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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木雨:匆匆那年

【 匆 匆 那 年 】

木 雨

進入大學後,我積壓已久的叛逆期爆發了。高中三年極度被壓抑的人性在這裡以一種極端的方式恢復與釋放。

周大川,時隔15年後我才重新敲出他的名字,那年我19歲,剛上大學。這段記憶塵封得太久,想遺忘乾淨,故完全不予觸碰。那是一個標籤,一個青春曾經活過的標籤。

他是我的同桌。嚴格說我們不是戀人,在成為戀人之前,這種發展趨勢就被我扼殺了。如果可以稱之為初戀的話,唯他便是。完全的忘記是為了封存最完整的記憶,像化石一樣,火熱的生命頃刻間覆滅,未經處理,唯有時間能夠保留最原始的動態與鮮活。

開學初,他坐在我身邊,我打量著這位新同桌:黑黑瘦瘦的,兩隻眼睛雖不大卻極有神。我不認為他很有禮貌,他開場查戶口一般對我的盤問,讓我微生反感,下意識想,這不是一個理想的同桌。

數學系,我極不喜歡,甚至大一一年整天琢磨著如何轉系,轉到中文或英文系,至少是人文類,那才是我喜歡的天地。我鼓起勇氣去校方打聽,得到的回答是,要交5000元錢方能辦轉系手續。5000元,這對我開說,是無法跟父母啟齒的數字。

認真痛過之後,我決定呆在這裡。但痛苦終歸是痛苦,因為不喜歡,因為無興趣。於是我開始抗爭,開始發泄。各大數學教授的課堂成了我閱讀非專業書籍的樂園。高中三年非人的生活還不夠嗎,還要讓我繼續學這些我根本不喜歡的東西!讓那些如天書一般的數學分析、高等代數、解析幾何、微積分、離散數學、概率論……統統見鬼去吧!上課的時候,我會帶上幾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文學類書籍或其它感興趣的書,坐在最後排,完全不予理會老師一黑板一黑板滿頭大汗的講課,專心沉浸於自己的閱讀世界。我的專業課書本有的甚至連第一頁都沒有翻開過,看見它們就像把一塊我極不願吃的肥肉硬塞到我嘴裡,我極其排斥。作業從來不做,每天交作業前必借同學作業本來抄。抄作業方面,我在班裡出了名。沒有人像我抄得這麼瘋狂,這麼理直氣壯。

極端的一次是,老師實在忍不住了,破天荒像提問小學生一樣讓同學們站起來回答問題,回答不上來的罰站!我暗自心想,拜託,搞什麼搞,這都大學了,誰還罰站?!我知道我心虛,因為我對老師講的內容完全不知所云,很怕提問到我。果不其然,老師把我提溜了起來(或許他早已對我忍無可忍)。他指著黑板上的一個數據,問是怎麼出來的,什麼意思。我不得不說,雖然我很不喜歡數學,造化弄人,我與數學的緣分還是有的。我停頓了一會,定睛把黑板上的內容掃視了一圈,沒頭沒腦地亂回答一氣。我心一橫,豁出去了,反正也是一頓批,愛咋地咋地吧!結果,親愛的解析幾何孫老師居然說:「嗯,對了。坐下。」坐下的一瞬間,我依然是懵的。看著其他還在豎著罰站的幾位同學,我覺得我很不地道,人家可是在認真聽課啊!

周大川有些時候是逃課的。我希望他逃課,這樣我可以專註於數學課上我的非數學閱讀,很享受。他如果在,就必定坐在我身邊,我覺得聒噪。

大一是釋放壓抑的一年。我整天泡在圖書館流連於那些讓我憧憬已久、無限眷戀的書,品嘗著極端的學業感受。一端是熱愛的書,一端是厭惡的數學作業及不敢遙想的數學期末考試。大一的晚自習,就用來抄作業,聽同桌閑聊,偶爾插幾句話。漸漸地,有一天他對我說,你以後叫我「同位兒」吧,我也這麼叫你。哦,好吧,我沒意見。

他是個極活潑之人。體育場上他是全系百米短跑冠軍並紀錄保持者。足球場上他是前鋒,他進球後模仿電視里的球星做出勝利的姿勢和手勢,或者進球後在場內飛奔,同時把球衣撩起,套住腦袋,或者乾脆脫下球衣朝人群一扔,引得一群女生歡呼雀躍,為他瘋狂。他寫一手好字。他在數學上是個天才,雖然從不做作業,跟我一樣抄,也經常逃課,但專業的數學知識對於他來說就像是課外閱讀,他瀏覽一遍,便要比認真聽一天課的同學講得還要深入、明白。我自愧不如。或許得於以上諸點的欣賞,我對他的聒噪也被淡化,至少暫時可以忍受。

