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讀讀林語堂、冰心、沈從文筆下的童年~
對大部分人來說,童年是幸福的,也是快樂的,更是充滿無限回憶的。六一將至,讓我們讀讀林語堂、冰心、沈從文三位大家筆下的童年。
我生在福建南部沿海山區之龍溪縣坂仔村。坂仔村位於肥沃的山谷之中,四周皆山,本地稱之為東湖。雖有急流激湍,但淺而不深,不能行船,有之,即僅淺底小舟而已。船夫及其女兒,在航行此急流之時,必須跳入水中,裸露至腿際,真箇是將小舟扛在肩上。
坂仔村之南,極目遙望,但見遠山綿亘,無論晴雨,皆掩映於雲霧之間。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鋸齒狀,危崖高懸,塞天蔽日。冬日,風自極狹窄的狗牙谷呼嘯而過,置身此地,人幾乎可與天地相接。接近東南敞亮處,有一帶橫嶺,家姐家兄即埋葬於斯。但願他倆的墳墓今日仍然未遭毀壞。二姐之掙扎奮鬥請求上學的經過,今日我依然記憶如新。
童年時,每年到斜溪和鼓浪嶼去的情形,令人畢生難忘。在斜溪,另一條河與這條河匯合,河水遂展寬,我們乃改乘正式家房船直到縣中大城漳州。到漳州視野突然開闊,船蜿蜒前行,兩岸群山或高或低,當時光景,至今猶在目前,與華北之童山濯濯,大為不同,樹木蔥蘢青翠,多果實,田園間農人牛畜耕作,荔枝、龍眼、朱欒等果樹,處處可見,巨榕枝柯伸展,濃陰如蓋,正好供人在下乘涼之用,冬季,橘樹開花,山間朱紅處處,爭鮮鬥豔。
父母讓我和三兄弟到鼓浪嶼求學,這樣自然就離開了母親。一去往往是一整年。坐在那種家房船里,我總是看見海上風浪女神媽祖的神龕,放置在船尾,不停地點著幾炷香,船夫往往給我們說古老的故事。有時,我們聽見別的船上飄來的幽怨悅耳的簫聲。在我那童稚的歲月,還能再希望什麼更好的環境呢?
在《賴柏英》那本書里,我描寫生在山間,是以高地的觀點寫的,而且是與生在平原以「低地」的觀點相對的。這完全決定於你的性格。若想把高地和低地的觀點說明,我最好是從《賴柏英》第95 頁引用幾句了。
細老那個男孩子在和阮娜說山的時候兒,他說:「在黛湖我們有山。可是我在你們那個地方,可沒看見那樣的山。我們附近的山是真山,不是你在新加坡看見的那種不像樣子的山。我們那兒的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動,能夠誘惑人。峰外有峰,重重疊疊,神秘難測,龐大之至,簡直無法捉摸。」
他以突然興奮的心情說話,好像傾吐出多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一樣,所以聽他說話的人竟覺得突如其來,迷惑不解。他則接著說:「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若生在山裡,山就會改變你的看法,山就好像進入你的血液一樣……山的力量巨大得不可抵抗。」——他停下來在思索一個適當的字。他說:「山逼得你謙——遜——恭——敬。柏英和我都在高地長大。那高地就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認為那山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以後也不會……」
阮娜聽見這話,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簡直沒辦法聽懂。她只覺得細老越說越神奇,所談論的山的影響力,是別人難以聽得懂的。
「你意思是說你把對那山的記憶看得很珍貴呀!」
「不只是珍貴。那些山的記憶都進入我渾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時成了個山地的孩子,擔保一輩子是個山地的孩子,永遠不會變的。你可以說天下有一種高地的人生觀,還有一種低地的人生觀。兩者判若天淵,永無接近之日。」
阮娜神秘地微笑了。
她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所知道的只是你這個傢伙太奇怪。」
細老說:「我給你說明白一點兒。我叔叔的人生觀,就是低地的人生觀。平的,什麼都是平的。從來不抬頭往上望。」「我再改個說法。比方你生在那些山間,你心裡不知不覺評判什麼都以山為標準,都以你平日看慣的山峰為標準。於是,你當然覺得摩天大樓都可笑,都細小得微不足道。你現在懂了我的意思了吧?對人生別的一切你也是同樣一個看法。人,商業,政治,金錢,等等,無不如此。」
阮娜把頭向後一仰,低聲嘻嘻地笑了。她說:「噢,那麼……可是人都讚美摩天大樓呢。他們不像你把摩天大樓和山相比啊。」
細老說:「自然啦,我們的童年的日子,童年時吃的東西,我們常去捉蝦捉小鮫魚,泡泡水使腳清涼一下兒的小河——那些簡單幼稚的事情,雖然你並不常想,可是那些東西,那些事情,總是存在你心坎兒的深處的。並沒有消失啊。」
在另一本書里,我也寫過贛柏英她那山間的茅屋。《賴柏英》是一本自傳小說。賴柏英是我初戀的女友。因為她堅持要對盲目的祖父盡孝道,又因為我要出洋留學,她就和我分離了。
「你整個下午都在白鷺窠消磨過了。他們的茅屋在西山的一個突出的地方。一個女孩子站在空曠處,頭後有青天做陪襯,頭髮在風中飄動,就比平常美得多。她決不顯得卑躬屈節搖尾乞憐的樣子。她渾身的骨頭的結構就是昂然挺立的。」
我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人,也就是因此之故。我之所以這樣,都是仰賴于山。這也是人品的基調,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願別人干涉我。猶如一個山地人站在英國皇太子身旁而不認識他一樣。他愛說話,就快人快語,沒興緻時,就閉口不言。
……
我最早就有想當作家的願望,八歲時我寫了一本教課書。一頁是課文,接著一頁是插圖。是我秘密中作的,很細心不使別人看到。等大姐發現時,我好難為情,不久之後,所有兄弟姐妹都能背了。文句是:
人自高 終必敗
持戰甲 靠弓矢
而不知 他人強
他人力 千百倍
以所用的字彙論,寫的算不壞。另一頁是寫一個蜜蜂采蜜而招到焚身之禍。有一張畫兒,上面畫著一個可以攜帶的小泥火爐。課文今已忘記。也是同樣道德教訓的意味。
我也以發明中國藥粉治療外傷為戲,名之為「好四散」。當時童年的幻想使我對這種藥粉的功效真是信而不疑。幾位姐姐因此常跟我開玩笑。
我曾寫過一副對子,諷刺老師給我作文的評語。老師給我的評語是「如巨蟒行小徑」,此所以言我行文之拙笨。我回敬的是「似小蚓過荒原」。現在我想到這副對聯,還頗得意。
(節選自林語堂《八十自敘》)
提到童年,總使人有些嚮往,不論童年生活是快樂,是悲哀,人們總覺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許多印象,許多習慣,深固的刻劃在他的人格及氣質上而影響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許多零碎的文字里,不自覺的已經描寫了許多,當曼瑰對我提出這個題目的時候,我還覺得有興味,而欣然執筆。
中年的人,不願意再說些情感的話,雖然在回憶中充滿了含淚的微笑,我只約略的畫出我童年的環境和訓練,以及遺留在我的嗜好或習慣上的一切,也許有些父母們願意用來作參考。
先說到我的遺傳:我的父親是個海軍將領,身體很好,我從不記得他在病榻上躺著過。
