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家魯迅和小說家魯迅「有時會打架」

新華報業網-新華日報 2012-02-22 08:28:52 [發表評論]

  主講人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孫紹振

  

  孫紹振

  

  

  

  

  

  

  

  

  

  核心提示

  魯迅研究專家曾被這樣一個問題問住

  魯迅作為藝術家,究竟有什麼貢獻

  有人認為,偉大的經典是沒有缺點的

  其實,所有偉大的作品都是有缺點的,魯迅也不例外

  魯迅有兩大才華

  一個是雜文家的才華,一個是小說家的才華

  雜文家的才能一貫強大,而小說家的才能時強時弱

  一不小心就失去平衡

  壇主小傳>>>

  孫紹振,1960年畢業於北大中文系,現為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1990年在德國特里爾大學進修,1992年在美國南俄勒岡大學英文系講學。著有《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文學創作論》、《審美價值結構和情感邏輯》、《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探險》等。

  一個「刺激性追問」引出的話題

  今天講魯迅。原因之一是,魯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被單向地政治化或者說被神化了,以至於很長一段時期里,魯迅是不能討論的。

  1986年前後,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在《青海湖》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批評把魯迅神化,引起軒然大波。

  當然到了八十年代後期,特別是九十年代,情況有所變化。魯迅從神壇上走下來,他的思想發展、他的曲折、甚至於他的局限等等,都被一一揭示。

  那麼,魯迅在藝術上怎麼樣呢?他作為一個藝術家,是一上來就很成熟,還是在探索過程中也有波折,也有敗筆呢?這就很少,甚至沒有人說什麼了。

  我為什麼想到這個問題呢?因為受到一件事刺激。大概是10年前,我到澳門參加一個學術會議。當時有位台灣學者說,我不跟你討論革命家的問題,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魯迅作為藝術家,他究竟有什麼貢獻?

  當時,我們一齊把目光射向來自北京、專門研究魯迅的學者——比我晚一年大學畢業的學弟,希望他快刀斬亂麻,幾句話就把這個問題打發掉。但是,3分鐘過去了,他還沒有反應。我作為大陸來的學者,很著急也很鬱悶:怎麼還不講話?就硬著頭皮開口了,是不是允許我來替這位先生答一下?大家很高興,鼓掌。

  我說,魯迅究竟偉大在什麼地方?我的老師嚴家炎先生說,他首先偉大在是一個藝術家——小說家、雜文家、散文詩作家,如果他在藝術上不偉大,那在思想上是偉大不起來的……

  而現在,我們的學者,主要是大陸學者,依舊對這個問題「沒感覺」。滔滔不絕的演講,大塊的文章,可就是沒有回答:在藝術上,魯迅究竟偉大在什麼地方?所以,今天我就想講講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與大家分享。

  前無古人地寫了「八種死亡」

  我以為,魯迅作為藝術家,他的偉大之處在對中國小說藝術發展有歷史性的貢獻。

  這個問題,我不能即興作全面評論,但是我能從一個側面提供一個線索:魯迅在寫人的死亡方面,是前無古人的。此話怎講?據觀察,在魯迅筆下,起碼寫了8種死亡,每一種死亡都不一樣。西方文藝理論史上有一種說法,什麼主題都是過眼煙雲,只有兩個主題是永恆的:愛和死亡。魯迅小說不大寫愛,愛都是失敗的,他喜歡寫愛不成,這個不是我要講的。我想說的是,他的精彩在於寫死亡:有八種之多,且沒有重複,這才是大藝術家的范兒!現在就講講我認為魯迅寫得最成功的一種死亡。

  你們認為是哪一種呢?(聽眾:阿Q!)我的想法是,阿Q的死亡是相當成功的,但還不是最成功的,祥林嫂的死亡才是魯迅寫得最成功的。我想從魯迅早期的著名小說《狂人日記》說起。《狂人日記》裡面的關鍵詞語,是關於「吃人」的:「反正我晚上睡不著,打開中國歷史來看,滿篇都是仁義道德,實際上字裡行間都寫滿了『吃人』、『吃人』。」一方面,這是小說的思想光華所在,甚至可以說是歷史價值所在。但這只是從思想的價值而言的,從藝術上來說,就有值得懷疑之處了。因為,《狂人日記》所說的「吃人」是象徵性的,帶著很強的抽象性,而不是感性形象。幾乎所有的「吃人」恐怖,都來自狂人的幻覺。這就不足以支持中國歷史全是「吃人」的結論。我的意思是說,作品的思想和作品的感性形象之間並不相稱。或者從藝術上來說,這篇小說的主題並沒有完成,思想的宣洩和形象的構成之間還有比較大的距離。也就是說,這個經典小說有不成熟之處。

