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出大家,那麼襲人有沒有資格講孝道?

作者

藏弓

劉姥姥到賈府兩趟,除了吃穿住格外讓她知道窮富的懸殊外,再就是深刻地感受到了貴賤之別。這差別卻是從「禮出大家」四字上來。劉姥姥二進賈府,沒想過要打秋風,她很放鬆。她笑笑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看王夫人、鳳姐、李紈怎麼侍候賈母,看下人們如何服侍主子,看賈府上下幾百口井然有條,人來人往卻高低有別,長幼有序,尊卑分明。賈母兩宴大觀園,鳳姐李紈鴛鴦除侍候吃飯外,還陪坐陪笑,保證讓賈母和眾姑娘們吃得開心愉快。當劉姥姥看到鳳姐李紈撤了席另擺桌吃飯時,忍不住感嘆,怪不得說禮出大家。「禮不下庶人」不是庶人不配習禮守禮,而是行禮守禮需要成本,平民吃飯若像賈府這麼吃,生意都黃了,成熟的麥子也沒時間收,都將爛在地里。若強求庶人守禮,反有違「仁」的核心。

必須嚴守的禮之一便是男女授受不親,明清時到了令人驚悚的地步。寶玉和湘雲聊天,正好聽到的黛玉心驚肉跳,因為寶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寶玉的親熱話,不過是他向襲人湘雲申明立場:如果林黛玉也說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賈芸帶人到大觀園補種松柏,鳳姐提前通知,並圍上幃幙。大夫進園看病,也是提前通知,並有幾個婆子帶路,進園只見景緻,不見一個女兒。今天的人習慣了大街上有熱吻的青年男女,作者寫得再明白,終究隔了一層,領會不真切。

但男女大防在元宵佳節會悄然解凍。中國的傳統節日,多有些沉重的元素,紀念這個祭祀那個,重禮的中國人在節日便是各種束縛和辛苦。五十三回的除夕和春節,各種必做的儀式,作者色色都寫到了,便是有意為之,讓人看到一個貴族之家,要把禮字貫徹到底,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和心力。

但元宵節純娛樂純放鬆,「正月十五鬧元宵」,沒有哪個節日比元宵節更輕鬆更熱鬧更百無禁忌:

佳節金吾全不禁,鰲山處處斗鮮妍。

笙歌地覺春如海,鐙火人忘月在天。

醉酒歡聲聞比戶,拋毬雅戲樂韶年。

歸家姊妹餘喧笑,猜謎傳來五色箋。

-----------《元宵》 (清·吳宗愛)

在整個元宵節,女子能打扮得花紅柳綠,出門觀煙花,賞千燈,看戲聽歌,各種吃喝玩樂……古代女子在元宵放鬆幾天,之後便能繼續承受身體、精神的雙重禁錮,猶如拉緊的橡皮筋,快崩不能用時,松一下,又能繼續使用。

然而,貴族世家的「禮」像人的心臟,沒有休息日,更沒有解禁日。即便是完全敞開放鬆玩鬧的元宵節,禮也影隨形,像空氣一樣,一呼一吸之間盡顯它的存在。明代元宵節有十天,清代有五天,但賈府一天都沒有。丫頭、小姐、太太、老太太依然呆在賈府的重重深院,看著同一片天空。這就難怪端午要去道觀打蘸,丫頭們都興奮非常,攛掇了主子姑娘們都出去逛一逛。賈府的丫頭在吃穿上比一般的平民還過得舒服尊重,惟獨缺少自在。

孝與悌體現在家庭生活中便是長幼有序。賈府的元宵節還是家裡過,並沒有像普通人家一樣上街卻觀燈耍樂,那孝悌便和平時無二了,且因為節日,比平時要做得更充足,更到位。

上一個元宵因為元妃省親,各種禮儀和排場弄得人人力倦神危,一個元宵節,過得累並得意著。今年元妃不敢回家了,一則家人累;二則每月逢二六可以入宮相見,思念不似以前那般肝腸寸斷;三則榮府入不敷出,每月相見,王夫人有的是時機可以閑閑提起。那位在皇宮寂寞的好姑娘,必會留心聽在耳內,記在心上,斷不肯再省親一次,讓父母對著一攤爛帳輾轉反側。因此,這個元宵節便能像往常一樣合家團圓,歡聲笑語。

