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 | 陳忠實:一輩子一部《白鹿原》,足矣
摘要
一位作家傾注全部心血創作出一部最優秀的作品,有沒有第二部、第三部已經不重要了。
去年春節後,陝西作家陳忠實從大眾視線「消失」了。在被查出口腔癌後,他不斷入院治療,其間有過好轉,但癌細胞最終轉移到肝臟。29日7時45分,陳忠實在西安西京醫院病逝,享年74歲,文壇陝軍一顆巨星隕落。前一天前往醫院探望的賈平凹說,陳忠實「瘦得厲害」,「老陳是一位很堅持的作家,一位傑出的作家,為中國文學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醫院治療期間,陳忠實說自己「剛好集中讀了些書」,「去年獲茅盾文學獎的五部作品讀完了四部,王蒙、格非、李佩甫、蘇童,只剩金宇澄的《繁花》還沒來得及看,想了解一下別人是怎麼寫上海的」。一邊讀、一邊思考情節如何處理,有時讀得比較慢,去年11月的一次短暫亮相上,陳忠實總結,「這幾個月,是我讀書比較集中、思考也比較多的一個時期。」
「有一本墊棺做枕的書」
無論際遇如何,陳忠實始終與書、與文學為伴,在閱讀、在思考、在創作,人們都在期待著他的「復出」。「去年秋天,我去西安出差,行前給陳先生打了電話,說去看他。電話那頭,還是那口濃重的陝西口音說,『好啊,來了請你吃飯』。」上海作協散文專委會副主任、解放日報「朝花」副刊編輯朱蕊回憶,那次前往西安,行程安排很滿,最終沒能拜訪陳忠實,未想成為遺憾,「他寫作很認真,費心費力,向他約稿,他總是說,『我要好好想想』。雖然是名作家,但他熱情、沒有架子。」
「他是一個很厚實的人,對我來說就像大哥一般」,上海文藝出版社原副總編輯魏心宏結識陳忠實在1978年,當時46歲的陳忠實在家鄉陝西灞橋擔任公社黨委副書記,20多歲的魏心宏與他一見如故。1982年,他與陳忠實的長談促成中篇小說《康家小院》的問世,後來發表在《小說界》上,「4萬多字篇幅,是老陳最早寫的中篇之一,在這之前,他寫的都是短篇。直到今天來看,這仍然是一部十分優秀的作品。」
1986年,陳忠實開始構思創作《白鹿原》,當時已經成為陝西省作協專業作家的他在西安市區建國路71號旁分到了一套房。「為了寫作,他又搬回了鄉下老家的祖屋」,魏心宏回憶,每次到西安,陳忠實總會拉著他到「原」上轉轉,這是他揮之不去的精神原鄉。「寫《白鹿原》與其說是老陳的主動選擇,不如說是他的創作進入了一個苦悶期。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當代文學站到了十字路口,作家們面臨兩種選擇,要麼緊貼現實、反思現實,但面對諸多束縛;要麼乾脆遠離現實。陳忠實也面臨著這樣的選擇,之前他的作品多以寫1950、60年代的農村為主,他猶豫過,到底要不要把筆觸伸向歷史的更深處?」
後來,陳忠實獨自一人躲進「原」上小屋,創作《白鹿原》的故事,人所周知。對於這部傾注畢生心血的作品,他曾說,「我想給我死的時候,有一本墊棺做枕的書。」
《白鹿原》就是在這張小桌上創作的。
白鹿原實景。
「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
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誌常務副總編輯的何啟治是《白鹿原》誕生的見證者。「我終於拿定主意要給何啟治寫信了。」陳忠實曾這樣回憶,《白鹿原》書稿在1991年末全部完成,1992年春節過後的某個晚上,「可以確定《白鹿原》手稿複閱修飾完成的時間後,我終於決定給老何寫信報告《白鹿原》完全脫手的消息了,忐忑不安地要奔文學書業出版界的高門樓了。這是一封期待了四年而終於可以落筆書寫的信,我將第一次正式向他報告長篇小說《白鹿原》寫成的消息。」
接受解放日報·上海觀察記者採訪時,今年80歲的何啟治對當年情境歷歷在目。「我是1973年認識陳忠實的,當時他只寫了一部短篇小說《接班以後》。我去西安組稿,有人推薦了陳忠實。此後20年間,雖然工作幾經變動,但我們二人一直保持著聯繫。1989年至1990年,我在美國探親,1990年6月回到國內,10月便收到陳忠實一封信,信中透露《白鹿原》初稿已經完成,接下來要靜下心來好好修改。」
1992年2、3月間,何啟治再度收到陳忠實的來信,獲知《白鹿原》已經完稿,「是編輯部派人來取,還是我送到北京?」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恰好有兩位編輯高賢均、洪清波在西南一帶組稿,他們很快到達西安。交出書稿時,陳忠實憋出了眼淚,那句想說而未說出口的話是,「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
回北京的火車上,高賢均和洪清波連夜看完了書稿。高賢均的來信在20天後抵達,陳忠實曾這樣回憶,「讀完信後,我噢噢叫了三聲就跌倒在沙發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時沒有流出的眼淚傾濺出來了。」
何啟治對《白鹿原》的評價是「石破天驚」,「當時編輯部四個人寫了四份審稿意見,一致通過。」《白鹿原》先在《當代》分兩期連載,1993年6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此後的轟動和爭議亦廣為人知。「有兩件事可以說明,其一,我曾為《白鹿原》組了兩篇評論,被人民日報退回;其二,1997年5月,『八五』優秀長篇小說出版獎評選,《白鹿原》甚至沒有獲得候選資格。」
