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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點綴瓊枝膩——李清照詠梅詞賞析

李清照喜愛花類,尤其對梅花情有獨鍾。其詞中出現梅花意象的有十多首。詞人熔鑄其親身經歷和深刻的感受,在客現景物里寄寓她的歡笑、苦淚、愁思,營造了一幅幅情景交融、意境深遠的梅花圖。

李清照的創作以「南渡」為界,分為前後兩個時期。她的詠梅詞大致也是這樣。南渡前,李清照的「梅花詞」,表現其青春時期的感情生活,梅花意象蘊涵著詞人對美好青春的自豪、自信和淡淡的惜花傷春情懷。

先看她的《浣溪沙·髻子傷春慵更梳》:

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雲來往月疏疏。

玉鴨熏爐閑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遺犀還解辟寒無?

此詞表現的是傷春情態。上片運用了由人及物、由近及遠、情景相因的寫法,深刻生動;下片通過富貴華麗生活的描寫,含蓄地反襯傷春女子內心的凄楚。全詞運用正面描寫、反面襯托的手法,著意刻劃女主人公孤寂的心情;寓傷春之情於景物描寫之中,格高韻勝,風格清麗,富有詩的意境。

起句開門見山,點明傷春的題旨。其時詞人結婚未久,丈夫趙明誠外出為官,丟下她空房獨處,寂寞無聊,以至連頭髮也懶得梳理。

自第二句起至結句止,以寫景為主,景中寓情。「晚風庭院落梅初」,是從近處落筆,點時間,寫環境,寓感情。「落梅初」,即梅花開始飄落。深沉庭院,晚風料峭,梅殘花落,環境凄涼,一種傷春情緒,已在環境的渲染中流露出來。「淡雲來往月疏疏」,寫詞人仰視天空,只見月亮從雲縫中時出時沒,灑下稀疏的月色。「來往」二字,狀雲氣之飄浮,極為真切。「疏疏」用以表現雲縫中忽隱忽顯的月光,也恰到好處。

下片寫室內之景。詞人也許在庭院中立了多時,愁緒無法排遣,只得回到室內,而眼中所見,仍是凄清之境。「玉鴨熏爐閑瑞腦」,瑞腦香在寶鴨熏爐內燃盡而消歇了,故曰「閑」。詞人冷漠的心情,本是隱藏在景物中,然而通過「閑」字這個小小窗口,便悄悄透露出來。「朱櫻斗帳」,是指綉有櫻桃花或櫻桃果串的方頂小帳。紅櫻斗帳為流蘇所掩,其境亦十分靜謐。

詞的結句「通犀還解辟寒無」,「通犀」,即通天犀,是一種名貴的犀牛角,遠方列為貢品。據《開元天寶遺事》卷上說,開元二年冬至日,交趾國進貢犀牛角一隻,色黃似金,置於殿中,有暖氣襲人,名曰辟寒犀。此處指一種首飾,當是犀梳或犀簪,尤以犀梳為近。結句如神龍掉尾,回應首句。詞人因梳頭而想到犀梳,因犀梳而想到辟寒。所謂「辟寒」,當指消除心境之凄冷。詞人由於在晚風庭院中立了許久,回到室內又見香斷床空,不免感到身心寒怯。此句,反映了她對正常愛情生活的追求。

梅花在這時已納入了詞人的視野和筆觸,且代表著美好的春光和主人公的青春年華,詞人因為「落梅初」而引起惜春的淡淡憂鬱和青春期瀲灧的輕愁。在這裡,詞人用一顆異常細膩的心去敏銳地感知大自然的細微變化,再通過十分文雅優美的筆觸,描繪出一種凄迷的詞境,在淡淡的憂傷中顯示出其前期生活的從容優裕。

