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與恐懼、孤獨和絕望
2015年10月8日,原蘇聯作家,如今來自的白俄羅斯的阿列克謝耶維奇(СветланаАлексиеви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舉世關注。
為此,我特連線遠在歐洲的文學導師,作家、詩人布茲尼克(МихаилБузник),對話漸成往事的蘇聯文學和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文學創作歷程。
布茲尼克1947年出生在蘇聯烏克蘭加盟共和國普爾熱瓦爾斯克市,其父是蘇聯航空母艦的設計師之一。1968年,他畢業於烏克蘭國立基輔大學化學系,上個世紀80年代中後期,布茲尼克發表了10餘部戲劇和電影文學作品,從此蜚聲蘇聯文壇。1995-1996年期間,他的詩歌和戲劇開始翻譯介紹到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布茲尼克是莫斯科作家協會和俄羅斯筆會中心的會員。2002年,他獲得法國蘭波文學獎。2003年,布茲尼克獲俄羅斯國家文學獎金提名。2004年,布茲尼克再次獲俄羅斯國家文學獎提名。最近10年,布茲尼克主要在巴黎、莫斯科和烏克蘭從事文學創作。
2004年,布茲尼克與俄羅斯詩人葉夫圖申科、沃茲涅先斯基等人,成為我俄羅斯筆會的入會介紹人。在莫斯科筆會,我與阿列克謝耶維奇相識,也有過短暫的交流,一併寫入近日我與布茲尼克的一場訪談錄中,特摘選片段,以饗讀者。
你與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不僅是同時代人,不僅僅同是烏克蘭老鄉,更是幾乎同時起步,蜚聲文壇的蘇聯作家,蘇聯解體之後,你在海外生活與寫作,聽到她獲獎的消息,你有什麼說法?
我正想問你中國讀者對阿列克謝耶維奇獲獎,以及對她作品的看法呢。幸虧你告訴我,她的《戰爭的面孔不是女性的》(Увойны не женское лицо? ,1985)、《鋅皮娃娃兵》(Цинковыемальчики,1989)《最後的見證者》(Последние свидетели?,1985)等都已經譯成中文出版,說明擁有最廣大讀者群的國家,對俄語作家的關注。至於說阿列克謝耶維奇,毫無疑問,我欽佩她追求真理的勇敢精神,這種精神的實質,就是抵制謊言,你研究蘇聯文學,所以你知道,我們曾經生活在霧霾一樣的假話之中,最終連我和阿列克謝耶維奇共同的國家——蘇聯都死於謊言。
阿列克謝耶維奇之獲獎,不僅僅是她個人的事情,她自上個世紀80年代發表作品,她參與了一個巨大的俄語作家群體,共同探索人類終極問題,即生與死問題的結果。所以,我以為,她獲獎不是個人的事情,而是整個俄語文學的勝利。她是原蘇聯哪個共和國的人不重要,是不是我的老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用俄語寫作。
蘇聯時期,誰是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文學導師?
他的文學導師都是了不起的蘇聯大作家,如阿達莫維奇(АлесьАдамович),他有多部蘇聯著名戰爭紀實文學名著問世,如70年代的名著《哈丁中篇紀實》(Хатынскаяповесть,1971)就直接影響過阿列克謝耶維奇。白俄羅斯的大作家貝科夫(ВасильБыков),堪稱蘇聯軍事文學巨臂,他的戰爭題材小說《方尖碑》(Обелиск,1971),後來被改編成電影,影響廣泛。你告訴我,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今年8月在北京舉行的「永恆的火焰」蘇聯衛國戰爭電影回顧展,還放映了這部影片。
是的,我在選片的時候,特意選了這部影片。阿達莫維奇和貝科夫作品早在80年代就介紹到中國來了。據悉,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曾經獲得過德國萊比錫圖書獎、法國國家電台「世界見證人」獎和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等獎項,就是說她在白俄羅斯是「牆內開花,牆外香」的作家。你怎麼評價她後蘇聯時代的人生?
