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梁山上的路線之爭
任何權力都要面對一個合法性的問題,梁山也不例外。施耐庵為了把梁山的造反說得有點來頭,在第一回開宗明義就講「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說的是在江西信州的龍虎山上有座伏魔殿,殿內鎖著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洪太尉奉旨來到此山宣請張天師,看到此殿大門緊鎖,狂心大作,硬逼道觀真人打開殿門,結果將一百單八個魔君都放在了人間。這和《說岳全傳》中把岳飛說成是佛頂大鵬,秦檜為虯龍,秦妻王氏為女土蝠,万俟卨為團魚精,因大鵬啄瞎虯龍左眼,啄死女土蝠和團魚精,遂結下前世冤讎,是一種敘事模式。所不同的是,《說岳全傳》中的岳飛最後證得因果,回歸大位,其他妖孽也俱得報應;而《水滸傳》中的一百單八個魔君大都沒有果報,只有宋江成了土地神,主管梁山地區「國土資源」的開發和保護,其他人只有世俗意義上的死亡、出家和為官;而在中間穿插的「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一回中,宋江又似乎不做魔鬼了,成了一個神人共奉的「星主」,連九天玄女都看上了他,給他吃了三顆棗,喝了三杯酒。這種看似不一的描寫其實都是要解決一個權力的合法性問題。 權力是從哪裡來的?西方人說是神授的,中國人說是天賦的(所謂的「天命所歸」)。「天賦」和「神授」都是要在更高的層面上解決權力的歸屬問題;區別在於,西方的神是看得見、會說話的,《聖經》中從摩西開始的領導人都要經過上帝的揀選和沐膏,遇到難題上帝還會親自降臨,面授機宜。中國人的「天」具備上帝一樣的屬性,但只能看見,不會說話,因而歷來的英雄好漢要想領袖群倫或稱孤道寡,都要通過野豬、火鳥或王八等禽獸的反應來叩問「天意」。只有洪秀全是一個例外。有一回他「高考」失利,發了四十幾天高燒,醒來後說他看見上帝了,上帝穿著白衣服,留著大鬍子,手拿一把寶劍,給了他「手握乾坤殺伐權」,但我懷疑他是把太上老君當成了上帝。一般的領袖、霸主還不至於如此臉厚,通常的做法是把口號寫好,放在魚肚子里,或刻在石頭上等人「發現」。陳勝、吳廣的「大楚興、陳勝王」,韓山童、劉福通的「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包括宋江在忠義堂前挖出石碣天文,玩的都是這套把戲。 按說宋江不需要,因為他是伏魔殿走出的魔頭,後又受到九天玄女的接見,還給他送了三卷天書,用以指導今後的革命實踐,可謂是上應天心。在江州服刑期間,有人就編出「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的童謠,可謂是下合民意。但這些光輝經歷似乎都不足以讓他成為繼晁蓋之後梁山根據地的合法領導人。因為從伏魔殿走出的不止他一個魔君,還道村遇九天玄女的事又只有他一人知道,三卷天書本來是一個活證據,可惜玄女娘娘交代,只允許他和天機星吳用觀看,其他人一律不得褻玩。從江州一路跟來的弟兄本來都可以幫他順利接班,可惜前任領袖晁蓋死前留下遺言:「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明眼人一聽便知道其中的用意:晁蓋不願意讓宋江成為新一代領導核心。因為梁山上連一個伙夫都知道,憑宋江的三腳貓功夫,無論如何都捉不住力敵萬人的史文恭。後來在他任「代頭領」期間,不惜屠城將盧俊義請上山,又設計讓盧擒住了史文恭,目的就是要在程序上符合晁天王的遺願;但盧在梁山上毫無根基,如何敢在滿眼皆是「宋黨」的忠義堂上坐第一把交椅?實際上還在宋假意推辭的時候,李逵等人就鬧將起來,盧趕緊表態:「盧某寧死,實難從命。」戲演到這份上,本來就可以了,但宋此時已經入戲很深,欲罷不能,說:「盡天意看是如何,方才可定。」 忠義堂前挖出石碣天文的事就這樣應運而生了。它成為梁山自締造以來,由此上溯到王倫之前反專制、爭自由的歷史上最重大的新聞,雷倒了所有在場的英雄和道眾。對於宋江來說,這一塊石頭可以發揮多重作用,可謂「一石三鳥」: 首先,它幫助宋江渡過了由前任領導製造出的「憲法危機」。我們知道,此時妨礙宋江接班的最大障礙,就是晁天王的遺志。因為在江湖上前任老大的遺志無異於聖旨,具有憲法的性質。因而必須要能找出一種高於「聖旨」的權威,才能對「憲法」進行修訂。在皇權壟斷一切的時代,什麼權威是高於「聖旨」的?只有「天意」。因而,宋江在石碣天文被翻譯出來後,忍不住內心的喜悅,對眾頭領說:「鄙猥小吏,原來上應星魁。」其他弟兄雖說也榜上有名,但只有他,宋江,是Number one「天魁星呼保義」。 其次,這塊石頭記載了梁山根據地三十六名「常委」與七十二名「中委」的姓名、綽號和座次。它是水滸職工的花名冊,又是梁山幹部的位置圖,本質上起到了平衡各派利益,凝聚來自不同山頭勢力的作用。我們知道,梁山是一座山,但它本身又是兼并了許多「小山」的「大山」。