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選--白先勇 陳映真--夜行貨車

夜行貨車

陳映真
一、長尾雉的標本 摩根索先生跨著大步走過林榮平的辦公室。   「SEE YOU,J.P.」   「SEE YOU,」林榮平說。   他看見摩根索先生高大的身影,走出空曠的大辦公室,走向傍晚的停車亭。黯紅色的林肯車緩緩地倒了出來,然後優雅有致地繞過花圃和旗台。守衛早巳打開了大門。車子在窗外無聲地駛出臺灣馬拉穆電子公司。年輕的守衛無聲地鞠躬,無聲地關上大門。   林榮平重新點燃了煙斗。「SEE YOU,J.P.」摩根索低沉而滿有活力的聲音,彷彿還在空無一人的大辦公室中回蕩著。早巳過了下班的時間了。臨下班的時候,摩根索先生請他到自己的辦公室討論一些財務上的事。就在下個禮拜,馬拉穆國際公司太平洋區的財務總裁要來。平時瀟瀟灑灑的摩根索先生,近幾天來,卻是從早忙到晚,準備著好幾件報告。負責財務部的林榮平也跟著天天加班。然而,摩根索先生在緊張中仍不失他那代表動物一般的精力的惡戲:和女職員作即興式的調笑,說骯髒的笑話,破口開罵,然後用他的大手拍拍挨駡的中國經理的肩膀:   「OK FRANK,不要讓我們的討論影響了你中午的食慾。」然後嘩嘩大笑。   公司下班的時候,他們正憂煩地談著一筆為數不小的「交際費」怎樣轉帳。   「東京的辦公室,J.P,永遠不瞭解交際費在中國是一項合理的開支,」摩根索先生一邊搖頭,一邊呼出長長的,青色的煙,   「任何帶來效率,帶來利潤的開支,在經營上就是合理的……」   林榮平無奈地微笑著。他是一個結實的、南臺灣鄉下農家的孩子。然而,在他稀疏的眉宇之間,常常滲透著某種輕輕的憂悒。   「讓我們和東京玩政治。你瞧,今年三季的成績都好。夠他們開心了,」林榮平用流暢的英語說,「他們一開心,帳面上就好對付。」   「你說對了,J.P,」摩根索先生說,聲音出奇的低緩。林榮平從文件上抬起頭,看見摩根索先生愉快地望著窗外。他的淺藍色的、美麗的眼睛,泰然地發散著一種光采。   「你說對了,J.P,」摩根索先生溫柔地說,   「LET"SPLAY TOKYO POLITICS……,可是你看,J.P,這小母馬兒。」林榮平移目窗外。他看見下了班的劉小玲和幾個公司的女孩走在花圃的旁邊。一頭濃而且潤的長長的黑髮,使她裸露的雙臂顯得格外的蠱惑。她的身段豐美,但是如果沒有那一雙修長而矯健的腿,面貌怎也說不上姣好的她,就不會有那一股異樣的嫵媚。摩根索先生就為了那一雙腿,稱她為「小母馬兒。」   林榮平無表情地看著劉小玲和別的職工們登上交通車。摩根索先生打開一包新的WINSTON,林榮平裝上一袋煙, 兩人於是沉默地點著各自的煙。交通車終於走了。整個大辦公室頓時顯得空曠、沉寂起來。   「J.P,歐文銀行的那一筆借款……」摩根索先生說,他們又回到公事上,然而分明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林榮平忽然感到無由自主的頽然。討論結束的時候,摩根索先生用他那淺棕色的大睛睛體貼地望著他。「你好象累了,J.P.」他說,「明天我要打一會兒高爾夫,你可以晚點來。好好休息,J.P.」這才使林榮平對自己的莫名的頽然有些羞恥起來。他笑笑,收拾半桌子的文件,起身離開。   「TAKE A GOOD REST,J.P.,OLD BOY……」   摩根索先生愉快地在他的背後說。   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把文件一件件歸檔。矮櫃上擺著他的全家照。他站在背後,妻子和兩個女兒都張著嘴笑著。由於業務擴充了,公司在臺北市東區一條最漂亮的辦公大樓區裏的華盛頓大樓,租下三樓,作爲臺北營業処。摩根索先生很喜歡,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戱稱爲「華盛頓特區」。三天兩頭往臺北跑。林榮平於是蕪慢的想起那座矗立在臺北首善之區的巍然的大樓了……   窗外逐漸黯了下來。他把板煙在煙灰缸敲乾淨,卻不料板煙鬥和大理石的煙灰缸會撞擊出麼沉悶而棘心的聲音。他站了起來。那嗒然之感,竟逐漸轉變為一種沉滯的憂悒。他關了燈,帶上門,匆匆地走出辦公室。   他開著公司剛剛替他換下的福特「跑天下」,駛進漸濃的暮色。他沉靜地注視著前面的路,感到某一種悲戚在安靜地、頑固地從他的心中向四肢浸透著。他漫然地想:「同樣是新車子,福特開起來就是跟裕隆不一樣。」他試著找個話題和自己聊聊天,他試著回想他初初駕駛裕隆的經驗,試著為一個預定好的青商會的午餐會找一個合適的演講題目,試著在兩個別人介紹的音樂系女生中,為大女兒挑一個鋼琴老師……但不論怎樣規避著,摩根索先生那放膽的、惡作劇的笑臉,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思緒的空間,在他的視野的上端浮現。   「LINDA真的沒跟你說什麼嗎?」摩根索先生說,淺藍色的、鑲著金黃色的睫毛的眼睛,筆直地望著他。他忽然想起電視上灰色得無氣味的美洲豹的眼睛來。   「告訴我什麼?」他說。   他彷彿可以看見自己平靜得了無破綻的表情。摩根索先生狡黠地、好奇地望著他了。「LINDA什麼都沒有說,J.P.?真的嗎?真有趣,J.P.」摩根索先生放膽地、惡作劇地笑著說。「告訴我什麼?」他說。儘管連自己也詫異著,但他很清楚自己一臉毫不知情的樣子,是那樣地無懈可擊。「她要告訴我什麼?告訴我你要升我的薪水啊?」他說。他們大聲地、美國式地笑了起來。「你應該升的,J.P.」相信我,」摩根索先生說,你有一個電腦般的腦袋,J.P.……」   現在,天色已經整個兒黑下來了。他開始把車子轉向一條通往溫泉區的路上,一條以林蔭出了名的山路。車子在斜度不大的路上轉了兩次彎,一輪不很圓滿的月亮出乎意外地掛在靠近市區那邊的天空,發著文弱的、白晰的光芒。「她要告訴我什麼……"他想著自己那一付毫不知情的樣子。他開始感到羞恥。   早上快十一點的時分,林榮平的秘書劉小玲走進他的辦公室。這個一向做起事來安靜,迅速的他的女秘書,卻把公事鐵櫃弄得砰砰地響。他抬起頭來,看著她以異乎尋常的急躁,把一大堆公事入檔。   「LINDA,」他說。   她彷彿吃了一驚,安靜地低下頭。她咬著輕輕地抹著唇膏的、質厚的嘴唇,把目光從手上的公事迅速地移向牆壁。他忽而看見積蓄在她的眼眶中的淚光。他拿下板煙斗,用英文說:「什麼事不對,琳達?」   劉小玲的嘴唇微微地顫動起來。她迅速地低下頭,一串眼淚就掉到她交握於小腹前的雙手上。   「坐下來,」他說, 「什麼事,慢慢說。」   她終於坐在他的對面。她無語地接過他的手絹,仔細地擦去眼淚和鼻端的潮濕。她的眼睛,尤其在她稍嫌寬了一點的臉龐上,應該算是小的吧。她的鼻子長而且瘦實。然而她的質厚而柔軟的嘴唇,使她的面貌有一種無需爭辯的成熟的風情。   現在她望著他身後牆上掛著的一塊菲律賓黑木雕刻。低矮的草房前有一個農夫拉著一條水牛,彷彿正要上工去。他常對她說,除了農夫沒戴斗笠,這簡直是臺灣農村的風光。   「剛才我把你要寄到東京轉紐約的信打好,送副本去給老闆,」她平靜地說,『他說:琳達,你是個漂亮女孩。』她停了一下,又說,「他對誰不這麼說?我說,謝謝。他說,琳達,聽說你很喜歡我留鬍子的樣子,她不屑地看林榮平, 「一定是你告訴他的。公司裏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是奴才胚子。」   今年夏天,摩根索先生離開臺灣,度一個月的年假。從香港,新嘉坡、伊朗、西德、丹麥,摩根索先生寄給他一張張明信片。公司裏五個經理,只有他接到這些風景明信片。然後在美國馬利蘭州的老家,摩根索先生給他寫信,說他已經蓄了一道八字鬍,要他保守秘密,等回臺灣時給公司的人「一個性感的驚奇」。等到摩根索先生回來了,公司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對老闆的鬍子感到興趣。有一回,在那溫泉區的日本式的小旅社,他和劉小玲談起老闆的鬍子。他議論說, 「我們中國的女孩子,對男人的鬍子,只覺得衰老、邋遢……」   「我想不是。我們公司的小姐都還小,」她專心致意地對鏡梳妝,一面說, 「其實,我倒挺喜歡他的鬍子。長得那麼密啊,貼在他年輕的、調皮的嘴唇上……」   她於是兀自對著旅社的鏡子笑了起來。嫣然中有一種放肆。那時候,他裸著躺在床上翻時代週刊。他無言地笑著,感到某種可以接受的嫉妒。   「怪不得他老沖著我笑得那麼邪道兒,」她慍然地說。他默默地抽著板煙。「我要走了嘛。琳達,他說,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然後他忽然抱住我……」她筆直地望著他,在一剎那間,眼眶就紅了起來。「他X的……豬!」她漲紅了臉, 悲忿地說,「讓我走,否則我就叫。我說。」他忽然放開我,說:「琳達,別讓我嚇著你了。我沒有惡意,琳達……」他的語聲逐漸平靜。 「他X的,」她悲哀地說!『豬……」   他面露怒容。他感到一股暖昧得很的怒氣,使他的握著煙斗的手,輕微地顫動起來。然而,那畢竟不是居家的時候,對妻兒的那種恣縱的,無忌憚的,有威權的怒氣。一個引他為心腹知己的,昵稱他OLD BOY的美國老闆,自己「青雲直上」的際遇,幾百萬美元在他的手上流轉,自己所設計的、被太平洋總部特別表揚而在整個亞太地區的馬拉穆分公司中廣為推行的兩種財務報表格式,在花園高級社區新置的六十四坪洋房……在這一切玫瑰色的天地中,劉小玲,他的兩年來秘密的情婦,受人調戲,坐在他的面前。他的怒氣,於是竟不顧著他的受到羞辱和威脅的雄性的自尊心,逕自迅速地柔軟下來,彷彿流在沙漠上的水流,無可如何地、無助地消失在傲慢的沙地中。這才真正使他對自己感到因羞恥而來的忿懣。   「知道了,」他蹙著淡薄的眉說。   她看見他因著惱怒、懦弱、和強自倨慢的情緒而扭曲著的臉。「沒見過生氣起來就這麼難看的男人的臉。」她想著,心疼起來。然而她依舊說:   「知道什麼?你去找他理論?。女人就這麼好欺負。」   「小劉,」他說。   她注視著他。他一臉的歉疚。三十八歲的他的臉,逐漸地浮起苦痛的溫柔。她忽然雖並不是悲傷,卻想落淚。   「小劉,下班以後,到小熱海等我,好嗎?」   她猛地搖搖頭,眼淚溫熱地流下她的面頰。   「有話跟你說,」他溫和地說。   她沉默著。   「其實我知道,這一個月來,你有心事,」他說:「詹奕宏的事嗎?」   她詫異地望著他。他畢竟知道了嗎?她想。但是從來沒想到他的反應會是這樣的安靜,不是沒有憂悒的安靜。方才從摩根索羞辱的辦公室出來,她便一直走到詹奕宏的辦公間。然而詹奕宏去了稅捐處,尚未回來。面對著這個暗地裏親炙了近兩年的男人,她知道一個故事已近尾聲。他寂寞地笑著。   「應該談談的,」她太息地想著,把用過的手絹整齊地疊成方塊,擺在他的桌子上。「儘早來。」她說著,佻達地走出他的辦公室。他開始給家裏撥電話:「臨時要陪老闆趕到南部去一趟。」他妻子沒有抱怨。他掛了電話。   他有些冒汗。溫泉山區的路,又曲折,又窄小。他想起每次他載她到小熱海,就在這一截迂迴的山路上,她總誇他開車的技術好。她在車中左幌、右幌,格格地笑。他則不苟言笑地咬著煙鬥,專心開車。這夜的溫泉山區,華燈在松影間搖曳。偶然間,有歡娛日本觀光客的,不很道地的日本歌,流進他的車子。劉小玲在小熱海的陽臺上,看見他的車子開進停車場。小熱海的狗,汪汪地,其實並無惡意地吠著。一個中年的奧巴桑叫住了狗。「多西,哼,多西,」奧巴桑日本風地斥責著她的愛犬,然後用日語說歡迎。「好久沒有光臨了,」奧巴桑說。劉小玲聽見林榮平要了一間房間,看見他走向陽臺的臺階。她回過頭,為自己的杯子添了一點啤酒。然後她抬頭,默默地眺望著臺北的燈火。   他在她的身旁坐下。她把啤酒杯推給他。他握住杯子,靜靜地看著逐漸崩塌著的泡沫。月亮升得很高。她把放在皮包約末三天的DUNHIlL銜在她的嘴上,他為她點火。瓦斯打火機的火焰照著她那多肉的,柔嫩的唇。他開始慢慢地喝著啤酒。   「也許我另外給你找事,」他終於說,「下禮拜我到青商會去,問問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這時奧巴桑端來一盤炸花生,一瓶冰啤酒和一隻新杯子。劉小玲和善地和奧巴桑打招呼。她忽然說:   「對了,奧巴桑,我們今晚不要房間了,」她狀似愉悅地笑著,對林榮平說,   「我們還有別的事,對嗎,J.P?」   他遲疑了二下,說:   「請為我們準備晚飯,清淡些的,」他疲倦地笑了起來,「吃了飯,我們就走。」   一輛計程車從小熱海的邊門刺了進來,在陽臺的正前方戛然停車。兩個顯然已經喝醉了的日本人,被兩個妓女半擁半攙著下了車。奧巴桑笑眯咪地快步走下陽臺。