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毒30噸的毒梟，與貪污5億的警察：《追龍》的真實香港歷史

06-18

?文/公元1874

國慶檔上映的《追龍》，是王晶拍攝的一部港片，也是這個國慶檔期評價最高的華語電影，一掃王晶近年來作品的低迷評價。其中兩位男星甄子丹和劉德華從影數十年來的首度合作更讓人津津樂道——他們在電影里飾演的跛豪與雷洛，一個毒梟，一個警察，在歷史上都真有其人。

1.跛豪——吳錫豪，潮汕來的狠角色

《追龍》講述的是香港上個世紀60年代的故事，發生在當時香港城區的九龍城寨里。

甄子丹所扮演的跛豪，原名吳錫豪，生於1930年。他是廣東汕頭人，60年代內地三年困難時期，因為大饑荒差點餓死，30歲的他索性豁出去了，偷渡逃難來到香港。

那時候的香港，和現在完全不同。1949年戰後，香港局勢混亂，表面上是英國人統治，而暗地裡國共兩黨在這裡都是「地下黨」，大陸和台灣都在這裡勢力交鋒，常有暗殺，特務也進行著秘密的情報行動。

同時，眾多大陸有權有勢的人因為各種原因移居來香港，例如從上海過來的張愛玲，以及在大陸做從政失敗而心灰意冷回到香港的金庸。有錢人們在港島夜夜笙歌，帶著大陸花不完的財富醉生夢死。

在這樣的環境里，從潮汕逃難過來的吳錫豪，顯然不是什麼達官貴人，在香港面臨著最基本的生存問題。他住在香港著名的貧民區石硤尾，這裡安置了大量從內地逃難過來的貧民，一度曾經達五萬人。50年代初，髒亂差的石硤尾遭遇大火，數萬人無家可歸，港英政府於是就地修建徙置區，後來成為香港政府修建的首個廉租社區。

石硤尾惡劣的居住環境里，大字不識幾個的吳錫豪想混口飯吃，只能做坑蒙拐騙的事。他從和幾個朋友開賭檔開始發家，撈到了第一桶金。隨後，並不會粵語的吳錫豪以自己的潮汕人身份作為招牌，在香港的眾多黑幫里將那些有著潮汕背景的人集結到一起，成為了「潮汕幫」的老大。

電影里，跛豪並不是在石硤尾發家，而是九龍城寨。我完全可以理解王晶為什麼會做這個改動，因為九龍城寨本身就是一個傳奇。

2.香港的傳奇之地——九龍城寨

九龍城寨，位於香港九龍城中心地段，離當時的啟德機場只有幾公里的距離。

說簡單一點，這裡曾經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城中村。

九龍城寨從1847年就已經存在，甚至在日軍侵華的時候還和日本人對抗過。這裡的居民自成一派，雖然後來日本戰敗，英政府收回香港，但九龍城卻在中華民國廣東省政府的支持下宣示主權，認為這裡屬於中國。港英政府幾次想進入九龍城寨都無功而返，最後決定放棄對這裡的管制，僅提供水電等最基本的人道支持。

於是，九龍城寨就此成為一個三不管地帶：香港政府不敢管、英國政府不想管、中國政府不能管。九龍城寨里沒有警察，沒有工商局，沒有建設局。於是裡面黃賭毒泛濫，瘟疫蔓延，各種私房不停向上修建，成為打開窗戶就是隔壁房，不見天日。47000平方米里，住了3300人，開了幾十家診所、雜貨鋪和旅店。

諷刺的是，裡面的黑社會曾經想證明自己的中國的一部分，還帶頭成立了一個『九龍城人民代表大會』。

對於這種愛國行為，中國當然十分讚賞，還特地派了地下黨過來支持。但其實這些黑社會怎麼可能聽大陸來的中共黨員的話呢？所以，這個人民代表大會，既沒有中共也沒有人民，還是黑社會自己在玩。不過我也好奇，不知道當時黨支部成立沒有，有多少黑社會火線入黨成了黨員……

電影里所展現的九龍城寨，基本符合歷史狀態，就是這麼一個暗無天日的黃賭毒聚居之地。又因為離機場近，所以頭頂上常有飛機飛過。說來也很神奇，當年香港的機場是修在市中心的，而且只有一條跑道，卻成為全球最繁忙的國際機場。同時，也是全世界降落難度最高的機場。

《鬼域》里的九龍城寨

80年代，隨著中英兩國簽訂《中英聯合聲明》，香港回歸確定，九龍城寨這塊狗皮膏藥必然要揭掉。1994年4月強拆九龍城完成後，香港政府將原址改建為公園，如今鳥語花香，完全看不出曾經這裡的風雲。

