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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  冒犯與冒險的旅程

李靜 冒犯與冒險的旅程

本刊記者|鄧郁 發自北京 編輯|鄭廷鑫

李靜本是《北京日報》副刊編輯,因為常寫劇評,與話劇導演林兆華相熟。2009年初,林兆華忽然打電話給她:「想做個話劇魯迅,你就給寫了唄。」

於是整整3年,李靜猶如被魯迅附體 」


附體

整整3年,李靜猶如被魯迅附體。

讀《死火》會哭,念《故鄉》和《社戲》會哭,翻《寫於深夜裡》會哭,看他給曹白、蕭軍、山本初枝的信,更會哭……「當然也笑,他的雜文和信,常常是很逗的,但我感到不如哭來勁,不哭不足以發泄我對這性感小老頭痛到骨頭裡的愛戀。」

李靜本是《北京日報》副刊編輯,因為常寫劇評,與話劇導演林兆華相熟。2009年初,林兆華忽然打電話給她:「想做個話劇魯迅,你就給寫了唄。」他說得慢悠悠無所謂,彷彿這事跟買大白菜一個性質,卻勾起了她的滿腹心思。

大學時讀《野草》,李靜知道了作者是個偉大的天才,以前的雜文只是皮毛。「這是個賬,以後遲早要還。啥時候?沒決心。」再讀到《故事新編》,魯迅還是個輕鬆幽默的人哪,《病後雜談》那樣的雜文也不是那麼凌厲。「原來他不太好的那些文章才是那樣的。啥時能掃完(全集)呢?」直到讀到《中國小說史略》,「我靠,全面得厲害。」碰上了要給這位「大先生」寫戲的機會,終於為通讀他找到了「偉大的借口」。

李靜在《大先生》排練現場 圖/本刊記者 梁辰

不寫的時候,她腦子裡出現的往往是悲傷的聲音。比如看完《故鄉》,會想到閏土這個形象,有時候她真會像魯迅附體,想念一個中年衰老破敗成這個樣子的少年朋友,然後體會那種面對一個弱者、舊友,無法幫他、但對他的痛苦狀況感同身受的感覺。看到魯迅給人的信里留了自己家的電話號碼,有時候半夜她也會想:我是不是應該試著撥撥這個號碼?沒準兒就撥通了呢?要是撥通了他接起來的話,我會跟他說什麼呢?李靜想像著他的聲音,並且想到,會對他說出自己最難過的心事。

沉溺很美好,但戲的結構形式卻快把她逼瘋了。「我告訴所有熟人我在寫一個叫《魯迅》的話劇,最後人家說這人都死了還沒寫出來,多可笑啊!太丟人了。我怕這個,三年一直灰溜溜的,直到寫完了,覺得終於可以死了——它終於不必成為一個永沒完成的笑柄了。」

「魯迅的現實人生場景很平實,也根本無法承載他的精神戲劇性和複雜性。而一部戲如果不表現主人公複雜深刻的內在世界,只表現他表層的性格與人格,有啥意思呢?」

她試著寫過魯迅和兒子海嬰一起的場景,但最終受到斯特林堡和海納·米勒的啟發,放棄了將人物立體化的努力,著重表現一種抽象的處境。

直到成稿之前的半年,主要的人物關係才得以確定,那也是魯迅平生的「三大傷心」:早年與朱安不幸的婚姻;中年兄弟失和;晚年與全心扶助的左翼力量鬧得不愉快。

輪到審視「大先生」的短板,她也會跳出來冷眼觀察:「對待朱安,他那是典型的家庭冷暴力吧?周作人跟他決裂,除了『經濟原因還是男女原因』的謎案無解,恐怕也因為受不了他的『道德強迫症』吧?選擇向左轉,認為可以犧牲知識分子及其貴族文化以成全底層人的正義,起碼錶明他的『個體意識』不徹底,受到了整體主義政治哲學的蠱惑吧?……」

不像我們慣常熟悉的、擷取人物生活中的重點片段來寫實描繪,《大先生》這個劇本用意識流的手法,從1936年10月19日凌晨魯迅的臨終時刻寫起:來自「天堂」(也是地獄)的一胖一瘦兩個影子回收專家專程前來要把魯迅和他的影子分開,於是魯迅和原配朱安、母親魯瑞、周作人及其妻子羽太信子、胡適、許廣平、左翼作家們在夢境里發生了種種對話、自白和衝突,並讓魯迅看到了他死後,世界和自己如何被顛覆和戲弄,由此陷入更深的痛苦與自省……

