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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新論:我看魯迅

編者按: 「三四十年代,梁實秋小品,郭沫若詩歌,張愛玲小說和魯迅雜文,可說是文壇四大毒。「初讀魯迅真是一次很糟糕的體驗,抓著人小辮子不放,喋喋不休,永遠是你招惹了我,我就和你沒完,一句話能說清楚的偏繞著彎子說,陰損著罵人,而且誰也說不服誰,一個話題吵到沒勁了,就從皮袍下又拽出一個話題接著掐,掐著掐著又能兜回去,好象就他一人是救世主,就他和那個世界那些文人有深仇大恨。」「《狂人日記》里那個狂人,卯足了勁兒要吃人,要不就被人吃,似乎天下就他一個清醒的獵物,這不是狂人,這是精神分裂,後來美國《沉默的羔羊》這種垃圾電影就是從這兒來的。」 好歹上過幾天學的人,可以不知道金庸,也可以不知道王朔,但沒有人會不知道魯迅。但偏偏,有人對魯迅作品看不慣,不吐不快,這無意在文壇內外投下一枚重當量核彈王朔新 論:魯迅的東西我原來沒看過,只知道那是二三十年代一個住在上海寫雜文的浙江人。按我一貫喜新厭舊的觀念,解放前作家的東西都是不入流的,他們的作品只有兩大宗:言情和罵街,一個矯揉造作,一個血口噴人。尤其是罵街的雜文,世紀末新思潮風起雲湧,人人惟恐不前衛,再看那個有如穿緬襠褲戴瓜皮帽,自己先覺得陳腐到丟份兒。如今我看人是有個尺子的,誰讀張愛玲魯迅誰就叫假正經,一概看不起。張愛玲是牢牢釘在小資的成份上,她的擁戴者一直都是我們人民政府專政的對象,說起喜歡的話也是酸不溜秋,也就是一幫資產階級的遺老遺少在尋找回來的世界。她是有後來者的,大陸港台大批老少女人出道,把她那一套發揚光大。現在那些玩心跳的人說起張愛玲都撇嘴,全改金瓶梅了。魯迅可不一樣,死了大半個世紀了,流毒仍沒完沒了,中學課本里他的內容還是佔了一大半,有好事者評華文小說一百強,楞給他那個不知所云的《吶喊》排了第一,卻沒給我這個八九十年代文壇的重磅炸彈一席之地。像每個偏執自大的人一樣,我對在新聞紙上的這種評選不屑一顧,只重視周圍小圈子朋友的判斷,全不在乎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公眾名聲。他們中一直有魯迅愛好者。有一個人對我說,魯迅的文字有一種尖利感,這是他讀其他作家作品感受不到的。有一個人講:魯迅的雜文掐架時是有別於咱街坊潑婦的,像「友邦驚詫論」、「論雷鋒塔的倒掉」這樣的惡毒謾罵所針對的絕不是咱街坊的另一個潑婦,而是那個黑暗的舊社會,近於希臘神化中的「普羅米修斯」。更多的人打從中學就被老師逼著背魯迅的雜文,到現在了一張嘴就是「直面慘淡的人生」,連泡妞的時候也得來段「紀念劉和珍君」,遇到我們這種沒上過中學壓根兒沒學過魯迅的,便訕訕笑道:「現在人都不要臉了,換換腦子,玩兒個假正經。」接著往往也要再三相勸,你也看看你也看看,沒那麼革命。被人勸的次數多了,我也猶豫,要不就找來看看,萬一好呢,可別錯過去。 第一次讀魯迅的書,書名字還真給忘了,挺薄的一本書讀了一個小時實在讀不下去,不到一半撂下了。那些一針見血和巧妙反諷今天我也想不起來了,只留下一個印象,抓著人小辮子不放,喋喋不休,永遠是你招惹了我,我就和你沒完,一句話能說清楚的偏繞著彎子說,陰損著罵人,而且誰也說不服誰,一個話題吵到沒勁了,就從皮袍下又拽出一個話題接著掐,掐著掐著又能兜回去,好象就他一人是救世主,就他和那個世界那些文人有深仇大恨。