再看《漁家傲·雪裡已知春信至》: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

浴也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

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此詞吟詠寒梅。上片寫寒梅初放,表現梅花的光潤明艷,玉潔冰清;下片寫月下賞梅,側面烘托梅花的美麗高潔。寫梅即寫人,賞梅亦自賞。全詞由月光、酒樽、梅花織成了一幅如夢如幻、空靈優美的圖畫,讚頌了梅花超塵絕俗的潔美素質和不畏霜雪、秀拔獨立的堅強品格。  上片寫寒梅初放。梅花,她開於冬春之交,最能驚醒人們的時間意識,使人們萌生新的希望。所以被認為是報春之花。因為梅花斗雪迎寒而開,詩人詠梅,又總以冰雪作為空間背景。「瓊枝」就指覆雪懸冰的梅枝,半放的寒梅點綴著它,愈顯得光明潤澤。  詞人接著用「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女形容將開未開之梅的輕盈嬌美,用玉人出浴形容梅的玉潔冰清,明艷出群:即物即人,梅已和人融成了一片。  下片轉用側面烘托。梅花偏宜月下觀賞,造物有意,故教月色玲瓏透剔,使暗香浮動,疏影橫斜。值此良宵,且備金樽、綠蟻,花前共一醉。綠蟻,酒面的浮沫,泛指美酒。

銀色的月光,金色的酒樽,淡綠的酒,晶瑩的梅,織成了一幅畫,如夢如幻,空靈優美。

此詞格調輕快、明朗,充滿了歡愉之情。詞中,描繪冰魂雪魄、寒潔素艷,清麗嬌美的梅花仙子,正是才華橫溢豆蔻年華的詞人形象的寫照。梅花不畏霜雪、秀拔獨立的堅強個性,是詞人對美好人格的精神追求和期待。詞中,作者著重是對梅花「冰清玉骨」的讚美,而非具體神態的著意刻畫。如:「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將梅花沖雪犯寒、點綴瓊枝、報告春天信息的獨待品性傳出來,愈見其「俏也不爭春,只的把春來報」的可貴稟性。又如:「此花不與群花比」更是詞人獨立不凡、卓然超群的人格寫照。這裡,詞人賦予梅花一種獨特品性,正是這一品性在詞中營造也一種嬌姿報春,玉骨傲岸不群的意境。

李清照婚後不久還寫過一首《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初春時節,她買來一枝欲放的梅花,既為了賞花,也為了博得丈夫賞識,但又怕「奴面不如花面好」,特意將梅花「雲鬢斜簪」,讓丈夫仔細端詳,究竟誰漂亮。這種描繪,襯托出她嬌羞的神韻,流蕩著生活的甜美、純真的幼稚,勾畫出了她無所顧忌的性格。這首詞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這時的梅花是她幸福生活的「象徵物」和「見證人」。總之,梅花曾陪伴年輕的李清照度過了許多幸福而美好的時光。

此詞截取了作者新婚生活的一個側面,通過買花、賞花、戴花、比花,生動地表現了女主人公天真、愛美和好勝的性情,顯示了她放縱恣肆的獨特個性。全詞語言生動活潑,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

上片主旨是買花。宋朝都市常有賣花擔子,一肩春色,串街走巷,把盎然生趣送進千家萬戶,詞人買下一枝最滿意的鮮花。整個上片便是截取了買花過程中最後一個畫面,所寫的便是女主人公手執鮮花,滿懷深情地進行欣賞。一開頭寫在賣花擔上買得一枝花,但不說買得一枝花,卻說「買得一枝春欲放」,就寫得有含意。「春欲放」三字,表達了她對花兒的由衷喜愛,其中「春」字用得特別好,既可以指春色、春光、春意和春天,也可以借指花兒本身。「春」字境大,能給人以無窮的美感和聯想。用個「欲」字,有將要的意思,說明春意還沒有蓬勃。從沒有蓬勃中看到春意的將要蓬勃,這正是詞人的敏感。接下來筆鋒一轉,轉到另一方面。下面「淚染輕勻」二句,寫花的容態。這花兒被人折下,似乎為自己命運的不幸而哭泣,直到此時還淚痕點點,愁容滿面。著一「淚」字,就把花擬人化了,再綴以「輕勻」二字,便顯得哀而不傷,嬌而不艷,其中似乎滲透著女主人對它的同情與愛撫。前一句為虛,出自詞人的想像;後一句屬實,摹寫了花上的露珠。「猶帶彤霞曉露痕」,花朵上披著彤紅的朝霞,帶著晶瑩的露珠,露水像珠,正好同美好的花朵結合。不僅顯出了花之色彩新鮮,而且點明時間是清晨,整個背景寫得清新絢麗,透露了詞人的愛花感情,恰到好處地烘託了新婚的歡樂與甜蜜。「淚染」的「染」很傳神,因為「猶帶彤霞曉露痕」,把露水寫成帶著紅霞的痕迹,好象帶著紅色,所以稱「染」。露水是無色的,看作有紅霞色,染在花上,又染得輕勻,說明這枝花是紅的是輕勻的,所以說成「淚染輕勻」了。把「曉露」同「彤霞」聯繫,顯出詞人的富有想像力。這個想像,不是空想,是跟花的紅色相結合的。由花的紅色想到淚染,由淚染想到淚帶紅色,想到給紅霞染紅,這個想像就這樣自然形成了。