誥命夫人的史老太君,賈家輩份最高的長輩賈母,元宵十五歪在榻上,等著子孫們來孝順奉承。賈珍等聽到「賞」後及時的撒錢,不僅是滿台錢響證明賈家的富貴將繼續流傳,還證明了兒孫們準備妥當,且十分聽令,有願意取悅自己的孝心。人生得意須盡歡,但人到晚年,沒有天倫之樂,沒有兒孫繞膝取悅自己,對無常和寂寞的恐懼便會佔據整個大腦,落到如廝境地,哪還歡得起來。西方人到晚年喜歡靜,中國人則相反。七十六回中秋節,兒孫們病的病,弱的弱,親戚也搬走不少,賈母便嘆人少,後來聽簫更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敬酒大有講究,在貴族之家,更不能有絲毫疏漏錯亂。細節決定文學描寫的品質,當禮儀在前面的書寫中都是嚴絲合縫時,此處的描寫更要經得起考驗,每個行禮的細節都是特寫鏡頭,每個鏡頭都可能小說後面的伏筆。按禮該到場的人沒來,必有個緣故,必須要交待,按禮該端酒杯的不端,或許就是某個矛盾的種子已經破土發芽。現代小說開放式的,允許毫無關係的人物和事件闖入書中,也允許人物的結局無解,任人拆解想像,但古典小說不是,她有她的規範。猶如現代女子可以亂穿,千金們穿衣卻絕對馬虎不得。《紅樓夢》沒結局,人們咬緊牙關探佚,也鉚足了勁寫續書,不是讀者不知天高地厚地以為自身才氣直追雪芹,而是作者在前八十回放了太多「此處伏脈有用」的告示牌。

上回交待了賈敬賈赦的去向,賈政外出做官未回,因此便只有孫輩們向賈母敬酒。賈珍是族長,亦是寧府的繼承人,賈璉是榮府的長房長孫,二人一起身,訓練有素的下人便將暖銀壺捧給賈璉。李嬸和薛姨媽輩份都比賈母小,但她們是客人,為讓客人賓至如歸,中國人的規矩是有啥好事都是先客後主,同時有多位客人時,先疏後親。賈珍先走向李嬸,他捧杯,賈璉倒酒,之後是薛姨媽,賈母,最後是邢、王二夫人。賈珍賈璉斟酒不只是他二人的事,他倆只是賈府的代表,率領整個家族的子孫敬酒。因此,賈環等兄弟早已排班論序排好隊,跟隨二人進去,一起行禮。

有些人對畫面的記憶超群,我相信作者曾經歷過這一幕,在某個大宴席上,有人來敬酒,一聲響,有些人齊刷刷跪了下去,有些人齊刷刷站了起來,但是,還有幾位坐著沒動。還不懂的作者或許拉拉身邊人的衣角,悄悄地問「為什麼她們不用站起來」,這些記憶稍加修飾挪動,便成了下面幾句:

二人忙起身笑說:「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於是除邢王二夫人,滿席都離了席,俱垂手旁侍。賈珍等至賈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賈珍在先捧杯,賈璉在後捧壺。雖止二人奉酒,那賈環弟兄等,卻也是排班論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足跪下了。寶玉也忙跪下了。

敬了客人,敬了賈母,又敬了邢王二夫人,輪到在席的姑娘們了。賈珍笑問「妹妹們怎麼樣呢?」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賈珍等人便退了出去。這裡賈珍的問詢大有意思。因為禮這東西,如果是必須做的,是不必問的,你做便是。該做的不做反是不懂禮了。如果該做的對方想放過你,會主動說免了。賈母帶了王夫人等去瀟湘館時,黛玉要給長輩們奉茶,奉了賈母后,該給王夫人倒茶了,王夫人忙說「姑娘不必倒了」。若是黛玉不動身,先問「二舅媽怎麼樣呢?」王夫人尷尬地回「姑娘不必倒了」,那黛玉成個什麼人了。