狗在汪汪地叫。   「多西,嘿!多西,」奧巴桑說。   兩人靜靜地看著陽臺下的日本人。   「男人一出了家鄉,便像是個了無羈絆的人,」他說。升財務經理那年,他到東京的馬拉穆太平洋區部受訓,刻意地荒唐過。   「其實,你也不用為我找事。」她說,為自己和林榮平斟啤酒。她緩緩地倒酒,不讓泡沫溢出杯子外面來。「過一陣子,我想出國。」她說。   他知道她有一個姨媽在美國。她常說,「這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真心疼我。」他升上財務經理前的去年冬天,他告訴她說他不能離婚。她天天哭鬧。後來,—她終於放棄了掙扎。就是那個時候,她說要出去投靠姨媽。   他無言了。   她眺望著臺北市區的燈火,於漸濃的夜裏,在遠處益發地輝煌起來。連接市區的那一道橋,現在只成了一條由等距的燈火所連結的直線。   他的心緒起伏。他從西裝口袋取出煙斗,細心地裝上一袋煙草。樓下傳來日本人飲酒喧唱的聲音。他把煙斗燒成一個小小的火湖。煙草的香味,立刻在夜室中彌漫開來。   「J.P,」她愉快地說,   「你換了煙草的牌子了?」她的愉悅使他詫異。從前,每當她說到出國,沒有一次不是流著令他自疚,煩躁的眼的。   「朋友送的,他微笑著說。這時旅社的下女送來晚飯,是一些臺式的宵夜。   她一下子就吃下了一碗稀飯。但他卻無端地失去了食慾。   「J.P,」她說,「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她熱心地吃著一盤醃瓜肉。   「但這不能怪你,」她說,「我何嘗以為我不能沒有你。」   「小劉,」他說。   「你應該吃一點,」她說。她為他盛了一碗稀飯。「近來,很多時候,我總是又愛哭,又愛鬧……」她孤寂地笑了起來,「也虧你有這個耐心。」   「小劉」他說,「我們都那麼久了。我的感情,你應該清楚。何況,對不起人的是我。」   她兀自安和地笑著。這時忽然有水自高處落地的聲音。他們向黑暗的陽臺下看去,在一個小庭園的東洋味的石燈檯的光影中,看見一個日本人在小便。她立刻別過頭去。他吸著煙,微笑地說:   「日本人『有禮無體』,就是這樣。」她望著他,雖然並沒有興趣,她依然說:「有禮無體?」   「平素說話客氣,哈腰,鞠躬;但也隨地小便,飲酒喧嘩……體,大概是體統的意思。」   「J.P,在愛情裏,」她認真地說,「沒有誰對得起誰的事。這是詹奕宏說的。」   「詹奕宏?」他說。   她一下子就想到她說溜了嘴。她用雙手合握著啤酒杯,讓酒杯在手中慢慢打轉。   「從前,你說社會,你的孩子,你的家族——其實還有一件是你沒說的,你在公司新得的地位,」她以並不傷人的調侃笑了起來,「你說,這些這些,使你無法跟你太太辦離婚,跟我結婚,其實,你很清楚,這全不是理由。」   「我不是不願意承認,」他苦痛地說,「感情的事,不那麼簡單。你明知道的。」   「J.P,我不是在跟你爭執,」她看著他憂苦的臉說,「或者,就這麼說:你以你的方式愛我。不打破你的家庭,不跟我結婚,在我這兒找感情的寄託,而且也不霸著我不放。我呢?我怎麼辦?好,你說過,我什麼時候找到人,什麼時候要走,你不攔著我。」   他默默地眺望著一幢幢婆娑的樹影,和千萬盞樹影之外的遠方的燈火。橋上往來的車子顯著地少了,標示著那一道橋的等距的燈火,也忽而顯得孤單得很了。   「所以,你要走了,」他終於喟然地說,「是詹奕宏嗎?」這次,她沉默了。   詹是新來公司不及一年的年輕人。據說是能力強,很快就佔了新成立的成會組的組長。他有一頭經常零亂的長髮,肩膀出奇的寬闊。平時沉默寡言,工作起來,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逐漸地,劉小玲發現他粗魯、傲慢,滿肚子並不為什麼地忿世嫉俗。有一回,劉小玲打完了一封長長的信,猛一回頭,看見他叨著剛點上的香煙,昂著頭鬆開領帶,然後以手支頤,困惱地沉思手上的公事的樣子。他的荒疏的,帶著些野蠻的忿忿的臉,他的出奇地寬闊的肩膀,他的敝開的領子和不禮貌地鬆開的領帶,構成不可言語的魅力,在那個回顧的片刻裏,直接、迅速而又無由理喻地使她匆匆地臉紅了起來。那時節,她正好和J.P天天吵鬧,情緒壞到逾此一步就要自毀毀人的時候。單純地為了以新的激情減緩另一個失望的激情的苦痛,她自暴自棄地以少婦的蠱媚,輕易地誘惑了他。然而又不料她竟然會絕望地愛上了這個不馴又複不快樂的年輕的男人。   「沒有人能審判愛情,」她說,「每一件不快樂的愛情,總有一方說被另一方欺騙、玩弄。」   「JAMES是個好青年,」他的語調沉重,「那麼,你何苦要到美國去流浪?」   「一個愛上別人的人,包括我自己,總以為別人應當以對等的愛情回報他,」她幽幽地說,「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是多麼明顯的不公平。」   他想起那段時日。在白天,一個是主管,一個是主管的秘書。一下班,她就拖著他在隱秘的地方爭吵、哭鬧、威脅,……直到有一天,她說:「J.P.我認了,可是讓我慢慢地走開。」   「沒有人叫你走開,小劉,只是我沒有權利叫你要我罷了。」他說。從那以後,他們算是為了分開而相處至今。「如今她真要走了,」他想著,嘶吧、嘶吧地抽著煙斗,注視著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睏乏的她的臉。他忽然很想說:   「在愛情上,女人要比男人誠實,比男人勇敢多了。」然而他沒有說出口來。他沉吟著,說:   「JAMES能力很強,有前途。你,我設法另外給你介紹更好的工作,你們來往,也方便些。」   她沒說話,只是神經質地用手攏著她的頭髮。她想謝謝他的好意,可是那又太生份了點。她看著他沒有動過的、應該早巳冷了的稀飯,反射性地說:   「你該吃一點兒了,J.P。」   她不該說話的,她想。她聽見自己抖顫的聲音,使她努力、努力地抑制了的淚水,終於嘩地流滿一臉。   「怎麼了,小玲。」他慌張地說。   她開始出聲哭泣。   就在昨夜,詹奕宏向她吼叫:   「不要想賴上我,我可不是垃圾桶。別人丟的,我來撿!」   「 JAMES……」她說:   「我不是什麼他媽的JAMES,我是詹奕宏!」   「我從來不敢想你會娶我。你就把我當做壞女人好了……,孩子我自己生,自己養大……我會走得遠遠的。」   她哭了。她已不再是做夢的女學生,但也正因為這樣,她發覺自己已經那麼不可救藥地愛著詹的時候,她是酸楚的。為什麼她能愛,要愛,卻只能無助地等待另一個分別?   「怎麼了,怎麼了?」林榮平憂愁地說,把她擁在自己的懷裏,輕輕地拍著,用手絹為她擦去淚水;頻頻吻著她的長髮。「怎麼了,怎麼了?」他說。   他擁著她。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實在是愛著這個女人的。只是他的地位,他的事業,他的自私使他懦弱、使他虛偽、使他成為一個柔軟的人罷了。月亮有些偏西。整個溫泉區已在淫蕩後的疲乏,滑落深沉的睡眠之中。   她止住了哭,把手絹還給了他。   「不好意思哦,」她細聲地說,「我們該走了。」   「怎麼了呢,你?」他寂寞地說。   「沒什麼,只是愛哭。」她歉疚地笑了起來。   他們走下陽臺,在櫃檯邊看見小熱海出了名的擺設:一隻日本長尾雉的標本,棲息在曲勁有致的木枝上。長約六公尺的美麗的尾羽,即使在日光燈下,還發出美豔、高貴的色澤。   櫃檯的服務生一臉的睡相。他付了帳,她在那小小的日本風的庭園邊站著,望著開始有些陰霾的夜天。   「請務必再來。」服務生用生硬的日本話說,目送著他們的車子向黑暗中滑行。 二、溫柔的乳房   劉小玲把啤酒重又放到冰箱裏。這是個燠熱的夜晚。冰透的啤酒會使他整個兒高興起來的,她想。桌上的菜開始涼下去了。她望望牆上的小小的電鐘,時間已超過了客人應該來的時候有半個鐘點。她有些焦慮,卻沒有忿怒。她打開電視,坐在剛換下套子的沙發上。她想著差不多所有的他們的約會,他總要漫不經心地耽誤,甚至有一次根本把約會都忘了。她於是獨個兒無聲地笑了起來。   隨便打開的電視,正演著一個少女迷戀於一個早有妻兒的中年上司的故事。在一間經理辦公室裏,一個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靠在椅背上,左手蒙著眉宇,然後緩緩地吐出白色的煙。經理室的門外,有幾個職員在埋頭工作,唯獨有一個年輕的女職員定睛地注視著經理室中的男人。鏡頭忽然調近,照出一張做著夢的,大眼睛的少女的臉……一泓柔和的音樂從遠處流入。少女的聲音的旁白:   ——……如果我能把手放在他那憂悒,疲倦的眉頭上,讓他知道,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孩子,那麼樣,那麼樣地愛著他……劉小玲格格地笑起來。她一邊給自己點起一支香煙,一邊想,詹奕宏一定會說,「蠢透的電視連續劇。」電視裏的經理,是個有幾分文化氣質的、優柔寡斷的男人。商場裏,怎麼會有這種男人?她想,J.P就不是這種人……   那天深夜,和J.P從小熱海回臺北,在他的車子,他說:「現在我曉得了。其實你應該早些告訴我。」   她沒有說話。車子駛上方才他們遠遠地眺望著的那一道橋。他知道了也好,她想,好象什麼事都在一個冥茫中的行事曆上安排好了似的,到了那個時候,自然就發生。   「其實你應該早些告訴我的。現在我曉得了,」他說,「詹奕宏應該不知道我們的事。」   她不知道他的最後一句話是詢問,還是判斷。她望著他專心開車的模樣。他的臉上並不是沒有一種悲愁,而是並非邀人去憐惜的那種悲憐。她輕輕地靠在他的右肩上。   「事情總可以安排的,」他說著,車子在一個機械地紅了臉的紅燈前停了下來。他用左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說:「也許,在適當的時候,我找他談淡……」   「不」劉小玲驀地坐直了,「我已經打定主意到美國去,」她說:「再說,我的事,可不是你那些業務上的決策,由得你下決定。」她於是散漫地、落寞地笑了起來。   其實當時她應該生氣的吧,她坐在客廳中想。生氣他把她當做一件事物去「安排」,但她卻不能生氣他把她推卸給詹奕的認真勁兒。兩年了,她知道那於他尤烈的男人在愛情上的自私心。因此,當他說,「事情總該可以安排的」的時候,她毋寧感到某種愛惜和同情混合起來的酸楚。   就在這時,身邊茶几上的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她搶掠一般地抓起電話。是詹奕宏的聲音。   ——喂……你怎麼了?   她急速地喘著氣,把抽剩的煙,截死在煙灰缸裏。   「你的電話,嚇了,嚇了我一跳……」她笑著說。   ——我看你心臟不好,應該去看看醫生。   她聽見他身後雜踏的市聲。   「你在那兒呀,還不快來,」她說,菜都涼了。」   他在電話的那頭哼哼地笑。他說他下了班回到賃居的地方,覺得累,竟而睡著了。「我剛洗完澡出來的,餓了。」他說。她放下電話筒,端了兩個菜到廚房去熱。她的心蕩漾著不可救藥的甜美。她想要唱歌什麼的,但一顆眼淚卻靜悄悄地滑下她的面頰。「啊,JAMES,壞種,」她無聲地說著,點上爐子,打開抽油煙機,「為什麼老叫人盼著,盼著……」   她想起她的父親,一個曾經活躍在民國三十年代的華北的過氣政客。來臺灣以後,他忽然變得不但不問政事,即便連家中的生活巨細,也撒手不管,劉小玲生下來的那一年,帶來的一些資財已經用盡。做完月子,她的母親就把頭髮燙起來,出外為生活張羅。比她的父親年輕了三十歲、做為第四任妻子的她的母親,不久便顯露出在外交上、商業上的奇才。透過過去的「劉局長」的關係,母親開起時裝社、貿易公司和餐館。隨著生意的隆盛,當時在三十邊緣的母親,竟也日益豐豔起來。據老家跟了來的周媽說,從那以後,她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姊姊們,吃的、穿的才漸漸象了樣,至於母親的獨生女的她,就更不用說了。   然而,她的父親,卻一年到頭冬春一襲長綿衫,秋夏一襲單長衫,諸事不問,時而弄弄老莊,時而寫寫字,又時而練練拳,寫一些易經和針學的關係之類的文章,在同鄉會的刊物上發表。初時母親苦口求他,穿個像樣兒的,幾些場合也出去周旋周旋。「唉,寶蓮,」父親呵呵地笑,「二十歲從日本學兵回來,什麼我沒抓過,什麼我沒見過?」父親於是依舊是一年兩襲長衫,依舊是百事不問。劉小玲懂事以後,母親的事業越來越大,父親在家裏越發成了一個破舊的、多餘的人。母親即使在家小的面前,也開始稱他「髒老頭」,任意支使。為了應酬,為了牌局,母親不回家過夜的次數越來越多。而母親另有男人的謠言,在外面繞了個大圈子,終於流到他們家中來。異母兄姊一個個搬到外面住校,通學。