曾「笑談」過「大先生」的學者陳丹青一年前就說過,「這個戲最有意思的在於,從前是魯迅專家在談,永遠是主流意識形態在談,現在總算可以隨便給年輕人去談了。」

在他的記憶里,此前也從未有人會用夢境和意識流的方式來寫魯迅,並且寫得如此「黑暗」。就像「把魯迅的肉剝了看骨頭」。李靜的好友、影評人張敞的讀劇感受更加複雜:「腦子一直在聯想,非常累,也可見作者前期籌備之紮實。李靜非常敢說,非常痛苦。她將魯迅設置在將死的場景,恍恍惚惚地讓他經歷情感與道義糾葛,從頭到尾充滿思辨,最後在矛盾和絕望中死去。下筆如此凄厲,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耐心看下去。」

冒犯

素來言行無忌的陳丹青,好奇地問李靜,「要不要考慮忠實於魯迅,或者說,至少要為觀眾著想,為作品的影響著想,不要離魯迅太遠?——但是,這個問題是不是我們要考慮的?這才是癥結。」

李靜的回答是,作者可能被魯迅附體,但這個魯迅也要被作者附體,且這種「附體」要盡最大的真誠。而她最不顧慮的,是觀眾說這不像魯迅。

如果你打開劇本,或者來日直面舞台,還會發現《大先生》里充滿了各種意象,例如椅子象徵權力,是魯迅極力希望掙脫而未果的禁錮;傘取自羽太信子愛買昂貴的紙傘,代表著周作人審美主義和個人主義的追求;胡適是不小心把自己關進籠子里的人;血繩和骨環也是李靜的原創,但前者來自對魯迅的愛與道德強迫症的體會,後者來自魯迅小說和雜文里關於「吃人」的寫法。在這些充滿象徵味道的意象和大段台詞的衝擊下,讀者無疑受到了閱歷、智力和審美上的多重挑戰。

「必須冒犯觀眾」,讀書會上不止一位讀者提到了李靜的劇評集書名。這是李靜素來毫不含混的觀點:「文字具有開啟性,如果你具備器官接受這個信息,那就能感受到,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劇本另一個獨特之處,在於劇中「大量的投射」,不囿於魯迅個人史、作品角色和生活年代,更涉及到上世紀後半程乃至當下。「我試圖讓他成為一面破碎的鏡子,同時照照我們的歷史和現在。」《大先生》的導演王翀感興趣的也正是這點:「裡邊很多地方是歷史循環往複,這很刺激我的想像。它絕不是個民國戲。」

1933年5月1日,魯迅,攝於上海春陽照相館

學者崔衛平讚賞李靜褪去了加在魯迅身上的「龍袍」,構成了與官方魯迅的有力對話和質疑。但她對好朋友李靜也毫不諱言:「這是一個魯迅視野中的魯迅,一個魯迅所認可的魯迅,仍然有封閉性。劇中缺乏能與魯迅構成對話和平衡的聲音。」

李靜表示同意。她也一直在找這個人,但魯迅生命里與他具備同等能量的抗衡者都是精神上的抽象存在,無法用實體外化。「於是我最後選定的主題,是依據心裡最強的衝動定下的,就是魯迅與強權的緊張關係。」

「寫一個徹底陌生新鮮的魯迅,還是寫一個我想寫的魯迅,以澆心中塊壘?俺選擇了後者。」在和崔衛平深夜微信交談時,李靜帶著頑皮的口氣寫道。

這一次,她的確把魯迅當成了自己的「代言人」。「當我如此強烈地要對當下說話,他就幾乎成了我自我表達的工具,呼籲人們在強權面前挺直自己。這樣說來似乎把戲劇也工具化了。但想到迪倫·馬特、海納·米勒們也都這麼干過,也就放過自己啦。」

磨難

戴著眼鏡,愛穿布衫長裙,清湯掛麵的長直發一留便是快二十年。誰想到這個外表不張不揚的女子90年代還剃過板寸兒,「上廁所大媽都不讓我進女廁所。」

不去報社時,李靜最好的陪伴便是客廳書架上的幾千本書,還有一隻老愛縮在角落裡的花貓「縫縫」。在沙龍上,她說其實很羨慕像梁鴻和庄秋水為了寫作,會深入到村野大漠,觸摸到一線的溫度。而不愛交際的她,只能待在斗室里,在文字的世界裡冒險。