  那麼魯迅的哪篇小說,才算是完成了「吃人」的主題呢?我覺得應該是六年以後的《祝福》,在祥林嫂的悲劇中。「五四」期間,許多人寫封建禮教、仁義道德「吃人」,但是成為經典的就只有《祝福》。為什麼?因為它有不朽的藝術生命力。關鍵是它的主題「吃人」,比之《狂人日記》要深刻而豐富。全篇沒有「吃人」的字眼,一個人被逼死,沒有兇手,有的只是一種被廣泛認同的關於寡婦的觀念。

  封建禮教很嚴酷,在農村山區尤其如此。丈夫死了,妻子就成了丈夫的「未亡人」,也就是等死角色,這就是封建禮教的夫權。封建禮教還有一權,那就是族權。兒子屬於父母,丈夫死了,屬於丈夫的妻子就自動轉賬到了婆婆名下。祥林嫂遭遇了多重磨難:夫權要求她守節;族權則強迫她改嫁並被強行買賣,及至第二個丈夫病死;兒子被狼咬死後,她又面臨世俗對寡婦再嫁經歷的歧視及「死後被一劈兩半」恐懼的折磨,在精神受到致命性打擊後終於崩潰,走向死亡。

  魯迅的深刻在於:荒謬野蠻的封建禮教觀念,不僅統治階級有,被侮辱、被損害的祥林嫂們也有,甚至已經深入到被壓迫者的潛意識裡,荒謬到感覺不到荒謬。

  魯迅一方面看到祥林嫂的苦難是客觀原因造成的,所以「哀其不幸」;另一方面,也看到祥林嫂很迷信,觀念中毒到了把自己搞得不能活的地步,所以也「怒其不爭」。

  魯迅就是要啟示讀者:對寡婦的成見,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可以「吃人」。這就是軟刀子殺人不見血,或者用《狂人日記》中的話來說,就是「吃人」沒有罪惡的痕迹。

淡化情節,強化人物「感知錯位」

  這節我要講的是,魯迅給中國小說藝術帶來了什麼新突破?他的作品中,顯示了一種什麼樣的美學原則?

  以前,我們的小說是以情節性為主的,叫一環套一環,環環緊扣,都是人物本身的動作和對話的連續。這種方法,魯迅是不是繼承了?是,但不是照搬,而是加以改造,大大地豐富了。大量本來可以白描的情節、轉折的關節、在傳統小說中重點描寫的東西,在魯迅寫得最好的小說中,常常被放到幕後去敘述一下,或者省略了,或者變成了在場人物的交代。前面講到的祥林嫂的主要遭遇都是間接敘述的。

  魯迅著重寫的是什麼呢?是事情發生以後,人們的紛紜感受。在魯迅小說中,人們多元的反應,成了用墨重點。如《風波》中,對七斤辮子的有無,展開了多元的感知錯位:一是七斤的感覺——喪氣,自卑。二是七斤嫂的感覺——因為丈夫沒了辮子而自卑,反覆用惡毒的語言辱罵丈夫,絕望、牽怒於女兒。三是九斤老太的感覺——一代不如一代。四是趙七爺的感覺——幸災樂禍、自豪,穿上象徵性的長衫。五是村民的感覺——暢快,後來又恢復對七斤的尊敬。這一切紛擾由皇帝復辟引起,但皇帝是不是真復辟並不重要。魯迅所要表現的,是人們因為皇帝復辟引起的感知多元錯位的喜劇。

  《狂人日記》的主人公,生活在「自己的怕」裡面,每種怕都和生活拉開了錯位的距離。讀者明白,狂人的被吃之怕,不在真的被吃,「吃人」只是幻覺、扭曲的感覺。

  所以說,魯迅小說所帶來的是情節、事件、人物實際遭遇的隱淡和人物感受的多元錯位。情節的感染力不在一環套一環的懸念,而是推動感知發生錯位的機制。

  魯迅最喜歡的自己的小說是《孔乙己》。魯迅的學生孫伏園,在《關於魯迅先生》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曾問過魯迅先生,其(按:指《吶喊》)中,哪一篇最好。他說他最喜歡《孔乙己》,所以已譯了外國文。我問他的好處,他說能於寥寥數頁之中將社會對於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有大家的作風。

  魯迅為什麼最喜歡《孔乙己》呢?因為,孔乙己是活在、死在多元錯位的感知世界之中。

  我們來欣賞一下這個標準的短篇。《孔乙己》所寫幾乎涉及了孔乙己的一生,但是,全文只有兩千八百字不到。這麼短的小說,怎麼能寫得這麼震撼人心?