可見賈珍賈璉是不必為妹妹們斟酒的,只是要有個圓滑的過度,故有那一問一答。

上一個元宵,元春回家省親,緣由作者借賈璉之口道了出來:「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

但貴賤是任何時候都存在,那位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老太太就說,奴才們跟主子講不起孝。如果不是《紅樓夢》寫到,後人查文獻看法律條文,哪知道古人重孝是分貴賤的。還以為奴才和主子們一樣,是人就得守孝,不守便是禽獸不如,其罪過比殺人還重。清代對瞞喪不報的官員,查出就革職。

賈母把王夫人的解釋扔了回去。鳳姐馬上為襲人辯護,說元宵節最怕火燭燈炮,下人們看戲不經心,只有襲人才會認真照看園子;又說這個節日容易貪玩,只有襲人才會做好迎接寶玉的準備工作,有熱茶熱水熱鋪蓋。總之一句話,襲人有孝不便前來是次要原因。主要還是有更需要襲人的工作,守孝只是順便成全她,主子奴才各得其所。賈母這才轉憂為喜,直誇鳳姐想得周到。

賈母不願賜喪母的襲人幾個情緒整理日,似乎對襲人不那麼看重。但是,寶玉身邊少了別的丫頭賈母不知道,少了襲人她卻一眼看到了。賈母對寶玉無限寵愛,誰能服侍好寶貝孫子,賈母就信任倚重誰。無疑,賈母認為沒有人能比襲人更好,只怕鴛鴦都未必能超過襲人。因為愛自己和愛寶玉,賈母無疑選擇後者。

賈母在回顧點評了襲人的職場生涯後,又自言自語:襲人母親去世,她應該發個大紅包給襲人。鳳姐便告訴賈母,王夫人已賞了四十兩。嫁入賈府五十幾年,持家幾十年的賈母一聽就知道,四十兩是丫頭的標準還是姨娘的標準。賈母的點頭,表明襲人的姨娘身份已正式得到賈母的首肯。

鴛鴦的母親也過世了,沒有離開賈母回家守孝去,賈母慈悲的一面再次回歸,令鴛鴦和襲人園中作伴去,又賞果子點心菜肴。

真正沒有尊卑之別的人是賈寶玉。即便是熱鬧的人群中,他依舊挂念著女兒們,失去母親的襲人,不知如何度過這良辰美景。寶玉說要出去走一下,不過是想安慰陪伴襲人。到了那裡,卻聽到鴛鴦在和襲人聊家常,互相感嘆著命運的不可捉摸。世界太大,再熱鬧的節日也是有人歡樂有人愁。在爆竹會一轟而散的元宵節,襲人和鴛鴦感嘆著發生在她們身上的生離死別,時光流轉,不用多久,賈府的人將都能體會她倆今夜的心情:無盡的寂寞悲傷、無可奈休的命運。

至此回,《紅樓夢》三次寫到元宵節。每次都在極歡樂中寫至悲的命運。第一次是香菱三歲,愛她的父母令人帶她去看元宵燈火,卻不料被拐走,從此天各一方,永失所愛。第二次是元春省親,風光無限的背後是至親骨肉十年才得團圓。火樹銀花中,元春的眼淚和賈母王夫人的眼淚告訴人們,榮耀背後是巨大的代價,「不得見人的去處」便成了《紅樓夢》里最寂寞的詞語。生離令人凄惻,死別更令人悲傷。第三次寫元宵節,卻又遇上兩位首席丫頭面對母親去世。賈母和寶玉大約是書里最愛女兒的爺孫倆。她們的丫頭默默地歪在地炕上,只用最家常的語言講起那件悲傷的事情,彼此安慰,互相慰藉。

寶玉之所以是寶玉,便是他對女子的體貼,精準到位,難得的是,他從不索求回報。寶玉看到鴛鴦在陪襲人,想到鴛鴦見了他就會走開,忙悄悄地退出。他白跑一趟要什麼緊,看到她們倆個互相取暖,這已經讓人很安慰了。仁讓人與人彼此溫暖理解,恕讓人與人之間接納尊重。仁與恕其實就是愛和寬容,如果說黛玉曉得深愛,寶釵便是深諳寬恕之道,而寶玉便是兼得。所以,極惡讀教科書的寶玉從不誹謗四書。