劉小玲開始反抗母親在家中強大的權威。   她上高二那年,老父終於病倒。母親把他送進一家很好的醫院,每半個月到醫院繳一次醫藥費和特別護士的費用,卻連病房都不去探一下。那時候,她是一個沉默的少女,日日陪伴著昏睡的時候很多的父親。有一天晚上,她回到家裏,看見客廳裏擺著裝飾得很輝煌的聖誕樹,樹底下堆著一大堆禮物。   「你娘為你擺的,」周媽說,和藹地笑著。她無言地佇立在客廳,然後又無言地把樹上的吊飾摘下,連同樹下的禮物搬到庭院中心,劃了火柴,點燃那些花花綠綠的禮盒子。周媽在一旁默默地流淚。火光把她的臉烘得發紅。寒冷的冬夜,她忽然周身睏倦。那夜,她沒有回醫院陪父親,而父親卻正巧在那夜過去了。   她把熱過的菜倒在大腰盤中,用抹布擦去盤沿的四周。周媽口中的那個「一次槍斃十個把人,眼皮都不霎一下」的,驃悍的,青壯時代的父親,她從沒見過。她看見的,卻只是一個邋遢的,懦弱的、一任妻子嘲罵和背叛的老人。   門鈴叮叮咚咚地響了。她關掉爐火,兩步當一步地跑著去開門。門開了,一股酒氣迎面向她撲來。她看見詹奕宏因酒而青蒼著的臉。她默默地後退,讓他進來。   他用酒後的、昏濁的眼睛望著她,哼哼地笑。   「不是說睡過覺剛出來的嗎?」她慍然地說。他重重地坐在沙發上;他穿著一條質地很好的牛仔褲,暗黃色的襯衫有些骯髒。他一手抓住茶几上的煙盒,用他肥厚的唇啄出一隻長腳的香煙,為它劃上火,連連地吸著。香煙叨在他的嘴上下躍動。   「不是說好來這兒吃飯的嗎?」她背靠著客廳的大門,委曲地說。   「光喝了酒,還沒吃東西,」他似乎安慰她似地說,「我請老張喝了酒。」   老張?」   「守衛的老張,」他站了起來,走向飯桌,隨手拈一塊肉塞進嘴裡。   「噢,」她說,「我再去熱兩個菜。」   她一下子高興起來。這是個才二十坪大小的出租公寓。一個臥室,一個小客廳連著小餐廳,一廚一廁,五臟俱全,一間間挨著。她一邊熱菜,一邊說:   「老張呀,老張他怎麼樣?   「他X的,」他說,緩緩地抽著煙,一邊脫著鞋襪。   老張是公司的門房守衛。昨天早上,人事處貼出了一張布告,說老張半夜裏在公司的守衛室中召妓狎飲,應予革職。   「他X的,也算老張當著黴運,」詹奕宏說,半夜裏的事,怎麼就讓洋鬼子撞見了。」   他到飯廳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他說其實只要人事室的葛經理肯說話,一定不至於開除。何況,那個女的根本不是什麼妓女,是老張的女朋友,在桃園加工出口區一家日本工廠做工,」他說,「喝酒,他老張原來就喝酒的呀。」   「YOU KNOW WHAT I MEAN,EH?」他一邊喝水,一邊惡戲地對著電視機學葛經理說話。葛經理喜歡說英語,也說得不錯。只是他在一句話裏要插上好幾個「你明白吧,呃?」成為令人聽了厭煩的口頭禪「YOU KNOW WHAT I MEAN DONT YOU,EH?」詹奕宏揮舞著左手,說:「YOU KNOW……KNOW個鬼喲,他娘個X……」劉小玲一邊熱著萊,一邊忍不住格格地笑。   門鈴又咚叮咚叮地響了。「YOU KNOW WHAT……」詹奕宏一邊調佩地學舌,一邊去開門。一個瘦小的男孩送來一盒蛋糕。   「生日蛋糕?」他詫異地說。   她從廚房跑出來,跟瘦男孩說「謝謝」,並且多算了十塊錢給他。瘦小的男孩歡喜地走了。他關上門,依然不解地望著她。   「你的生日,今天,」她說著,歪過頭去。   「哦,」他說,   「哦哦。」   他慣有的嘲諷的臉,在那一剎那間,換上了某種沉思的表情。「哦哦,」他說。她的眼圈微微地紅了。沒見過對自己也這麼粗心大意的人,她想。   「我跟老張吃酒,不是故意的,」他走向她,訥訥地說,「我只知道你要我來吃飯,卻不知道是要吃我生日的飯……」她笑了起來。「我可是餓了,」她說。在燈下,她有煥然的容光。她甩圍裙擦著臉上的汗水。穿著雪白長褲的她的身姿,有說不出來的帥氣。她用兩手環抱著他的腰,邊推邊向飯桌那邊走。他的腰結實而不失柔軟。比起他身上的任何一個部分,他的腰板最能顯示他的年輕。J.P的腰,早巳松垮下來了。   他們開始吃飯。一桌子都是她不知從那裏學來的臺灣菜:一碟蔭豉蚵,一小鍋豬腳面線,一盤炸肉塊,半隻白斬子雞……「做得還地道嗎?」她邊吃邊說。「嗯,」他說。其實她並不是個善於烹飪的女人,除是白斬子雞,都不很對味兒。然而他只是一逕喝著啤酒,一逕說:「嗯嗯,還不錯。」陽臺上整個暗了下來。兩盆石榴在室內漏出的光中,靜靜地佇立著。   想一想,這已是他第二十八個生日了。然而,這卻是頭一次出其不意地有人格外記得他的生日,用了精緻的心,為他備辦了一頓專為他的生日而吃的飯。他的形若傲慢、犬儒的心,逐漸在溶解。他忽然說:   「喂,你可知道,這是頭一次,有人為我過生日。」她擱下正要夾菜的筷子,望著他。他於是訴說起來。由於不大不小的家庭蔭庇,他的父親在日治肘代受完了中學教育。中學畢業後的第三年廣臺灣光復,他的祖父也在這年過世。「這時祖父留下的產業已經不多,街上一爿藥店,一家布店和鄉下的不足一甲的土地。」他悠悠地說。又二年,他的父親在一場動亂中,枉受牽連,差一點送了命。這以後,年輕力壯的他的父親,忽然變得縱欲醉酒。「祖母心裡焦急,趕緊給我父親娶了一門媳婦,」他笑著說。婚後,他的父親開始振作起來,但金融的波動,使他破產。「就在那時以後,我和弟妹相繼出世,」他喁喁地說,我父親託了人情,總算在小學里弄到一個美勞老師的職位」生活的清苦,可以想像。「給孩子們過生日,第一經濟上沒有餘裕,第二,在我們鄉下,也不時興。」他說。   她專注地傾聽著。不是因為他的敍說有什麼傳奇之處,而是由於他在敍說著他自己的一向不為她所知的童年。她在他喁喁的,懷舊的敍說中,走進他的記憶。在那記憶中,到處是舊時照片的黴黃的色調。她為他新斟了一杯啤酒,想起了那個寒冷的聖誕之夜。她想起火燒中的花花綠綠的禮物盒子,想起孤獨地死去的自己的父親。他沉默地喝著啤酒。他想起今天下班後收到的父親的家書。無非是說匯回的錢已收到,說他常以「在美國公司負大責任的大哥」為榜樣,訓勉弟妹。但不尋常的是,父親竟然頭一次這樣寫:「我一生是失敗者……望你努力,出人頭地。」「如果一個人老了的時候,終於給自己下了結論,說自己是個失敗者,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啊。」他於是想起在家鄉的精瘦但不失為健康的父親。眼眶和他一樣的深陷,講話出奇地快。從小到大,他慣常聽見他以那快速的話鋒抱怨校長,抱怨訓導,抱怨將近三十年前招致他破產的金融波動,抱怨政治,抱怨天氣,抱怨「外省人」……   從小到大,我在貧窮和不滿中,默默地長大。」他說。他的小而飽滿的臉,因多量的酒而愈益蒼白起來。「家庭的貧窮、父親的失意,簡直就是繩索,就是鞭子,逼迫著我『讀書上進』。讓我覺得,以家境論,以父親的失意,我本早就沒有求學的機會的,」他說,「而我得以一級一級地受教育,讀完大學,又讀碩士。」他面有怒色,「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自己想要什麼,想幹什麼……」他砰砰地捶著胸脯說。   「你喝多了,」她溫柔地說。   「孩子,你看,我們犧牲自己,讓你往前走。你看,你一定得出人頭地,」他譏嘲地說,「我們犧牲了沒關係,孩子,走哇!往那個地方走,那個我們這一輩子想到卻無法抵達的地方——這就是他們。」他一會兒揚手,一會兒揚眉,表情十足地說著,於是便哼哼地笑了起來。   「你喝多了,」她說,「你一定先跟老張他們喝多了。」她把他拖到客廳,坐在電視機右邊的安樂椅上。   「好吧,我就拚命讀書吧,他亢奮地說,「拚命讀吧,他X的。我總不能向老子說,為什麼要以你的失敗奴役我,為什麼!」他向空中揮拳頭,使安樂椅輕輕地搖晃起來,「因為,他X的,我明見的,失敗的滋味確是夠人受的。家中的生活陰悒窒悶,母親象機器——蹩腳的,生產力很低的機器,一般地工作:幫補、洗衣服、帶小孩……父親整天抱怨、整天詛咒……」   她拿了一條冰過的毛巾,為他擦試額上,頸上的汗珠。當她為他解開襯衫的胸扣,用毛巾伸進他單薄卻寬闊的胸膛時,他唧唧哼哼地笑了起來。   「好冰,」他說著,把她推開。「好吧,既無退路,我就拚命讀書吧,」他亢昂的聲音突然低緩下來。他用左手蓋著眉頭,輕地搓揉著他的兩個靠近鼻樑的眼角:「想一想,當時每天只睡三、四小時,十幾歲的孩子啊,營養又壞,一年兩年下來,沒有把命讀掉,也是怪事。」   他開始輕輕地搖晃著安樂椅。她在一傍安靜地為他削著冰過的水梨。她注視著他,一個男人怎樣吐露他的創傷,這是她首度眼見。這時,她才看到這個平素粗暴、桀傲不馴的男子的心的裏層。她心疼痛起來。   「吃個梨子,」她說著,把一顆裸的,滿是水汁的水梨遞給他,「梨子可以醒酒……」   他木然地啃著水梨,水汁從他的嘴角上掛了下來。她趨前為他拭嘴。她的微微地發疼的心,在揩拭著他的嘴臉的時刻,湧出一股密密的溫暖。在燈光下,在不知正演著什麼的電視機前,一個女人,守著,憂傷地守著一個男人的傷痕,撫摸著那疼痛,使一個人的創疼,分成兩個……這是何等的、她所渴想的幸福啊。她沉思起來。她想起自己的破敗了的婚姻。大學一畢業,她單只是為了讓母親傷心而嫁給了一個長她十歲的船務公司的老光棍。婚姻的破裂,並不單純地因為那個人在生理上的不能,更多是因為那不能而來的奇癖。離了婚以後,她進入馬拉穆,過著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的寂寞的生活。   他依舊木木地吃著水梨。他忽然說:   「喂,有酒沒有?我不要啤酒。」   「沒有了,」她說,「況且你不能再喝了。」她走到電視機換台,「看看電視,」她說。   然而他逕自有些踉蹌地到櫃子裏取出一瓶雙鹿和一隻酒杯,又複有些踉嗆地回到安樂椅上,為自己倒滿深褐色的酒汁。她知道今天他非醉倒不可了。   「詹奕宏!」她憂慮地說,過去搶他的酒瓶。當他抬起雙肘來護衛手中的酒瓶的肘候,他的左臂碰到了她柔軟卻出奇地豐盈的,沒有穿戴胸衣的乳房。即使因酒精而有些遲鈍起來的他的官能,也在那一剎那間感到一種深在的震戰。他以醉者的目光,默默地,筆直地注視著她。   「你已經喝多了,她抱怨地說,「喝多了。」   他兀自無言地望著她。但那目光,卻沒有情慾的渴切。   「把酒瓶給我,乖寶貝,」她說,「去洗個澡,我們早些睡。」她以造作的誘惑哄騙著說。   他無言地喝下手上的一杯酒。他思索著她格外豐盈起來了的乳房。他於是慢慢地再斟一杯酒,訥訥地說,   「喂,你說懷孕了,是真的嗎?」   「把酒瓶給我吧,」她說。   「是真的嗎?」他說。   「我懷不懷,幹你什麼事?」   她微笑地說。她知道取回他手中的酒瓶的希望,不論如何,是很渺茫的了。她回頭去看電視。一部台語連續劇在螢光幕上吵鬧著。   他一個人哼哼地笑起來了。   她起身收拾飯桌,輕輕地哼著正在流行的歌曲。   「你別走,」他返身在茶几上取煙,用有些抖戰的手劃上火柴。   「我只收收桌子,」她邊收邊說:「明天再洗嘍!」   他沉默地看著螢光幕,「吧、吧」地抽煙。酒精開始使他有些兒心悸起來。   「你懷不懷,幹我什麼事,呃?」他獨語似地說。   「什麼?」她在廚房裏問。杯盤落入水槽的時候,發出刺耳的聲音。他沒有說話,茫然地看著電視。   她一邊擦著手,一邊從廚房走出來,坐在他的身邊。   「什麼?」她說,望著他的似乎頓時疲倦起來了的、蒼青的臉,「我去放水,讓你洗澡。」   他沉默地,慢慢地喝著酒,看著電視。   「喂,」他忽而說,「你覺得,臺灣人,怎樣?」喝醉了酒的男人的問題,她想。然而她依然認真地說,「我的心裡,有個臺灣男人,」她望著他的老是有點寂寞的,有點生氣的側臉,「他最象個男人,象個男人……」 「我愛他。」她無端地感傷起來,「可是,他並不愛我,不愛,」她說,「不愛啊。」   「你看這些臺灣人,」他盯著螢光幕說,「你看這些臺灣人,一個個,不是癲,就是憨。」   她茫然地看著電視中台語電視劇低級趣味的嘈雜。   「如果,一個外省人,」他說,「一個外省人,從小到大,從這種電視劇中去認識臺灣人,那麼,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心目中,臺灣人,是什麼樣的人?」   她專心地聽著,幾乎忘了這是醉酒的人的酒話。   「我當然知道,」他說,「編寫這種劇本的,也正是臺灣人。」   他於是悲愁地,哼哼地笑起來。   「要不要洗澡,」她說,「我去放水。」   他沉默了一會,忽然說:   「你說,你懷不懷,於我什麼事?」   她格格地笑起來。「怎麼了?」她笑盈盈地說。   「你懷不懷,當然不幹我的事,」他說,   「我去給你去放水,」她柔聲說。   「當然不幹我的事!」   他的聲音高亢而顫慄。她猛一抬頭,看見他被忿怒和過量的酒所歪擰了的,醜惡而可怖的臉。她的心忽而迅速地下沉。