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秋菊在《金瓶梅》中的作用
在以往的《金瓶梅》人物研究中,對秋菊的探討很少,偶有提及,往往只注意到這一形象的意義。如「是人下人,是最受迫害的一個……」「蓄婢制度所造成的罪惡」等(2)評論家們對這個小人物不太重視,因而不曾作深入的研究。
如果我們把視線放低一點,耐心觀察一下該小說中的小人物,就會發現秋菊是個很特殊的角色:
1、在小說中,秋菊的身份和小玉(月娘房)、夏花兒(李嬌兒房)、小鸞(孟玉樓房)、翠兒(孫雪娥房)、綉春(李瓶兒房)、中秋兒(西門大姐房)相同。其中,秋菊的出現次數遠多於其他人;除秋菊外,沒有誰背叛主子;除秋菊外,沒有人對主子的命運產生過決定性的影響(何況秋菊的行為直接影響了潘金蓮、龐春梅、陳經濟三個主要人物)。
2、在小說的第九回,圍繞潘金蓮安排了幾個人物。春梅原是月娘房裡的大丫頭,給了金蓮;秋菊和小玉一起買進,小玉頂替春梅,秋菊給潘金蓮作上灶丫頭。這一組人物在小說後部第八十三至八十七回中發生了激烈衝突,金蓮、春梅和小玉是一撥兒,秋菊獨在對立面,結果秋菊獲勝。
3、在潘金蓮的小院中,共有三個人物。潘金蓮是妻妾中最拔尖的一個,春梅是丫頭中最得勢的一個,而秋菊是最濁蠢、命運最悲慘的一個。
4、秋菊在小說中出現的回次很特殊,她在《金瓶梅》全書一百回之前9、10、11、12、23、27、28、29、30、33、40、41、58、72、73、75、76、79、82、83、85、86、87回中出現,共出現23回次(3)。第九回,秋菊以六兩銀子被買進,第八十七回,又以五兩銀子被賣出,而潘金蓮第九回進入西門府;到了第八十七回,潘金蓮被武松殺死,這一情況說明這一主一仆在故事中的聯繫確實是緊密的。
由此看來,秋菊是個不一般的婢女,她獨特的外貌和性格加上她所處的獨特的位置,使她在《金瓶梅》中產生的作用相當特殊,值得深究。
一
小說中女性安身立命的根本是:財富、地位、姿色、頭腦,在這幾點上秋菊都是最不如人的。所以她對其他人物,主要是金蓮和春梅起著襯托作用:以渺小襯嬌驕、以丑襯美、以笨拙襯聰慧,在潘金蓮的小院里形成鮮明的對比,使金蓮和說梅的形象十分奪目。
其次,秋菊在為金蓮和春梅提供施展「手段」的契機和對象的同時,又以不得體的反映和出人意料的言行強化了衝突場面,讓人物能夠進一步表演,從而挖掘出在一般場面中不易出現的性格的潛伏層面。
從秋菊這個被凌辱踐踏的小人物身上,可以看出在充滿「吵鬧聲」的《金瓶梅》世界裡,她代表一種女人,地位低下、沒有姿色、頭腦蠢笨,不象別的奴才們能逆來順受,偏偏還有點不計後果的倔強,所以註定要吃盡苦頭,她的生命比蚊蟲不值。(《金》中丫環的身價是一件傢具一匹馬的幾分之一甚至幾十分之一),而秋菊在丫環中的地位又處在最底層。
在她身上,潘金蓮使出了最殘酷的手段,春梅出盡了風頭,其他丫環靠出賣和利用她也嘗到了甜頭。
1、秋菊對金蓮和春梅的襯托。
潘金蓮是《金瓶梅》中最活脫生動的人物,這一形象是中國小說史上最豐滿的女性之一,她潑辣犀利的言行作派更是獨一無二。四百餘年來,為小說創作提供了一類人物原形,如《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在心狠手毒、能言會道方面,有點類似潘金蓮」(4)。金蓮形象的成功塑造,與小人物秋菊有很大關係。雖然小說中的諸多人物與金蓮互為影響,但都是在公開的場合發生的。儘管金蓮的性格是率直的,也不可能全無顧忌,因為在男權社會和封建家庭里,家長西門慶和正室月娘的權利她無法逾越。她不得不有所收斂。