我的祖父身體也很好,八十六歲無疾而終。我的母親卻很瘦弱,常常頭痛,吐血——這吐血的癥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結核,而是肺氣枝漲大,過勞或操心,都會發作——因此我童年時代記憶所及的母親,是個極溫柔,極安靜的女人,不是作活計,就是看書,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雖然母親說過,我在會吐奶的時候,就吐過血,而在我的童年時代,並不曾發作過,我也不記得我那時生過什麼大病,身體也好,精神也活潑,於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親的孩子,而少半是母親的女兒!
在我以先,母親生過兩個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還死去一個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歲。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裡是個獨子。
環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個「野孩子」,絲毫沒有少女的氣息。我們的家,總是住近海軍兵營,或海軍學校。四圍沒有和我同年齡的女伴,我沒有玩過「娃娃」,沒有學過針線,沒有搽過脂粉,沒有穿過鮮艷的衣服,沒有戴過花。
反過來說,因著母親的病弱,和家裡的冷靜,使得我整天跟在父親的身邊,參加了他的種種工作與活動,得到了連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經驗。為一切方便起見,我總是男裝,常著軍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們稱呼我「哥哥」,弄得後來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親辦公的時候,也常常有人帶我出去,我的遊蹤所及,是旗台,炮台,海軍碼頭,火藥庫,龍王廟。我的談伴是修理槍炮的工人,看守火藥庫的殘廢兵士,水手,軍官,他們多半是山東人,和藹而質樸,他們告訴我許多海上新奇悲壯的故事。有時也遇見農夫和漁人,談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時除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同事的太太們外,幾乎輕易見不到一個女性。
四歲以後,開始認字。六七歲就和我的堂兄表兄們同在家裡讀書。他們比我大了四五歲,仍舊是玩不到一處,我常常一個人走到山上海邊去。那是極其熟識的環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無限的親切。我常常獨步在沙岸上,看潮來的時候,彷彿天地都飄浮了起來!潮退的時候,彷彿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對著這親切的「偉大」,常常感到怔忡。黃昏時,休息的軍號吹起,四山迴響,聲音凄壯而悠長,那熟識的調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淚,我不覺得自己的「悶」,只覺得自己的「小」。
因著沒有遊伴,我很小就學習看書,得了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習慣。我的老師很愛我,常常教我背些詩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時很能欣賞。比如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獨立山頭的時候,就常常默誦它。
離我們最近的城市,就是煙台,父親有時帶我下去,赴宴會,逛天后宮,或是聽戲。父親並不喜聽戲,只因那時我正看《三國》,父親就到戲園裡點戲給我聽,如《草船借箭》《群英會》《華容道》等。看見書上的人物,走上舞台,雖然不懂得戲詞,我也覺得很高興。所以我至今還不討厭京戲,而且我喜聽鬚生,花臉,黑頭的戲。
再大一點,學會了些精緻的淘氣,我的玩具已從鏟子和沙桶,進步到蟋蟀罐同風箏,我收集美麗的小石子,在磁缸里養著,我學作詩,寫章回小說,但都不能終篇,因為我的興趣,仍在戶外,低頭伏案的時候很少。父親喜歡種花養狗,公餘之暇,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從小不怕動物,對於花木,更有普遍的愛好。母親不喜歡狗,卻也愛花,夏夜我們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飲啤酒,汽水,乘涼。母親很早就進去休息,父親便帶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點給我各個星座的名稱和位置。他常常說:「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離我們很遠么?但是我們海上的人一時都離不了它。在海上迷路的時候看見星星就如同看見家人一樣。」因此我至今愛星甚於愛月。
父親又常常帶我去參觀軍艦,指點給我軍艦上的一切,我只覺得處處都是整齊,清潔,光亮,雪白;心裡總有說不出的讚歎同羨慕。我也常得親近父親的許多好友,如薩鎮冰先生,黃贊侯先生——民國第一任海軍部長黃鐘瑛上將——他們都是極嚴肅,同時又極慈藹,生活是那樣紀律,那樣恬淡,他們也作詩,同父親常常唱和,他們這一班人是當時文人所稱為的「裘帶歌壺,翩翩儒將」。我當時的理想,是想學父親,學父親的這些好友,並不曾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們的追隨者。這種生活一直連續到了十一歲,此後我們回到故鄉——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轉變。我也不能不感謝這個轉變!十歲以前的訓練,若再繼續下去,我就很容易變成一個男性的女人,心理也許就不會健全。因著這個轉變,我才漸漸的從父親身邊走到母親的懷裡,而開始我的少女時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實,遺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對於人生態度的嚴肅,我喜歡整齊,紀律,清潔的生活,我怕看怕聽放誕,散漫,鬆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歡空闊高遠的環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靜獨,我願意常將自己消失在空曠遼闊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鄉,我不喜城居,怕應酬,我沒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歡穿鮮艷顏色的衣服,我喜歡的是黑色,藍色,灰色,白色。有時母親也勉強我穿過一兩次稍為鮮艷的衣服,我總覺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脫去,關於這一點,我覺得完全是習慣的關係,其實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愛好天然,是應該「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歡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難勉強我自己做些不願意做的事,見些不願意見的人,吃些不願意吃的飯!母親常說這是「任性」之一種,不能成為「偉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對於軍人普遍的尊敬,軍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紀律的結晶。關係軍隊的一切,我也都感到興趣。