阿列克謝耶維奇在西方受歡迎,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很多蘇聯文學作品都受歡迎。阿列克謝耶維奇除了獲得國際獎項之外,她也是近年來美國最受歡迎的俄語作家,登上了德國和日本暢銷書作家榜。她的《切爾諾貝利的祈禱》(Чернобыльскаямолитва)一書的法文版,在法國的發行量高達20萬冊。阿列克謝耶維奇25年來,只寫過5本書,她原計劃寫第六本書,一本關於愛情的小說,但是,因故擱筆,她把出版社預付的稿酬也退了回去。這件事,至今是個謎。你還得,十多年前我在筆會中心的聚會吧,當時阿列克謝耶維奇也在場,她說,蘇聯崩潰是因為我們失去了明天。我想這句話意味深長,它也貫穿於她的創作。阿列克謝耶維奇筆下,後蘇聯時代的生活依舊是恐怖的,所以,她在其作品中更多談及的,是生與死的問題。阿列克謝耶維奇認為,生與死是人類無法駕馭的秘密,她所表現的戰爭,最終均回歸於生死主題。她小說中的主人公,在蘇聯解體後,儘管不願意活在權貴資本主義社會裡,但又別無選擇。她說,當今的俄語世界,已經背離了契科夫和托爾斯泰精神,而遠離文學經典的地方,難道不是一個絕望的世界嗎?
我覺得與她在莫斯科的見面,她說,所有的虛構文學所表現的情節,都不如現實來的真實和豐富,而一切現實思考終究要回歸宗教,人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這才是所有文學表達的唯一主題。阿列克謝耶維奇還告訴我,蘇聯解體以後,人們雖不再為是否堅持共產主義而爭得你死我活,但卻又因為社會資本的貧富懸殊而不共戴天。所以,阿列克謝耶維奇沒有覺得蘇聯解體給她的內心帶來多少慰藉,相反,她卻陷入更深的恐懼、孤獨和絕望。
只有在前後蘇聯時代生活過的人,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按照蘇聯時代作家的分類,我和阿列克謝耶維奇理應算是戰後出生的一代作家,不過,我們在蘇聯解體前後所經歷的,應該不少於戰時作家們。俄語作家們看到,當歐洲戰後逐漸回歸和平生活的時候,蘇聯仍在流血,那可都是自己兄弟姐妹的鮮血啊。我覺得,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是傾訴死亡的作品,她通過死亡的傾訴,告訴我們如何學會死裡求生,這是她作品的最高意義。一位蘇聯作家能達到的高度至此,獲得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告訴人們怎麼活下去。我和阿列克謝耶維奇同屬自我流亡的作家,歐洲生活使我們看到後蘇聯與世界的反差,蘇聯作家解體後,作家都變成了精神和物質上的窮人,我們一直在尋找貧窮的根源。阿列克謝耶維奇說,今天的世界不是地球村,而是一個大客棧,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我們自幼被灌輸的道德教育信條突然崩潰,作家淪為乞丐一件尷尬的事情,可是俄羅斯、烏克蘭及白俄羅斯,一夜間冒了出來的億萬富翁如雨後春筍般,他們的身後是蜂擁而至的膜拜者。我們作家的感受是,《聖經》所傳達的聖言未改,而世界卻已經面目全非。
你和阿列克謝耶維奇一樣,親眼目睹了蘇聯興衰,所以記憶猶新。蘇聯解體以後,你們在精神上尋找什麼?是不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如果是的話,它是什麼?
