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莫言閃小說六題賞析
莫言閃小說六題賞析
作者:程思良
一、撲朔迷離——讀莫言閃小說《手》
讀過莫言的多篇閃小說,其他幾篇讀後都馬上寫了點心得體會,惟有《手》是個例外。並非無話可說,而是讀完此文後,雖心知其意,但細細揣摩,卻發現個中大有蹊蹺,疑竇叢生、撲朔迷離。比如女主人公那神奇之手的魔力,比如她身份的定位,比如與她有關聯的幾個男人之間那糾結如亂麻難解難分的人物關係……
手/莫言
她伸出一隻手,讓我們輪流握過,然後幽幽地說:「我的手,原來很好看的。我的手好看的時候,連我自己都看不夠。那時候沒有手套,村子裡的人誰也沒有手套。我用羊毛線給自己編織了一副。我的男人很生氣,說,你的手,有那麼嬌貴嗎?他把我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燒了。但很快我就又織了一副。我對他說,如果你把這副燒了,我就會離開你。」
我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這不是我自吹,這是馬司令說的。馬司令有很多女人,見過很多女人的手,他的話有分量,你們應該相信。我五十多歲時,身上的皮膚都起了皺,變粗了,變柴了,但我的手還是那樣細嫩,村子裡那些大閨女的手,摸起來也不如我的手好。我丈夫後來到山外邊當了官,折騰得不行了,回來找我,我摸摸他,他就好了。他嘴巴碎,出去胡亂說,就傳開了。他帶著一個比他大很多級的官來找我摸,我不摸。丈夫打我。我說,你殺了我我也不摸。他搖搖頭,說,你是對的,我們不摸,如果你摸了,我就是畜生了。於是他就辭官回了家,一直到死也沒離開……」
首先談談女主人公那神奇的手。小說寫的是一位老婦對「我們」 幽幽講述關於她那神奇之手的悠悠往事,說的是「手」的故事,實際上是在追憶逝水年華,緬懷那盤縈心頭的風花雪月。作家巧妙運用「手」這個道具來演繹故事。小說中的「手」,是神奇之手,既是有形之手,又是無形之手。有形之手非常好看,連女主人自己都看不夠。那位見多識廣的馬司令則更是譽其「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無形之手是富有魔力的,它能溫暖愛人,撫平創傷,慰藉心靈……這「無形之手」,其實是愛的隱喻與象徵。而愛是惟一的,這也是小說中寫到「我丈夫」在官場失意時「帶著一個比他大很多級的官來找我摸,我不摸。丈夫打我。我說,你殺了我我也不摸」的真正緣故。「我丈夫」最終迷途知返,毅然辭官回家,與主人公相守到老,為「手」的故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再來說說女主人公的身份。她的身份是個謎。她的手好看,她也特別珍視她的手。村子裡的人誰也沒有手套,而獨獨只有她用羊毛線給自己編織了一副。在村裡,她是特殊的女人。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按說她的做派應與別的女人無異。然而,她不!儘管她的男人把她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燒了。但很快她就又織了一副。並且告誡他,「如果你把這副燒了,我就會離開你。」這是怎樣的堅守與果決啊!這一切,都讓我們對女主人公的身份浮想連翩。她難道是位異鄉人?那她從哪來?又因何嫁入這個村裡的這個男人?她是大家閨秀?是青樓女子?是馬司令的女人?……
最後來看看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小說中,與女主人公有密切關聯的男人有三位,分別是:「我男人」、馬司令、「我丈夫」。這三者,是三位一體?還是其中某二人為二位一體?或者是三個不同的人?這三種不同的解讀背後,故事情節的走向迥然不同,而且均有其合乎情理之處。
二、細節的力量——莫言的閃小說《女人》賞析
巴爾扎克說:「藝術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閃小說正是這樣一種微雕藝術。以小見大,以微顯著是閃小說的本質特徵。
優秀的閃小說往往捕捉生活中的一朵小浪花,攝取一個小鏡頭,或者是抓住生活中某一「閃光點」作文章,材料體積十分有限,卻能在方寸之地積聚起巨大的爆發力,彰顯藝術魅力、顯現藝術高度。譬如莫言的閃小說《女人》便是這樣的佳作。
女人/莫言