然而,按照她的性格,這種壓制的情緒必須釋放。秋菊就是她泄私憤最多的對象。正是在釋放的過程中,間接體現了金蓮當時的心理活動。在對秋菊的打罵中,我們甚至可以猜測她下一步可能回採取的行動。而她虐待秋菊的方式,也使人看到她的人格扭曲、心理變態的一面。如第五十八回,金蓮懷嫉妒氣恨瓶兒,回來遷怒於秋菊,提著鞋朝秋菊兜臉就是幾鞋底,打得她嘴唇破了,只顧擦血,還不罷休,叫春梅扯去她衣服,拴住她手,用馬鞭雨點般地打得她「殺豬也似叫」。那邊瓶兒房中官哥剛睡下,被叫聲驚醒,幾次使綉春來說,潘姥姥也出來勸解。可是潘金蓮「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把秋菊「打勾約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欄杆,打得皮開肉綻,才放起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如此行為,令人髮指。
而金蓮之所以能如此,與她曲折的人生經歷和複雜的心理狀態有關,她被多次買賣,四易其主,始終是被虐待的對象和洩慾的工具,所以心理上有變態也是自然的,種種情況結合起來,金蓮的形象便很真實。如果我們從被殘害者身上看到了殘酷,那麼我們從被殘害者加倍殘害別人的行為中將感覺到更深刻的殘酷。
秋菊對於春梅的襯托作用也是很重要的,同屬奴婢,兩人的命運卻有天壤之別。小說第十回有交代「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他。秋菊為人濁蠢。不任事體。婦人大的是他。止是『燕雀池塘話語喧,皆因仁義說愚賢。雖然  數同飛鳥,貴賤高低不一般。』」姿色固然是得寵的重要條件,但有姿色者如瓶兒、惠蓮的下場是多麼悲慘。春梅是不甘命運的,秋菊的存在,使她有了直接壓服的對象,並且通過欺負秋菊來敲山震虎,抬高自己。(類似的做法還有第二十二回斥逐李銘,第七十五回毀罵申二姐。)春梅畢竟不是尋常之輩,她還善於利用秋菊來打擊那些身份比她高的對手。如激打孫雪娥(第十一回)、壓服如意兒(第七十二回)。如果不是秋菊作由頭、作手段,她的威風輕易也施展不到她們的身上。
春梅和秋菊面對同一件事情的機會很多,但她們二人處理事情的方法截然不同,春梅要比秋菊機敏得多,出頭露面的事情春梅當仁不讓,得罪金蓮、惹禍的事情交給秋菊;春梅處事非常果敢,秋菊則窩囊;發現金蓮的姦情,春梅會包庇並加入,成為心腹,撈得實惠,而秋菊不會「穿青衣抱黑柱」,而是不計後果地告密,成為金蓮施暴的對象。秋菊既是春梅參照物,又是春梅自抬身價的工具。春梅日後能成為榮貴的守備夫人,從與秋菊同為丫環的時候就起步了。
2、秋菊對場面的強化。
秋菊在挨打罵的過程中的言行,也使金蓮對她的懲罰逐步升級,從而把金蓮的個性表現到極致。如第二十七、二十八後,金蓮對秋菊的打罵分四個階段:金蓮丟了繡鞋,秋菊不象春梅那樣善於替自己開脫,結果挨罵罰跪;好不容易從藏春塢中找到一隻鞋,又沒有認出是惠蓮的,結果惹惱了金蓮,罰她跪在院里頂石頭;金蓮問話時,她又說錯了話:「怎生跑出娘的三隻鞋來了」,金蓮認為罵她是「三隻腳的蟾」,氣急敗壞,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秋菊緊張之極,又把惠蓮的鞋說成「娘的鞋」,金蓮一聽暴跳如雷,亂罵一回,矛頭又轉向四門慶,幸得西門慶搪塞開。在這一情節中,秋菊占引導地位,金蓮居發展位置,如果沒有秋菊的「濁蠢」,哪來金蓮一番表演。