「說開了吧,」他叫著說,「你以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J.P的事,哈!」   她的四肢開始發涼。這暴風來得不曾有過的那麼突兀。他是個善妒的,甚至狂妒的男人。多少次,他為他風聞的她的過去的事激烈地爭吵。然而,她萬未想到她和J.P間的事,他也知道了。「你懷不懷,當然,不幹我事,」他的臉灰白得象一張久置的舊紙。他瘋狂地叫喊:「你的褲帶,就不能束緊一點!」他的話,象一束利刃,猛然地   進她的胸膛。她因羞怒而漲紅了臉,眼淚如傾倒一般流瀉下來。   「你,這樣地欺騙我!」他說。   他猛一個翻身,一個沉重的巴掌摑在她的臉上。當他向她摔去第二個巴掌的時候,她以連自己都不自覺的快速,霍然站起,手中握住削水梨的鋒利的水果刀。   他也從安樂椅上起立。他看見一向任其詈罵,甚至毆打的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手握利刃,肅然地站在他的面前。酒後的他的思維,在那一剎時中,還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的意義。他喘著氣,說:   「你以為,我,也是電視裏的,那種,又癲,又憨的人嗎?」   她的聲音顯然地失去了淩厲。他看見女人的左頰,已經腫現清晰的他的掌印。她退後兩步,緊緊地握著水果刀子,說:   「不要再對我動粗,我的身上有孩子,」她的聲音和她的表情同樣莊嚴,「詹奕宏,你聽好,不論你信,你不信,我的身上,有你的孩子……」   他茫然地站著,用一雙被酒精浸透的眼睛,空漠地望著她。   「不過,你放心好了,」她咽了一口氣,清晰地說,「我劉小玲,決不會賴上你,要你娶我。我說過,孩子,我自己生,自己養大。我們母子會走得遠遠的。」   他木然地站立著。他的酒,忽然醒了大半。「我的身上,有你的孩子……」她的聲音在他的腦筋中的某一個清醒過來的部分回蕩著。他看見母性最原始的勇敢。她的眼淚在她的腫著他的掌痕的雙頰上,逐漸乾涸。然而她依舊緊緊地握住鋒利的刀子。   「我不讓一塊隨便的血肉,留在我的身上長大,」她無意識地用手掠了掠頭髮, 「我懷著這塊血肉,因為,」她的聲音微微地顫抖:「因為,我愛你……」   她的眼眶即刻紅了。然而她近乎驚惶地抑制著自己激動的感情,用力眨著眼,握緊刀子。她沉默地和自己的情緒搏鬥著。許久,她說:   「去吧,去洗澡。」   他站了一會,沉思著。然後,他把衣服穿好,拎起沙發上的外套。   「你幹什麼?」她說.   「我走,」他說。   她俯首不語,把水果刀放在茶几上。他突然看見她的小指在流血。顯然是用力握住刀刃而割傷的。   「走吧,」她疲倦地坐在沙發上。血滴在她雪白的長褲腳上,留下暗紅的印子。   他躊躇著。剩下的一點點薄弱的男性的自尊心,使他不能不走向門邊,這時,她突然從後面抓住他的皮帶。   「幹什麼?」他說。   「別走,」她悽楚地說。眼淚雨一般地流下來。她開始吞聲:「我不纏著你,」她哽咽著說,   「要走,明早走。你,醉,醉成這個樣,騎摩托車,太危險……」   他於是失聲哭得那樣的悲淒。   他返轉身來,猛力地抱住她。   「小劉」他低聲說,「你的手弄傷了……你,知道嗎?」她哭得渾身抖顫。他感到她的沒有穿胸衣的,顯著地愈加豐盈了起來的,溫柔的乳房,在他的懷裏,急促地彈動。「我的身上,有你的孩子……」她的莊重的宣告,占滿了他的心思。「別哭,」他輕拍著她的項背,「你的手弄傷了……」   兩行熱淚不知在什麼時候掛下了他的青蒼的、滿是酒氣的臉。 三、沙漠博物館   延遲了一個星期之後,馬拉穆國際公司太平洋區的財務總裁索倫·O·伯德爾先生一行三人,終於蒞臨臺灣馬拉穆電子公司。摩裉索先生和林榮平以下的整個財務部,整整地緊張、忙碌了四天。第五天,S.O.B(索倫.O·伯德爾)留下達斯曼先生繼續留台檢討財務細節,一大早就飛往東京。S.O.B對台灣馬拉穆的財務狀況,十分之滿意。林榮平的幹練,又一次獲得極高的評價。而林榮平之中國式的不獨居功勞,之善於適當地把成就的一部分歸給摩根索先生,使摩根索先生大為高興。   緊張的四天過去了。留下來的財務稽查長達斯曼先生,是一位年輕、聰明而隨和的人,對臺灣馬拉穆上下人員,都十分友善。第五天是達斯曼先生稽查工作的開始,財務部決定在這第五天下班之後,邀集部裏的幹部,宴請達斯曼先生,順便給決定在下月初離職渡美的劉小玲餞別。   詹奕宏下班回到賃居的小公寓,換上一套新做的藏青色西裝,來到設宴的飯店。在登上三樓的電梯中,他看見大鏡子裏的自己削瘦了很多。他對著鏡子拍拍肩上細碎的頭皮屑。一對外國情侶在電梯的角落依偎地站著。他感到數日來無暇去對付的自己的憂悒,就象這電梯一樣,沉重卻輕若貓蹄似地上下著。   他走進三樓訂好的宴客房間。   「嗨,詹!」摩根索先生興高采烈地說。   「嗨!」詹奕宏說。   侍者為他端來一杯摻著薄酒的果汗。他找到餐桌上寫著JAMES CHIAM的小卡片,坐了下來。   「JAMES,你看來累壞了,」摩根索先生在桌子的另一頭說,向他抬抬手上的果汁,「J.P說你這幾天幹得很好!」詹奕宏也向摩根索先生抬抬手上的杯子。「謝謝你,可是沒什麼……」   他說。就在這時候,林榮平和達斯曼先生擁著劉小玲走了進來,一時「嗨」、「嗨」之聲此起彼落。林榮平的西裝是米黃色的,料子和做工都是明顯的上品,然而領帶的花色,卻流俗不堪。達斯曼先生沒有換下穿了一天的粗大的蘇格蘭呢的角花上裝,依舊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他的絡腮鬍子在柔美的燈光下,有金黃的光澤。   劉小玲一身暗紅的晚禮服,長裙觸地。如雲的濃發蓬鬆地,灑脫地停放在她細嫩的肩上。寬鬆的絲絨料子,怎也掩蓋不住她修長、美健的身段。她無言地和每一個向她打招呼的人頷首而笑。詹奕宏低下頭輕輕地啜著摻酒的果汁。自從她踏進餐室,她沒有正眼望過他。也正因為這樣,他知道她早就看見了他。在這麼多人面前,他不應該顯得太落寞,他想。然而他卻怎麼也無法若無其事地找人閒聊。他於是不知不覺地摸出香煙,這才驀然發覺有人把點著火的打火機送到眼前。   「謝謝,」他恍然地說,「謝謝啊!」   林榮平無語地關掉打火機,默默地看著他,抽著板煙。他毫不做作地輕拍著詹奕宏的肩膀。   "沒見過你穿得這麼正,」J.P.用英文說。   詹奕宏笑起來"NEVER SAW YOU SOAFLUENTLY DRESSED」他想著J.P的英文,用AFLUENT形容衣著,倒是頭一遭聽說的。   「這幾天,」J.P說,「真虧你……」   「沒什麼。」   他說。他索性筆直地望著他的上司。在J.P的臉上,沒有一絲嘲弄,沒有一絲上司的矜偽。他開始把白天同達斯曼先生一起核對時所發現的問題。仔細地向J.P說明起來。林榮平專心地傾聽著,間或提出一兩個問題。忽然侍者問他們要喝什麼酒,打斷了詹奕宏的話。   「維斯忌,」J.P說。   詹奕宏向侍者抬抬桌上的果汁。「謝謝,待會兒再給我添這個就行了。」他說,沖著詫異地盯著他的J.P微笑著。餐室的氣氛早巳活躍起來了。他看見侍者已經在開始給劉小玲那邊上第一道開胃菜。摩根索先生和達斯曼先生坐在劉小玲的左右,神采飛揚地似乎爭著和她說什麼。她只是沉靜地,得體地微笑著。她的頸上掛著和腰帶成套的景泰藍項飾。他彷彿看見銅片上墨綠的大荷葉,錯落有致地交疊著。荷蔭下一對湛藍底子白碎花點子的鵪鶉。他在她的寓所過了生日的那晚,他們決定要儘快地結婚。第二天早上,他陪著她去買下今晚這一襲暗紅色的絲絨禮服。他們又在一家服飾商店買了一套服飾,燒著古雅花樣的景泰藍銅項飾,銅腰帶和銅戒指。一套一式的墨荷鵪鶉圖案。然後她陪著他去訂制這套藏青西裝。   然而過不幾天,他們又劇烈地爭吵起來。他對於她的過去的妒嫉,接近一種瘋狂,一種疾病。他們的爭吵日甚一日,彼此交換著最刻毒、最骯髒的詈罵。有一回,在他的寓所,他在激烈的怒火中喪失了理智,發了瘋似地打她,踢她。她抓住一塊椅墊護著肚腹,圓圓地倦曲在地板上。待他醒來,她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了。她沒有哭,沒有罵,甚至沒有呻吟。   她走了。給他留下滿屋子對自己的悔恨。他抽煙,他踱方步,他打開電視發呆……等他再也忍不住出去叫計程車向她的公寓馳去時,巳近午夜。看見她的窗子緊閉,燈光已熄,他掏出鑰匙打開她的寓所。屋內空無一人。從未曾有過的不安向他襲來。就在這時她從外面回來了。她的左額浮著一塊青腫。他大步走向她,她卻輕捷地躲過他的擁抱。一股藥味告訴他她是從醫院回來的.   她在廚房開了冰箱,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她倚在門口看他。那眼光裏沒有恨,沒有怨,也無疑問地,沒有了愛。   「好在小孩沒事,醫生說的」   她獨語似地說。   「小玲,」他說。   她平平和和地分了半杯水給他。他捧住她握著杯子的手。   「對不起你,」他囁囁地說。她走開,坐在沙發上。   「別這樣說,」她終於說。   他們沉默起來,遠遠地傳來叫賣餛飩的聲音。她從懷裏取出一個飽滿的信封,說:   「這個已經寄來了。   他接過來看,是一疊美國大使館寄來辦移民的表格。   「下個月,我就走了。」   他沒說話,很快地把表格還她。想抽煙,卻沒帶在身上。   她把那一疊文件「通!」地摔在電視機上。她喟然地說:「我有孩子,你卻什麼也沒有……」   他掉頭就走。在跨下樓梯前,他瞥見她正平靜地拉上落地窗的簾幕,正眼沒有看他一眼。他忿忿地,一口氣走下樓梯,走上街道。他快速地沿著栽種楓樹的紅磚路走著。「你走吧你走,走得越遠越好!」他無聲地叫喊著。當他在一個平交道邊被千列轟隆而過的、長長的貨車停下腳步時,他才察覺到天從什麼時候起就霏霏地下著細雨了。   「先生,牛排要幾分熟?」   穿著深褐色制服的侍著說。   「八分罷。」   他向侍者裂嘴笑了笑。他看見俯著身子的侍著的領口,因汗垢而泛著淺黃。   「其實,」坐在他身邊的林榮平說,「你可以出去讀個MA-STER回來。」   「算了,」詹奕宏說,搖著頭笑。   「財務部明年要擴大,」J.P說。   「算了,」詹奕宏說。這回他沒有笑。他別過頭去和左邊的ALICE禮貌地啜了一口酒。   「本間餐廳來了一個新歌手,」愛麗絲說,「瘦小個兒,甚至還有點兒土氣,可是唱瓊.拜茲的歌,真道地。」   「哦,」詹奕宏說。   J.P清楚地看見詹奕宏的敵意。「知道了吧,」他忖思著。和達斯曼去接劉小玲來,自己卻坐到離開劉小玲有一個桌子的這邊來。這無非也只是向摩根索表示「和琳達並沒有什麼」的姿態。—他看見摩根索和達斯曼一左一右地坐在劉小玲的身邊,興高采烈地談笑。他對兩個外國人感到忿恨。「不,」他想,輕輕地搖搖頭,「最可恨的毋寧還是自己吧」。曾是自己的情婦的女人,受到外國老闆的輕薄,卻要幾乎反射性地對這個老闆佯裝不知,佯裝自己和那女人之間什麼也沒有。 「這樣的自己……」他想著。   「林經理,」DAVIS徐說,「敬您。」   林榮平堆下滿臉的笑,舉起自己的酒杯;DAVIS是個苦學的青年。十年前,高商畢了業,到美軍單位做事。美軍裁減使他失了業,經青商會的朋友介紹給林榮平。林榮平看準了DAVIS雖然沒有學歷,卻是個吃苦能幹的人。他毫不猶豫地重用他,使他感銘萬狀。就象現在,他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著酒杯說:「敬您」,白皙的臉上,無端地泛起敬畏的、局促的紅潮。   「平常做什麼消遣呀?」J.P故作平易近人地說。「啊,啊,」DAVIS結結巴巴地說,「讀一點英文。」   林榮平少不得誇獎他的英文。這時劉小玲的那一頭不知為了什麼而喧謔著。林榮平細眯著眼睛,看著已經喝紅了臉的摩根索先生。   「J.P曾聽過喜歡沙漠的人嗎?」摩根索先生隔著一張桌子叫嚷,「琳達說她愛沙漠——多奇怪的嗜好。」   林榮平面無表情地看著摩根索。襯著被酒泛紅的臉色,摩根索的鬍髭顯得尤其地搶眼。   「YOU SONOVABITCH!」他在心裡咒詛著,「你只不過是個白癡。」他知道在兩年內,紐約方面有一個新的政策,要使各分公司的管理層儘量地本地化——「如果必要而且可能的話。」他已經著手佈置。先在財務部安置一些腹心,然後,讓摩根索滾蛋。   「你應該去讀個MASTER回來,」林榮平轉向詹奕宏,   「我可以考慮用公司的經費和名義送你去。」   「算了,」詹奕宏說。   「那麼你應該到亞理桑那洲的索諾拉沙漠去,」達斯曼先生對劉小玲說,「那兒有一家很好的沙漠博物館。」雖然裝著和隔鄰的A11CE,一個平時工作認真的表報組的女孩,熱心地談著一個剛剛才上映不久的影片,詹奕宏的耳朵,卻一直在努力地隔著吵雜聽取劉小玲那一頭關於沙漠的談話。