因為文學和智識上的殊途同歸,她安靜的生活里出沒著幾位有料又有趣的朋友。在一個叫「書女」的微信群里,梁鴻、崔衛平、庄秋水等常會串門子,談天說地。比如聊著聊著契訶夫,崔衛平就放起了《紅高粱》主題曲,接著書女們便在迪斯科或者爵士、街舞的伴奏下,「群魔亂舞」。李靜總是動得最少的那個。

陳丹青曾說:「都說魯迅黑暗,可李靜的內心也很黑暗,而且這種黑暗想像力好像貨源很足,不知怎麼會是這樣的。」她笑笑,眼角、鼻子乃至嘴邊的線條都往下走,聲調也是懶懶的。「也許因為童年不快樂,恐懼感強,性格抑鬱,加上我是雙魚座的?只能說,我對痛苦、禁錮和愛特別敏感,對罪孽的想像力比較發達。」

生長在東北的海濱小城,李靜說自己的童年是在老人的控制和父母的冷戰中度過的。她的父母親是小城有名的大學生,有名的孝子。他們是如此孝順,以至於為了各自的母親,夫妻倆犧牲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媽媽帶著她和姥姥過,爸爸帶著哥哥和奶奶過,因為姥姥和奶奶都只想和自己的小孩過。

長大後,她在理性上對孝道有著深深的質疑和抵觸,可同時,她自己也挺孝順的。她因此能感同身受魯迅對母親的矛盾心情——他不願違逆母親的意思,娶了朱安;同時,他寫信給青年:「你不要太過感激,感激於你是有害的。」

每周一兩次,爸爸出現在「她的」家裡。他陌生,威嚴,脾氣大。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隨時是錯的,愚蠢的。父親不在家時,姥姥是她的另一位審查官——隨時呵斥她不要玩土,不要到小朋友家串門,同時,她愛她。

極度的禁錮終於在青春期發酵。從初三到高三,李靜就這樣長成了自己眼中的「怪物」。灰突突,沒活力也沒魅力,言語無趣,成績還很優秀——這卻讓她更討厭自己。

「於是從小我就覺得自己受到『心靈磨難』,對弱者和被遺棄者充滿同情。」三十多年過去,她承認「磨難」這詞略有些重,但黑暗的青春期就這般持續到大學。繼續地寡淡,孤僻,和同學疏離,早早地談戀愛。

她開始接觸和喜愛上尼采、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要麼是她的葯,要麼是她的鏡像。王小魯感覺,李靜的文字好像在懸崖峭壁上行走,不是常見的俗字俗詞。「她試圖營造一個新的文字天地。我挺擔心她掉下來,但她沒落下來。」而在閱讀貢布羅維奇的劇本《伊沃娜,柏甘達的公主》後,李靜看到了一幅醜陋的、沉默的、不知所措的畫像。「那就是我。我的寫作推動力就是為了擺脫這一最初的咒語,最初的心理畫像。」

冒險

24歲,李靜碰上了改變她一生的人。

「那年,開始讀王小波。那也是感受最豐富、最容易受影響的年紀。他對我的影響可比魯迅大多了。」 在《黃金時代》和《革命時期的愛情》等小說里,李靜讀到的主人公都是智力超群、求知若渴,內心叛逆而與世無爭,只想在平淡的人生中得做自己想做之事。作品中歡快的節奏和滂沛的想像令她沉醉不已。

在《中華讀書報》實習時,她第一次見到了王小波本人,「高高的個子,聲音很低沉。」採訪中她請王小波說說自己,誰知人家幾句話就把自己的經歷打發掉,沒什麼好談的。「他說要是談卡爾維諾、莎士比亞這幾個作家,還可以好好談。我的經歷、思考都不值一提。」她見識到一顆對真正偉大作家的敬畏和虔誠之心,這和作品裡那個充滿黑色幽默、挑釁、各種不正經的王小波有著極大的反差——反而更可信了。

李靜說王小波把她從虛無和自我否定中解放出來,轉而投入到一個關心他人的世界

因為王小波,她才知道卡爾維諾這麼重要。「那時港台出了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他會問,自己達到了其中提到的幾種文學特性?那本《萬壽寺》是不是就太繁複了?有點走火入魔。」卡爾維諾那種面對千年文學的寫作態度,給了王小波很大刺激。「好作家就要面對無盡的時間,竭盡所能寫好,才是負責任的。這對我影響也很大。」李靜回憶。

生活里的王小波很樸實,是個熱心腸。「心臟不好,還愣蹬三輪,給朋友搬傢具,一點不吝惜自己。精神上卻追求精英主義,喜歡那些最挑戰智力的東西。」曾經李靜覺得「難以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如今卻在一個人的文字和人格中找到肯定的力量。她說王小波把她從虛無和自我否定中解放出來,轉而投入到一個關心他人的世界。她因此對他充滿感激。