說到童年,我常常感謝我的好父母,他們養成我一種恬淡,「返乎自然」的習慣,他們給我一個快樂清潔的環境,因此,在任何環境里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寶愛生命,我對於人類沒有怨恨,我覺得許多缺憾是可以改進的,只要人們有決心,肯努力。
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生命是一張白紙,他的本質無所謂痛苦,也無所謂快樂。我們的人生觀,都是環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氣,別人也因而快樂。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們應當怎樣做父母。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歌樂山。
(選自《冰心全集》)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傢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裡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裡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全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麼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裡去,把第一隻捉到手後又捉第二隻,兩隻手各有一隻後,就聽第三隻。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里,故即或兩隻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隻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僅捉回兩隻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裡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裡去,很興奮地同那木匠說:「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地說:「不成,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
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傢伙!」
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隻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若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隻給我,算作租錢。」
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
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地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一隻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麼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隻蟋蟀來同我的斗,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地說:「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
我什麼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於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里,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地把東西吃下以後,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麼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決不為處罰所恐嚇。
有時逃學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面吃那個贓物,一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隻腳跑得很快,什麼茨棚里鑽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比學校里遊戲還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里我是不至於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麼不想上進,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麼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麼稀奇。最稀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麼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鹽水裡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麼薄又用什麼方法做成?為什麼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鑽那麼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節選自《從文自傳》,題目為編輯所加)
推薦閱讀:
※泰戈爾的詩那麼優美是否有歸功於翻譯得好?
※冰心:童年的春節
※冰心為什麼看不慣林徽因?
※冰心 《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去國》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