這有什麼可吵吵的?舊中國那些文人掐架,不論誰有理,都是這個死纏濫打的路數,說到底就是在我《看上去很美》里叫「王八拳」的武鬥方式。初讀魯迅真是一次很糟糕的體驗,開始懷疑起那些原本覺得挺有思想的朋友的眼光:這要是好東西,只能說他們是睜眼瞎了。有時不經意道出這懷疑,朋友反唇相譏:你才看半本,沒有發言權。再讀魯迅就是最近罵完金庸後,我突然有了種高手寂寞的感覺,我這兒一發功,那老傢伙不接招,比李弘志還菜,逼得我只好夸人大度。這就得琢磨著繼續找人罵,而且得比金庸還有名的,人總得往高處走。活著的人中金庸已經算到了頂,那就罵死人吧。既然要罵人,據說魯迅是罵人者的祖宗,這話我也就信了,看到書店擺著一套《魯迅全集》就買了,準備認真學習一下,別老讓人說沒看過人家東西就亂說話。這套書一共三百多本,捏著鼻子看完了第一本,第二本怎麼努也看不動了,一道菜的好壞不必全吃完才能說吧?我得說這魯迅師傅做的飯以我的口味論讀算是熟過頭了,而且選料不新鮮,什麼什麼都透著一股子發了霉的醋酸味。除了他,我沒見一個人敢這麼跟自己過不去的,上一篇怎麼罵,下一篇還這麼罵,想必是用了心,碼字兒能犯的臭全犯到了。什麼尖利感,就是無一句不含沙射影,三言兩語就開罵,用密集的反話挖苦使你忽略思想,或者說思想通統作廢,只起一個抬高自己境界的作用。雜文罵街倒也算了,他是真好意思寫小說。若說老魯對小說還有什麼貢獻,那就是把小說寫得完全不像小說了。小說是靠情節吸引讀者的,你們看那《狂人日記》,整個就一心理變態者的胡說八道,若論可讀性,別說比不上什麼《沙菲女士日記》,連什麼《林黛玉日記》和《女大學生日記》都不如。這老魯心理是灰暗,自己過得難受,一下筆,不管男女老少,都得被舊社會生吞活剝,一起死光光。這是真實生活嗎?這是階級清算和憶苦思甜,錯了,憶苦而不思甜。雖然號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主將,老魯在語言上根本沒脫文言文的餘味。老魯大約也和老金一樣無奈,浙江話入不了文字,只好使死文字做文章,這就限制了他的語言資源,說是白話文,其實等同於文言文。可惜那時候我沒把《頑主》整出來,否則他有一學。中國舊文人寫東西大都有個鮮明的主題,那就是以道德的名義損人利己,這在魯迅的小說雜文中也看得很明顯。魯迅掐過的文人,把名字串一起那就是個當代文學史,胡適、梁實秋、林語堂和他兄弟周作人,老魯罵起來都不含糊,這些都是大名人,老魯罵完他們,自己名氣也上去了,其實你罵就罵吧,總是製作了一個個「反動」、「賣國」的巨型帽子往人頭上扣,要說文革搞的那套不受他的影響,我還真不信。《娜拉走後怎樣》,該怎樣怎樣,你談著談著文學戲劇幹嗎又扯上婦女運動和民主革命?可能是我不懂,罵街也得分出個輸贏上下,談文學也得談個立意核心,但我覺得,罵街就是罵街,評論就是評論,非要扯出個大原則,最噁心。 再說他的小說吧,我不相信魯迅筆下那些人物在人類中真實存在過,我指的是這些人物身上的人性那一部分。什麼小說,通俗的、純的都是人類自身的寫照,荒誕也是因為人的荒誕在先,總要源自人體的一部分真實,也許是夢魘,也許是幻想,也許是病態,可能費解,但決不是空穴來風。只有一種小說跟這都不挨邊,那就是壞小說,面兒上看著別提多實了,骨子裡完全是牽線術,跟著作者的主觀意圖跑,什麼不合理的事只要反社會需要就硬幹,說起來有名有姓,可一點人味兒沒有。  我一直生活在中國人之間,我也不認為中國人有什麼特別的人種氣質和超於世界各國人民的愛恨情仇,都是人,至多有一些風俗習慣的講究。