他是個生活低能兒。可能源於獨子,又是家族唯一的男孫,備受寵愛。從小被過度照顧,使得他對生活常識和人之常情的反應有些無動於衷,只自顧自沉浸於自己的自由瀟洒世界中。比如,他的鋼筆壞了,讓我幫他拿去修,但並不給我錢,即便我修好給他,他也不會想到還會花錢這等事;比如,他的被罩線開了,問我會不會縫,原來都是奶奶或媽媽給縫,我即便會也拒絕了,我告訴他,我不是你媽;比如,每次去食堂打飯,他只要看見我就高聲喊著:「同位兒!」,無視於別人的目光,讓我幫他打,他自顧自等著;比如,每到周末,我要坐車回家,他送我,我吃力地提著手裡的行李,他也無意識幫我提一下……但我承認,他亦有他的可愛、生動與單純之處。

大掃除時,他會把掃把斜夾在脖子底下,很投入地傾情演繹「小提琴」,惹得全班哈哈大笑;足球場上進球後,他會得意地朝我看,如果我也高興地為他歡呼,他便來個旱地拔蔥,騰空而起;他會把最新流行的歌曲放給我聽,比如任賢齊的《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傷心太平洋》,我一個耳機,他一個耳機,晚自習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他會不管什麼場合,只要見到我(哪怕很遠),就高喊:「同位兒!」,然後以百米速度衝過來,眼看快衝到我跟前離我只有兩三米的時候,來個急剎車,突然停住,張開雙臂,做出要擁抱我的姿勢,等我對他笑一下,他便放下胳膊,再跑到我面前,乖乖的;他會把我寫的小品隆重介紹給他人,說他的同位多麼多麼厲害……

因為經常泡在圖書館,於是他與同學在體育場活動完或者睡懶覺起來或者白天自習時間,他知道該去哪找我。我知道,他去圖書館純粹為了找我,而非對書有興趣。我們的不同是,他永遠借一本數學方面的書坐在我旁邊或對面,而我永遠都是借非數學書。我偶爾會買一點零食偷偷帶進圖書館,每當我分享給他吃時,他一定要再給周邊同班其他幾個同學吃,邊吃邊說:「吃吧,我同位兒買的。」好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帶進了零食。時間一長,圖書館雖然安靜,但因為他的經常到來,讓我覺得耳邊經常像只蒼蠅一樣嗡嗡叫,於是我便偷偷換了地方。我挑了一個比較隱蔽的階梯教室作為我的安靜之所。

我還沒有消停幾天,他便像福爾摩斯一樣嗅到了我。「同位兒,這幾天你去哪了,你怎麼不去圖書館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好吧,我太失敗了,只好索性不換地方了。

有一天,他很認真地問我:「同位兒,你說為什麼我見到你就想笑呢,你見到我也是吧?」我想了想,點了點頭。「我覺得我們有必要研究一下這個問題。」我撲哧笑了出來,「這有什麼好研究的?」但我卻在腦子裡略想了一下,大概是因為還算比較喜歡對方吧。

他會跟我講高中時他喜歡班裡的哪位女同學,結果怎麼樣。我依然靜靜地聽著。直到某天,他說要給我讀一首詩,我說:好。這首詩至今依然在我腦海里,我從此認為席慕蓉該是極懂情感心理的詩人。

一顆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

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因為太煽情,他不便對著我讀,便以一種戲謔的方式站在教室後排,假裝一本正經給後面的同學讀詩,惹得他們哈哈大笑。我覺得無聊,沒有反應。他於是跑過來,很認真地說:「哎,同位兒,我給你讀首詩吧。」「不用讀了,我剛才都聽見了。」「這是我高中時送給那位女生的詩,你覺得怎麼樣?」「不知道。」「送給你吧。」「送給我幹嘛?你自己留著讀吧。」女孩子的心思就是這樣,我明明是喜歡這首詩的,他要給我讀,我心裡也是歡喜的,可我一聽是他曾經送給高中女生的,便索然無趣。但私底下,我把這首詩記在了腦子裡,也依然認為是送給我的。