下片主旨寫戴花。首先,詞人從自己一方說起,側重於內心刻畫。「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上面已經用擬人化手法把花說成有淚,這裡用花面比奴面,正是擬人化寫法的自然發展。此句活畫出一位新嫁娘自矜、好勝甚至帶有幾分妒忌的心理。她在青年婦女中,本已感到美貌超群,但同「猶帶彤霞曉露痕」的鮮花相比,似乎還不夠嬌美,因此懷疑新郎是否愛她。這裡表面上是說郎猜疑,實際上是她揣度郎心,曲筆表達,輕靈有致。同上片相比,前面是以花擬人,這裡是以人比花,角度雖不同,但所描寫的焦點都是新娘自己。如此寫的原因是要在平淡的作品中引起一個波瀾。這樣設想,就引起一個微波,產生比美的想法。通過這個想法,引出她和郎心靈的美好,透露出兩人的愛美,透露出兩人相愛的感情來。借這個插花的事,來寫出兩人的愛情來,這首詞就有了意義了。接著兩句,是從人物的思想寫到人物的行動。為了爭取新郎的歡愛,詞人就把花兒簪鬢髮上,讓新郎看看哪一個更美。然卻終未說出誰強,含蓄蘊藉,留有餘味。「雲髻斜簪」,丰神如畫。寫出了一點閨房的樂趣。

全篇通過買花、賞花、戴花、比花,生動地表現了年輕詞人天真、愛美的心情和好勝的脾性。全詞語言生動活潑,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是一首獨特的閨情詞。

再看《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

意。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

朝風不起。

此詞上片是著重描摹梅花的色香和精神其中,「紅酥」、瓊苞」足見梅花外形之秀美清純;「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更見其內質之豐美。一個「探」字「肯放瓊苞碎」中包蘊的心曲惟妙惟肖地表達出來,她要將春色帶給人間,但又絕不與爭艷的群芳同類。她的「無限意」在一個「探」的動態中體現出別樣的風味、別樣的情態。

下片轉寫女主人的相思之苦,因為當時詞人正當青春年華卻因離別而獨守空房,青春易逝,早春的寒風也會像流光一樣帶走紅梅的青春韻華。詞人在這裡將相思之情與梅之景融為一體,渾然天成,耐人尋味。一樹梅花一樹情,梅花不僅是以外在的香美取悅世人,更是以內在的高潔品質和深厚涵養贏得禮讚,在梅花的審美中投注詞人對自我的關注和認知。在「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中傳出的不僅是切切的懷人之情,更有深深的故土之思。「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更傳梅花之神,這裡強調及時飲酒觀賞以不辜負格高韻遠的梅花,表明詞人不同流俗的高潔品格,道出了「無限意」所蘊涵的意境。