我哥哥用騾子馱來了一個年輕女人,眼睛很黑,看上去很憂傷。哥哥對我說:「弟弟,這個女人,是我們共同的媳婦。將來她生了孩子,也是我們共同的孩子。」
那時我只有十六歲,見到女人就羞得滿面通紅。我哥上山去砍柴,剩下我們倆在家。她教會了我和她睡覺,讓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覺,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後來,我哥被狼禍害了,她就成了我自己的女人。我哥死後的第三天,我想和她睡覺,她說不行。但到了第四天晚上,月亮出來的時候,她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說:「來吧。」我問她:「你不是說不行嗎?」她說:「昨天不行,今天行了。」
寥寥二百餘字,作家以看似簡單的生活細節,表現的卻是人性這一大主題,深刻地揭示了生活哲理,引起讀者心弦的顫動。王蒙在《我看小小說》中如是說:「小小說是一種敏感,從一個點、一個畫面、一個對比、一聲讚歎、一瞬間之中,捕捉住了小說——一種智慧、一種美、一個耐人尋味的場景、一種新鮮的思想。」莫言的這篇閃小說,正是通過女人在「我哥哥」死後第三天和第四天夜裡的言語對比,將庸常生活中看似普通的一件小事,上升到人性的高度,意蘊豐贍,耐人尋味。
三、話不在多,傳神則靈——讀莫言閃小說《井台》
語言描寫是刻畫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個性化的人物語言能傳神地表現人物的性格與心理。莫言閃小說《井台》中的人物對話便十分精彩。
井台/莫言
他把毛驢拴在棗樹下,驢駒子便撲上來吃奶。母驢似乎有些煩,躲閃了幾下,就任著驢駒子吃。他從樹邊的井裡提上一木桶清水,脫下衣裳,用水瓢舀著水,從頭上往下澆。水很冷,他打著噴嚏,抖動著身體。母驢定定地看著他,彷彿有什麼話要說。這時,一個黑臉的胖大婦人,提著木桶來到井邊,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說:「你可真夠涼快的!」他一怔,手中的瓢掉在地上,臉上浮現出羞愧難當的表情。婦人說:「還記得去年你干過的事情嗎?」他搖搖頭,說:「我當時喝多了,像做夢一樣。」婦人道:「男女的事,本來就是做夢,你還爭辯什麼?」他從地上抓起一把驢糞,說:「你說得對,我不應該爭辯。」接著他就把驢糞掩到嘴巴里,嗚嗚嚕嚕地說:「我不爭辯了,一切聽你的,你說吧。」那女人搖搖頭,道:「你連驢糞都吃了,我還說什麼呢?我不說了。」
小說寫的是鄉野中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男女情事。這裡,沒有古典式那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也沒有都市化那美酒加咖啡的雅緻,有的是土氣息、泥滋味,來得本真、來得自然。
閃小說因篇幅短小,不能放開來寫,而必須抓住生活中某一「閃光點」作文章。小說閃掉男女主人公偷情時的情景,而是將鏡頭對準一年後的「井台會」。作家通過人物的語言描寫、神態描寫與動作描寫,沐漓盡致地揭示了人物的心理。女人的大膽與男人的怯懦形成了鮮明對比。其中語言描寫尤其精彩,充分發揮漢語所指與能指的功能,用最少的字表達豐富的意思,達到以小見大,以微顯著的效果。寥寥幾句對話,點到為止,含蓄蘊藉,言約義豐,將女人不無幽怨的嗔怪憤懣與男人期期艾艾的閃避自責,活現在讀者面前。
四、回望古舊時光里的風花雪月——讀莫言閃小說《船》
曾幾何時,物質主義這頭怪獸,闖入愛的伊甸園,所到之處,一片狼籍。於是愛情這一人類社會的美好風景,從精神的靈境墜落現實的塵埃。儘管也還有所謂的愛情之花在處處綻放,炫人眼目,然而,掀開「愛」的紅蓋頭,所見到的卻往往是一襲綴滿虱子的華服,讓人不勝唏噓。純真的愛情,已被現代社會放逐,遺忘。
如花似玉如詩如畫的純真之愛,你在哪裡?作家莫言為我們指引了一條追覓的路徑。在閃小說《船》里,作家回望古舊時光里的風花雪月,打撈起那詩意蔥蘢的古典愛情。
船/莫言