他經常會拿一些小把戲逗我開心。某天,他在我書的封面上,寫下一個字,問我可否認識?我仔細端詳半天,只覺得像個戴禮帽的紳士,我搖搖頭。「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字嘛,你自己造的吧?」「哈哈,認不出來吧?我告訴你!」他於是又重新在我面前寫了一遍。他沒有說話,我看明白了,是「我愛你」三個字藝術性地組合起來的一個「字」。「知道什麼字了吧?」我心裡顫動了一下,尷尬地笑了笑。

不知不覺到了我的生日。臘月,冬天最冷的時候。校園廣播站里經常會聽到,哪個宿舍為本宿舍的誰誰誰點了一首歌,祝她生日快樂之類,然後是老套循環的歌曲。我曾浪漫地暢想,我生日的時候會不會有人為我點一首歌,一首不一樣的歌。宿舍里的人知道我快過生日了,平時的教室閑聊被他聽了去。我並未告訴過他。

只記得,那是冬日裡有暖陽的一天。一上午,同位兒沒有聒噪,出奇地安靜,讓我心生疑竇,中午或者今天會有什麼事兒。我刻意留意了中午的校園廣播。正當我們八個女生在宿舍吃午飯之際,只聽窗外飄來:「親愛的同學們,今天是理學院數學系張小梅同學的生日,305男生宿舍為她點播了一首歌,黃磊的《我想我是海》,祝她生日快樂!」除我之外,另七位女生沸騰了,「哎,梅梅(她們一直這麼叫我),是不是周大川給你點的啊?哇,他真會選,這首歌以前沒聽過,太好聽了!」我無意回答她們的問題,只是在單純地聽歌。真得好聽。清新,雅緻,不俗亦不乏內涵,一洗之前的老套風格。

下午的課,他激動地跑到我跟前:「同位兒,同位兒,怎麼樣?我給你選的歌好聽吧?」「嗯。你選的嗎?」「我讓孟岳幫我選的。」「嗯,好聽。謝謝。」孟岳是我們班男生里對音樂最有品味的人,是我的前桌。

晚自習,他與孟岳姍姍來遲。他走在前面,冬天的厚外套當晚顯得格外臃腫,孟岳緊隨其後。坐畢,我正埋頭抄作業,他突然刷一下從厚外套里掏出最大量包裝的一大袋旺旺雪餅:「同位兒,送給你的!生日快樂!」因為體積太大,從衣服里拿出時塑料袋的簌簌聲打破了教室的安靜,引得前後左右把目光都聚焦過來,然後是更多的目光……我的臉紅得不得了。我尷尬地接過依然帶著他體溫的大包雪米餅,不知該作何處理,只好本能地撕開袋子,分散給前後左右吃:「周大川請客,不用客氣。」我看出了他的不高興,很顯然,他對我這樣的分享方式很不滿意。當我把雪餅都分出去之後,他有點急了:「你都分沒了,你吃什麼啊?」「你買這個幹嘛?是不很貴呀?」「你甭管了。還有這個!」他又像變戲法一樣從右邊口袋裡掏出一大塊巧克力,塞給我。我正想說什麼,孟岳回過頭也給了我一塊巧克力:「梅梅,生日快樂!」我的腦袋沒有反應過來,獃獃地說了聲「謝謝」。我敏銳地捕捉到,周大川的眼裡流露出一絲不快。

我感動於我生日的一天,並反覆回味著。周大川又把一個耳機塞給我,裡面正在唱《我想我是海》,我從此記住了它的歌詞和那永遠的調調。這是一個終生難忘的生日。

我的心像軟的沙灘

留著步履凌亂

過往有些悲歡

總是去而復返

人越成長

彼此想了解似乎越難

人太敏感

活得雖豐富卻煩亂

有誰孤單卻不企盼

一個夢想的伴

相依相偎相知

愛得又美又暖

沒人分享

再多的成就都不圓滿

沒人安慰

苦過了還是酸

我想我是海

冬天的大海

心情隨風輕擺

潮起的期待

潮落的無奈

眉頭就皺了起來

我想我是海

寧靜的深海

不是誰都明白

胸懷被敲開

一顆小石塊

都可以讓我澎湃

我承認,我喜歡上他了。不知從何開始,或許早已開始。

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我希望在校園裡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遇見他,我希望他每天都能來圖書館或階梯教室找我,我希望打飯的時候能看見他,希望晚自習的時候能看見他,希望大掃除我們能分在一組,希望……