再看《臨江仙·梅》: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為誰憔悴損芳姿,夜來清夢好,應是

發南枝。玉瘦檀輕無限恨,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

遲日也,別到杏花肥。

這首詞以詠梅為題,用梅花暗喻詞人自己,把閨人幽獨的離思與韶華易逝的帳憫,極其高華而深至地表現了出來。

「庭院深深深幾許」起句襲用歐詞,一字不改,而又融化不澀,別具意境。這種問鼎名篇的作法,表現了漱玉詞人的魄力與藝術上的自信。以設問的口氣一連迭用三個「深」字,能在讀者心中喚起了一種院宇深邃,氣象雍容的聲情效果。迭字用得好,卻能形容盡妙,動人於不自覺之中……李清照這首《臨江仙》一、二兩句用得渾成而富有變化。因而避免了襲用成句容易造成的雷同之感。「庭院」句言其深,「雲窗」句狀其高。一縱一橫,交相映襯,便將一座貴家池館的富麗與清幽的氣象勾畫出來了。雲簇疏欞,霧迷高閣,這是何其縹緲清幽、高出塵寰的所在呵。「春遲」二字語義雙關,包蘊甚深,不可草草讀過。乍看起來,彷彿是主人公慨嘆春光的姍姍來遲。然而這僅是表面的理解。其實,陽春有一序,天地無私,爛漫的春光是不會遺棄這錦屏府第的,這個「遲」字所反映的意蘊中不只是客觀的景物,而且是一種主觀的感情。作者是借春光不到的藝術構思來表現春閨思婦的凄黯心緒。它同「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等等,可說是同其委婉的手法。「為誰憔悴損芳姿?」更設一問,以跌宕的筆觸,補足上文。指出了原來使閨中人賞春無緒、芳姿悴損的,不正是對遠人的思念和被愛情的折磨嗎?幾經鋪墊,到此才將一篇題旨揭出來。「夜來清夢好,應是發南枝」,歇拍處點出梅花,承上巨啟下之筆,高華中帶有一些凄麗的意味。「清夢」乃是結想而成的南柯相會。遠人縱未得歸,這夢裡的歡娛便也是一分消受了。

以清詞寫苦思,倍增凄苦……她不是以梅花直接比人,而是把梅花同清夢聯繫起來,因好夢而溯及梅花,又以「應是」云云推測之詞,加以搖曳,愈覺意折層探,令人回味不盡。漱玉詞富於形象之美,尤長於活用比況類形容詞。如「綠肥紅瘦」與此處之「別到杏花肥」等,皆能別出巧思,一新耳目。「杏花肥」猶言杏花盛開也。然而不用常語而換一「肥」字,把形容詞活用作謂語,就大增其直觀的美感。巧而不尖,新而不怪,真能超越凡庸,別開生面。此處著一「肥」字,上與「瘦」字關合,以梅花之玉瘦,襯紅杏之憨肥,益覺鮮明生動。同時兩相映帶,還點明了時間的跨度。從早梅綻蕊直盼到杏花開遍,二十四番花信風,已吹過十一番了。春光半過,伊人未歸,花落花開,只成孤賞。難怪園中的春色,盡作愁痕了。末尾以景結情,騷情雅韻,令人凄然無盡,實為小令中精品。

這一時段的詠梅詞彈奏的是詞人婚後,因丈夫離家外宦,自已在憐梅惜香中相思情懷的旋律。透過相思的面紗,展現詞人那不同流俗、芳潔自愛的人格魅力。

由於北宋朝廷的昏暗與腐敗,導致了金兵兩次南侵,李清照被迫南下,途中丈夫抱病死於建康。她隻身一人寓居江南,度過了孤獨凄涼的晚年。山河破碎、懷鄉念家的憂思,夫死家破、飄泊流落之憂痛,匯聚成一曲清雋深邃、沉鬱悲涼的詠梅曲。

《滿庭芳·小閣藏春》,將詞人自我憐惜的憂傷情懷錶現得十分顯豁: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江