如此奇幻的地方，當然讓很多人留戀。杜琪峰就成長於這裡，所以他後來一直想拍《龍城殲霸》，想要還原當年的九龍城，周潤發、劉德華、劉青雲、古天樂主演，後因投資過大而一直擱淺。再後來他拍了《黑社會》，世界觀上和《龍城殲霸》保持一致，當《黑社會》是其後傳也未嘗不可。

九龍城寨給了很多影視劇靈感，比如日本動畫《攻殼機動隊》里的城市就受這裡的影響，《銀翼殺手》《全面回憶》等也都有從九龍城寨尋找靈感。而去年熱門的港劇《城寨英雄》亦直接講述了這裡的傳奇故事。不過我最推薦的，是1984年的電影《省港旗兵》。這也是少數幾部直接在真實的城寨內部取景的電影。這部生猛的寫實犯罪影片亦是港產片的經典之一，值得仔細研究。

3.成長為一代毒梟

把故事再回到跛豪身上。

靠開賭場一局幾塊錢的服務費顯然已經不能滿足此時此刻的吳錫豪，他娶了白粉世家的妻子，綽號「毒蝴蝶」的鄭月英之後，把視角伸向了更大的賺錢生意——販毒。

但搞搞賭博畢竟還算是小打小鬧，自己有麻將牌九和撲克，加上找個隱秘的地方，就能做起生意。

搞毒品如果沒有好的渠道、好的供應商，還有安全可靠的銷售點，以及專業的洗錢手段將之變成合法的財富，這種種事情都顯然不是吳錫豪一個人可以掌控的。於是，他想到了最簡單的辦法——同人合作。

此刻的吳錫豪已是香港四大黑幫之一，他與其他三個黑幫有的關係惡劣，常有爭執，有的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來往。所以找同行合作是不行的，想安全的在香港賣毒品，只能賄賂警察。

《追龍》電影里，跛豪和同是潮汕人、四大探長之一的雷洛走到了一起，由此叱吒黑白兩道；不過現實則有些不同。

4.五億探長——呂樂

雷洛，現實名為呂樂，汕尾海豐人。他比雷洛大十歲，在家鄉的時候跟父母一起當漁民，30年代末就來到了香港，後來在香港郊區長洲島上繼續跟家人做漁民。但他很快就耐不住寂寞，到了市區，給人擦鞋維生。

20歲的時候，呂樂考入警隊，從街邊巡邏的最低級警員做起，一直到在類似報案室的雜差房裡做文職警員。後來，有一個叫陳立的老探長很常識他，覺得他聰明，腦子轉得快，又會處理人際關係，將呂樂升為警長，由此開啟了他風光的職業生涯。

說來諷刺的是，呂樂得以重任，是因為他擅長反黑。戰後香港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不少內地的黑社會份子也跑到了香港。各立山頭，絲毫不按規矩來。呂樂開始打擊黑社會，並且在1955年成功重挫香港的頭號黑幫14K，將主腦一網打盡，後來升至新界區探長。而他當年辦公的雜差房，也成為了刑事偵緝處的雛形。

呂樂的頭腦非常好，他意識到黑幫沒辦法徹底剷除，因此要同其合作，控制它。14K、新義安這些香港的大型黑幫，首腦人物都和他交情匪淺，稱兄道弟，平時破案抓人，這些黑幫也願意協助呂樂，因此在呂樂的治理下，新界還真的繁榮穩定起來。隨後在1958年，港英政府增設華人總探長一職，時任油麻地警署探長的呂樂成為兩名總探長之一（另一位藍剛，也是港片里常出現的），成為香港警界實際的老大。

呂樂和黑社會關係密切，原因之一是他的姑丈就是新義安龍頭坐館向華炎（沒錯，向華強、向華勝什麼的……）。他很擅長處理與黑社會份子的關係。當時的香港腐敗猖獗，去醫院搶救不給紅包，醫生不開刀，護士不打針；屋子著火了不給紅包，消防員不救火；人命關天都如此，警察就更不用提了。街頭巡邏收保護費都是家常便飯。

呂樂上台後，將黃賭毒進行統一管理，調解黑社會，讓各個幫派各司其職，他從中收取巨額的保護費。70年代廉政公署調查他的時候，發現僅他一人的資產就超過5億，所以他有了一個響噹噹的稱號：五億探長呂老虎。

歷史上的吳錫豪，和呂樂的關係顯然不是電影里的兄弟情深。呂樂這樣的警界高層，不可能看得起吳錫豪這樣出身底層的黑社會。但吳錫豪曾經加入新義安，而呂樂和新義安的關係上面提過了，他們倆自然多多少少曾經「共事」過。