除了王倫舊部、晁蓋的人馬,至少還包括清風寨、二龍山、桃花山、白虎山和少華山五個山頭。這些不同山頭的好漢有合作,也有對立,上山以後如何安置,始終是困擾梁山的大問題。現在好了,有這樣一塊石頭被挖出來了,上面又清清楚楚地記載著每個人的位次,不正好用它來分配職務,評定職稱,並作為今後幹部管理的依據么?因此,宋江教蕭讓把「天書」謄抄出來,興奮地說:「今已數足,上蒼分定位數,為大小二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眾頭領各守其位,各休爭執,不可逆了天言。」眾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數定,誰敢違拗!」 還有一個作用,就是依照石頭上的「替天行道」、「忠義雙全」原則,重新確立梁山的總路線。等宋江在忠義堂前,將每個人的職稱、職務按石頭上的次序分配完畢,又乘勝追擊,勒令眾弟兄對天盟誓,各無異心;否則,神人共戮,萬世不得人身。新核心尤其強調全山幹部要「共存忠義於心,同著功勛於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這就等於把眾弟兄徹底綁架到了他渴望的「招安」戰車上。宋江的路線就這樣成了梁山的路線,水滸從此告別了革命,平穩地過渡到了由宋江開啟的「招安時代」。 這個時代之所以能由一塊石頭順利奠基,要歸功於一個人。這個人姓何,名玄通,是宋江請上山來做醮的。看見眾人從地下挖出一塊石頭,上面儘是鳳篆蝌蚪之書,無人能識,便自稱祖上留下一本字典,「專能辨驗天書」。宋江聽了,恨不得跪下磕頭,要何道士趕緊把石頭上的天書譯將出來,於是,就有了三十六員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的排名。至於這天書的第一作者是誰,又是誰將它埋在地下的?何道士的翻譯是否忠實於原著?如果有虛構,又是秉承誰的意志修改的?只有天知道。我們只知道,譯事甫畢,宋江就拿出黃金五十兩酬謝何道士。何道士拿了這巨額的翻譯稿酬千恩萬謝而去,從此沒有在梁山露過面。 宋江的權力從此合法了么?並不。實際上,圍繞樑山的決策以及由此引發的招安路線之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從根本上講,統治的權力要經過被統治者的同意,是一條鐵律,於國於家、於官於匪都適用。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儘管宋江費盡心機,從大名府請來了「河北首富」盧俊義以期符合「程序正義」,又通過挖出石碣天文這種裝神弄鬼的手段,將自己設計成梁山的Number one,人們也由於晁蓋突然辭世,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而只能擁戴宋江,但擁戴宋江不等於擁戴招安。對於宋江力主的招安路線,即便是他的鐵杆粉絲李逵也一直心懷不滿,更別說武松、魯智深、三阮這些本來就是其他山頭上的弟兄了。宋江以為通過天意(忠義堂石碣受天文)和民意(通過招降納叛擴大招安的群眾基礎),不同的聲音完全被打壓下去了;但實際上出於所謂的義氣和大局,不同的聲音只可能暫時雪藏,而不可能完全消弭。這一點在「重陽節聯歡晚會」,以及破遼後不準入城險些重上梁山等事件中看得一清二楚。征方臘後梁山軍馬十損其八,一百單八將死的死,傷的傷,出家的出家,自縊的自縊,除去陣亡、於路病故、早先留用京師的七十四位,宋江活著帶回來的只有三十四位,後來又以各種借口辭官的就達二十一位,說明這種不經過同意的權力是危險的,它盡可以把自己的目標說得與日月同輝,但實際帶給人的只有扭曲和毀滅。 當然,毀滅完別人就輪到自己了。拿破崙曾率領軍隊登上阿爾卑斯山,說:「我比阿爾卑斯山還要高!」魯迅笑言,那是因為「他後面跟著許多兵;倘沒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敵人捉住或者趕回,他的舉動,言語,都離了英雄的界線,要歸入瘋子一類了」。離開梁山的宋江也不過是個出逃在外的死刑犯,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服眾,朝廷派一個送酒的就可以將其幹掉。可惜死到臨頭,他都不明白這個道理,還以為自己可以隨意代表別人呢!因而不惜拉上李逵陪葬。宋江當然可以說是為「忠義」而死,死得其所,但李逵是為什麼呢? 只有等李逵,或者像李逵一樣的梁山將士,從自己加之於自己的依附狀態中擺脫出來,不再按照一種外在的規定而活,決意運用自己的理智支配自己的命運時,梁山的悲劇才有可能避免。 2012年7月30日-8月5日草於長安飲馬窟 |
來源: 《隨筆》2012年第6期 | 來源日期:2012-11 | 責任編輯:西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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