳細,並有幸保存了下來。從中我們可以知道許多當時的情形:

  「啟明先生:一月十三日的信,拜讀了,以人名決定界限,最直截了當,我們以後,只須想出人數,各補各的不足好了。趙家璧又有信來,新提意見卻並不妙,所以又去信復他,告以已決定的標準了。在這信中,再加上幾個名字罷,以後你有所見請通知我,我有所見,當通知你。」

  由信中可以看出,當時兩人分列的名單,大致如次:

  周作人選:郁達夫、徐志摩、慶言、俞平伯、郭沫若、劉半農。此外,郁達夫還據自己的閱讀,認為還應當加上:徐祖正(及《駱駝草》時的散文),江紹原(及除林語堂、魯迅外之《語絲》散文),另有幾人,郁達夫均打了問號,大概是徵詢可否入列。他們是:錢玄同、李守常、顧頡剛;其他還列有:春苔、廬隱、沈從文、綠漪、凌叔華、高一涵;還在括弧中注了「淺草社同人」。

  郁達夫自己所選:周作人、冰心、魯迅、朱自清、葉紹鈞、林語堂;並以為還應當加上:川島、創造社除郭沫若外其他人的散文、茅盾、蔣光慈、豐子愷、鍾敬文、田漢、謝冰瑩、許欽文、馮沅君、丁玲,還有湖畔詩人等……淺草社同人,郁達夫列了陳煒謨和陳翔鶴兩位;湖畔詩人,郁達夫列有馮雪峰、修人、汪靜之三人。

  如何這樣分配呢?郁達夫後來曾談及:「譬如我選周先生的散文,周先生選我的東西,著手比較得簡單,而材料又不至於衝突。於是就和周先生商定,凡魯迅、周作人、冰心、林語堂、豐子愷、鍾敬文……茅盾幾家,歸我來選,其他的則歸之於周先生。」

  對於郁達夫提到的那份名單,周作人自己又有所取捨。添加了幾人,又減了幾人,並在排序上,有所安排。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認識上:

  一、有四位已故的人,即徐志摩,劉半農,劉大白,梁遇春,他們都列在卷首。所選文章也不以1926年為限,周作人稱這是一個例外。這當然包含有對逝者尊重和紀念的意味。

  二、加入一位吳稚暉。(周作人特意加註,活人也一律稱名,不加「先生」)因為他雖「實在是文學革命以前的人物,他在《新世紀》上發表的妙文凡讀去的人是誰也不會忘記的。他的這一種特別的說話法與作文法可惜至今竟無傳人,真令人有廣陵散之感。」為引發人注意這「奇文」起見,特別選錄了兩篇以示尊重。

  三、因「大系」標明為散文,議論文照例不選入。所以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錢玄同,李大釗等人的作品便沒有入編。可顧頡剛的一篇《古史辨序》卻格外開恩選錄,「因為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自敘」。

  四、「廢名所作本來是小說,但是我看這可以當小品散文讀,不,不但是可以,或者這樣更覺得有意味亦未可知。」基於這樣的認識,周作人便從小說《橋》里選取了六則入集。

  五、有些人當收未收,如梁實秋,沈從文,謝六逸,章克標,趙景深等,因為他們的大部分著作都在1926年之後,所以只好割愛。

  ……

  在此期間,主編趙家璧還曾去快信向周作人詢問有關情況,周作人復了一函,從中也可見大致情形:「快信敬悉。散文分選前西諦(即鄭振鐸)亦有以性質區分之說,但事實上甚不容易。達夫來信擬以人分,庶幾可行,已複信商定人選矣。」當然,這樣地分配,包含了兩位大家對散文的見解。周作人曾在「編選感言」里這樣表達過:「對於小說、戲劇、詩等,我不能懂,文章好壞似乎知道一點,不妨試一下子。選擇的標準是文章好意思好,或是(我以為)能代表作者的作風的,不問長短都要。我並不是一定喜歡小品文,小品文這名字我也很不贊成,我覺得文就是文,沒有大品小品之分。」