月光,樹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他們的影子暗淡,與樹影重疊,看上去很神秘。一隻鳥在樹上撲棱翅膀。湖中銀光閃閃,有人在水中游泳,頭皮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漂浮在水面的西瓜。有一艘船從遠處划過來,船上點著燈籠,有女人在船上吹簫,伴著簫聲歌唱的也是女人。漸漸地近了。可以看到船頭上搖櫓的那人亮晶晶的鼻子,閃著釉光的胳膊。越來越近了。彷彿是從明朝搖到現代。吹簫的和唱歌的女人,穿著那已經看厭了的古裝,精緻的繡花衣裳,質地很光滑,月光在上邊流淌。女人的臉有些模糊,但輪廓很美。船上沒有客人,不知道她們為誰吹奏為誰歌唱。船更近了,與那個探到湖中的木棧橋連接在一起,簫聲和歌聲也停了,有餘音在水面上繚繞。船夫手扶著櫓把子,將左腿抬起,放在右腿的膝蓋上。船似乎在等人,不著急,很悠閑。樹下的男女原本是擁抱著的,這時分開,手拉著手,走上棧橋,跳到船上去。看來他們與船家早有約定。船慢慢離開,船後被攪動的水面,像跳動的水銀。船上又起來音樂,簫聲,有幾分凄涼,似亡國之音,但更多的是一種頹唐的懷舊情調。那個一直坐在岸邊,借著月光夜釣的人,長嘆一聲,知道自己已經很老了。
那波光水影中的小船,挾槳聲燈影里的歌吹,從歷史的深處搖來。當它駛近紅塵滾滾的兩性世界,有多少人會登上這來自別一時空的客船?小說中的男人和女人,他們手拉著手,跳到船上去了,雖然他們有些形單影隻,但他們找到了要尋覓的可寶貴的東西。可是,更多的紅塵男女,則因了這樣那樣的羈絆與考量,如小說中那位借著月光夜釣的人一樣,只能幽幽興嘆,手裡攥的是過期的船票。
閃小說《船》現實與幻境水乳交融,古典與現代雜糅,虛實結合,半真半幻。作家寫男女主人公對古典式愛情的歸依,其深層用意在於藉此針砭當下的功利主義愛情。
五、搜奇記逸——讀莫言閃小說《脆蛇》
莫言的《脆蛇》是一篇很有看頭的閃小說,大有明清筆記體小說的味道,如《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中的一些篇什,不獨搜奇記逸,亦別有耐味之處。
脆蛇/莫言
陳蛇說,有一種蛇,生活在竹葉上,遍體翠綠,惟有兩隻眼睛是鮮紅的,宛如一條翠玉上鑲嵌著兩粒紅色的寶石。蛇藏在竹葉中,很難發現。有經驗的捕蛇人,蹲在竹下,尋找蛇的眼睛。這種蛇,是胎生,懷著小蛇時,脾氣暴躁,能夠在空中飛行,宛如射出的羽箭。如果你想捕懷孕的蛇,十有八九要送掉性命。但這種蛇不懷孕時,極其膽小。人一到它的面前,它就會掉在地上。這種蛇身體極脆,掉到地上,會跌成片斷,但人離去後,它就會自動復原。有經驗的捕蛇人,左手拿著一根細棍,輕輕地敲打竹竿,右手托著一個用胡椒眼蚊帳布縫成的網兜。蛇掉到網兜里,直挺挺的像一根玉棍。這時要趕緊把它放在酒里浸泡起來。陳蛇是一個很有資歷的捕蛇人。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寫的就是他的祖先。
陳蛇最終還是被毒蛇咬死了。在他的葬禮上,我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那種脆蛇,懷孕時脾氣暴躁,不懷孕時性格溫柔,這說的是雌蛇。
構思十分精巧。小說的大部分篇幅都是主人公陳叔對脆蛇的介紹,詳細交待脆蛇之性,以及捕捉之法。其目的在於著力渲染他極諳脆蛇之性,突出他乃捕蛇好手這一職業身份。倘若文章止於此,僅能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對於一篇小說來說,算不得高明之作。莫言顯然不會在此駐筆。接下來,情節突轉,波瀾陡起,閃跳到陳蛇最終還是被毒蛇咬死了。前後反差極大,形成鮮明對比。捕蛇高手陳蛇怎麼會被毒蛇咬死呢?這一變故,大大出乎讀者意料之外。然而,細細揣摩,也合乎情理。俗話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陳蛇固然有高超的捕蛇之技,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譬如小說中「我」 在陳蛇葬禮上的所想起的問題,對陳蛇死因的揣測,便不無道理。不過,那只是一種解釋而已!陳蛇究竟為何被毒蛇咬死,其實仍是一個謎。是雄蛇所咬?是懷孕雌蛇所咬?是由於大意失荊州而偶然被咬?……結尾留下懸疑,擴大了作品的想像空間。
描寫形象生動。小說寫脆蛇「遍體翠綠,惟有兩隻眼睛是鮮紅的,宛如一條翠玉上鑲嵌著兩粒紅色的寶石。」寥寥幾筆外貌描寫,將脆蛇的形象活現在讀者面前。然而,更讓人難忘的是寫雌蛇之性。懷孕與否,其性迥異。未孕之時,極其膽小,而有孕在身,則勇猛無比。讀此,讓人不勝感嘆!人類社會中時有母親在危急境況中勇護子女的壯舉,人性如此,原來蛇性亦然矣!