我們生活在一個過渡時期,正像阿列克謝耶維奇所說,90年代的想法與行為很幼稚。我們原以為,蘇聯解體了,人民就自由解放了,以為人們讀了幾本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就都變成了民主的聖人,錯矣!在蘇聯廢墟上,思想混亂仍在繼續,而且還將持續很久。90年代,作為作家,我們忽略了蘇聯留給我們最重要的遺產,即我們都是蘇聯病人,因為在蘇聯巨大的監獄中,只關押過兩類人:一類是兇手,一類是獻祭,兩類人在蘇聯解體後都承載了巨大的精神創傷。
阿列克謝耶維奇獲獎說明,她在通過文學創作尋找全新的生活方式,即生活意識形態的過程得到了世界的認可。請你注意,自由可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只有自由才可能使生活和寫作變成可能。阿列克謝耶維奇獲獎說,今天原蘇聯的國民幾乎拋棄了精神生活,淪為物質的奴隸和貪慾的臣僕,道德敗壞與邪惡瘋長,何談精神生活自由?我覺得,假如福樓拜說自己是「筆人」,那麼阿列克謝耶維奇就是一雙「傾聽的耳朵」,她在傾聽了千千萬萬個小人物的故事之後,將其記錄在案,成為紀實文學作家,將非虛構主義小說創造推到極致。
我們知道,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所寫的《安提戈涅》,被公認是世界戲劇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阿列克謝耶維奇今天依舊堅持寫作悲劇的意義何在?
阿列克謝耶維奇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悲劇式的存在,在後蘇聯時代,作家的語言、思維和行動都是悲劇式的。我們在最近一百年所做的一切表明,我們不善於創造幸福,我們更善於書寫悲劇,從這個意義上講,阿列克謝耶維奇只能寫悲劇,那是她最熟悉東西,她的獲獎說明,她善於深刻洞悉斯拉夫民族性及表現其悲劇,所以,她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悲劇作家。我想告訴你,蘇聯雖然已經解體,但是我們與阿列克謝耶維奇共同的精神尚存,蘇聯不分民族,只有人民,我們的人民只有短暫的快樂,卻根本就沒有永恆的幸福,這就是阿列克謝耶維奇想展示給讀者的大悲劇。
據說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小說《切爾諾貝利的祈禱》(Чернобыльскаямолитва,1997)在西方比在前蘇聯國家更受推崇,為什麼?她的另一篇小說《二手時間》(Время секондхэнд)更被西方視為矛頭直指俄羅斯,確有其事嗎?
這是俄羅斯的民族性造成的。對我們來說,國家和民族的心理支點恰是文明之痛,是物質發展造成的災難與痛苦。如果我們從上帝創造世界的角度出發,你會發現,其實世界本不分俄羅斯人、烏克蘭人、白俄羅斯人、美國人或者非洲人等,這個世界只有信與不信者之分。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她去切爾諾貝利採訪的時候,曾走進一座昔日歡歌笑語的果園,如今荒草齊肩,寂寥無聲,她恍然覺得自己,是蒼穹之下一個孤獨的生態災難受害者,是被生機盎然的大自然所拋棄的人。她說,《切爾諾貝利的祈禱》一書在美國的發布會召開的時候,竟然來了500多人,那些讀者雖生在美國,但覺得切爾諾貝利的災難與他們休戚相關。而《二手時間》所提出的問題,是對俄羅斯近年來重出國際江湖的一個思考。舊冷戰結束之後,西方人都認為俄羅斯鋒芒不再,亦不會再度出山,誰知,後來竟然發生了克里米亞事件,西方極度震驚,卻沒人能說得清其背後的原因。阿列克謝耶維奇認為,俄羅斯當代知識分子對保守勢力妥協太快,他們沒有汲取歷史的慘痛教訓,所以重蹈覆轍在所難免。
阿列克謝耶維奇怎麼看待讀書?
我聽過她關於讀書的報告,她說世界上的書分兩種,讀書人缺一不可,我們可以因此自省一下我們自己。第一類,就是我們所說的文學、科學和經濟等世俗讀物,第二類,是《聖經》以及亞西西的聖方濟各和英國東正教都主教蘇羅什斯基等人的作品。但是,阿列克謝耶維奇對讀書能否改變世界與人,似乎比較悲觀。她舉過一個例子,她曾親眼目睹烏克蘭東部的血腥衝突,她說,都說人人在讀書,文明很強大,可是她只看見披著人皮的禽獸,他們野蠻地殺戮平民,古老的烏克蘭大地依舊血腥。
據悉,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政治上,對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多有批評,您怎麼看這個問題?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會為自己帶來什麼負面影響嗎?