西門死後,金蓮春梅與經濟偷情,被秋菊發覺,曾作過四次告密(第八十三、八十五回),由於秋菊是一個笨拙的告密者,使得整個過程曲折驚險,從而金蓮春梅與陳經濟之間的私情得以延續和發展,充分表現了他們亂人倫的極端行為。也使他們的敗露和衰落有一個緩衝,小說的轉折不給人以突兀之感。
3、秋菊在表現金蓮與春梅之間的微妙關係上也有很大作用。
毫無疑問,金、梅在對外鬥爭時始終是盟友。但她們之間也有爭寵的鬥爭,只不過更隱諱一點,金蓮對西門慶與春梅的關係,表面上不說什麼,但也有不快。她常對人說:「我身邊就有個現成的影兒」以此表白自己不是「攔霸漢子」的人。這「影兒」有時指如意兒,有時指春梅。金蓮當著春梅的面表示不滿只有一次,而且不易察覺。第七十三回,金蓮發現西門慶與春梅行房,她回來了也沒有起來,故意要喝茶,又不喝秋菊倒的。秋菊要去叫春梅,金蓮不讓叫。秋菊性直,就去叫醒了春梅,春梅不高興,金蓮一邊說她不讓去,秋菊執意要去,一邊奚落春梅衣冠不整,耳環少了一個。接著分柑子給春梅來緩和,沒想到春梅心高氣傲,不領情,有意無意甩在一邊。金蓮最後還是責罰秋菊偷吃柑子出了氣。在金蓮和春梅的矛盾中,秋菊起著軟化、隱藏和轉移目標的作用。這樣能表現出金、梅兩個女主角之間的複雜關係,更加符合生活的真實,不至於因為同是一派,她倆的關係就簡單和生硬。
秋菊在小玉、琴童等人物的塑造上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因為她是一個小、蠢、丑的人物,這些人在與她的關係中也表現出非常態的一面,展現出人物的多側面。
二
《金瓶梅》雖然寫的是家庭故事,但「決不是流水日記。它寫常態,對變態亦頗感興趣;它寫平靜,但更善於把水攪渾,以短暫的迷惘與不大的波瀾,讓書中人調節生活的抉擇。書中充滿了入人意中只局,也充滿了出人意外之事。」(5)「無巧不成書」注重情節的起伏,這是中國小說的傳統。但在如何「藏頭露尾」方面,頗有講究。用帶有傻氣的小人物安排文章的偶然性,推動文章的波瀾,是一個聰明的辦法。既然有傻氣,就回有超出常情的言行,因之會出現一些偶然事件,帶出一串故事,不背離生活邏輯,不突兀,文章就勢轉於當轉之時。
秋菊的位置是很特別的。因為西門宅的建築格局形成故事中一整套微妙複雜的人際關係。(參看張竹坡的〈讀法〉第12、33各條中關於各個位置的議論。史梅蕊在她的論文〈金瓶滅亡與紅樓夢中的花園意象〉中也有說明。)其主要建築集中在後院,在前花園裡,只有潘金蓮和李瓶兒的小院獨處偏僻。春梅和陳經濟是一夥的,李瓶兒隱忍不言,一干下人都懼怕金蓮,機敏如玉蕭、小玉、惠蓮、如意都被收買,如果沒有對立面,恐怕金蓮和春梅的盛世難以收束,所以作者安排了秋菊這個一時引不起警惕的小人物。成為向花園外暴露陰暗的埋伏。第八十五回春梅對薛嫂說秋菊「這破包簍奴才在這屋裡就是走水的槽。單管屋裡事兒。往外學舌。」秋菊是聯繫西門家庭爭鬥的主要兩派(金蓮和月娘)的中間點。「注意了結合因素,便可增強人物與事件的內部聯繫;注意了變異因子,便把一定的量變推向質變階段。」(6)所以作者在秋菊故事的前部分特意表現了秋菊忍的一面,沒有為她的反抗提供契機。在文章的第十二回,安排李嬌兒和孫雪娥對金蓮的地位提出挑戰,但終被聰明的金、梅二人化解。金蓮這次的勝利,奠定了她在西門府上升趨勢。而在恰當的時候,也就是潘金蓮集團盛極而衰的時候,秋菊的作用才表現出來。秋菊被迫害之極,必然產生反抗,這種安排也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
