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囑室筆錄

大洋新聞 時間: 2014-07-30 來源: 廣州日報 作者: 練情情

　　記者走進遺囑錄像室記錄市民身後財富安排

　　深對話

　　文、圖本報記者練情情

　　今時今日，立一個正正規規的、效力最高的公證遺囑，你必須面對攝像頭，把生命的最後囑託，一五一十地告訴攝像機里黑洞洞的鏡頭。鏡頭前，有人侃侃而談，有人猶豫不決，有人痛哭流涕。想像著與生命告別的那一刻，幾個人能夠心甘情願。即便是一個假想的場景，也讓無數立遺囑人唏噓不已。

　　廣州市南方公證處的遺囑錄像室。一台電腦，桌上一台攝像機，頭頂三個圓滾滾的攝像頭。每年，有1000多名廣州市民走進這個房間，當著公證員的面，對著攝像機的鏡頭，立下自己的遺囑。這裡是一個隱秘的寶藏，記錄了無數普通市民的財富安排和真摯情感。

　　7月23日，兩名南方公證處公證員要給一位八旬老人辦理公證遺囑。徵詢當事人意見後，公證員同意記者陪同前往，見證訂立公證遺囑的全過程，前提是記者不透露遺囑的詳細信息。

　　立完遺囑老人放下心頭大石

　　老人住在廣州市一家環境優美的老人院里，這家老人院窗明几淨，醫療、休閑設施齊備。由於這位老人患有高血壓、心臟病等疾病，不適宜長途驅車前往公證處訂立遺囑，兩名公證員只好來到老人住地為其辦理。

　　公證員的問話開始了。這樣的問話是一種慣例。一名公證員詢問，一名公證員錄像。

　　公證員：「您叫什麼名字？」

　　老人：「我叫××」。

　　公證員：「您今天辦理什麼公證？」

　　老人：「遺囑公證。」

　　公證員：「您今天身體怎麼樣？

　　老人：「挺好。」

　　公證員：「這份遺囑是我們根據您的意思草擬列印出來的，現在我給您讀一遍。」（老人的遺囑要求在其百年之後，將其名下唯一的一套房產歸其中一個子女所有。）

　　公證員：「我剛才給您讀的遺囑，是您的意願嗎？」

　　老人：「是的。」

　　公證員：「那好。請說一下您的婚姻狀況。您有幾次婚姻？幾個孩子？」

　　老人：「我結過兩次婚，有五個孩子。」

　　公證員：「這房子，您為什麼只給其中一個孩子，您還有其他四個孩子呢？」

　　老人：「因為他（她）對我好。」

　　公證員：「別的子女不好嗎？」

　　老人：「都很孝順。但之前我生了大病，是他（她）出錢給治的，住院一天就一萬。我欠他（她）的！」（若干年前，老人突然暈倒，差點成了植物人，幸虧被搶救過來了。老人沒有其他財產，每月的退休金勉強夠在養老院的開支，這套房子就當還給當年出錢為其治病的孩子，其兄弟姐妹也沒有意見。）

　　公證員：「您這個房子留給孩子，那給不給其配偶啊？算不算夫妻共同財產？」

　　老人：「只給孩子，不給配偶。」

　　公證員：「這份遺囑是不是您的真實意願呢？」

　　老人：「是。」

　　公證員：「有沒有人強迫您？」

　　老人：「沒有。」

　　公證員：「您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老人：「沒有。」

　　公證員：「那好，您現在在這裡簽名，摁手印吧。」

　　簽名時，老人架上老花鏡，要了一張廢紙，先練習了一番，手哆哆嗦嗦，但筆畫清晰。她先後簽了七個名，花了十幾分鐘。簽完字，負責錄像的公證員特地讓老人抬起頭正面對著鏡頭。老人把眼鏡摘下來，捋了捋頭髮，笑了笑。

　　簽完字，老人如釋重負。她主動提議要給大家表演兩天後她的參賽節目——手語歌《愛的奉獻》。女兒拿著譜子哼唱歌曲，老人配合做手語動作，嘴角掛著微笑。

　　與富豪、名人高調的遺囑安排相反，普通人的遺囑是私密的，甚至連兒女也不知情。唯一知曉這些秘密的公證員，在不觸犯隱私的前提下，向記者講述了他們所知的一些真實故事。這裡也是了解廣州市民真實心聲的一扇窗戶。