度日如年的周末一過,我就迫不及待返校。想像著在校園的任何地方都能遇見他。去打水的路上我會下意識地尋找他,去食堂的路上我會不自覺地留意他,晚自習心裡有些小抱怨他的遲到。我甚至猜想他會不會像我一樣想他,想在任何地方看見他。

我完完全全被他牽走了。

他不挑明,我不挑明,我們的關係就這樣不溫不火卻日漸深入著。

圖書館是我們經常相遇的地方,更多是在門口的台階上。因我進入後直奔人文類區域,他不感興趣;他直奔數學類,我不感興趣。所以,我開始醉心於圖書館的台階。每次一級一級向上走時,都會時不時抬頭看看他有沒有在周圍,有沒有正也朝這邊走來,或者磨磨唧唧不願進去下意識等他。這種感覺因結果的不確定性而變得每天都如此讓人期待,也伴隨著心裡起伏不定的興奮與失落。依然,若恰好遇見我,他還是那個調皮的樣子,做出一副驚訝的姿勢與表情,身子向後一撤,嘴巴微張,眼睛睜大,好像在說:哦,同位兒,原來你也在這裡!或做出一副張開雙臂、要擁抱的姿勢。我笑他的「神經」,他笑了,我也笑了。然後他便乖乖跑過來,我們一起進入圖書館。各看各的,再各走各的。沒有一起。

於是我又期待中午打飯的時候能夠看見他。他是個懶傢伙,覺得排隊打飯是個既麻煩又無聊的事情,總是把飯盒遞給別人,讓別人幫他打。我是他最理想的選擇。我每次幫他打上飯,都會嗔怪他幾句:「以後自己打。」他並不在乎,下次依然讓我幫他打。

校園裡每天中午和下午的廣播依然照舊。我很有些佩服他跟孟岳對於流行歌曲的選擇(應該都是孟岳選的吧),他每次給我聽一首新歌,過不了幾天,校園喇叭里就會開始播放這首歌。我喜歡那種感覺,暖暖的,飄飄的,徜徉於漫不經心的校園裡,聽那些關於同位兒的歌,是我每天覺得最浪漫的時光。

每到周末回家,我能感受到他濃濃的不舍。他一直跟著我,嘴裡嘀嘀咕咕說著些沒頭沒腦的話,與我一起走到車站,看著我上公交車。汽車開出很遠,他依然站在那裡。他依然沒有意識幫我提行李。

我知道他們男生對他的評價:智商高,幼稚(也即現在所謂的情商低),但也拿他很多無法企及的出色表現無可奈何,望洋興嘆。不可否認,他是系裡體育方面最風雲的人物,足球場上只有他會讓全班女生為之瘋狂、激動,田徑場上他風馳電掣的身影也讓女生們想入非非;他雖然經常逃課,卻是班裡唯一被老師選去參加數學建模比賽的學生,且輕輕鬆鬆奪得省一等獎;他修長的身形、隨意的穿戴和與眾不同的活潑及專註氣質,也讓很多女生心生愛慕。對於別的女生的想法,我向來不關注。我甚至清高地認為,他喜不喜歡我,我都是這個樣子。他若去喜歡別人,那就去喜歡好了。我還是我現在的樣子。

大二的下學期,我的胃時不時跟我耍點小脾氣,一不小心就會胃疼。天氣漸漸冷了,我的胃更跟著鬧騰起來。晚自習,他又帶著隨身聽讓我聽歌,塞給我一隻耳機。正聽著,胃開始痙攣起來,我只好用手摁著肚子,弓著背,忍著,心想過會或許會好些。無奈,一直疼,未見減輕的趨勢。「回宿舍吧,你這個樣子還怎麼上晚自習,別忍了。」後桌的同學說。周大川趕忙接話:「就是,就是。回去吧。我陪你回去。」「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我似乎很怕別人說我倆談戀愛。後桌的兩位同學相視並狡黠一笑,「周大川說得對,讓他送你回去!」周大川像得了聖旨一樣,騰一下從座位上彈起來,說:「走!」我因為疼得難受,也顧不得誰送我了。

初冬夜晚,空氣清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好像並不太能夠理解別人的疼痛心理,只是很歡樂。路面已結了薄冰,有的地方沒有路燈。我踉踉蹌蹌,他不好意思扶我,只是一路給我講笑話,逗我開心。我直不起腰,走路晃晃悠悠,他擔心我摔倒,離我很近。我偶爾經過結著薄冰的路面,會滑一下,不小心會蹭著他厚厚的外套。僅僅衣服的碰蹭,一種觸電的感覺直達全身,迅速溫暖了我的胃。它不疼了。我可以直起身子看著他繼續講笑話了。