1、需注意的是,在西門慶家庭平穩上升的時候,也就是西門慶生子、加官、娶妾、發財時,看不到秋菊的故事。而在小說出現逆轉之時,也就是出現生病、打罵、驅逐、死亡之時,秋菊卻頻頻出現。顯示出一種不祥的徵兆,間接地對主要人物起作用,使小說中興盛的場面受到控制,繼而出現回落和逆轉。這是秋菊在小說結構上的作用之一:
小說第九回至第十二回,秋菊首次出場,正是妻妾排序已定、排位未穩之時,潘金蓮借秋菊激打孫雪娥初露鋒芒,震懾上下;而第十三回至二十二回,秋菊未出場,期間西門慶娶李瓶兒、嫖麗春院、淫宋惠蓮,屢屢得手。西門慶的日常生活逐漸展開。到了第二十三回,秋菊又出來,往藏春塢抱鋪蓋籠火,準備西門慶和宋惠蓮的私會。這一安排,說明西門慶和宋惠蓮的關係已經靠潘金蓮太近了,必有波折。果然,其後三回里,西門慶、惠蓮、來旺、雪娥、惠祥之間起了衝突,釀成來旺遞解徐州,惠蓮自殺的悲劇。
緊接著在第二十七回至三十回,秋菊兩次遭毒打。其根本原因是瓶兒懷孕,金蓮感覺到失寵的危險,撒潑挑唆不成,拿秋菊泄憤,同時殺雞給猴看(李瓶兒「恰巧」看見,又求情。)這是潘金蓮與李瓶兒之間爆發的第一場真正的衝突。在以後十回中,基本沒有秋菊的故事(僅第三十三回提及秋菊送酒、菜、果子給李瓶兒還情,因為潘姥姥接受了瓶兒的禮物)。而就在這十回,西門慶得子、嘉官、勾上書童、為蔡京祝壽,結交蔡狀元、包占王六兒,氣象比往日更是不同;秋菊接著在第四十、四十一回中出現,又遭毒打。原因是潘金蓮在席上挨了西門慶的罵,晚上西門慶又宿在李瓶兒房裡,心裡有氣。李瓶兒聽見金蓮的指桑罵槐,忍氣吞聲,哭的飯都沒吃。這是金蓮與瓶兒間第二次大衝突。在這之後的十七回中,秋菊未出場,西門慶一家玩煙火、賞燈、遊行、結交宋巡按、枉法發橫財,吳月娘又有了身孕,種種喜事降臨,以至慷慨牽頭修永福寺。這一階段的重要標誌是西門慶的活動已經跨出原來的家庭和妓院,影響從臨清縣以至東京。此時,西門慶家庭的福氣算是到了頂峰。到了第五十八回秋菊出場,金蓮殘害秋菊非比尋常,其殘酷令人觸目驚心。此後十三回里,秋菊又沒有了蹤影。第五十九至六十四回中,西門慶家庭開始走下坡路,官哥死、瓶兒死、西門慶頹廢(關於此回作用,下文另有分析),這些變故是五十八回、五十九回的餘波。第六十四以後的十回中,似乎西門慶家的情況又有回升:得鄭愛月和林太太、收王三官、官位又升還見到朱太尉和皇上。這是西門死、家敗之前的回光反照罷了。從第七十二回到七十八回,「王小二過年一回不如一回¡±,西門慶新寵如意兒,潘金蓮借秋菊向如意兒借棒棰之事,毆打壓服這個試圖頂瓶兒窩的奶媽;西門慶和春梅靠近,潘金蓮又巧借秋菊警示春梅……在這一階段,西門慶已經喪失了原來的警覺和狡詐,幾乎被金蓮控制,同時更加縱慾無度,終於死亡。第八十二回至第八十七回,集中了金蓮、春梅和陳經濟無所顧忌的淫亂活動,同時秋菊的四次告密也一次比一次奏效,最終掀翻了這三個主要人物。之後,秋菊這個可憐的小人物,便悄悄退場。
其實,上述作用蘭陵笑笑生在文中已經寫到過,只不過埋藏較深,不易察覺。經過比較分析,我發現第四十六回、第五十八回和第四回之間有文章。
李瓶兒自從有孕、生子,在妻妾中的地位驟然升格。在爭風鬥爭中,其他人無法與之抗衡,月娘、孟玉樓等狡猾,懂得隱忍。唯潘金蓮心高氣傲,結果葡萄架下受辱、為失金挨罵,敗下陣來。且不說西門慶格外寵瓶兒,連妓女李桂姐也趨勢來拜乾娘,更有喬大戶與只結親等,一時間門前鬧紛紛。「盛極必衰」,如此緊鑼密鼓地抬舉李瓶兒,已經形成一種張力,只有出人意料的人或事出現,才能打破僵局。從瓶兒的秉性來看,她是沒有能力在這個險惡的環境中保持這麼大的「幸福」的。在第四十六回,作者讓卜龜卦婆子說出了李瓶兒大難必至的結局,同時作者已經想到了用「災星」秋菊。