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恰似、何遜在揚州。

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

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窗淡月,疏影尚風流。

此詞借梅花清瘦高雅之趣,寫個人情思;堪稱詠物詞中的佳作。這首詞大約是作者經歷了國破家亡的巨變後所作的,具有特別凄涼悲咽的情調,也寄寓著作者不幸的身世之感。

「小閣藏春」一句,描繪了一個特殊的抒情環境。詞人首先寫出了她住處的寂寞無聊。「小閣」即小小的閨閣,這是婦女的內寢:「閑窗」即表示內外都是閑靜的。「藏」與「鎖」互文見義。美好的春光和充滿生氣的白晝,恰恰被藏鎖在這狹小而閑靜的圈子裡。唐宋時富貴之家的內寢往往有廳堂相連結。小閣設畫堂里側。春光和白晝俱藏鎖住了,暗示這裡並未感到它們的存在,因而畫堂顯得特別深幽。「深幽」極言其堂之狹長、暗淡、靜闃。詞人已習慣這種環境,似乎還滿意於它的深幽。古人愛尚雅潔者都喜焚香。篆香是一種中古時期的高級盤香。它的燒盡,表示整日的時光已經流逝,而日影移上簾箔即說明黃昏將近。「小閣」、「閑窗」、「畫堂」、「篆香」、「簾箔」等一系列的景緻說明,抒情女主人公生活在上層社會,富貴安閑,但環境中也透出一股異樣的冷清寂靜。

「手種江梅漸好」是詞意的轉折,開始進入詠物。黃昏臨近之時,女主人公於室外見到親手種植的江梅,忽然產生一種欣慰。它的「漸好」能給種樹人以安慰;欣賞「手種江梅」,又會有許多往事的聯想,因而沒有必要再臨水登樓賞玩風月了。除了對梅花的特殊情感之外,似乎心情慵倦,於應賞玩的景物都失去了興緻。接著由賞梅聯想到南朝詩人何遜戀梅之事,詞意開始向借物抒情方面過渡,漸漸接近詞的主旨。何遜,南朝梁著名文學家,其詩情辭宛轉,詩意雋美,深為後來的詩人杜甫和黃庭堅等賞識。梁代天監間,他曾為建安王蕭偉的水曹行參軍兼記室,有詠梅的佳篇《揚州法曹梅花盛開》詩(亦作《詠早梅》)。清人江昉刻本《何水部集》於此詩下有注云:「遜為建安王水曹,王刺揚州,遜廨舍有梅花一株,日吟詠其下,賦詩云雲。後居洛思之,再請其任,抵揚州,花方盛開,遜對花徬徨,終日不能去。」何遜對梅花的一片痴情是其寂寞苦悶的心情附著所致。按詞人的理解,何遜揚州是寂寥的。如今在寂寥環境中獨自面對梅花,詞人亦產生了「何遜揚州」般的寂寞與苦悶。

下片,詞人聯繫個人身世之感抒發對殘梅命運的深深同情。「從來,知韻勝」,是她給予梅花整體的贊語。「韻」是風韻、神韻,是形態與品格美的結合。梅花是當得起「韻勝」的。詞人肯定了這一點之後,卻不再多說,轉筆來寫它的不幸,發現它零落後別有一番格調意趣。「藉」與「揉」也是互文見義,有踐踏摧損之意。梅雖不畏寒冷霜雪,但它畢竟是花,仍具花之嬌弱特性,因而也難以禁受風雨的踐踏摧損。這是花的命運。由落梅的命運,詞人產生各種聯想,由落梅聯想到古曲《梅花落》,是虛寫,以此表現落梅引起詞人個人的感傷情緒,造成一團「濃愁」而難以排解。但詞人又試圖進行自我排解,詞情為之一變。梅花的暗香消失、落花似雪,說明其飄謝凋零,丰韻不存。這本應使人產生春恨,遷恨於春日風雨的無情。但詞人以為最好還是「莫恨」,「須信道、掃跡情留。」「掃跡」即蹤跡掃盡,難以尋覓。「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是補足「情留」之意。「難言處」是對下闋所表達的複雜情感的概括,似乎還有與詞人身世之感的雙關的含意。想像一個美好的夜晚,淡淡的月光,投下梅枝橫斜優美的姿影。從這姿影里還顯示出梅的俊俏風流,應是它掃跡後留下的一點情意。也許明年它又會重開,並帶來春的信息。「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突出了梅花格調意趣的高雅,使全詞的思想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它讚美了一種飽經苦難折磨之後,仍孤高自傲,對人生存有信心的高尚的精神品格。