或許是同樣觸電般的感覺讓他興奮起來,情緒變得激動,更加滔滔不絕。「同位兒,你看天上幾個月亮?你能分清哪個是路燈,哪個是月亮嗎?」我著急忙慌把眼鏡落教室了。「分不清。你故意的!」「哈哈,我跟你說,今晚是兩個大月亮同時在天上,你看多亮啊!」是的,此時走到了男生宿舍樓底下,一地的月光潑灑下來。再往前走就是女生宿舍樓。「同位兒,你等會我。」「幹嘛?」「我上去拿點東西,立馬下來。一定等我哈!」他邊說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上了樓。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又立在了我面前,氣喘吁吁,手裡捧著一個長方體像是裝餅乾的鐵盒子。「這是我媽給我準備的小藥箱,裡面什麼常用藥都有,你拿著吧。我又不生病反正,也用不著。」「我現在胃不疼了,我才不要,那是你媽給你的。你留著吧,萬一用得著呢。」「用得著的時候我再找你要。快拿著吧。」他一把塞給我,說了聲「再見」,揮手,跑了。

我像捧著一個百寶箱一樣,甜蜜地上了樓。宿舍只有我一人,我仔細端詳這個已有些生鏽的帶著復古和時間味道的鐵盒子,想像著他的母親給他裝葯時的樣子。我不著急打開,我捨不得打開。待我確定我已認真品味完盒子表面的一點一滴後,我才打開了它。這是一位多麼細心,又多麼疼愛兒子的媽媽啊!盒子雖不大,卻在空間利用上絕對具有相當的理科思維(後來得知他媽媽是一位小學數學教師),裡面密密實實、整整齊齊塞滿了各種常用藥,日常治感冒發燒頭疼腦熱的,治拉肚子的,治外傷的,治中暑的,治食物中毒的等等,我睜大眼睛看了半天。待我緩過神來,又謹慎地扣上了蓋子。我捨不得用。我把它抱在懷裡,感動著,幸福著。我怕同宿舍的女生們回來看見它,開我玩笑,便把它藏在了壁櫥衣櫃里。

第二天上課。「你媽媽真細心,給你裝的藥盒子真棒!」「那當然!放你那就行。」然後是他得意的笑。

很快,他的藥盒子便派上了用場。

我食物中毒了。吃了食堂未燉熟的芸豆,上吐下瀉,發燒頭疼,渾身無力。校醫院的醫生讓我喝藿香正氣水。我想起來,那個藥盒子里有。

我在宿舍躺了一周。白天舍友都去上課了,宿舍樓空空蕩蕩,只有我一人躺在宿舍上鋪。也好,雖然身體不適,但也恰是我看各種喜歡書籍的大好契機。於是我托同學幫我借了一摞書,打算生病期間讀完。但我沒有想到這一周的「宅在宿舍」,會把我的同位兒煎熬成那個樣子。事後我甚至覺得我有點「壞」。

我故意不讓舍友們告訴周大川我生病了,也不要告訴他我是不是在宿舍,就是什麼也不要告訴他,不讓他找到我。我想靜一靜(其實我還有我的小心思,我想看看他會想我嗎?他會像我一樣整天想他嗎?)。

那七天,對於我來說,或許還稍微好熬一點,我可以把自己扔進文字里,暫時隔離現實,時間或許還顯得短些。

第一天, 像往常一樣,晚間舍友們平靜地回來。李婧告訴我,周大川問她,我去哪了。

第二天, 舍友們打回午飯,在宿舍吃。李婧說,周大川今天問她,我怎麼了?

第三天, 中午,周大川在我們女生宿舍樓的窗下高喊:「同位兒!同位兒!同位兒!同位兒!……」整幢樓的女生們都探出腦袋看,是哪個神經病。我的床靠著窗邊,我聽得真真切切。舍友們說:「梅梅,你看周大川多可憐啊,你就露個腦袋唄!」「他喊什麼喊,讓人家都聽到了!」我沒好氣地說。