　　廣州人少訂立公證遺囑

　　從法律上來看，提前立遺囑是一件多麼明智和穩妥的做法，但傳統的中國人對「遺囑」二字始終心存畏懼。為討吉利，香港人將遺囑稱為「平安紙」。

　　廣州市荔灣區法院曾對2008年至2012年的繼承案件進行過一番統計，發現該院審理的繼承案件中，法定繼承糾紛佔87%，遺囑繼承糾紛不足10%。

　　南方公證處的數據同樣說明：廣州訂立公證遺囑的人數不多，但逐年緩慢上升，2009年有950件遺囑公證案件，2010年迅速上升至1356件，2011年有1415件，目前仍處於每年一千多件的水平。

　　財產只給子女子女配偶無份

　　「過去，老人重男輕女的思想嚴重，這十多年已經大大改觀了，不少人會把財產分給女兒，甚至只給女兒，不給兒子。」一名資深的公證員告訴記者，對絕大部分新廣州人來說，很多人在分配遺產問題時，已經不太考慮性別問題，關鍵看誰最孝順，誰長期照顧父母。

　　公證員還發現，由於現代婚姻的不穩定性增加，老人在立遺囑時，聲明把財產留給子女的同時，還會附加一句：「該財產屬於子女個人，不作為該子女的夫妻共同財產。」

　　「很多老人來立遺囑，其中一個重要的考慮，是為子女著想，把財產單獨留給子女。」訂立遺囑時，公證員都會問該財產給不給子女配偶，但得到的回答幾乎都是：「不給，只給個人。」

　　遺囑檔案一成功老爸把家訓寫進遺囑

　　一位高齡的廣州某國有企業退休老人來到公證處。他帶來了一份洋洋洒洒數千字的自書遺囑欲辦理公證。他在自書遺囑中回憶了自己一生的豐富經歷，並總結了自己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立下家訓，以傳後世。

　　公證員：「阿伯，您的自書遺囑寫得好精彩啊！」

　　老人：「我想了很久的了。」

　　公證員：「但公證的遺囑內容一般只包括財產的處分。我們做的遺囑跟您的自書遺囑不一樣。」

　　老人：「只有財產分配怎麼行啊？你以為我死後就只留下那幾套房子嗎？我一生拼搏奮鬥的精神才是無價之寶。」

　　公證員：「我理解。可是……」

　　老人：「都說富不過三代啊。我的子女繼承了我的財產，如果不繼續奮鬥，家業是不長久的。」

　　我國的公證遺囑的文書規範里，只對確定的財產性內容進行記載，對精神性的、主觀的內容一般不予體現。不過，為了照顧老人的感受，公證員允許老人在錄像時，把自己的心聲闡述出來。