這首詞大約是詞人經歷了國破家亡的巨變後所作的,具有特別凄涼悲咽的情調。即使這樣的詠物詞中,也寄寓著作者不幸的身世之感。全詞意境相諧,詞調低沉,語言輕巧,寫盡了詞人冷清寂寞的環境中所產生的深切感傷。

再看《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挼殘蕊,更拈余香,更得些時。

這首詠梅詞,沒有把筆墨集中在寫梅的姿容、特質上,而是緣梅抒情,以殘梅的幽香為引線,串聯全篇。全詞以寫頭戴殘梅沉醉入睡開始,繼由梅香「熏破春睡」使「夢遠不成歸」,引起詞人心情的悵惘;甜美的夢境與凄苦的現實互為映襯,深刻地表達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全詞雖不著一個「愁」字,卻處處含愁。

一般詩詞所詠之梅,多是凌寒怒放,傲立枝頭的,對殘梅則不屑於詠嘆讚賞。這首詠梅詞卻不落前人窠臼,選取新的角度寫梅。《花草粹編》題此詞作「枕畔聞殘梅噴香」,景況不差,然仍未得其抒情之三昧。

上片寫詞人醉眠後,殘梅的幽香對她所發生的作用。在一個早春的夜晚,詞人酒醉回到卧房,連頭上的釵、簪等物也無心思卸去,便昏昏睡去。頭上插著的梅花也因蹭磨而成為蔫萎的殘枝敗朵,但越發散發出誘人的幽香。酒力漸漸消退,這股清幽的芳香不斷襲來,終於使詞人從睡夢中蘇醒。梅香擾斷了她的好夢,使她在夢境中回到北國故鄉的願望無法實現。詞人無限感嘆,惘然若失。

首句雖未寫飲酒的動機和場面,直截寫酒後入睡,但從「沉醉」一詞可以窺見詞人飲酒之多和心緒之惡。一個「遲」字進一步透露出沉醉的狀態,心情的抑鬱和詞人懶於卸裝的倦怠神情。下旬「熏破」二字,通過嗅覺強調出梅香的濃烈。春困又加沉醉,所以睡得一定很甜;夢中得歸故鄉,所以心情暫時很美。詞人似乎有些埋怨梅香太濃,打斷了自己的美夢。她的夢魂本來正沿著回鄉之路,飄飄忽忽飛得很遠很遠,「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歸鄉千里路,也許能回到故鄉,也許能與親人團聚吧。但這美夢卻被梅花擾斷,希望又成泡影。這種對梅香的「怨」也正是詞人慾歸不得的怨。這種幽怨象無端的亂絮,久已繚繞心頭,「夜來沉醉」不過是為了借酒澆愁罷了。「夢遠不成歸」一句,集中表現了詞人強烈的思鄉懷人之倩,欲歸不得之苦。

下片集中寫詞人醒來後,依託於梅花的百無聊賴的心緒。醒來已是深夜,四周一片靜謐,孤獨的詞人自己也是一語不發。輕柔如水的月光,給大地塗上一層透明的銀色。窗上的翠色簾幕紋絲不動地垂掛著。簾外,一天明月;簾內,無限凄清。她思緒萬千,再也睡不著了,只好隨手摘下鬢間的梅枝,在手中反覆揉搓著,撥弄著,無言獨處,等待天明。此時,萬籟俱寂,唯有這梅花,「伴我情懷如水」。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寥寥數語,勾划了一幅春夜無眠圖。春夜孤柄,久不成寐,簾篩月影,月伴無眠。一個「垂」字更增加了夜的沉寂。這幅清淡的月夜圖,成功地烘托出詞人孤單清冷的內心世界。「更挪」「更捻」的連續動作,突現了詞人百無聊賴的心理。這單調的動作,包含著複雜的心緒。詞人所思早已不只在梅上。或許她是在追憶夢中的情景,或許是在回憶昔日的生活,或許是由殘梅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或許是對梅花產生了憐惜之情:「眾芳搖落獨喧妍,佔盡風情向小園。」梅啊,你曾傲寒怒放,現在卻遠離了母體,變得這般憔悴了。在這深夜裡,是殘梅勾起了詞人的傷心事,又只有殘梅還能陪伴著她,排遣她心頭的愁緒,消磨這難挨的時光。「更挼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三「更」相迭,含蘊無窮,將詞人的感情表現得婉曲有致;所用排比句式,既合格律,又靈活多變。