說起來,她算是國內最早認識到王小波的文學和思想價值並刊發其作品的「推手」之一,然而至今對他充滿愧疚。「當時他的《紅拂夜奔》我想發,領導讓壓縮3萬字,他也刪節了。結果還是沒發成。」

一位「80後」記者曾憂心忡忡地問李靜,「如果總是講述王小波生前的不如意,那誰還敢繼續走他的路呢?」

她感慨,年輕人既愛王小波式的智慧,又怕這種智慧給自己帶來苦惱。如果前方有一個油水大大的保險,那麼他們都願意做他。問題是,王小波不是這樣煉成的。王小波的同義詞,就是不計利害的「冒險」二字。她引用哲學家懷特海的話:「沒有冒險,文明便會全然衰敗。」

摩詰

9月底的798藝術區的某個空間里,《大先生》進入第二輪排練。頭髮微卷、面色黝黑的主演趙立新正努力進入這個孤獨而複雜的角色。有過瑞典國家劇院演出經歷的他告訴我,要不是李靜,他本不會對魯迅產生興趣。

「一張冷臉,沒有人間煙火。像一個被貼上『防潮易碎』的箱子,那麼多年我就當他(魯迅)是個高貴的水晶玻璃,內部是什麼,不知道。」但因為很早就認識寫劇評的李靜,感覺到這個作者有很重的逆反心,「她不願意從眾。喜歡挑一些偏冷、少人光顧的東西。人也較真。」就因為這種認同感,他接下了這個很可能吃力不討好的戲。

在劇本已經「冒犯」觀眾的基礎上,導演王翀的二度創作又加入了無數個傀儡面具,並以實時拍攝的戲劇電影的形式,投放在舞台的幕布上。這讓習慣了自然派風格的趙立新多少有些不適應,但他向來不拒斥任何新嘗試。「這就是一次不知道去往何處的行程。刺激吧。」

李靜的不循常規早有伏筆。25歲時,她就動筆寫下了剖析王安憶的文學批評《不冒險的旅程》。到今天,她也堅持王安憶的部分作品圓融而世故,它們體現出對歷史的忍耐力而非創造力,欠缺了最可貴的批判性,以及激動人的深層意識的能力。「世故寫作、飯碗寫作和趨時寫作是因為得到了發表機制和批評機制曠日持久的庇護鼓勵才發展壯大,而文學批評的乏善可陳,則是由於文學創作的才華短缺與精神貧乏。」她的觀點像死水裡的波瀾,被驚乍過,繼而又被漠然。

「李靜不是為了否定別人而寫批評,她有犀利的審美能力和獨特的文學認知。她是很平和的。」梁鴻說。

「那麼這些年,文學界的冒險旅程,可有進展?」我問李靜。

「還是有的。」她踱著步子,數出長串的名字:「薛憶溈、寧肯、李浩、路內、苗煒,還有王小妮、李潔非、耿占春,還有那些非虛構的……既有自覺的批判意識,又有飽滿的才華和生命體驗。」她忽然定住了,頭抬了起來,眼睛發亮,「你看我們其實到了一個豐收期,應該好好地助力和珍惜這些成果。」

2002年,李靜受花城出版社委託開始主編《中國隨筆年選》。她感覺當時文學的現狀像患了軟骨病,希望能往裡頭增加一點鈣質的東西,把文字平實、漂亮,又有學者批判立場的文章收進來。素來被認為和清新美好劃等號的文體,由此被打上了深重的李靜烙印:陳丹青、秦暉、何懷宏、韓寒、李大衛、刀爾登等人的文章陸續收入,甚至也把網路上的文字收入其中。

有人覺得太「硬」,不美。現任《中國隨筆年選》主編朱航滿說,「李靜所選的都是『無平滑』的文章,絕不選那些『以不至於頭痛為度』的文字,反對道學氣、媒體氣、網路氣、自戀、唐突的文字。但她也在做思想性和詩性的平衡。」

名字像人性格和命運的映射。微博問世那年,李靜為自己起了「摩詰」的筆名,因她偶然翻看《維摩詰所說經》,裡頭有句「不斷煩惱而證菩提」,正合她意。她說只要對眾生有念想和關心,便會有煩惱。但她一直覺得,人不是靠斬斷對世界的關心,來進入菩提,「而是要有所承擔,才能進入悟的狀態。總是要在污泥濁水中,背負一些東西,才能領悟道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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