《白鹿原》各版本累計發行超過200萬冊。
「1997年12月,茅盾文學獎評委會終於通過了《白鹿原》修訂本」,何啟治說,對於修訂,他與陳忠實曾有交流,「在當時情況下,我支持一定程度的修訂,但不要傷筋動骨。《白鹿原》全書49萬多字,後來刪改處包括標點符號在內2000多處。刪改意見主要是兩條,一是朱先生認為國共鬥爭像翻燒餅一樣折騰老百姓,二是淡化田小娥與人物塑造無關的性方面的描寫。」
《白鹿原》獲得茅盾文學獎後,何啟治應約為《中華讀書報》撰文。出於慎重,他把這篇題為《欣喜·理解·期盼》的文章在電話中一字幾句念給陳忠實聽。「我在其中表達的觀點是,《白鹿原》的修訂沒有傷筋動骨,就像一朵牡丹,華貴、美麗依舊,只是洗掉了一些灰塵和泥土。我並非贊成修訂,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的理解。陳忠實聽了之後說,你寫了這篇文章,我就不用寫了。」
《欣喜·理解·期盼》中,何啟治表達了對於《白鹿原》獲獎的欣喜,至於「期盼」,他說,是「期盼文學更自由,中國文學更繁榮,誕生更多優秀作品」。
1998年,何啟治在一次會議上表示,「作為一名文學編輯,改革開放20年來我最看重的作品便是《白鹿原》,因為它驚人的真實感、厚重的歷史感、典型的人物塑造和雅俗共賞的藝術特色。」又近20年過去,何啟治認為,自己當年的評價「還有些平」,《白鹿原》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無可爭議。「有人批評作家的『一部書主義』,事實上,一位作家傾注全部心血創作出一部最優秀的作品,有沒有第二部、第三部已經不重要了。《白鹿原》耗盡了陳忠實全部力氣,投入了他所有的生活庫存和藝術積累。」
陳忠實與電影《白鹿原》導演王全安。
電影《白鹿原》入圍第6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並獲最佳攝影銀熊獎。
「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
在2010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作手記》中,陳忠實曾對爭議做出部分回應,「可以對我的描寫、人物刻畫提出意見,但不能把作品中人物的觀點當成我的觀點。」這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也是陳忠實對自己創作生涯的唯一回顧。
陳忠實幾乎不寫後記或自序,在他已經出版的60餘種小說、散文選本和文集中,只有在上世紀80年代初出版第一本書——短篇小說集《鄉村》時,寫過一篇不足千字的後記,此外他幾乎沒有寫過什麼自序或後記。他曾說:「對我而言身價在寫作,任何經歷沒有意義。很多老農災難更多,為什麼不讓他們寫寫自己的經歷?關注作家,無非是因為他的作品。」
「8、9年前,一次我們在西安吃飯,席間都是熟人。我動員老陳寫一部文學自傳,2002年倫敦書展上我看到馬爾克斯的自傳《活著就是為了講故事》給了我很大震撼,直覺中國作家也應該留下這樣的記錄。」魏心宏回憶。
陳忠實依然婉拒了寫自傳的約請,但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中,他回顧了自己的創作心路。1957年,上初二的陳忠實在作文本上寫下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老師對這篇小說評價很高,打了5分,還加一個「+」,陳忠實把這歸結為「尋找自己的句子」的開始。他說,當時自己完全是過一種「文學癮」,像抽煙一樣,沒有把文學當成一種事業去做。真正創作從新時期開始,那時他感覺到文學可以當作事業來做了。進入到《白鹿原》創作時,企圖要「尋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句子」的慾望是前所未有的。這句話是海明威說的,陳忠實十分佩服,在他看來,作家傾其一生的創作探索,說白了,就是這句準確而又形象化的概括:「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
足球、煙、酒是陳忠實的「三個情人」。2006年世界盃,他為解放日報「朝花」副刊連續寫作兩篇球評。陝西當地產的「巴山雪茄」是他不離手的,魏心宏曾在陳忠實勸說下試過一次,「太沖」。這是陳忠實在農村工作10多年養成的習慣,「接觸的都是農民,便和他們一樣抽起旱煙,不僅比煙捲兒勁大,甚至比古巴雪茄更猛。」煙癮從此戒不掉。
「老陳不多言,但為人豁達,哪怕是剛認識的人提出要求,他都願意幫忙,從不推辭、擺譜。對於金錢名利,他看得很淡。」上世紀90年代,一次在太湖舉辦的作者筆會上,魏心宏見識了陳忠實的另外一面,「賓館卡拉OK里,老陳唱了一首《夢駝鈴》,他說話是陝西口音,唱起歌來普通話竟十分標準,很有氣勢。老陳啊老陳,你還有這麼一手——」
來源:上海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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