這首詠梅詞,沒有把筆墨集中在寫梅的姿容、特質上,而是緣梅抒情,以殘梅的幽香為引線,串聯全篇。全詞以寫頭戴殘梅沉醉入睡開始,繼由梅香「熏破春睡」使「夢遠不成歸」,引起詞人心情的悵惘;甜美的夢境與凄苦的現實互為映襯,深刻地表達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全詞雖不著一個「愁」字,卻處處含愁。「夢遠不成歸」使人愁;「人悄悄,月依依」同樣使人愁;「更挼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更把詞人內心的愁緒通過動作表現得淋漓盡致。國破家亡,流落他鄉,一腔怨恨,借梅而發。詠梅而意不在梅,正是這首詠物詞的特點。

初綻的梅蕊,令心情異常凄苦的詞人睹物思人,提筆寫下了《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得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

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

千行淚。吹蕭人去玉爐寒,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

人堪寄。

這是首悼念亡夫之詞。「藤床……無佳思」,突出詞人寡居之苦;「沈香煙斷玉爐寒」,道出了凄冷環境與痛苦心境;「曉風疏雨」,「與誰同倚」,詞人不能抑制的心靈直白,傾盡了一腔悼亡之情。詞中,如泣如訴的《梅花落》的笛聲牽連起心中梅的凄清哀愁意境如形象特寫般推出:風雨如晦的背景,詞人手持梅花與人合為一體,梅花已超越了其客體形成為主體形象的載體,它承載著詞人對丈夫的深情和精心營造的美好女性的心靈世界。這裡,景物描繪與情感抒發交織並行,哀情由淡而沉,從「無佳思」到「情懷如水」,從「情意濃」到「千行淚」,再到「腸斷與誰同倚」,詞人將無限深情融入詞中,營造出意蘊豐厚、格調悲凄的意境。

當然,此詞不只寄託詞人對亡夫的深摯感情與凄楚的哀思,字裡行間還透出了時代的悲音。面對梅花,笛聲中梅心驚破,人心亦驚破,末了「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更是寫盡尋尋覓覓之情、悵然若失之傷。

如果說丈夫的去世是李清照後期痛苦的緣由之一,那麼她的另一個劇痛則來自於故國之興亡。其中,梅花詞中《清平樂·年年雪裡》和《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等作品,將個人今昔遭遇之異與傷時憂國之感交織於一起,情辭凄婉,感傷哀絕,字字血,聲聲淚,家愁國恨,浸透詞作。

再看《清平樂·年年雪裡》: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鬃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這是一首典型的賞梅詞作,借不同時期的賞梅感愛寫出了詞人個人的心路歷程:少年的歡樂,中年的幽怨,晚年的淪落,詞中都約略可見。詞意含蓄蘊藉,感情悲切哀婉,以賞梅寄寓自己的今昔之感和家國之憂,感慨深沉。 上片回憶往昔賞梅生活,分為兩層。「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這兩句抓住富有特徵的生活細節生動地再現了詞人早年賞梅的情景和興緻,表現出少女的純真、歡樂和閑適。接下來」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兩句,心緒顯然不同,雖然梅枝在手,卻無好心情去賞玩,只是漫不經心地揉搓著。賞梅原本為的是排遣心頭的憂傷,可是本來心情就不好,到頭來不僅憂傷沒有消除,反倒觸景生情,激起更深的傷感,落得個」滿衣清淚「。花還是昔日的花,然而花相似,人不同,物是人非,怎不使人傷心落淚呢?詞人婚後,夫妻志同道合、伉倆相得,生活美滿幸福。但是,時常發生的短暫離別使她識盡離愁別苦。婚後六、七年的時間裡,李趙兩家相繼罹禍,緊接著就開始了長期的」屏居鄉里「的生活。生活的坎坷使她屢處憂患,飽嘗人世的艱辛。當年那種賞梅的雅興大減。這兩句寫的就是詞人婚後的這段生活,表現的是一種百無聊賴、憂傷怨恨的情緒。  上片四句回憶了作者兩個生活階段賞梅時的又一不同情景和心情。