第四十六回,卜龜卦婆字給李瓶兒的預言是:「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才好。」此處埋下伏筆,預示著人物命運的轉折,果然到了第五十八回,李瓶兒屢屢聽見從金蓮房那裡傳來的秋菊的「殺豬也似的」哭聲。在西門慶生辰的第二天,金蓮又一次毒打了秋菊。文中雖然沒有提到此事發生在幾月,但從第四回中,我們已得知西門慶正是七月二十八日子時聲,讖語已變成現實。秋菊出場23次,第四十一回和第五十八回之間間隔了十七回,這是秋菊出場間隔最長的一段,在這十七回中,西門慶家的時運到了高峰,迎來送往正忙,糜爛奢侈已極。到了第五十八回,故事發生了很大的轉折,作者讓小人物秋菊帶來了悲音。官哥和瓶兒的死,雖然都是金蓮一手造成的,但是從故事背後的結構線索來看,秋菊被打而哭正好合上前文的伏筆,這一照應支持著文章的框架。
我們似乎感覺到文章背後的秋菊不是一個呆傻的小婢女,而是一個專門讓時運正旺的人倒霉的厄運之使。她出現在哪裡,哪裡就籠上了一層陰影,不幸便接踵而至,有一種象徵的意味。秋菊的名字也有講究,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向來有「悲秋」的傳統(7),因為秋天之後便是肅殺的寒冬,而秋天的菊花臨風傲雪,自有耿介之氣,這不正是秋菊身上那種「不諳世事」的「濁蠢」嗎?秋菊的背運和春梅的得時運形成對照,春天是四季之始,萬物復甦,孕含著生機,春梅的特點正切合《金》社會,她在小說里的遊戲中遊刃有餘。但是,春天固然好,但春天的梅花卻已是強弩之末,雖還有一時之盛,終也免不了凋零的下場。
2、秋菊作為次要描述對象,在形象塑造方面沒有佔多大比重,但在全文結構需要時,對情節直接起作用。故事發展到一定階段,各方人物力量相對平衡,用文章中的常理無法解決時,就需要「翻空出奇」(8)。借用的人不是常人,事不是常事,使人出乎意料之外,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金蓮與經濟的調情在西門慶死前就開始了(第二十八回),但他們的淫亂和秋菊的四次告密均在西門慶死後,這樣安排是有理由的。因為無所顧忌的淫亂,是金蓮春梅迅速敗落的致命點,如果發生在西門死前,他們應該死於西門慶之手,那麼西門慶不會死於金蓮,不足以體現西門慶因淫喪命的小說主旨;同時,金蓮死於武松之手,這是小說取之於《水滸》的總體布局。如果金蓮與經濟僅僅是一般的偷情(就象和書童一樣),未必能起徹底結果潘的作用。沒有實據或確有原因,西門慶對於妻妾不貞的懲罰,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比如金蓮私仆(西門慶命其「改正」而非驅逐)、李瓶兒嫁蔣竹山等。這樣一來潘金蓮未必會出西門府,而武松進入西門府殺人的可能性殺大。而且從作者的意願來講,武松還是《水滸》中的武松,作者沒有讓他(包括宋江、王英等《水滸》人物)進入《金瓶梅》的花園生活和妓院生活的必要。武松的形象氣質和小說日常生活中的人物格格不入(即使是「陳青天」陳文昭也知「人情」之厲害,也免不了通融)所以武松基本上還是《水》的人物。而且從故事表面來看,秋菊因為屢受迫害,所以產生強烈的復仇意識,也是可以理解的。由此看來,秋菊的告密行動是文章再次發生大轉折的推動力,是文章整體安排的重要環節。
在小說中,秋菊的身份和小玉、綉春、小鸞兒、夏花兒、翠兒、中秋兒相似,為什麼作者偏給了她最多的筆墨,使其承擔起結構上的作用?甚至象玉簫、如意兒、宋惠蓮等,姿色、地位、運氣都比秋菊好,卻先後都成為金蓮手下的敗將?而秋菊受盡欺凌卻最終將金蓮擊敗,還搭上春梅和陳經濟?