　　遺囑檔案二離異母女互立遺囑給對方

　　廣州有一對母女，日前一起來到公證處，分別訂立了公證遺囑。母親已經60多歲，女兒30多歲，她們各自立下遺囑，把財產留給對方。

　　公證員：「請說一下您的婚姻狀況。」

　　女兒：「我離婚了，沒有孩子。」

　　公證員：「結過幾次？」

　　女兒：「1次。」

　　公證員：「為什麼財產只都留給母親？」

　　女兒：「我很小，爸爸就不要我了，是媽媽一個人把我養大的。」

　　公證員：「您還年輕，今後不打算結婚要小孩了嗎？」

　　女兒：「走一步看一步吧。好男人差不多絕跡了吧，我不指望男人。」

　　公證員說，父母和子女一起來立遺囑，相互把財產留給對方，這種案例有過好幾例。

　　遺囑檔案三30歲空中飛人提早立遺囑

　　有一個在廣州外資大型企業工作的女性，80後，方才30出頭，日前也來立了遺囑。

　　公證員：「您這麼年輕就來立遺囑，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嗎？」

　　80後：「立遺囑有年齡限定嗎？」

　　公證員：「沒有。我們會問得稍微細緻一些，請見諒。」

　　80後：「我每個月至少半個月要出差，國內國外，飛來飛去。最近看新聞，空難特別多，而且都是無緣無故的，至今沒個說法。」

　　公證員：「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您的個人財產和夫妻共同財產都有哪些？」

　　80後：「個人財產有車和一些存款；夫妻共同財產就是還在供的一套房。」

　　公證員：「打算怎麼處理？」

　　80後：「都歸我丈夫和兒子所有。」

　　公證員：「您父母健在嗎？」

　　80後：「身體都挺好。」

　　公證員：「不給父母留嗎？」

　　80後：「不用了，父母都有退休金，房子也有。分給了父母，到時候兄弟姐妹又來爭，反而說不清了。」

　　立遺囑並不只是老人的事情。這些年，已經開始有些80後來立遺囑了。這些年輕人大多受過高等教育，接受西方文化，覺得早立遺囑，是對家人負責的態度。

　　遺囑檔案四兒子逼老爸把房子留給他

　　一對父子來到公證處。兒子說，爸爸要辦理公證遺囑，百年後由其繼承房產。爸爸六七十歲，乾瘦，低著頭。

　　公證員：「我們問話的時候，親屬不能在旁邊。」（兒子悻悻走開了）

　　公證員：「老人家，過來立遺囑是您本人的意願嗎？」

　　老人低頭不語，看了看遺囑室緊閉的大門。

　　公證員：「您是想把現在住的房子留給這個兒子是嗎？」

　　老人不說話，依舊低著頭。

　　公證員：「確定房子給兒子嗎？」

　　老人還是不說話。公證員心裡大概有數了，把老人送出門。

　　兒子焦急地迎上來：「怎麼回事啊？不是說好把房子給我的嗎？」嘟嘟囔囔責備起父親來。

　　公證員感慨，有些兒女一心惦記著遺產，催促父母來辦公證，但父母並非心甘情願。有些子女以為辦理了遺囑公證後就高枕無憂了，冷落父母，甚至言語相譏，以致有些老人又悄悄回來變更遺囑。

　　遺囑檔案五兒子不孝財產留女不留兒

　　公證員來到醫院為一位老人辦理遺囑公證。重病中的老人，神志仍算清晰，有女兒侍奉在旁。這位老人有5個孩子：4個女兒，1個兒子。

　　公證員：「老人家，您現在身體怎麼樣？」

　　老人：「哎，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院。」

　　公證員：「精神好嗎？」

　　老人：「精神倒是還行，不能下床，整天看電視。」

　　公證員：「百年後，您的房產打算怎麼處置？」

　　老人：「賣了，分給四個女兒。」

　　公證員：「為什麼不給兒子？」

　　老人：「兒子打我！住院這麼久，也從沒來看過我。」一說兒子，老人情緒失控，在鏡頭前嚎啕大哭起來。

　　這位老人去世後，她兒子找到公證處來，懷疑這份遺囑是假的。於是，公證處給他看了母親立遺囑時的錄像。兒子無言，不再爭辯，慚愧地走了。

　　遺囑檔案六退休醫生想立安樂死遺囑

　　公證處到廣州市某老年公寓為老人們作免費公證諮詢。其間，一位70多歲的老人拄著助行器來到諮詢台，掏出一份自書遺囑。

　　老人：「我寫了一個這樣的遺囑。你們能給我做個公證嗎？」

　　公證員接過老人用黑色簽字筆寫好的自書遺囑。遺囑寫道：「人早晚都會死，是自然規律，不可抗拒。我要求自己活著時要有生活質量，當我在精神上不能給周圍的人帶來快樂，在生活上依靠護工全全幫助時，我請兩個兒子按母親的遺囑辦理：不送我到醫院檢查和治療，吩咐護工在飲食上給我逐漸減量。順其自然，讓我少受痛苦、折磨，回歸大自然。」

　　公證員：「阿姨，我看您現在身體挺好的，精神也很好，就別為這些事情擔憂了。」

　　老人：「你們是怕我尋死嗎？我不是這個想法。我生活很幸福。」

　　老人：「我以前也是個醫生。我見過太多病人，臨死還插著很多管子，非常痛苦。那沒有必要，人必有一死，能安詳地離開就是最大的幸福。」

　　公證員：「您這個自書遺囑給兒子看過了嗎？」

　　老人：「還沒有。他們不一定聽我的話，也不想他們難辦。所以，我想你們給我做個公證。」

　　公證員：「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這種公證，目前不合法。我們做不了。」

　　公證員說，事實上，有很多老人有這種心愿，希望安詳地、體面地死去。但目前「安樂死」的做法在國內並不合法，無法為其辦理此類公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