第四天, 中午,沒有像前一天那樣傳來喊聲,但是整個樓沸騰了。他把孟岳請來,孟岳彈奏的無敵的吉他曲子,似仙樂般飄進了女生宿舍每一位正在午餐的女孩們的耳朵。周大川在孟岳彈奏的間隙依然高喊著:「同位兒!同位兒!同位兒!……」我的舍友再次感動了,「梅梅,你快來看!周大川在樓底下喊你呢!」我心裡又高興,又激動,我知道他是想我的,要不然也不會如此煞費苦心。我心裡竊喜臉上平靜地說:「他又在那犯病呢!甭理他。」舍友們覺得我太冷酷,不通人情,也懶得搭理我了。

第五天, 他讓舍友李婧捎話來,說他不舒服,需要用那個藥盒子里的某種葯。「真的假的?他怎麼不舒服了?」我忙問。舍友們好奇地問我:「什麼藥盒子?」我只好無奈地拿出來,把其中的一種葯讓舍友捎給他。他們又對著我起了一通哄。

第六天, 沒有他的消息。我很難過。

第七天, 沒有他的消息。我慌了。在宿舍里開始打聽他的消息。「哎,周大川今天上課去了么?」「他今天沒在圖書館嗎?」「他真生病了?」舍友們均搖搖頭:「沒看見。不知道。」

我開始擔心他,怕他真生氣了或真生病了。可我也是真生病啊,我又沒裝,可是我該告訴他的。擔心,後悔,焦慮一齊襲來。

第八天, 我打算出門了,結束宅的日子。但我並不想刻意去找他。我故意選在中午大家午休、教室沒人的時候出門了。我想在校園裡溜溜,去教室拿點東西。教學樓空空蕩蕩安安靜靜,基本無人。我走進班級教室,班裡最勤奮一個男生依然在用功。我朝他微笑示意,他繼續埋頭做題。我收放完東西,帶好下午要用的書,便出了教室。

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的心猛地一糾,「同位兒!」我回頭,他已急剎車停住腳步,笑著看著我,大張開雙臂,做出要擁抱的固定姿勢,在等著我沖他笑一下,他好把胳膊放下。我分明看見了他眼睛裡閃光的東西。我們互相凝視著對方,在我沒有笑之前,他始終保持著要擁抱我的姿勢,胳膊沒有放下來,好像在等待著什麼。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準備投入那個懷抱。

我苦笑了一下,想哭。他好像老了,我第一次見他嘴角的鬍子已經蓄積了那麼長,不知幾日未刮過了;頭髮亂蓬蓬的;衣服也臟髒的;面容消瘦,憔悴不已。「同位兒,你這些天去哪了?你到底怎麼了?!」他跑到我跟前,激動地問。「沒去哪,我食物中毒了,在宿舍躺了一周。你在哪來著?我剛才怎麼沒看見你。」「我在門後面看書來著。反正我中午也睡不著,我每天中午都在這等,我怕你說不定會來教室呢。」「我把你給我的藿香正氣水全喝完了。不好意思。」「沒事兒,你喝就行。我反正又用不著!同位兒,你現在去哪?我跟你說……」他像一個許久未見到媽媽的丟了魂的孩子終於見到媽媽一樣,喋喋不休,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地給我講述他這些天想跟我分享的事,語無倫次。我心裡卻無比傷感,他越沒有生氣,越貼近我,我越傷感。我知道,我是心疼他了。

他一路跟著我,生怕我再飛了或找不到了。我去階梯教室看書,他就在旁邊的座位上等我;我去圖書館,他就坐在我身邊,煞有介事地借一本人文類書籍在看;晚飯,他一直守在食堂門口直到看見我,讓我幫他打飯,他在我身邊等著;一直到晚自習,他都守在我身邊。班裡的同學似乎都知道他上周得了「相思病」,看到他像只小狗一樣趴在我身邊,他們都笑了。我知道,還有某些女生的醋意。

期末考試卻也漸漸逼近。

這越陷越深的感情把我墜入迷途,我幸福著,也迷茫著,卻更深地痛苦著。我痛苦於我的學業,更深的痛苦卻是失去了自我,我找不到我自己了。我本就極不喜歡數學,專業課幾乎荒廢,臨近考試,想學卻完全學不進去。我滿腦子都是他,到處都是他。我無法集中精力違心去做內心深處極為排斥的事情,即便讓我在幾乎失去自我的狀態下,去學好我感興趣的事情或許也並不現實,更遑論這天書一般的多本大部頭專業數學書。我預感到我的期末考試會史無前例的掛科。每每想到這裡,冰冷與恐懼連同愧疚佔據了我的全身。我知道,這些對他不是問題,他可以輕輕鬆鬆在數學上考個好成績,我做不到。這對他不是事兒,對我卻成了天大的事兒。我的成長經歷里,還從未想到有一天會與掛科聯繫在一起。自尊心的強烈及自我糾結的痛苦如蠶繭般將我纏繞,密密實實,我受不了了!我要突破!