達斯曼先生自稱是一個業餘的生態學研究者,正在說明在那個沙漠博物館,如何以現代的科學裝置,生動地說明進化的歷程,如何使泰半都在夜間活動的沙漠動物,在特殊的光學設備中,讓參觀的人可以一覽無餘地看見它們生動而充滿趣味的生活……」   「啊,我一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劉小玲感歎地說。   「沙漠是一個充滿生命和生機的地方,」達斯曼先生說,「只是人們太不瞭解它罷了。」   「BUT MR.DASMANN……」劉小玲說。   詹奕宏傾聽著,默默地點上一隻煙。ALICE的英文不很好,但也似乎在注意地聽著。   「劉小玲今晚好漂亮。」ALICE說。   詹奕宏這回把臉轉過另一邊和J. P喝摻著酒的果汁。「你應該喝點酒,又不是不能喝。」J.P說。「不,不,」詹奕宏說。他可以感覺到J. P的十分暖昧的憂悒。可是他開始想起那個自己氣忿地從劉小玲的寓所沖出街上的夜晚——從那回以來,他們就沒再來往過,雖然每天下班回到自己紊亂的居所,便要想念她想念得毫無辦法——在平交道上攔住他的那一列貨車。黑色而強大的、長長的貨車,轟隆轟隆地打從他跟前開過去,往南邊開。啊,往著南邊的他的故鄉,只有兩條小街,一出了小街便銜接一片不大不小的平原的故鄉開過去。   初識劉小玲之後不久,有一回,詹奕宏同她乘坐夜車回到南部的鄉下。車上有柔和的燈光,寬敞的坐位。她的左手讓他握著,她的右手玩著火車窗子上的紗簾。就是這樣地,她喁喁地說著十幾年來不斷地出現在她的夜夢的情景:一片白色的、一望無垠的沙漠。   「每次看到蓋房子的工地上有一堆堆的沙子,我總要走過去用手摸摸那些沙子。」她說。   他漫不經心地聽著。心裡卻在想著他的父親看見他帶了一個「外省婆仔回家,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而獨自默然地笑了起來。「但是都完全不是夢裏的沙子。」她說。   「嗯。」   他略略撐起身子,伸手到茶杯座上取他的茶杯。他看見披著長而很是云云的頭髮的她的頭,斜斜地靠在窗子玻璃上。外面是無盡的黑夜。遠處的燈火,遲緩地向後面旋轉著移開。她的機械地嚼著口香糖的側臉,有一種安定、滿足卻寂寞的神情。她說夢裏的沙子是白色的。   「不是純白的白色    ,」她說,「有點象雞蛋殼的那種白色。」   他笑出聲音來。他想起曾有一度每天早晨打兩個生雞蛋泡酒喝的愚蠢的自己。一個服兵役時認識的朋友說,這樣可以增強男子的能力。   她奇異地轉過頭來看他。   「即使是雞蛋殼罷,」他說,「也有好多種。」   她把他的右手拉到她的懷裏,卻怎麼也不讓他的手掌有意地、惡作劇地碰到她的碩然的乳房。她依舊把頭側靠著窗子的玻璃,凝視著窗外的暗夜   「就是那種白色。一望過去,蒼蒼茫茫,看不見邊際的白色且乾乾淨淨的沙子。」她說。   「總有幾棵仙人掌什麼的。」他調侃地說。她搖搖頭。   「或者幾個野牛的頭骷髏。」   她又肅穆地搖著頭。   她說第—次有這樣的夢,是在中學的時代。那寂靜的、白色的、無邊的沙的世界,使她駭怕。每次從沙漠的夢中醒來,她總要孤單地哭泣。有時甚至必須把被角塞進自己的嘴裡,才不致哭出聲音來。   「後來,我大了,大約習以為常了罷,」她說,「我逐漸能夠在夢裏凝視那一片廣袤的沙子。」   她便是這樣地對實體的沙漠發生了興味。   詹奕宏留下一小塊牛排,讓侍者撤去盤子。他用餐巾仔細地揩著嘴。原本就沒有什麼食慾的他的肚子,這時感到滿是蕃茄汁味道的飽脹。摩根索先生提議大家依次給兩位今夜的客人乾杯。詹奕宏看見劉小玲霍地站了起來,在那一瞬間,她婷婷地站著。   「不,」她說,「讓我謝謝大家。」   兩個洋人也跟著起立。全桌的人零亂地站了起來。詹奕宏低著頭,緊握著高腳的酒杯。   「不要忘了我們啊,劉小姐。」ALICE突然說。   他抬起頭,一眼就迎見劉小玲注視著他的憂愁的、微醉的眼睛。他看見她手握酒杯,向大家劃了一個邀飲的小圓弧。   她的豐腴的手指上,什麼也沒有戴。他無言地喝盡杯底原巳不多的果汁。大家重又落坐的時候,詹奕宏突然想起放在自己西裝口袋裏的戒子。他伸手去摸,它果然還在。那是和她現在戴著的項飾腰帶成為一套的銅戒,上面燒著統一的墨綠的燙金的雨荷圖案。那時候,原是準備過幾天去公證結婚時為她戴上,所以才放在他這一邊。   摩根索先生似乎在開始談論政治。   「SOB說,我們多國公司就是不會讓臺灣從地圖上抹除……」摩根索先生說,「SOB SAID THAT WE MNULTIN-ATIONAL COMPAN JES HERE WOULD NEVER LETTAIWAN WIPED OUT FROM THE MAP……」顯然是喝醉了酒的摩根索先生把臉湊向劉小玲,「奇怪吧,」他說,「我們美國商人認為臺北比紐約好千萬倍,而你們XX的中國人卻認為美國是X X的天堂。   詹奕宏看見劉小玲的臉僵硬地往後退。「我並不以為美國是個天堂……」她聰明得體地在「天堂」前面刪去「F……I N G」這個髒字。她沒有窘迫,沒有生氣,她甚至有些輕蔑著摩根索先生的失態。詹奕宏迅速地把視線移到牆上去。他覺得胃部有些發冷,腦筋逐漸地感到空漠。「她畢竟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他想。   "AND YOU F……ING CHI NESE THINK   THEUNITED STATES IS A F……ING PARADISE」摩根索先生說,「奇怪吧,達斯曼先生?」達斯曼呵呵嘩嘩地笑。A L-I C E不懂得英文骯髒字眼,卻天真地應和著笑。詹奕宏深深地吸一口氣。他的腦袋頓時空蕩起來。摩根索還在不住地咿咿哦哦地說著些什麼,但詹奕宏只覺得「F……ING CHINESE"在他的空曠的腦筋裏打轉。他忽然發覺他的手在不由自己地,微微地顫抖著。   他忽然說—— :   「先生們,當心你們的舌頭……」   他用英語說。但那聲音卻-出奇的微弱。除了林榮平,沒有人聽見他說了什麼。林榮平訝異地望著他。詹奕宏為自己怯弱的聲音深深地刺傷,並且激怒了。他霍然地站了起來。   「先生們,你們最好當心你們說的話。」   他說。他的臉色蒼白,並且急速地氣喘著。餐室裏頓時安靜了下來。似乎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以辭職表示我的抗議,摩根索先生,」詹奕宏說。他的臉苦痛地曲扭著,「可是,摩根索先生,你欠下我一個鄭重的道歉……」   「JAMES……」林榮平小聲說。   「象一個來自偉大的民主共和國的公民那樣的道歉。」詹奕宏說。   「怎麼回事,J.P」摩根索先生嚅然地說。   「JAMES,……」林榮平說。   詹奕宏猛然轉向林榮平,臉上掛著一個悲苦的、痛楚的笑。「J.P,」他改用台語說,「在蕃仔面前我們不要吵架,」他勉強地扮著笑臉,努力用平和的語調說:「你,我不知道。我,可是再也不要龜龜瑣瑣地過日子!」   他於是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餐室。   「詹奕宏!」   劉小玲忽然站了起來。」詹奕宏!」她喊著,提起觸地的長裙,追著詹奕宏跑出吊著溫馨,豪華的吊燈的餐室。 四、景泰藍的戒指   在大飯店的門外不遠的地方,劉小玲追上了詹奕宏。她抱住他的臂膀。他們默默地走在通往通衢大道的一條安靜的小斜坡上。她幾次偷偷地、掛心地看著他直視的側臉。方才為忿怒,悲哀,羞恥和苦痛所絞扭的臉已經不見了。他看來疲倦,卻顯得舒坦,祥和的這樣的他的臉,即使是她,也不曾見過的。   一輛計程車邀請似地在他們身邊遲緩地開著。詹奕宏和善地向司機搖了搖頭,那車子便一溜煙開向前去。在她沉默地望著遠去的車燈時,詹奕宏把她的右手拉了起來,把那一枚景豢藍戒指套了上去。   她開始流淚。   「別出去了,」他安靜地說,「跟我回鄉下去……」她一面拚命抑制自己不致放聲,卻一面忙不迭地點著頭。   「不要哭。」   他溫柔地說。   他忽而想起那一列通過平交道的貨車。黑色的、強大的、長長的夜行貨車。轟隆轟隆地開向南方的他的故鄉的貨車。 陳映真

  • 1生平及作品年表
  • 2出版書籍
  • 3作品評價
  • 4其他
  • 4.1陳映真:做祖國忠誠的兒子
  • 4.2面對病態的台灣
  • 4.3台灣社會的一面鏡子
  • 4.4戰鬥者常常是孤獨的
  • 5陳映真等三位台灣作家將加入中國作協
  • 5.1逐步吸收港澳台作家進入作協
  • 5.2政治上須擁護一個中國原則
  • 6陳映真,台灣的馬克思主義追求者
  • 7陳映真與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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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映真  陳映真(1937年10月6日~  ),台灣作家,又名許南村,本名陳永善。台灣省台北縣鶯歌鎮人,祖籍福建安溪。生於苗栗縣竹南一個篤信宗教的知識分子家庭。省立成功中學、淡江文理學院外文系畢業。曾任中學英文教師、外商公司職員,並參與「文學季刊」的創辦。1985年,他的養父去世,家道遽爾中落。中落的悲哀,使在他容易感傷的青少年時代留下了深深的印記。1968年,正當陳映真接受一個「國際寫作計劃」的邀請動身赴美時,以「閱讀毛澤東、魯迅的著作」、「為共產主義宣傳」的罪名被逮捕,判刑七年。出獄後,陳映真堅定地走上了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道路,堅持「建立民族風格,勇敢反映現實,為民眾服務,推動歷史前進」的創作方向。  1977年,圍繞鄉土文學問題展開一場大論戰,陳映真堅定地投入了維護鄉土文學的論爭,先後發表了《建立民族文學的風格》、《文學來自社會反映社會》、《「鄉土文學」的盲點》的文章,有力地反擊了御用文人對鄉土文學的圍剿,鞏固了鄉土文學的陣地。八○年代參與「文季」、「夏潮論壇」等雜誌的編務。在鄉土文學論戰的高潮,徐復觀先生曾公開讚許他為「海峽兩岸第一人」。1983年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邀請前往訪問,1985年11月,創辦了「人間」雜誌,1989年七月成立人間出版社,現該出版發行人。  陳映真的創作生涯可分三階段,最早期時的小說從1959到1965年,多為充滿憂鬱、苦悶的作品,表現在幾個自傳性的主題:貧困環境的悲情與苦悶心緒、對故鄉的離棄、與殘敗晦暗的市鎮,此時期的代表作為《我的弟弟康雄》、《家》、《鄉村的教師》;其後則以理性的凝視代替感性的排拒,作品發表在《現代文學》。受到當時「西化」狂潮的影響,將早期抒情風格納入現代主義的象徵架構中,以寬廣的角度處理台灣問題,表現在:「大陸人在台灣」的主題,代表作有《將軍族》;「知識分子的失落感」,代表作有《一綠色之候鳥》。而後陳映真的作品轉為理性的反省這時期的作品發表在《文學季刊》中。文字開始轉為清晰明朗,風格從「象徵」走向「寫實」,開始批判六○年代趕流行的知識份子之淺俗孤絕。這時期的代表作有《唐倩的喜劇》等。  近期的陳映真,則主要探討跨國企業對第三世界經濟、文化的侵略,以鮮明的意象描畫第三世界民眾的心靈污染、扭曲、頹廢,甚或抗拒與掙扎,如《夜行貨車》、《上班族的第一日》等。曾獲得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 生平及作品年表  