她在很多場合說過關於「俄羅斯世界」問題。她表示,只喜歡那個時代的俄羅斯經典文化,卻不喜歡貝利亞、斯大林和普京,特別是對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表示厭惡和反對。我很理解她的情感,她是的地地道道的蘇聯作家,她的文學不屬於今天的白俄羅斯,當然更不屬於俄羅斯,儘管獲獎後她說自己一直願為祖國和人民寫作。我想再說一遍,阿列克謝耶維奇這個作家,要麼是原蘇聯文學的延續(國家解體與思想延續並不矛盾)要麼屬於遙遠的未來,但她絕不屬於當下。
我知道,她對同屬於我們的俄羅斯的經典文學、音樂和芭蕾都懷有極大的尊敬。她所熱愛的是普希契科夫和托爾斯泰的俄羅斯,而不是今天的俄羅斯,這個我們誰都知道。她厭惡政治,不參加總統競選的投票,發對戰爭。即使獲得諾貝爾獎以後,她也表示只想小心翼翼地和白俄羅斯人民互動,因為她就像那些獲得諾貝爾獎的蘇聯作家一樣,完全不知道自己國家真實的反應是什麼,儘管白俄羅斯官方對她表示了祝賀,但她卻說,假如她因為獲獎而過度興奮的話,必將刺激國內某些人敏感的神經。阿列克謝耶維奇獲獎整體上還是滿足的,她說,她可以在5-10年的時間裡潛心創作,不會為生活而煩憂了。她希望結束自我放逐,在明斯克的家中寫,只是,希望自己的故鄉能像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一樣充滿了和諧,截至今日,她已經在歐洲居住了13年。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有強烈的批判主義傾向,於是有人說,她為西方寫作,甚至說她的小說是賣國主義文學,你怎麼看?
很多前蘇聯作家都經常在西方出版作品,他們經常聽到這樣的批評和指摘。我想,阿列克謝耶維奇不僅不是賣國賊,相反,她是一個愛國者,她讓我們重新認識了生命的價值,重新思考生與死的問題,她的文學是高尚的。阿列克謝耶維奇說過,她受的價值觀教育,一味強調奉獻,卻從來沒人說過怎麼追求幸福。阿列克謝耶維奇作品所宣揚的,就是希望人人生活幸福,只有人人幸福,國家才能幸福。
您怎麼看阿列克謝耶維奇,因為紀實文學作品寫作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獲獎與以往俄語作家獲獎有什麼內在關聯?
這個問題問得好,首先,蘇聯時期有個傳統,寫紀實作品是記者的事,寫小說是作家的事,所以蘇聯時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未明確將非虛構文學列入文學,紀實文學也一直為一些作家不屑一顧。紀實文學在蘇聯中後期,成為與其他文學品類並駕齊驅,主要的原因,是蘇聯新聞報道不透明,作家和讀者為了追求真實才選擇紀實文學寫作和閱讀。其次,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寫作,也非開蘇聯時代紀實文學之先河,早在1970年,蘇聯另外一位作家索爾仁尼琴(АлександрСолженицын),就因為一部詳細記錄蘇聯集中營的資料性作品(被稱之為紀實文學)《古拉格群島》(АрхипелагГУЛАГ)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所以,有人指責她的文學不具備文學藝術性,或者說她的作品根本不算文學作品,我覺得荒唐。再有一點,阿列克謝耶維奇是俄語作家,她與俄羅斯文學有著天然的聯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俄羅斯作家,前有蒲寧、帕斯捷爾納克、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及布羅茨基,後有阿列克謝耶維奇,未來還會有其他俄語作家,這是一件邏輯上講得通事情。所以,我贊成她在演講中所說的話,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俄語文學的勝利,也是俄羅斯文學的勝利。
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列克謝耶維奇如何寄語未來讀者?
我想引證一段她在獲獎後的答記者問,與你共勉:「未來,我們不僅懷揣著同樣的手機,還揣著同樣的恐懼和幻覺,誘惑與失望去生活。惡,更加敏感和不可言喻,我們的恐懼感會越來越強。我們已經不可能像契科夫筆下的主人公那樣自信地高呼:百年之後,高天一碧萬頃,人們瀟洒英俊。我們早就不知道,人到底會變成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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