作者是細節控。八九百字寫寶玉解手。麝月秋紋自覺轉身,表明她們和寶玉終是主僕,能和寶玉肌膚相親的,只有襲人。麝月秋紋的叮囑,可見寶玉被侍候得有多舒服。小丫頭們立即去打熱水,準備給寶玉如廁後凈手。婆子從開始不肯借光到主動提壺就倒,吃了秋紋的教訓也不聲不響。下人與下人之間,看誰更賤,得先打聽打聽他們的主人是牛還是熊。

成為寶玉的二等丫頭,即便不是首席,或能當準姨娘,也是強過別的丫頭許多。怡紅院的丫頭隨便教訓,小紅被鍛煉得極有韌性,麝月當眾羞辱不懂禮的媳婦「拿了擦布的布來擦地」, 老太太的婆子,秋紋張口就能批評她:「你這麼大年紀也沒個見識」,晴雯不論對方身份高低貴賤,逮著機會就動手或開撕,寶玉都不能倖免。平兒身邊,管家婆子都不敢坐,秋紋敢一蹲身就坐下去。即便是老太太的茶水,她們也可以隨意調用。因為那位寵愛孫子的老太太一定會叫她的下人配合好寶玉一房的工作。

然而,仁才是禮的核心。寶玉的丫頭待人分貴賤,寶玉自己卻是無差別對待。他留心過小紅,提醒麝月秋紋「耽待他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婆子吃酒鬥牌,寶玉像沒看到。洗手的水冷了,他也不怒不氣不苛求。得知有襲人的賞賜,他要先看看,看見都是上等便放了心。不管如何罵寶玉懦弱無能,讀者還是偏愛賈寶玉。因為他對禮的把握才是透徹的,他做起來那麼真誠,他閑閑地行走在大觀園,像春風贏得所有生命的心一樣滋潤著她們的生命。她們此時,還不知道她們的命運註定是薄命司中的。寶玉的確是無用的,沒給誰金銀珠寶;沒給誰加過薪水;想提拔小紅,一猶豫讓鳳姐搶了先;想修葺秦鐘的墳,沒有錢,還不如四處打工的柳湘蓮。世上最沒用的大約就是高貴禮義教養文明這類詞語了。亂世來臨,人一旦面對取捨,首先拋棄的就是它們。當活著成了惟一要素,最基礎的物質才是生命的保障,就只能將詩書化作一堆灰燼,以溫暖西風中單薄的身軀。但是,此刻,他行走在大觀園,他走過的地方,鮮花變得更鮮活滋潤。

對襲人放心了的寶玉,拿起暖酒,從客到主,人長到幼,認真地斟了一杯又一杯,姐姐妹妹們也都斟了。到了黛玉那兒,她的杯中還有冷酒,黛玉拿起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仰脖喝了,復給她斟酒上。黛玉體弱,茶都不能多喝,更不要說酒了。黛玉不想喝,寶玉替她喝乾自然到像煮飯會加水,炒菜會加鹽一樣,不需要看說明書介紹。商量畫大觀園行樂圖時,大說大笑中,寶玉遞給黛玉一個眼神,黛玉就走到李紈的裡間,拿鏡子一照,原來頭髮要整理。心有靈犀一點通,需要彼此知己,也要從小磨合。

《紅樓夢》也有現代小說的寫法,常有無解的描寫亂入。鳳姐笑著提醒寶玉別喝冷酒,不知是何意思,任何說法都顯得勉強。或許這才是《紅樓夢》,人物自己活了。一個大活人,很多時候並不十分清楚的言行,很多潛意識無法分辨。寶玉喝了黛玉的冷酒,只怕鳳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聲提醒。真的是白囑咐一聲,還是擔心後面的姐姐妹妹學黛玉,都要寶玉代喝冷酒不成?亦或是覺得如此太親密,要說話轉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每個人的生命有太多的細節散落在人生的長河裡,有些沒散落,也記不得原初的樣子了。鳳姐提醒寶玉莫喝冷酒,眾人早忘了,只怕鳳姐寶玉自己都忘了,但像一朵隨風飄零的蒲公英,落到了作者的筆尖上,那就讓讀者頭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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