電影里，吳錫豪帶著兄弟去金三角，與當地的大毒梟談判。事實上在現實里，談判這事是真的，但卻不是跛豪乾的，而是四大黑幫之一，敬義幫的江森泉。他綽號老虎仔，十分兇狠，嚴格來說和電影里的跛豪一樣心狠手辣，他原來在碼頭干苦力，後來一個有錢人看上他，找他合作做不法生意，他覺得販毒最賺錢，但苦於自己沒有渠道，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帶人殺去金三角，找當地大佬直接提貨。這讓老虎仔一戰成名，成為當時江湖上最知名的黑幫大佬。

其實，電影里的跛豪，說是結合了吳錫豪與江森泉兩人的形象也不為過。

5.廉政公署成立

白道，有呂樂和藍剛兩位華人總探長，將貪污制度化，統一收錢，統一派發；黑道，有四大黑幫，牢牢控制黃賭毒。表面上看起來，當時的香港安定繁榮，5、60年代的暗殺、暴亂等各種行為減輕不少，甚至連英女皇，都特地頒給呂樂和藍剛「海外領土警察獎章」，成為華人探長里唯二拿到這獎章的人。

但是，這種嚴重腐敗到根里的貪污，對香港人民來說，自然是一種沉重的痛苦。如電影里的台詞，「我們香港警察的職責，就是保護他們合法的販毒」，這樣的制度，與70年代香港經濟騰飛的背景格格不入，顯然是有問題的。長此以往，勢必給香港的經濟發展嚴重拖後腿。雖然在60年代警局內部成立了反貪污處，但就連總警司本身都是貪污的，左手查右手又怎麼可能有用？

於是，在1974年，香港正式成立廉政公署，只向港督彙報，權力至高無上，成立第一年就收到了市民上萬宗舉報。這其中的關鍵事件，是油麻地販毒案。

上面提到的四大黑幫，其中一個是水房幫，位於油麻地，老大名叫沙塵超。他以油麻地為根據地販毒，而油麻地警署當時的老大是藍剛，沙塵超在這裡販毒，藍剛怎麼可能不知道？因此他成為ICAC的重點調查對象。

ICAC派了卧底，打入油麻地果欄內部，偷拍了不少照片回來。結果在總部洗出來一看，裡面運送毒品、維持秩序的，竟然大部分都是油麻地警署的警察。有了照片掌握了確切證據，ICAC就把這些警察帶回去「喝咖啡」。面對鐵證，這些貪污的警察們也沒辦法，只能乖乖認罪。

而這時候，藍剛和呂樂早已感覺不對，早早辭職跑路到海外去了。這群違法亂紀的警察沒了靠山，那些還沒被抓的深怕有一天查到自己身上，於是有的辭職，有的移居海外，有的甚至惶恐到自殺。

而剩下的警察則集結起來，在1977年10月28日，幾千名警察罷工遊行，甚至衝進廉政公署打砸搶，造成一片混亂。

法不責眾，抓幾個還行，上萬名貪污的警察怎麼抓？最終，香港政府和廉政公署做出了妥協——港督宣布，1977年1月1日前的違法警員，除了嚴重違法的那一小撮之外，其他的全部特赦，既往不咎。

6.一代梟雄·結局

而藍剛和呂樂，則被終身通緝，至死都未能回到香港。

呂樂和電影里的雷洛一樣，最終隱居加拿大，死在多倫多；而吳錫豪，則在1974年11月12日被抓，拘捕兩年後宣判，有期徒刑三十年；他的妻子毒蝴蝶鄭月英，被叛入獄十六年。

和電影一樣，1991年8月，吳錫豪患上末期肝癌，生命走到盡頭。港督彭定康做了個順水人情，特赦他出獄。但其實他當時已經病入膏肓，完全沒法出醫院，其實他的特赦也僅僅只是從拘留病房轉到正常病房。

半個月後，吳錫豪死在病床上。

電影里，王晶給了跛豪一個還算溫暖的畫面——讓他到尖沙嘴，當年自己發跡的地方，看了看維多利亞港。

所以，其實《追龍》跨越了三十年的時間，包含了很多部電影的故事：《五億探長雷洛傳》《跛豪》《四大探長》《O記三合會檔案》《廉政風暴》……

要想在100分鐘里講清這麼多故事，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這部電影本身讓人覺得有些倉促，如果是像我這樣看過前面這些影視劇的人還好，能夠理解很多沒有講到的情節；但如果不了解的，未免會覺得有點跳脫，尤其是劉德華扮演的雷洛這條線。

不過，在今時今日，能看到這樣的港產片，我覺得已經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畢竟，這部電影與其承載的傳奇歷史，都值得讓我們回味。

?黑暗的時代已經遠去了。

未來是光明的。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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