我開始排斥周大川。

儘管我慣常於考前突擊,但這不是文科,這是厚厚好幾大本極其難啃的純數學書。考前的兩周里,我已儘力而為。期末考試結果出來,如我所料,數學分析差一分及格。其他科目還算給我面子,都及格了,雖算不得高分。

這樣的結局是,我的自尊有些崩潰。我對這樣的成績並無所謂,但我對同學的評價有所謂,我對父母供我讀大學不容易有所謂。雖然,很多的不務正業讓我在班裡贏得了各種稱謂:「張文豪」「張大書法家」「張編劇」「張導」「張才女」……但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那在別人眼裡都不是「正室」。我依然需要用專業課去贏得我的尊嚴。

我痛定思痛,決心把丟失的自我找回來。

我徹夜難眠,糾結再糾結,捋順再捋順,我決定先從深陷的情感泥潭中把自己拔出來,自我救贖。我20歲的心智只能以這樣的水平處理,這已經是我能夠拿出的最高理智。

我窩在宿舍哭了三天,邊哭邊給周大川第一次寫信,我寫寫停停,停停寫寫,寫了三天,寫了三十多頁信紙。又猶豫了兩天要不要交給他。眼看著考試結束面臨寒假,大家都要離校回家了,我覺得我必須得在這個學期結束前交出去。我去找他,不在教室,不在圖書館,不在自習室,我想到了機房,果然,他在那裡。他正忙著弄他的數學建模。看我過來,站起身,剛要跟我說話,我一把把信塞給他,囑咐他不要拆,回家再看,扭頭跑了。

跑出機房的瞬間,我五味雜陳,我無法預料周大川看後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我知道,我這樣做是最絕情的極端方式。但我已經受不了了,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我無法跟他做成普通朋友,只能斷絕。我不記得回宿舍的路上我有沒有哭,只記得那天我穿了很多、很厚,依然在渾身打哆嗦,一直打到心裡。

離校之前,我不敢面對他,我刻意躲著他。我等大家都走了,才最後離校。不管他是怎麼想的,我只能先自救,否則一個失去自我的人,即便別人喜歡她,又能持續多長時間呢!又如何面對未來呢!

回到家,我把一切跟他相關的東西全部銷毀,我想把他從我的記憶里生生挖出去或全部速凍。開學後就以最陌路的陌路人相見。

我把日記里凡是提及他的紙頁全部撕掉,厚厚的日記本最後被撕的只剩下了薄薄的幾頁。他送我的藥盒在我最後端詳了一陣後被我忍痛扔掉了。所有跟他有牽扯、有痕迹的東西全部清除。我不知道我哪來的那麼大的決心,也可以叫冷酷。這樣的過程也讓我更加冷靜清醒地認識了一遍周大川。

其實,他的很多方面是根本不適合我的,或者只是因為我喜歡他而片面忽略了他的很多不容小覷的問題。比如,他從不知道借了別人的錢要還,只要別人不提,他是沒有意識要還的(這點也受到了班裡很多人的腹誹);比如,遇到同學間有困難了,或女生需要幫助了,他的眼睛裡是看不到別人的需求的;比如,他經常有求於別人,但如果別人找他幫個忙,他一般都不會重視;比如,對待師長,缺乏常規的禮節或禮貌……後來,我歸結為一點,就是獨生子被嬌寵的自私、以自我為中心在他身上非常集中與典型。他是一個情商低,幾乎不會體諒別人的人。

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即便我們成為戀人,他也確實不適合我。與其這樣,就不要耽誤雙方的時間了。

整整一個寒假,我再未提起周大川一個字,不斷強迫自己不能想他。

初春,新的一學期開始了。第一堂數學課,他沒有來,我身邊的座位空著。整整一天,也未見蹤影。

此後的教室里,他再未坐在我身邊,直到畢業。我旁邊的座位永遠空著,全班只有我沒有同桌,一個人,這成了班裡一道怪異的風景。甚至平時很少見到他,遇到極其嚴格無法逃課的老師,他不得不來的時候,就搬個凳子獨自一人坐到教室的最後面去。