在魯迅小說中我確實看到了一些跟我們不一樣的人,那麼狹隘,愚昧,視聽能力和表達能力都有嚴重障礙,差不多都不可理喻,無知無覺,精神世界幾乎沒有容量,只能認知眼前的一丁點兒人和事,所有行動近乎簡單的條件反射,一句話,我認不出他們是誰。讀他的書我沒有產生任何有關人、人群的聯想,有如在看一堆機器人作業,邊讀邊問自己:這可能嗎?隨便舉幾個連我都知道的例子,《狂人日記》里那個狂人,卯足了勁兒要吃人,要不就被人吃,似乎天下就他一個清醒的獵物,這不是狂人,這是精神分裂,後來美國《沉默的羔羊》這種垃圾電影就是從這兒來的,看人一個冷眼就感覺人要吃他,什麼心胸!孔乙己、阿Q 和祥林嫂就更不提了,中國人有幾個真正混到那個份上的?也忒他媽失敗了吧,怎麼都一個樣的寒磣啊?是不是中國從來就沒上流社會和中產階級了?這哥們兒寫東西也太不過腦子了!一個那麼大歲數的人,混了一輩子,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都是貧下中農出身,還有黃金榮杜月笙呢,莫非痛恨舊社會就可以這麼亂來?  我認為魯迅很不高明地虛構了一群中國人的形象,這群人通過革命事業的廣泛傳播,於某種程度上代替了中國人的真實形象,給了世界一個很大的誤會,以為這就是中國人本來的面目,拖著辮子,一臉菜色。}Xj都說張藝謀的電影歪曲了中國人的形象,我看真正子虛烏有的是魯迅,什麼都玩兒不轉,有意見就怪社會怨文化,這不是憤世嫉俗,也與悲天憫人無關,這是吃不得包子說摺子厚。 我盡最大善意理解這件事也只能想到:魯迅有人捧,全在於革命需要,革命還得徹底,就得把本來並非一無是處的社會寫得滿目瘡痍,來點社會針灸,刺激刺激。再一條,當時,我們這撥人,我是指我、余華、蘇童、劉恆、林白、陳染,等等,你們叫中堅作家群體也行,還沒有打算出世,中國小說的嚴肅部確實太不發達,除了魯迅的小說和雜文,革命主義的,反封建反資的,其他,寫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都遠遠落伍。嚴肅小說還應該說是小說家族的主食,饅頭米飯那一類,頓頓得吃。現在好了,有了我們,魯迅死得太早不是?N O,沒他照樣玩兒得轉。三四十年代,梁實秋小品,郭沫若詩歌,張愛玲小說和魯迅雜文,可說是文壇四大毒。並不是我不毒,只是不是這麼個毒法。我能讓清純女大學生愛上小痞子還為他做「雞」、自殺,我也能讓無怨無悔養著無業游民的空中小姐墜機而亡,但都是為了一個神聖的「愛」字,魯迅那裡,就象他自己說的,翻開他的書,不論雜文小說,只看到兩個字:吃人!這個問題出在哪兒?我不知道,我那樣寫完全是因為在中國,舊的、天真的、自我神話的東西就是比別的什麼都有生命力,他魯迅為什麼要打碎我們美好的夢想?中國資產階級所能產生的藝術基本上都是腐朽的,他們可以學習最新的,可以顯得很革命,但精神世界永遠浸泡、沉醉在自我的掙扎彷徨之中。上述四大毒用幾十年證明了這一點。我們自己的那些藝術家呢,莫非他們也在努力證明他們都是短命的?我很慶幸我還有一張敢開罵的嘴。但有時,我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進化論,我怎麼就剩下一張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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