    陳映真像  1937年 出生於台灣竹南中港。  1950年 鶯歌小學畢業。  1954年 省立成功中學初中部畢業。  1957年 省立成功中學高中部畢業,入淡江英專。  1959年 第一篇小說《麵攤》發表於《筆匯》一卷五期。  1961年 淡江文理學院外文系畢業。  1963年 進入強恕中學擔任英文教師兩年半。  1965年 進入美商輝瑞藥廠。  1968年 應邀赴美參加國際寫作計畫前,因「民主台灣同盟」案被警總保安總處逮捕。十二月,判刑十年。蔣介石去世特赦出獄。十月,以筆名許南村發表《試論陳映真》一文,自我剖析,並由遠景出版《第一件差事》、《將軍族》兩書,復出文壇。  1976年 年初,小說《將軍族》遭查禁。十二月,《知識人的偏執》由遠行出版社出版。  1978年 十月三日,第二次被調查局拘捕,三十六小時後始釋放。  1979年 十一月,《夜行貨車》由遠景出版社出版。年內,與宋澤萊得第十屆吳濁流文學獎。七月,《雲-華盛頓大樓系列(一)》由遠景出版社出版。八月,與七等生赴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十月二日,以《山路》獲《中國時報》小說推薦獎。    1984年 《山路》、《孤兒的歷史、歷史的孤兒》由遠景出版社出版。  1985年 十一月,創刊《人間雜誌》。十二月,自選、插繪《陳映真小說選》,作為紀念人間雜誌創刊收藏版,計收入《將軍族》、《唐倩的喜劇》、《第一件差事》、《夜行貨車》、《山路》等五篇。  1987年 六月,《趙南棟》由人間出版社印行。七月,與康來新等合著的《曲扭的鏡子》,由雅歌出版社印行。九月,赴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作家寫作計畫成立二十周年誌慶。十一月,《趙南棟》增訂再版。  1988年 三月,陳映真作品集十五卷由人間出版社策畫印行。四月,參與籌組「中國統一聯盟」,任盟主席。六月,赴香港參加《陳映真文學研討會》。  1989年 四月,赴韓國採訪訪問。五月,赴美國加州波爾娜斯參加中國研討會。九月,《人間雜誌》因虧損停刊。  1990年 二月,率「中國統一聯盟代表團」到北京訪問。  1911年 八月,籌劃由人間出版社出刊「台灣政治經濟叢刊」。  1994年 二月,籌劃並執行日據台灣五十年《五十年枷鎖》照片展於台北新生畫廊,展出歷史珍貴照片三百餘幅。三月,報告劇《春祭》於十二日在台北國立藝術館公演,觀眾爆滿。  1996年 秋,中國社科院授予榮譽高級研究員。  1997年 二月,台、日、韓、沖繩「東亞冷戰與國家恐怖主義」研討會台灣主辦辦公室負責人。七月,《向內戰與冷戰意識形態挑戰》發表於「鄉土文學論戰二十周年回顧與再思學術研討會」。七月,受邀參加香港回歸大典。籌劃並執行香港百五十年照片展於台北市誠品書店。  1998年 八月,參加韓國濟州島「廿一世紀東亞和平與人權」研討會。十月,《陳映真文集》(小說卷、文論卷、雜文卷)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十月,參加黃春明作品研討會並發表論文。十月,獲中國人民大學授與客座教授稱號。  1999年 九月,小說《歸鄉》發表十月,受邀參加大陸建國五十年大典十一月,赴沖繩參加「東亞和平與人權」學術討論會。十二月,受邀參加澳門回歸大典。 出版書籍   1988年 《上班族的第一日》。台北:人間。  1987年 《山路》。台北:遠景。  1988年 《中國結》。台北:人間。  1988年 《文學的思考者》。台北:人間。  1988年 《石破天驚》。台北:人間。  1988年 《西川滿與台灣文學》。台北:人間。  1988年 《我的弟弟康雄》。台北:人間。  1988年 《走出境內的異國》。台北:人間。  1988年 《美國統治下的台灣》。台北:人間。  1988年 《愛情的故事》。台北:人間。  1988年 《思想的貧困》。台北:人間。  1988年 《唐倩的喜劇》。台北:人間。  1988年 《萬商帝君》。台北:人間。  1988年 《鈴鐺花》。台北:人間。  1988年 《鳶山》。台北:人間。  1988年 《鞭子和提燈》。台北:人間。  1972年 《陳映真選集》。香港:小草。  1975年 《第一件差事》。台北:遠景。  1975年 《將軍族》。台北:遠景。  1976年 《知識人的偏執》。台北:遠行。  1980年 《夜行貨車》。台北:遠景。  1984年 《山路》。台北:遠景。  1988年 《歷史的孤兒、孤兒的歷史》。台北:遠景。  1986年 《陳映真小說選》。台北:遠景。  1988年 《陳映真作品集》。台北:人間。  1983年 《雲》。台北:遠景。  1984年 《趙南棟及陳映真短文選》。台北:人間。 作品評價   文選自《當代文學史料影像全文系統》  陳映真的創作可分三階段,早期小說從1959到1965年,作品憂鬱、傷感,充滿苦悶;其後則以理性的凝視代替感性的排拒,冷靜而寫實的分析代替了煽情、浪漫的發洩,代表作有《將軍族》、《第一件差事》。近期的陳映真,則主要探討跨國企業對第三世界經濟、文化的侵略,以鮮明的意象描畫了第三世界民眾的心靈污染、扭曲、頹廢,甚或抗拒與掙扎,如《夜行貨車》、《上班族的第一日》等。 其他 陳映真:做祖國忠誠的兒子   不論今後的生活多麼艱難,我要把這支筆獻給我所愛的中國和她的人民。                                 ——陳映真  在陳映真被投入監獄的日子裡,父親第一次前去探望他的時候,曾經給他留下這樣一番話:「孩子,此後你要好好記得: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國的孩子;然後,啊,你是我的孩子。我把這些話送給你,擺在羈旅的行囊中,據以為人,據以處世……」   陳映真滿含熱淚地聽完父親的囑咐。他不是父親那樣虔誠的基督徒,他更願意把「上帝」詮釋為真理和愛。真理,愛,再加上中國人的意識,這正是陳映真所矻矻以求的!陳映真是祖國忠誠的兒子,赤子之心與日月同光。   師承魯迅的陳映真,是台灣文化界的一面旗幟。他迄今已經創作出數十篇(部)小說,還有大量的雜文和隨筆。他繼承了五四文化的傳統,以理性的、批判的筆觸,為台灣鄉土文學開闢了新的道路;當政治「台獨」和「文化台獨」甚囂塵上之時,他始終站在反民族分裂的第一線,並團結了一大批「統派」作家共同戰鬥。陳映真在《一本小書的滄桑》中說:「我總不能把文學僅僅當做流行時潮的遊戲,總是把文字看成對生命和靈魂的思索和吶喊。」   ——他更像是一位手執匕首和投槍的戰士! 面對病態的台灣   1937年11月6日,在台灣竹南中港的陳家,降生了一對雙胞胎,取名映真和映善。不到兩歲時,映善過繼給了三伯父,改名永善;接著生父全家又從竹南搬往桃園,兩兄弟不得不分開了,他們依依不捨。映真對映善說,你要是想我,就去照鏡子,一照鏡子,我就來了——這對雙胞胎長得很像。   1944年,日本對台灣的統治即將走到盡頭,盟軍的飛機在頭頂上飛來飛去。為躲避轟炸,生父和養父兩家都疏散到台北縣的鶯歌鎮。映真和永善終於又相見了,他們一同歡歡喜喜地入了鶯歌國小。一次,永善去生父家約小哥上學,卻在路上碰見了映真,他一臉蒼白地蹲在人家的廊下,直喊「肚子疼」。永善把小哥送回家,便一個人去上學。此後,映真再也沒能回到學校。永善每次到生父家探望小哥,都看見他痛苦不已地躺在床上。後來他便住進了台北的醫院。幾天後,生父捧著白色的骨灰盒,走出了車站……   那年他倆九歲。小哥的夭折使永善異常悲傷,他終日流淚哭泣。這是他初嘗死別,他無限寂寞。他覺得失去了一個對等的自我,他覺得小哥的生命已經融入自己的身體。多年以後,當陳永善第一次發表作品時,署的筆名是陳映真。   父親問他:「為什麼要用真兒的名字作筆名呢?」   陳映真回答:「這樣,我們就一起活著。」   半年以後,鶯歌鎮突然響起了鑼鼓,舞獅隊興高采烈地從學校旁邊舞過去。陳映真聽見人們奔走相告:「日本崽打輸了!台灣光復了!」他還看見五六個台灣籍日本兵,穿著破舊的日軍軍服,唱著日本軍歌,踏著疲憊的步伐,漸行漸遠。   光復之後,國民黨軍隊敗退到台灣,一時的喜悅很快便被恐怖氣氛所替代。1947年春天,二二八事件發生,國軍21師橫掃台北,製造了一場血雨腥風。在鶯歌鎮的小火車站上,年僅十歲的陳映真看見一位外省客商被當地人打倒在地,衣服和鞋子上浸著血漬。   1950年春天,陳映真上小學六年級。他從《中央日報》上得知,在朝鮮,中國人又和美國人打起來了。而在台灣,白色恐怖也愈益濃重。給他代過課的吳老師半夜裡被人用吉普車帶走了,留下白髮蒼蒼的母親在土屋中悲泣。他家後院住的外省人陸家兄妹倆,也分別在鶯歌鎮和台南糖廠被捕。若干年後,陳映真在《鞭子與提燈》中曾經深情地回憶起這對兄妹。   陳映真的初中是在台北上的。越接近蔣氏父子的統治中心,他越強烈地感覺到殘酷和肅殺的存在。走出台北火車站的檢票口,他每每能看到執槍的憲兵在柱子上張貼告示,上面寫的無非是「加入朱毛匪幫」、「驗明正身,發交憲兵第四團,明典正法」之類令人心驚的文字。   其間,有些事對陳映真來說至關重要。大約是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在生父的書房裡翻出了一本魯迅的《吶喊》,他讀了,但似懂非懂。到了初三,他重讀這本書。從那以後,《吶喊》便成了陳映真的另一種教科書。關於魯迅的《吶喊》,陳映真如是說:「幾十年來,每當我遇見喪失了對自己民族認同的機能的中國人;遇見對中國的苦難和落後抱著無知的輕蔑感和羞恥感的中國人;甚至遇見幻想著寧為他國臣民,以求取『民主的、富足的生活』的中國人,在痛苦和憐憫之餘,有深切的感謝——感謝少年時代的那本小說,使我成為一個充滿信心的、理解的,並不激越的愛國者。」   1954年,陳映真考入成功中學高中部,這時他開始較多地接觸外國文學,尤其是俄羅斯作家契訶夫、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和岡察洛夫等人的作品。從他早期的小說中,不難看出契訶夫等人的影響。   1957年5月,就在陳映真即將高中畢業時,爆發了反美、攻打美國大使館的「劉自然事件」。陳映真不顧警察總局的戒令,不聽學校的勸阻,和同學陳中統一道,寫了一張大標語,然後翻牆出去,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拿著標語,急急趕往美國大使館……之後,陳映真受到刑警總隊的傳訊,總隊長還一再查問誰是背後指使者。   這一時期,因為養父去世,家境每況愈下。儘管如此,陳映真依然情緒飽滿,他陷入了另一種「狂熱的飢餓」:他讀了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讀了艾思奇的《大眾哲學》,讀了日譯本的《紅星照耀中國》,讀了馬列選集第一冊和《聯共黨史》、《政治經濟學教程》,甚至讀了毛澤東寫的小冊子。   與此同時,陳映真也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作生涯。 台灣社會的一面鏡子

    陳映真參加工人遊行示威活動  著名台灣文學研究專家趙遐秋指出:「陳映真的許多小說,寫在一個時代風雲變幻急速、社會生活動蕩激烈的台灣,現實主義的藝術法則讓他獨領風騷,成為台灣社會的一面鏡子。他的小說所涉及的問題,所進行的批判和否定,使他成為了那一段歷史、那一個時代、那一個社會中的人們,特別是知識分子中間的先覺者、先驅者。」   高中畢業後,陳映真帶著一筆昂貴的學費,進入淡水英專。大二時,成功中學的校友、《筆匯》主編尉天驄託人向陳映真約稿。在1959年9月《筆匯》第5期上,發表了陳映真的處女作《麵攤》。從那時起,到1961年,陳映真又發表了《我的弟弟康雄》、《家》、《鄉村的教師》、《死者》、《故鄉》、《祖父與傘》、《貓它們的祖母》、《那麼衰老的眼淚》、《加略人猶大的故事》和《蘋果樹》等作品。破敗的市鎮,貧困的家境,少年的迷惘和失落,加上鄉愁和青春期性意識的覺醒,構成了這些作品的基本格調:傷感、憂鬱、蒼白而且苦悶。   在以許南村為筆名發表的《試論陳映真》一文中,陳映真這樣剖析自己:「1958年,他的養父去世,家道遽爾中落。這個中落的悲哀,在他宜感的青少年時代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另一方面,在反共的恐怖的天羅地網中,陳映真的思想日益激進,由此也帶來他內心的激忿、焦慮和孤獨。他早期作品中那種蒼白慘綠的色調,就根源於此。   從陳映真最初的創作,便能看出中國新文化運動,尤其是魯迅對他的影響。   1962年,陳映真按規定去軍中服役,1963年退役後,入台北強恕中學執教英文。翌年又辭去教職,進入一家跨國公司——美國輝瑞藥廠工作。在軍隊、學校和外企的經歷,使陳映真對台灣社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的文學風格也為之一變,這種變化到1966年前後尤其明顯。在《試論陳映真》一文中,陳映真本人也談到這種轉變:「契訶夫式的憂悒消失了」,「嘲諷和現實主義取代了過去長時期的感傷和力竭、自憐的情緒,理智的凝視代替了感情的反撥;冷靜的、現實主義的分析取代了煽情的、浪漫主義的發抒。」   1964年1月,陳映真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重要作品——《將軍族》。   大陸老兵三角臉和台灣姑娘小瘦丫頭,隨同一個康樂隊四處巡迴演出。三角臉獨身一人,境遇凄涼;小瘦丫頭先是被賣進妓院,逃出以後命運也未能有所改變。得知小瘦丫頭的身世之後,老兵給她留下3萬元錢,悄悄地離開了。