  魯迅在孔乙己的故事之外,安排了一個看來是一個多餘的人物,就是那個小店員。小店員本來與孔乙己的命運八杆子打不著,只是在孔乙己來喝酒的時候能夠看到他而已。魯迅卻偏偏選中了這個小店員作為敘述者。這是為什麼呢?

  第一,魯迅的立意是讓孔乙己的命運,只在小店員有限的視角里展開。魯迅省略的氣魄很大,那些決定孔乙己命運的事件一件也沒有寫,如落第、偷書、挨打致殘等都發生在幕後,這樣就可以省略許多場景直接、正面的描寫。

  第二,對事變作在場的觀看,只能是對受虐者的痛苦和屈辱的感同身受。而事後的追敘,作為局外人,則可能作有趣的談資,其間的情致也就豐富複雜得多了。小店員的視角功能就在於,自由的省略和營造複雜的錯位的情致。

  這就是魯迅的匠心,也就是創作的原則,或者可以說是魯迅小說美學原則,重要的不是人物遭遇,而是這種人物在他人的、多元眼光中的錯位觀感。

  按說,孔乙己的命運是很悲慘的。然而,恰恰是這樣一個人,又給小店帶來歡樂。惜墨如金的魯迅,在渲染孔乙己帶來的歡樂氛圍時,很捨得花筆墨:「所有喝酒人都看著他笑」,甚至「鬨笑起來,店內店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小說錯位結構的焦點,顯然就在這種「笑」上:對弱者連續性的無情嘲弄,殘酷在對人的自尊的摧殘。

  錯位的美學功能,特別有利於揭示微妙的精神反差。發出殘酷笑聲的人和孔乙己,並不是尖銳的二元對立,或者說並沒有太明顯的惡意,甚至在說話中還多多少少包含著某種玩笑的、友好的性質,但卻是對孔乙己殘餘自尊的最後摧殘。孔乙己雖然潦倒,卻仍然在維護著殘存的自尊。從一開始,他的全部努力就是諱言「偷」,就是為了維護最後的自尊。這是他最後的精神底線。但是,眾人——無惡意的人們,卻偏偏反覆打擊他最後的殘餘自尊。這是很惡毒的,但又是沒有明確主觀惡意的。這種含著笑意的惡毒,就是冷酷。

  明明是魯迅式的深邃洞察,但是在文字上,魯迅卻沒有任何形容和渲染,只是很平淡地敘述,「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但是,惟其平靜、平常、平淡,才顯得如此的殘酷無情,由於司空見慣,而沒有感覺,沒有痛苦,寓虐殺性的殘酷於嘻笑之間。這就是魯迅小說藝術的功力。

  雜文家才能一貫強大,

  小說家才能時強時弱

  有些人認為,偉大的經典是沒有缺點的。其實,這個世界上所有偉大的作品都是有缺點的。

  在魯迅心中有小說藝術和雜文藝術兩根弦,兩根弦有的時候構成和弦,有時則互相打架。

  魯迅的《阿Q正傳》很有名,但卻不是他最喜歡的。為什麼呢?

  為了便於理解,我先概括一下《阿Q正傳》的成就。

  阿Q處在社會的下層,也就是精神等級的下層,這是嚴峻的現實。但是如果安於現實,就沒有阿Q了。但阿Q偏不安於現實,但是,現實的改變,哪怕是雞毛蒜皮的,他只有失敗,頭破血流。於是就另尋門路,爭取精神上的優越。精神優越在現實中也不能實現,就在幻想中,也就是在「變異的感知」中,達到「假定的優越」,在慘敗中追求精神的勝利,當然是虛幻的勝利。這是因為,和任何一個小人物(如孔乙己)一樣,他有最後的自尊。所以,他的「精神勝利法」,以虛幻的自尊來擺脫屈辱,麻痹自己。有意識地「變異感知」、歪曲現實,這就成為他精神存活的條件。