無疑,秋菊是特殊的,這個形象的特點可以概括成三點:A、在金蓮身邊;B、醜陋;C、濁蠢,不任事體。作者之所以能巧妙用她,最主要的原因在於第三點,也就是秋菊性格上的特點。秋菊的這個性格沒有變通性,而小玉、玉簫之流,乃至如意、惠蓮之流,她們的性格都具有可變通性,她們回審時度勢,在特殊情況下會改變初衷,比如她們的把柄一旦被金蓮抓住,便舉手投降了,其中有的還成為金蓮的忠實走狗。金蓮正是利用她們的弱點來降服她們的。而秋菊數次挨罵、遭打、告密不成……,似無變通意識。她的反抗一如既往,終於使反作用積累、強化,最終達到目的。
英國小說家佛斯達對這一點作了高度概括。他把小說人物分為「圓形人物(Round character)、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 )。前者有固定性格,可以通向(小說)較廣泛較深遠處;後者的性格受某一種事影響,在小說中的作用是直線的。如果善於用此二種人物,是能交織出扣人心弦的情節的。」(9)秋菊即是一個典型的圓形人物,她的性格在那個功利、險惡的環境中一直沒有改變,而且她固執地保持著的性格還是一般人沒有的「濁蠢」,所以才會造成積累的、逆轉幅度較大的結果。
三
蘭陵笑笑生巧用秋菊的手法,被曹雪芹用到了《紅樓夢》中。由於《紅樓夢》的研究很充分,所以傻大姐的作用已經引起了注意。大某山民總評中說到「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一哭死黛玉,其關係不小。」(10)讀花人論贊也同意:「傻大姐無知無識,蠢然如彘,而實為《石頭記》一大關鍵。大觀園中落之故,實始於此。……人耶,妖耶,吾不得而知之,則以為傻大姐而已矣。」(11)傻大姐何許人也?只不過是賈母身邊專門做粗活的丫頭而已,而且生的「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心性愚頑,一無知識」。正是因為有傻氣,才會把撿到的綉春囊給人看,牽帶起抄撿大觀園一場災難,其結果不僅是逼死了晴雯等丫環,這一事件造成的影響是深遠的,事實上全文的格局,主要人物的命運都發生了變化;正因為有傻氣,才會把寶玉、寶釵成婚的事情無意中告訴黛玉,導致黛玉死亡、寶玉出家。傻大姐這兩次闖禍之前的背景是:前次,大觀園中的青年們似乎找到了自由的天堂,身心歡樂,這種情況儼然是違背全文環境的。那麼故事該往何處去呢,由別人來轉,太生硬或者繞的彎子太大,此時這個傻乎乎的丫頭便出場了;後次,大權在握者秘密安排好了寶玉、寶釵的婚事,瞞過了寶玉、黛玉兩個當事人,而且吩咐了上下眾人。看樣子滴水不漏了,可是傻大姐又出來了!小說的鋪墊是逐步進行的,直到大變故出現。當讀者被緊張的氣氛、驚心動魄的故事吸引,哪裡會記起這一切都是由一個小人物引發的。在這類人身上發生這類事情,是偶然中的必然,若換了別的誰,便顯牽強了。
秋菊和傻大姐的作用應該說是非常接近的,但《紅》用傻大姐沒有《金》用秋菊那樣充分,這是由文章的內容決定的。西門慶家庭充其量只是個地方大家庭,潘金蓮身邊用這麼個傻氣的婢女尚在情理中,而賈家乃皇室貴族,多少千靈百巧的姑娘想盡辦法也近不了主子的身,傻大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象秋菊那樣對主人公起明顯的襯托作用。儘管如此,在《紅樓夢》的幾百號人中,傻大姐的作用已不可小視。