當他偶然再遇見小瘦丫頭時,她的境遇不僅毫無改觀,而且眼睛也給弄瞎了一隻。在老兵和小瘦丫頭之間,不僅僅是相互憐憫,還有貧賤人的愛情,但最終他們以死亡的方式實現了結合。   在《將軍族》中,陳映真最早涉及「大陸人在台灣」這一主題。作品一發表便受到廣泛關注,評論家齊益壽認為,它奠定了陳映真在短篇小說界的重要地位——「人物的鮮活蹦跳,理念和情節的融合無間,深刻的憫人情懷,都使人讚嘆不已。」   1963年至1967年,陳映真還發表了《文書》、《一綠色之候鳥》、《兀自照耀的太陽》、《唐倩的喜劇》和《第一件差事》等作品。其中的《唐倩的喜劇》是陳映真過渡期的標誌性作品,它以批判和嘲諷的筆調,描寫了女主人公戀愛、試婚和結婚的過程,無情地抨擊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台灣知識界的崇洋媚外和對西方思潮的盲目推崇。   這期間,陳映真還與同仁一起組織了一個讀書會,以學習《毛澤東選集》和有關中國革命的書籍為主。1965年,陳映真為讀書會翻譯了《共產黨宣言》以供學習。以讀書會為基礎,陳映真成立了左派組織「台灣民主同盟」,他也因此而罹禍。1968年5月,陳映真和他最小的胞弟,被一個偽裝成記者的偵探出賣,先後被捕。經過偵訊,陳映真等人被送往景美的軍法處。中秋節到了,好友尉天驄帶著月餅前去探監。見面時,他極力安慰陳映真說:「不要泄氣,你又沒幹什麼事!」但到了年底,他卻得知當局以叛亂罪判處陳映真十年徒刑。1970年春節前,陳映真被移送到台東泰源監獄,然後是綠島集中營。   陳映真稱自己:綠島的風聲、浪聲所代表的精神的人。   陳映真系獄七年,直到1975年7月蔣介石病故,才被特赦出獄。他被隔離在小島的高牆之內,忍受著「洶湧的孤獨」,而外面的朋友也並沒有忘記他。1970年2月,尉天驄在《文學季刊》上發表了陳映真入獄前創作的小說《永恆的大地》,1973年8月又發表了他的《某一個日午》;只是小說改換了署名,陳映真習慣使用的「伊」也一律改為「她」。與陳映真素昧平生、遠在美國威斯康辛的劉紹銘,於1972年搜集整理了陳映真的18篇小說和3篇評論,編成《陳映真選集》,由香港小草出版社出版。選集的出版對國民黨政府形成了「一種文化壓力」。   出獄後,陳映真就職於另一家跨國公司——美國溫莎藥廠。出獄之後的第三年,陳映真捧出了兩篇力作——《賀大哥》和《夜行貨車》。《賀大哥》描述了一位參加過越戰的美國退伍軍人的遭遇,表現出了對侵略戰爭的批判精神,揭示了戰爭對人性的摧殘。而《夜行貨車》則通過兩男一女之間的感情糾葛,揭示了在跨國企業這一龐然大物的陰影下人的異化;它表明陳映真小說創作的視野擴大了,他開始關注企業與人的關係,開始關注第三世界存在的普遍問題。   《夜行貨車》是陳映真以外國公司為背景的「華盛頓大樓」系列的第一篇作品,之後他又完成了《上班族的一日》、《雲》和《萬商帝君》。1983年,陳映真將這4篇小說結集出版,他在該書的序中說:「《華盛頓大樓》系列作品,主要和基本的,不在於對企業和它的行為作出分析和批判。文學和藝術,比什麼都更以人作為中心和焦點。現代企業行為下的人,成為『華盛頓大樓』系列的關心的主題。」也就是說,陳映真最關注的,是台灣資本主義化和半殖民地化背景下的文化衝突、人性矛盾和人性異化的問題。最能體現這一點的是《萬商帝君》。這部中篇小說通過兩條線索、三個人物,著力塑造了「跨國公司的必然性格」。小說中的劉福金和陳家齊,都屬於被跨國企業異化了的人物,他們徹底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民族意識和民族文化精神,進而向跨國企業俯首稱臣;和這兩個人相比,另一個人物林得旺更可悲,他因為欲做奴隸而不得,竟患上妄想症,成為一個瘋子。   1979年10月,陳映真再次被台灣當局拘捕,理由是「涉嫌叛亂,拘捕防逃」。好在這一次36個小時後他就獲得保釋。   1983年,陳映真先後發表了《鈴璫花》和《山路》。這兩部小說對台灣歷史上的五十年代,對白色肅殺的政治氛圍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和批判。陳映真在《凝視白色的五十年代》一文中說:「在激蕩的中國近代史中,理想的追求、幻滅和再探索的不間斷的過程下,中國人民、知識分子和青年,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然而,人們總是夸夸其談,甚至於森森然論說著那表面的過程,卻極少探視在那過程下,在遙遠、隱秘的囚房裡和刑場上,孤獨地承受一時代的殘虐、血淚、絕望、對自由的最饑渴的嚮往、對死亡的最逼近的凝視、對於生人最熱烈的愛戀……的無數年輕、純潔、正直的生命。」《鈴璫花》通過兩個貪玩的小學生的純真眼光,透視了當時的白色恐怖,塑造了憂國憂民的愛國志士高東茂的形象。《山路》則描寫了「叛亂犯」黃貞柏的女友、出賣革命者的蔡漢廷之妹蔡千惠三十年肉體和精神的痛苦,揭露了台灣當局對「只是一心要為別人的幸福去死」的革命青年的殘酷迫害,同時展示了同情革命的善良女子蔡千惠的崇高品質。   1987年發表的《趙南棟》,追憶了革命者宋蓉萱英勇就義時的悲壯場面,描述了另兩位革命者被囚禁幾十年的生活,同時對烈士後代在台灣資本主義化過程中的墮落和異化進行了批判。   1987年之後,作為思想者和文論家的陳映真十分活躍,而作為小說家的陳映真卻沉寂了12年。直到1999年,他才又以嶄新的姿態出現;在其後的三年里,他連續發表了三篇小說——《歸鄉》、《夜霧》和《忠孝公園》。   依然是那個攜風帶雷的陳映真,依然是那個對政治有著敏感嗅覺的陳映真,依然是那個充滿文學激情而又富於理性批判精神的陳映真!   《歸鄉》以一位台灣農家子弟、國民黨老兵的際遇,凸顯出過去與現在、大陸與台灣這一主題:歸鄉之路就是結束民族分裂,實現祖國統一之路。《夜霧》則以札記的形式,描述了兩進兩出國民黨特務機關的李清皓因精神壓力導致精神分裂,最終自殺身亡的過程,以此揭露了幾十年黑暗統治的歷史。   中篇《忠孝公園》是陳映真用心經營的一部作品,是他數十年來苦苦思索的結果,堪稱傑作。   小說以2000年台灣「總統」大選,「台灣人開始當家作主」為背景。小說中有兩個主要角色,一個是台灣籍日本兵林標,一個是東北籍老牌特務馬正濤,陳映真意圖借這兩個人物,對台灣這箇舊殖民地持續至今的精神上的荒廢進行「嚴峻的清理」,他認為這是一件久經擱置、急迫地等待解決的重大問題。1944年,日本人在台灣全面開展「皇民化運動」,尚未被「鍛煉」成「皇民」的林標被征入伍,變為日軍的一員,變為「天皇陛下堅強的盾甲」,隨後走上東南亞的戰場。日本戰敗時,他「一時失去了與日本人一起為敗戰同聲慟哭的立場」,而憑空而來的戰勝國國民的身份也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歡心和驕傲,他陷入尷尬的境地。到了七十年代,當年和他一同入伍的曾金海找到他,他們一起向東京地方法院提出戰爭補償的問題,卻被駁回,理由是他們已經喪失日本國民資格。在索賠的過程中,國民黨政府則以他們曾經幫助日本人打中國人為理由,拒絕出面。他們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後來台灣換了「自己的政府」,而這個政府也不願為老兵們出面:「我們的政府特別需要日本支持,不能為難日本,因小失大。」他們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林標感覺受到了愚弄和欺騙,他至死都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歸屬在哪裡。狡詐、兇殘、十惡不赦的大特務馬正濤,經歷過偽滿洲國時期、國民黨統治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他不斷地變身,甚至曾向共產黨自首,後因為害怕自己罪大惡極難得饒恕,又出逃到台灣。但很快,「台獨」勢力開始不斷地製造省籍矛盾,馬正濤實實在在地感到「路的兩頭都被堵死了」:在台灣,他是外人;回大陸,他的罪惡歷史不好交待。馬正濤從不安到憂悒再到絕望,甚至想到自殺,但他卻從未想到過要對自己的過去進行自責和反省。在這裡,陳映真以馬正濤的人生活動,透視了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國的政治風雲。   陳映真至今共創作了36篇(部)小說,基本上都是具有批判精神的現實主義之作。趙遐秋教授說:「陳映真是中華民族的驕傲。他用他的筆,為我們描繪了在民族分裂、國土分裂的時代下動蕩不安的台灣社會,反映了在這樣的社會裡各種各樣人的生存狀態和複雜的文化心態,表現出了台灣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方面。從這個意義上說,陳映真正是當代台灣社會的一面鏡子。」 戰鬥者常常是孤獨的

    陳映真訪問台灣老作家楊逵   在台灣,陳映真常常感覺到巨大的孤獨。   台灣《聯合報》上的一篇文章這樣說:「國民黨時代,他被視為左派,因為閱讀『匪區』禁書;民進黨執政,他是不正確的統派,甚至在國民黨也逐漸對統一噤聲之際,政治的陳映真,立場更趨邊緣。」甚至在大陸,也經常有人說他「左」。   1977年至1978年,台灣發生了鄉土文學論爭。這場論爭實際上是對殖民地和封建文化的一次大清理,是對文化界盲目西化所進行的大批判;絕大多數作家、評論家認為,鄉土文學應有強烈的中國主體意識,它不是屬於某一階層或某一地區的,它應該回歸於現實主義,回歸於民族文化的方向。在這場論爭中陳映真旗幟鮮明,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文化上精神上對西方的附庸化、殖民地化——這就是我們三十年來精神生活的突出特點。」他認為鄉土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是現在條件下中國民族文學的重要形式」。他充分肯定了鄉土作家的成就,認為這些作家「批判了台灣在物質上和精神上殖民地化的危機,從而在台灣的中國新文學上,高高舉起了中國的、民族主義的、自立自強的鮮明旗幟!」論爭中也出現了不和諧音,那就是個別人對「台灣主體意識」的強調,這為以後的「文學台獨」埋下了伏筆。   「台獨」勢力最早產生於境外。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隨著台灣社會的巨大變革,在「爭民主、爭人權」的外衣下,「台獨」分子開始大肆活動,「文學台獨」勢力也終於登台表演。1977年,葉石濤的《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一文,最早敲響了「文學台獨」出台的鑼鼓。其後,經過葉石濤及其追隨者彭瑞金、張良澤、陳芳明等人鼓噪,把「文學台獨」的思潮與活動推向極致,以至於公然叫嚷「台灣和中國是兩個不同的國家」、「台灣文學是獨立自主的文學」、「中國文學與日本、英、美、歐洲文學一樣,是屬於外國文學的」。台灣有的大學甚至設立了台灣文學系,與英文系、中文系並列。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葉石濤和他的追隨者更加放肆,聲稱台灣「一直是『漢番雜居』的移民社會,因而發展了異於大陸社會的模式和民情」。在由他編撰的《台灣文學史綱》里,他聲稱「台灣新文學必須走上自主性的道路」。在他的《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中,他玩命地強調「台灣立場」和「台灣意識」。到了1995年,葉石濤更是赤膊上陣,胡說什麼「台灣和中國是兩個不同的國家,制度不同、生活觀念不同、歷史境遇和文化內容迥然相異」,「台灣新文學是獨立自主的文學」。葉石濤還對陳映真進行了攻擊:「陳映真等新民族派作家是……民族主義者,他們是中國民族主義者,並不認同台灣為弱小新興民族的國家。」   當「文學台獨」甚囂塵上,大有成為台灣文化「主流」的時候,是陳映真一直站在最前線,充當「統派」旗手的角色,和文化界的「台獨」分子進行了堅決的鬥爭。他先後寫出了《「鄉土文學」的盲點》、《文學來自社會,反映社會》、《建立民族文學的風格》、《中國文學與第三世界文學之比較》等文章。陳映真認為,台灣被西班牙、荷蘭佔領過,後又受日本統治50年,和其他省相比有其複雜的一面,但更多的還是它的中國屬性,台灣文學也沒有因為這種特殊性,發生非同於中國文學的質變。