  這是魯迅所發現的中國國民性中的劣根性,是很深刻的,我就不去細講了。我要特別講講的是,在寫這個現實中的悲劇的時候,魯迅用的是喜劇的手法,誇張其荒謬性,其間有深刻的思想批判。魯迅雜文家的才能就不由自主地入侵到了小說當中,而兩種文體並不總是能達到水乳交融的和諧。為什麼呢?因為雜文是可以直接講出深邃思想的,而且可以相當誇張地講,講得痛快淋漓。但是,小說,特別是魯迅的小說,其強點則是從人物感知世界的錯位中展開,結論上不能直接表述。稍稍超越人物的感知系統,就變成了作者的思想表達,兩種文體就可能分裂了,不統一、不和諧了。比如,在寫阿Q精神勝利了以後,魯迅這樣寫:「阿Q永遠是得意的。這或許是中國精神文明關於全球的一個證據了。」這樣的反諷概括,是雜文句式。

  有時候就產生了爭議:雜文中的深刻警策,在藝術上卻衝擊了感知錯位的和諧。如《狂人日記》,「五四」時期就產生了兩種意見,不像現在只有一種意見。一種意見以「五四運動」的領導者之一、北京大學學生會主席傅斯年為代表。他寫信給魯迅讚揚《狂人日記》說:「文化的進展都是由於有若干狂人……去辟不經人跡的路。最初大家笑他,厭他,恨他,一會兒便要驚怪他,佩服他,終結還是要愛他,像神明一般待他。」傅斯年認為《狂人日記》是中國第一篇好小說。

  另一種意見則認為魯迅行文「過火」,針對的是小說直接發表言論。第一個提出魯迅行文「過火」的人是誰呢?不是評論家,而是詩人朱湘。

  我們再來看一看《阿Q正傳》。阿Q受了許多侮辱後碰到小尼姑,不由自主地去把人家的臉摸一下,被小尼姑罵了一頓。阿Q就說,「和尚動得,我動不得?」尼姑就罵他:「斷子絕孫的阿Q!」。他想斷子絕孫是個問題呀,我想這是阿Q感知系統之內的,斷子絕孫有什麼壞處呢?這是魯迅的原文:

  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我認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是很有文化的人才知道的經典語錄,魯迅讓阿Q來說,不是錯位,而是脫位了,阿Q沒有這麼文雅。而且,魯迅還代阿Q想下去,下面是原文: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這是雜文,不是小說呀!這就是「過火」地放縱了雜文的議論,破壞了小說的感知結構了。小說中,還有若干這樣的問題。

  作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魯迅完全有自由寫悲劇命運而用喜劇的荒謬來展示人的麻木、民眾的劣根性。但是作為小說,其人物的可信度就要受到質疑了。第一個質疑這個的不是我,是何其芳先生。1956年,他寫過一篇《論阿Q》,表示了他的懷疑,在那種情況下他真有勇氣,不過沒怎麼展開,只是點了一句:只是在阿Q上刑場,寫他的麻木,把「文人的玩世不恭、遊戲人間」寫到了阿Q的頭上,自己讀來感到「不安」。由此是不是可以作這樣一個假定:《阿Q正傳》沒得到魯迅特別青睞,原因可能是,有時候寫得太遊戲化了,太雜文化了。

  能不能這樣說:在魯迅的心靈深處,有兩個才華,都是非常強大的。一個是雜文家的才華,以深刻犀利為特點;一個是小說家的才華,以獨特的感知錯位為特點。雜文家的才能一貫強大,而小說家的才能時強時弱,一不小心就失去平衡。

  我覺得,魯迅作為一個雜文家和小說家,都是很了不得的,以至於我們現在還找不到這樣一個人。但兩種才華的發展、成熟速度並不一樣,雜文家的才華髮展速度非常快,在「五四運動」初期就成熟了。而小說家的藝術才華成熟得慢一些,經過探索,經過變革,經過突破乃至經過挫折,才逐漸走向成熟。(根據孫紹振教授的演講整理編輯,未經本人審閱)本報記者蔣廷玉

推薦閱讀:

魯迅日記中的「濯足」是否指同房?
認同魯迅對京劇的否定嗎?他是否罵錯了梅蘭芳?
與魯迅真正有關係的女人們?名人與愛情(13)
蘇雪林既然暗戀魯迅為何又要「反魯」?
宋立民:「魯迅風」——還有什麼不是雜感?

TAG:小說 | 魯迅 | 小說家 | 雜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