下片以「今年」兩字領起,同上片的「年年」相對。往年是「常插梅花醉」;即使是「挼盡梅花無好意」的時候,也多半為的是離別相思。眼前卻截然不同了,「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這裡面包含著幾多辛酸和哀愁。詞人南渡後,特別是丈夫去世後更是顛沛流離,淪落漂零。生活的折磨使詞人很快變得憔悴蒼老,頭髮稀疏,兩鬢花白。如今雖然賞梅季節又到,可是哪裡還有心思去插梅呢?而且看來晚上要刮大風,將難以晴夜賞梅了。而且一夜風霜,明朝梅花就要凋零敗落,即使想看也看不成了。「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還寄託著詞人對國事的憂懷。這裡的「風勢」既是自然的「風勢」也是政治的「風勢」,即「國勢」,寄寓著作者為國勢衰頹而擔憂的心緒。「梅花」以比美好事物,「難看梅花」,則是指國家的遭難,而且頗有經受不住之勢。這種情況下,她哪裡還有賞梅的閒情逸緻呢!身世之苦、國家之難揉合一起,詞的思想境界為之升華。  這首詞依次描寫詞人少年、中年和晚年三個不同的生活階段中賞梅的不同情致:少年時賞梅醉酒、中年時對梅重淚和晚年時無心賞梅,運用對比手法,物態人事雙關,表現出詞人生活的巨變,著重寫詞人晚年漂零凄情之境和國破家亡之悲,真切感人。

再看《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時燒。香消酒未消。

此詞寫早春風柔日薄,熙和天氣。人們從嚴冬中走過,脫去厚重的冬衣,春衫乍試,怎不感到輕鬆、解脫,產生喜悅的心情?詞人用賦的手法,直寫出此時心情之好。

下兩句忽作轉折。早春又是乍暖還寒時節,小睡起來,微寒侵膚,剛才插到鬢上的梅花也已枯凋。詞人不說心情的轉變,只用天氣的輕寒和梅花的凋殘,暗示其意識流程。一定是鄉心又被春天撥動,故園那些美好春天的回憶又從記憶中泛起。值此小樓又東風之時,更覺風景不殊而有山河迥異之感。

下片於是發出故鄉何處之悲呼。故鄉雖在而河山易主,欲歸不能。范仲淹《蘇幕遮》下片:「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只有在醉里夢中,才能片刻擺脫沉重的鄉愁。詞人沒有說自己如何沉溺於但願長醉不復醒的醉夢中,只說醉卧時所燒的沉香早已爐滅香消,而詞人還宿酲未解。而醉醒時鄉思的凄苦,盡於言外可見。

這詞寫出了詞人對故鄉的深切懷念。在一個風柔日薄的初春早晨,剛換上夾衫的心情還是好的,但看到鬃上的梅花已經凋殘後,便想到故土的淪陷,心情變了,因而借灑澆愁,直到晚上,還殘酒未消。詞中,將感情的發展與時間的推移,事物的變化相結合,在「殘梅」的牽引下,字裡行間無不浸透離亂人那日夜縈繞心懷的家國淪陷之感,在這裡雖是淡語直描,而情卻至濃意卻至深,淺淺的意境中,更覺沉痛嚙人,其中悲苦,確是奪人心魂。

總而言之,李清照後期的梅花詞的情調及意境與前期的有了很大的轉化,梅的形象已發生了質的突變。這是由於,南渡後詞人經歷了國破家亡、丈夫病死等磨難,這些痛苦在她心中深深積澱,一旦觸動,便破堤而涌,詞人於是移情於物、寓意於象,象外有意、畫外有情,香消雪減之殘梅自然成了詞人觀照的對象,運用精鍊樸素而又生動形象的語言,展現出一幅意韻低沉悲惻、沉哀入骨的梅花意境圖。在這裡,不僅傳達出詞人萬千飄零之苦與家國之悲,而且鑄造了沉哀高遠的意境,讓余恨不盡而引入余意無窮的境地,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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