閑筆不閑。閃小說篇幅極短小,可不可以有閑筆呢?答案是肯定的。《脆蛇》中閑筆的成功運用便是明證。「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寫的就是他的祖先。」這個閑筆,其實不閑。表面寫陳蛇出自捕蛇世家,其實是在進一步暗示陳蛇捕蛇之技的高超。
六、荒誕其表,真實其里——讀莫言閃小說《狼》
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表示,莫言將現實和幻想、歷史和社會角度結合在一起。他創作中的世界令人聯想起福克納和馬爾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時又在中國傳統文學和口頭文學中尋找到一個出發點。
在莫言的《狼》這篇閃小說,我們也能從中領略到這一雜糅種種之特色。
狼/莫言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頭肥豬的照片。我知道它會拿到橋頭的照相館去沖印,就提前去了那裡,躲在門後等待著。我家的狗也跟著我,蹲在我的身旁。上午十點來鍾,狼來了。它變成了一個白臉的中年男子,穿著一套洗得發了白的藍色咔嘰布中山服,衣袖上還沾著一些粉筆末子,像是一個中學裡的數學老師。我知道它是狼。它俯身在櫃檯前,從懷裡摸出膠捲,剛要遞給營業員。我的狗衝上去,對準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聲,聲音很凄厲。它的尾巴在褲子裡邊膨脹開來,但隨即就平復了。我於是知道它已經道行很深,能夠在瞬間穩住心神。我的狗鬆開口就跑了。我一個箭步衝上去將膠捲奪了過來。櫃檯後的營業員打抱不平地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霸道?」我大聲說:「它是狼!」它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無聲地苦笑著。營業員大聲喊叫著:「把膠捲還給人家!」但是它已經轉身往門口走去。等我追到門口時,大街上空空蕩蕩,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隻麻雀在啄著一攤熱騰騰的馬糞。
等我回到家裡時,那頭肥豬已經被狼開了膛。我的狗,受了重傷,蹲在牆角舔舐傷口。
作品中既有西方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嫻熟運用,也有中國傳統文學如《聊齋志異》等作品中將狐仙鬼怪幻化為人的傳奇色彩,雖然看似荒誕不經,然荒誕其表,真實其里,旨歸仍在針砭現實。
小說寫一匹狼使用調虎離山之詐術成功偷食一頭肥豬的故事。故事本不新鮮,然而作家用魔幻的手法幻化人物形象,虛實結合,半真半幻,達到陌生化的藝術效果。這種陌生化並非是脫離現實生活,而是作者運用新奇的表達方式,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觀照生活的新視點,打破了審美常規,擴大了小說的想像空間與藝術張力。
小說中狼與人互相幻化,狼邪?人邪?其實,此「狼」別有喻指,寫的是狼,其實是人。換言之,是人化的「狼」,或者說是狼化的人。狼之本性,兇殘狡詐。現實生活中,具有狼性之人亦不鮮見矣!他們的兇殘與狡詐,與狼並無二致。這樣的人最為可怕。若僅具兇殘之性,人知其惡,易於應付;但兼有狡詐,則極具迷惑性。作品中的「營業員」便被其所惑,而「我」雖知其不懷好意,有所警惕,然而,最終仍中其圈套。只有「狗」洞悉其奸,雖然勇敢鬥爭,然因勢單力薄而功敗垂成。
閃小說《狼》,作家巧思妙構,僅以400餘字,便將現實生活中具有狼性之人的面目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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