我們真得成了陌路,畢業前亦再未說過一句話。

一切就這樣平靜地過著。

我依然不會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數學專業課上,因為不喜歡,我無法每天都面對它。但我要求自己每到考試前的一個月,全身心地開始投入突擊。所以,平時的作業依然抄,課本依然很新。但只要離考試還有一個月,我便停止了我所有亂七八糟的副業,沒日沒夜全身心攻克數學各大專業課,其它什麼也不做,除了吃飯睡覺。

我做到了。之後再未發生過掛科這樣的「奇恥大辱」,舍友們也了解了我的風格,他們很難相信,需要苦苦學一學期的難啃的天書,我是怎麼做到一個月就能搞定各科書的。沒有解釋,我不想說。那對我來說,純粹是任務,純粹是考試,沒有任何感情和樂趣可言。但還是那句話,無論我多麼討厭數學,造化弄人,我與數學的緣分還是有的,它還是青睞我的。這在以後的數學教學生涯中也再次證實了這一點。

每天一個人冷冷靜靜地行走在校園裡,過著已找回自我並有張有弛的生活,我覺得安靜多了。我喜歡這樣的安靜。中午或傍晚時分,校園廣播里依然會放出各種當下流行的歌曲,在天空飄散。那些曾經熟悉的調調,引發我無限的傷感。我知道,他的殘餘還有一部分在我心裡,哪能這麼快就剷除乾淨啊!

春天漸暖了,校園裡鳥語花香。

我依然每天背著包去階梯教室。對班級里的事務很少參與,我行我素。我知道,我的舍友程貝和崔瑜一直暗戀周大川,這次她們有了機會。雖不關心,每次回到宿舍卻也見她們閑聊:周大川約崔瑜吃飯了,送給崔瑜巧克力啦;程貝追周大川,周大川沒看上她,程貝在宿舍罵他了……我覺得無聊,充耳不聞。

直到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走到階梯教室門口,恰好撞見他與我最要好的從初中就是同學的好朋友王豐(她在鄰班)親密地在門口拉扯。王豐看見我很尷尬。我把他們當做空氣,視而不見進了教室。

坐定,我知道,他在報復我。他想讓我看看,我跟你最好的姐妹好上了。轉念一想,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如果他已不在我心裡了,又談何報復?於是,低頭,攤開書本,做我自己的事。

那個之前每到生日也送我巧克力的孟岳,覺得現在是他的機會,故意接近我。我依然沒有任何興趣,在我看來,他跟周大川是「一夥」的,也就間接與他有著各種聯繫,我不想有任何牽扯。凡跟他有關的任何人和事,一概拒絕。

時間就這樣走著,走著,走到了畢業。

大家就這樣畢業了。畢業前我們唯一有過關係的一次就是拍班級畢業照。班主任說,一個都不能少。他是最後一個來的,姍姍來遲。

大學畢業後多年我在記憶里再未想起過他。時隔六年,直到讀研時去北京訪學,孟岳接待的我(他也於我考研後第二年考取北師大管理系研究生)。他告訴我,周金川也在北京,在讀博,剛結婚。妻子是我們大學時鄰班的另一位女生(他跟我最好的朋友的關係沒有走到最後)。我淡淡地「哦」了一聲,沒有接話。孟岳也沒有再說。孟岳在我的賓館住處逗留許久,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我告訴他,我結婚了。他悵然離去,走到門口,他扭頭問我:「梅梅,你覺得我怎麼樣?帥嗎?」「挺好的。」「我還是不錯的,是嗎?」「當然。很不錯。」他高興地走了。之後收到他的一條簡訊:梅梅,你不是一個庸俗的女人。我未回。

孟岳至今未婚,希望他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周大川讀完博士進入我們曾經就讀的大學數學系任教,職稱副教授。

從我大二那年清除對他的記憶至今,我幾乎從未再想起過他,也不想想起。我有我的生活,我再也沒有丟掉自我。我今天之所以真正能夠坦然地解凍這段被速凍的感情和記憶,是因為他這幾天時常來到我的腦海里。我知道,我該跟他有個了斷了。解凍後,我發現,那記憶和生命依然是鮮活的。青春的燦爛,愛過,痛過,哭過,笑過,酸過,悔過,刻骨銘心地思念過……這本就是青春該有的樣子。今天的我,除了對他感激,別無他言。謝謝他留給我如此美好而深刻的回憶,也感謝他讓我在面對一份感情時學會了如何更成熟地駕馭,也對我當初對他的傷害深感歉意。

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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