  5

  最終,周作人與郁達夫編選的集子完成了,可從實際的選擇結果看,兩人又都在其中表現了自己的鮮明個性。譬如,周作人的《散文一集》,實際選入了徐志摩、劉大白、劉半農、梁遇春、郁達夫、郭沫若、俞平伯、廢名等17家,共71篇;每人至多8篇,少的僅1、2篇。郁達夫的《散文二集》,共選16家,文131篇。其中冰心,林語堂、豐子愷、川島、朱自清、鄭振鐸、葉紹鈞、茅盾等,每人多則5、6篇,少的僅1篇;可是,魯迅卻選入24篇,周作人更驚人,選了56篇。對周氏兄弟散文的喜愛,真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按照《大系》主編者的要求,每集前面應有編選者二萬字的長文介紹。周作人與郁達夫也都勉力做了。字數也許不足,可篇幅在他們文章中,卻算是很長的。周作人如他中期其他文字一樣,大量引述他人,尤其自己先前對散文的各種零星看法,算是把自己對散文的見解規整了一下。郁達夫的「導言」,則從散文的「名」、「外形」、「內容」,以及「現代的散文」幾方面,闡述了自己對散文的見解。其中,他對所選作家的「妄評一二」,卻寫得很有意思,對自己格外大選特選的魯迅、周作人,予以了評點。說得很精彩,值得略加引述:

  「魯迅的文體簡練得像一把匕首,一刀見血。重要之點,抓住了之後,只消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主題道破——這是魯迅作文的秘訣……與此相反,周作人的文體,又來得舒徐自在,信筆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離,過於繁瑣!但仔細一讀,卻覺得他的漫談,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對,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讀完之後,還想翻轉來從頭再讀的……近幾年來,一變而為枯澀蒼老,爐火純青,歸於古雅遒勁的一途了。」

  郁達夫比較兩人的文字風味:「兩人文章里的幽默味。也各有不同的色彩:魯迅的是辛辣乾脆,全近諷刺,周作人的是湛然和藹,出諸反語。」由思想引致態度:「他們的篤信科學,贊成進化論,熱愛人類,有志改革社會,是弟兄一致的;而所主張的手段,卻又各不相同。魯迅是一味急進,寧為玉碎的,周作人則酷愛和平,想以人類愛來推進社會,用不流血的革命來實現他的理想。」

  「周作人頭腦比魯迅冷靜,行動比魯迅夷猶……」「魯迅的性喜疑人——這是他自己說的話——所看到的都是社會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語多刻薄,發出來的儘是誅心之論;這與其說是他的天性使然,還不如說是環境造成的來得恰對……在魯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見到他的一張冷冰冰的青臉,可在皮下一層,在那裡潮湧發酵的,卻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熱情;」「周作人的理智既經發達,又時時加以灌溉,所以便造成了他的博識,但他的態度卻不是賣智與炫學的,謙虛和真誠的二重內美,終於使他的理智放了光,博識致了用。」

  郁達夫甚至這樣說:「中國現代散文的成績,以魯迅周作人兩人的為最豐富最偉大,我平時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為最所溺愛。一經開選,如竊賊入阿拉伯的寶庫,東張西望,簡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斷,忍心割愛,痛加刪削,結果還是把他們兩人的作品選成了這一本集子的中心,從分量上說,他們的散文恐怕要佔得全書的十分之六七。」

  雖然,郁達夫對其他如冰心、林語堂、豐子愷、鍾敬文、朱自清、王統照、葉紹鈞、茅盾等人的點評,也頗多確當見解和精妙文字,堪稱一篇不可多得的作家風格談。結語

  《中國新文學大系》,從開編到出齊,不過一年多一點時間(本來可以一年內出齊,因阿英父親出事,略有耽誤,他負責的一冊延至次年2月出版)。之後,雖然主編者趙家璧還頗有野心,想接續再編下去,可惜,日本人的入侵,使得良友圖書公司損失慘重,隨即宣告破產,後幾經努力,仍無結果。這樣一項有絕大價值的工程,便由此停頓下去。所幸的是,留下了這部由當時文壇各領域領軍人物編選的十大卷集子,為新文學最初十年留下了珍貴的資料和實績,僅此功勞,亦堪稱卓絕。其中編選者通力合作,也展示了各自風采。僅從周作人與郁達夫編選散文過程的分工合作,亦可看出他們對文學事業的虔誠和別具的眼光。這部「大系」,數十年後重新精印再版,顯現了其長久的價值。所以,記錄其中兩位學人的通力合作,一窺當時人的精神風貌,由文至人,我們對這部「大系」的領會,也許就能更為全面,更為豐富,對其中的特別價值,應當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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