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陳映真撰寫了大量批判新分離主義和「文學台獨」的檄文,僅1987年,他就先後發表了《「台灣」分離主義知識分子的「盲點」》、《關於文學的一島論》、《為了民族的和平與團結》、《何以我不同意台灣分離主義》和《國家分裂結構下的民族主義——「台灣結」的戰後之分析》等近十篇批判文章。   「文學台獨」的另一代表人物陳芳明,見大陸學者撰寫的《台灣文學史》出版,大喊「狼來了」,然後便摩拳擦掌,要寫自己的、「雄性」的《台灣新文學史》。在這部文學史里,陳芳明把中國和日本侵略者同等對待,離開文學大講什麼「復權」、「復國」。陳芳明的《台灣新文學史的建構與分期》一文1999年8月在《聯合文學》發表之後,引起了陳映真的警覺和義憤,於2000年7月發表了《以意識形態代替科學知識的災難》一文,對其進行了嚴正批判。8月,陳芳明發表了攻擊陳映真的《馬克思主義有那麼嚴重嗎》。9月,陳映真發表了反駁文章《關於台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10月,陳芳明發表《當文學戴上馬克思面具》,對陳映真進行恐嚇和詆毀。12月,陳映真發表了總結性的「休戰」文章《陳芳明歷史三階段論和台灣新文學史論可以休矣》。   在《聯合文學》上進行的、持續了一年半的「雙陳」大戰,對壘者一方是統派的思想家,另一方是獨派的「理論權威」。論戰中,陳映真發表的反駁文章,其中有兩篇分別長達34000字和28000字。   「雙陳」大戰爭論的並非學術問題,而是台灣的社會性質、台灣應該向統一還是向獨立的路線走等大是大非問題。針對「戰後台灣被中國再殖民」的謬論,陳映真反駁說,這種分離說不符合歷史事實,由於日本投降,台灣文學從此與祖國文學有了更頻繁的交往,並由此名正言順地成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分。   陳映真以統派為榮,自稱是「死不改悔的統派」。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他也一直在和政治「台獨」、「文化台獨」進行著激烈的較量,儘管台灣的政治形勢於他越來越不利,但他從未退卻過。   陳映真始終在為中華民族的利益,為繼承和發揚中華文化而戰鬥! 陳映真等三位台灣作家將加入中國作協   中國作協近日在網上公示2010年作協會員發展名單,其中陳映真等三位台灣作家也在名單中。這是繼去年金庸等港澳作家加入作協之後,首次有台灣作家進入中國作協。據了解,中國作協2010年度會員發展工作從1月份開始,6月8日起在網站上公示擬發展名單,如有讀者發現有涉嫌剽竊、抄襲他人作品者,可在公示期內舉報。 逐步吸收港澳台作家進入作協   這份名單中有三位台灣作家的名字:朱秀娟、陳永善(陳映真)、曾瞬旺(莫那能)。其中,陳映真是台灣著名作家。在台灣白色恐怖時代,陳映真曾被台當局以「組織聚讀馬列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及為共產黨宣傳」等罪名逮捕。朱秀娟以寫商場小說著稱,《女強人》是其代表作。莫那能是台灣原著民詩人,《美麗的稻穗》是他唯一的作品集,被評論界認為唱出了原著民的憤怒與希望。  昨日,中國作協新聞發言人陳崎嶸對南都記者表示,將逐步吸收港澳台的作家進入作協,去年有金庸等港澳作家,今年發展台灣作家,有利於加強大陸和台灣地區文藝界的合作和交流,增強兩岸作家同源同種同文的共識。 政治上須擁護一個中國原則   陳崎嶸稱,三位作家都是有意願加入、主動提出申請的。由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陳建功和趙遐秋教授作為介紹人。  記者從著名台灣出版人吳興文處了解到,陳映真作為中國人民大學客座教授,因為兩次中風,近年來長期住在北京進行治療。去年台灣舉辦陳映真創作50周年紀念活動,陳映真本人也沒有出席。記者問及此事,陳崎嶸表示陳映真最近身體狀況很好,與作協保持著良好的聯繫。至於陳映真是否會像金庸一樣擔任作協的職務,陳崎嶸表示為時尚早,還未到考慮此事。  陳崎嶸還說,台灣地區作家加入中國作協需要有三個條件:政治上擁護一個中國原則;在台灣地區文學上有較大的成就,又具備一定的影響;他本人也有加入中國作協的願望。  此外,盛大文學最受歡迎的「大神」級網路作家之一唐家三少也出現在作協的擬發展名單上。(2010-06-11 來源:南方都市報) 陳映真,台灣的馬克思主義追求者   陳映真始終堅持中國統一的主張,1988年,並與胡秋原等人成立「中國統一聯盟」並擔任首屆主席;事實上他的許多作品都在他對此相關的理念規範下成型;然而,身為台灣文學重要旗手,陳映真也常因個人色彩過於濃厚成為當代最被議論的小說家之一。  1994年2月,陳映真於台北市新生畫廊籌劃關於日據台灣五十年《五十年枷鎖》照片展,展出歷史照片三百餘幅。 1997年7月,受邀參加香港主權移交大典,籌劃香港殖民時期照片展於台北市誠品書店;,也參與1999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五十周年大典」;並在1999年12月,受邀參加澳門回歸大典。  2000年,陳映真在《聯合文學》雜誌九月號發表《關於台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答陳芳明先生》一文透露:余光中曾將陳映真文章中的引述馬克思之處一一標出,加上批註,從香港寄去美國給陳芳明,輾轉交給當時「國防部總政戰部主任」王升,告密陳映真有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這在當時戒嚴的台灣島上是「必死之罪」,陳映真在鄭學稼力勸千萬不能以鄉土文學興獄,徐復觀、胡秋原等人力保之下,僥倖躲過這場災禍。  2004年,雲門舞集將陳映真小說《將軍族》、《兀自照耀著的太陽》、《哦!蘇珊娜》、《山路》、《雲》等篇章改編為舞劇《陳映真 風景》。  陳映真在1977年與陳麗娜結婚,1990年後經常進出中國大陸並常居北京,1996年獲中國社科院授予榮譽高級研究員;2006年9月26日在北京第一次中風入住朝陽醫院,病情曾改善轉至普通病房,至10月16日再度中風陷入重度昏迷,被安排於該醫院「重症監護室」。  對於陳映真的「馬克思烏托邦情節」,許多人都是站在「真理」、「理想」的立場上給予支持,有人說:無論如何,台灣社會應該深深感謝陳映真與《人間》雜誌曾經帶來的啟蒙與衝擊。事實上,《人間》從一九八五年開始散發的幽微亮光,從來不曾真正熄滅,而是以忽明忽暗的方式,留藏在當年每一個曾經被《人間》震撼者的內心深處;總有一天,那個洋溢著理想主義、人道關懷色彩的反叛年代,終究會在生命中某個特殊時刻被再度記起。 陳映真與魯迅   1993年,陳映真發表《后街》,談他自己的創作歷程,其中幾次提到魯迅。這是陳映真對他早年精神構造的形成所作的最詳盡的追憶。去年,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上,專門研究中國現代史的沈松喬發言,他說: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常把中國的舊社會比喻為「吃人」的社會,這是魯迅在《狂人日記》里首先談到的,後來,陳映真的《鄉村的教師》也提到「吃人」的問題。   《狂人日記》是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也是新文學革命以後所發表的第一篇具有重要性的白話小說。可以這樣說,《狂人日記》本身就像「很好的月光」,照亮了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的眼睛,讓他們從發昏狀態覺醒,讓他們清楚看到,自己一向是生活在「吃人」的社會中,而且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這就是魯迅的《吶喊》,特別是《狂人日記》,在少年陳映真心靈中所產生的重大作用。陳映真在《后街》中,談到他小時候看到二·二八事件片段,談到1950年他的一位小學老師和他家後院外省人家庭的一對兄妹在白色恐怖中被帶走,談到1951年他每天在台北車站出口看到大張告示,上面一排用猩紅硃墨打著大勾的被槍決的名單。然後在初中時,他無意中找到了《吶喊》,在不斷的閱讀下,終於有了「較深切的吟味」。陳映真的長期「吟味」之後,體認到什麼呢?我認為可以在分析《鄉村的教師》後清楚地看出來。  《鄉村的教師》寫於1960年8月之前,小說的主角是一位光復後一年才從南洋戰場回來的台灣青年,由於從小愛讀書,回來後被推舉到山村小學任教。陳映真把他塑造成一位具有民族意識、同時也具有左傾的階級意識的青年。這篇小說有幾個地方值得注意:首先,是其中所表現的濃厚的中國情懷,對中國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嶽、每一個都市的感情。其次,他所描繪的那一幅老大中國積重難返的圖像,當然可能得之於魯迅《狂人日記》《孔乙己》《葯》《風波》《阿Q正傳》那些氣氛灰暗、然而讓人印象強烈的小說。最後,他對吳錦翔沉溺於中國情懷的那種「美學態度」加以有意識的嘲諷,無疑透露了他在國民黨統治下不能真正為自己的國家、民族盡一己之力而感到的強烈的頹喪和憤激。  「一入晚,便看見一輪白色而透明的月掛在西山的右首……」「一輪白色而透明的月」,這是多麼熟悉的句子,它讓我們想起《狂人日記》中讓人感到可怕(因為它使人清醒)的、貫串於全篇之中的「很好的月光」。陳映真寫這一段時,恐怕是意識到魯迅這一「月光」的,因為吳錦翔正是在「白色而透明的月」中「看清」了「改革這麼一個年老、懶惰卻又倨傲的中國的無比困難」。就在不斷的縱酒之後,吳錦翔終於忍不住說出,他在南洋吃過人肉。狂人意識到自己也「參與吃人」,想要自其中超越出來,而吳錦翔則只能清醒地承認,自己也在吃人,但絕對無法跳脫出來——自殺是他惟一解脫之道。  《鄉村的教師》是陳映真早期極重要的作品。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陳映真如果沒有真正「吟味」過《吶喊》,是不可能寫出《鄉村的教師》的。長期以來台灣很少人真正了解過早期的陳映真,因為他超出他的時代太遠了。  在《狂人日記》中,瘋狂者反而是清醒者。不過,在陳映真的早期小說中,也曾有一篇以類似的方式來描寫瘋狂者。這一篇《凄慘的無言的嘴》,我一直留有深刻的印象,但似乎很少看到有人加以討論。小說的主角正住在精神病院療養,即將痊癒,被允許到院外散步。主角在外面散步時,被許多走動的人群吸引著。聽說殺人了,他也跟過去看。死者是一個企圖逃跑的雛妓,被賣了她的人從背後用起子刺死的。在將莎士比亞的詩句轉用來描述被迫害、被殺害的雛妓的屍體上的傷口時,陳映真在這一刻將精神病和苦難聯繫起來,並賦予他的小說以象徵意義。這是一個瘋子看出來的,這樣的設計讓人想起《狂人日記》,雖然大半的敘述技巧和文學風格顯然和魯迅大異其趣。再進一層講,《狂人日記》講的是「吃人」,這一篇則是轉換角度,把「被吃者」展示給我們看,並藉此而呈現出一幅吃人的世界,同時也映襯了一個到處是精神病人的世界,而就是一個即將痊癒的精神病人才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在小說的結尾,主角向醫生講述了他的一個「夢」。「夢見我在一個黑房子,沒有一絲陽光。……」這裡的「黑房子」很容易聯想到《吶喊·自序》中的「鐵屋」。「後來有一個羅馬的勇士,一劍畫破了黑暗,陽光像一股金黃的箭射進來。」「陽光像一股金黃的箭射進來」這一句,突然讓我想起魯迅《故鄉》中極為著名的那一段:「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儘力的刺去……」「金黃的圓月」這一意象,在結尾處又重複了一次,而那個手捏鋼叉的少年是否也可以化身為一個拿著劍的羅馬的勇士呢?所以,我們看到魯迅的狂人、鐵屋、「金黃的圓月」,都融入了這一篇《凄慘的無言的嘴》中。  《鄉村的教師》和《凄慘的無言的嘴》,是我能找到的陳映真最接近魯迅的兩篇小說,這兩篇小說,無疑在陳映真的早期作品中居於中心位置,魯迅認識封建社會的方式,成為陳映真在白色恐怖時代批判台灣社會的基礎。(2009年11月08日 來源:文藝報 作者:呂正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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