從《金瓶梅》往前追溯,我們會發現前人小說中也有類似的形象。如五代時王仁裕的小說《鸚鵡告事》(12),寫的是二人通姦害死親夫的故事,由於事情隱密,官府嚴刑拷打了一百多人,仍問不出下落。正無辦法時,突然死者家堂前的鸚鵡突然對縣官喊怨,指訴出殺人兇手。鸚鵡能言,結束疑案,確屬奇筆。這一形象似乎算不得是文章中的人物,但又不僅僅是一隻鸚鵡。當故事中諸因素達到僵持,山窮水盡時,起用這意外的「形象」也是一種出路。另有明代天然痴叟的《侯官縣烈女殲仇》(13),講述的是一巨富專門謀人妻女的事情,計劃周密,百無一失。一次,又設騙局,害死申屠娘子的丈夫,企圖霸佔她,結果一媒婆無意中露了情況,申圖娘子終於刺死仇人復了仇。這媒婆本也與當事者無多少關係,可是突然一出現故事立即發生轉折。當然,這兩篇小說中用鸚鵡、用媒婆還是顯得牽強的,因為這兩個形象本身無特點,由他們引起情節的轉變,沒有偶然之中的必然性。而秋菊在《金瓶梅》中的性格是獨特的,她所起的作用其他人無法代替,所以蘭陵笑笑生是高明的。
若說能和秋菊相媲美的,倒有一人——《西遊記》中的獃子豬八戒。豬八戒和沙僧,在成書於宋、元間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並沒有。到了吳承恩筆下,這兩人特別是豬八戒十分活脫,在取經隊伍中,他是最沒有誠心的,武藝不高、又有私心,自作聰明惹禍並且經常向唐僧進讒言報復孫悟空。但正是這個似沒有必要陪在取經隊伍中的形象,襯託了唐僧的堅定,孫悟空的俠義,沙和尚的忠誠。同時,九九八十一難是客觀方的呈塊狀作用的變化因素,豬八戒是主觀方的呈線型作用的變化因素,他在取經過程中隨時起逆向作用,使得文章波瀾頓生,起伏有致。但是,《西遊記》畢竟是一部浪漫主義的作品,其變化的餘地是比較大的。而《金瓶梅》是現實主義小說,必須基於生活的真實,蘭陵笑笑生用秋菊的苦心是不一般的。國內外學者對《金瓶梅》的結構交口稱讚。「就藝術結構而論,上述三部名著(《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都是單線發展形式,而《金瓶梅》則另闢蹊徑,結構錯綜複雜,曲折多姿,令人耳目一新。」(14)「結構大而不亂。……中間安排了若干大波瀾,中又各有些小波瀾,一氣呵成。確是精心結撰之作。」(15)單從小人物秋菊身上,我們就可以看出作者組織文章的能力。雖然秋菊是次要人物,豬八戒是主要人物,但在結構的「巧用」這一點上,豬八戒還比不上秋菊。
注釋:
(1)本文所引原文,依據《金瓶梅詞話》(萬曆本) 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1988年4月
(2)《金瓶梅人物論》 孟超著;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3月
(3)《金瓶梅詞話人物表》 朱一玄 選自《金瓶梅資料彙編》;南開大學;1985年10月第536頁
(4)《「深得〈金瓶〉壺奧」》 曦鍾;選自《金瓶梅研究》 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年12月出版
(5)《〈金瓶梅〉的藝術視角》 田秉鍔;選自《〈金瓶梅〉藝術世界》 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  第204頁
(6)同上
(7)同上
(8)《中國小說傳統技法》 宋梧剛著;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出版;第38頁
(9)同上
(10)《紅樓夢》(三家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出版; 25頁
(11)同上第38頁
(12)《中國小說大辭典》 侯健主編;作家出版社1991年12月出版; 第283頁
(13)同上第288頁
(14)《〈金瓶梅〉資料匯錄》;方銘編;黃山出版社 1986年9月出版; 第4頁
(15)《〈金瓶梅〉的文學評價以及對〈紅樓夢〉的影響》朱星; 《河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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