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三匝:王夫之的是與非
681。王船山,儒之時者也。船山云:「六經責我開生面」,乃真會往聖真意者也。儒家崇古,以為三代乃中國史上之黃金時代,三代以後,每況愈下,越往後,越不堪。故儒家常做重回三代之夢。船山卻認為,三代之時,「人之異於禽獸者無幾也」,郡縣取代封建,實乃歷史發展之必然。至於制度,必當隨時代以進,豈可厚古薄今、刻舟求劍?船山於此義論之甚詳,其中一句反詰實已道盡此理:「謂古人淳樸,漸至澆偽,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梨洲、亭林皆有「寓封建於郡縣」之論,船山以謹嚴之史學家眼光衡之,獨不取此義,其所見也理性。今有人或問,今人若可穿越至歷史上任何一朝代,君將何擇?我亦不擇,惟願生今世以待來日也。
682。船山雖反對一味復古守舊,但也反對人為做作、人定勝天。蓋其史觀極似英美之經驗主義,故船山論史重勢,船山曰,「凡言勢者皆順而不逆之謂也」,「勢之順者即理之當然」,「理而當然則成乎勢」。
683。本與時俱進之旨,船山又主張一代之制度內部有其邏輯自洽性,未可隨意取捨也。「一代之治各因其時,建一代之規模,以相扶而成治。」「禮樂刑政,均四海,齊萬民,通百為者也。以一成純,而互相制裁。舉其百,廢其一,而百者皆病。廢其百,舉其一,而一可行乎?」之所以不可行,在於這樣做猶如「庸醫雜表裡,兼溫涼以飲人,強者篤,弱者死,不亦傷乎?」
684。船山於《讀通鑒論》中論歷代政治演進之理也精闢,論及此處,我尚有一疑問請教船山:因勢立制固所應當,然勢從何來?船山當認可歷史發展自有規律,然則歷史演進的內在動力為何?
685。船山受蒙元滅宋、滿清入主中國之強烈刺激,力主民族主義,其言論發前人所未發,蓋中國之民族主義思想,至船山才自成一大體系。然以今日之眼光視之,船山之民族主義思想頗有過激之處,其論證也未必全合邏輯也。
686。船山之民族主義思想之立論基礎是:世間萬物,皆有保其類而衛其群之本能,此為自然法所決定,固不可疑也。但船山又認為,保群之職責,必由本族之君執掌,而不容異族染指,其論證似有邏輯不周延者。「民之初生,自紀其群。遠其沴害,擯其夷狄,建統惟君。故仁以自愛其類,義以自制其倫。強幹自輔,所以凝其黃中之絪縕也。」「智小一身,力舉天下,保其類者為之長,衛其群者為之君。故聖人雖號萬姓而示以獨貴。保其所貴,匡其終亂,施於孫子,須於後聖,可禪、可繼、可革,而不可使異類間之。」以上當然為理想狀態,但尤可追問:為何只有本族之君方可保本族之民,而異族之君必不能保本族之民?考諸國史,獻疑者三:一,儒家所稱許的聖王舜、周文王其實都是夷人,前者東夷,後者西夷,若以船山理論,則當何解?二,統治非屠殺禁人民之同義詞,若不能保民,任何君主皆無從統治。中國曾數度被異族統治,異族君主雖不能說皆盡到了保民之責任,至少也不比本族之君主盡到的責任更少(蒙元除外)。異族政權,終日擔心被漢人推翻,反有勤政為民之君,此又當何解?三,「中國」一概念經歷史演變已不斷拓展,而國家早已成多民族一統之國家,若遵本族人統治本族人之規訓,則被統治之少數民族心存何想?
687。先秦儒家以文化優劣區分夷夏,其民族主義思想較為寬容,故夷狄若用中國文化則可以當成中國人看待。船山則從種族角度立論,認為文化之優劣出於種族之不同,種族之不同則由於所居地理環境之不同所致。「夷狄與華夏所生異地。其地異,其氣異矣。氣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由此之故,船山不僅認為夷狄入侵中國不能長久統治,而且認為異族推行中國政教乃自取滅亡之道。對於前者,其論證為:「夫夷狄所特以勝中國者,朔漠荒遠之鄉,耐饑寒,勤牧畜,習射獵,以與禽獸爭生死。故粗獷悍厲,足以奪中國膏粱豢養之氣。而既入中國,沉迷於膏粱豢養以棄其故,則乘其虛以居其地者又且粗獷悍厲以奪之。」對於後者,船山則直接拋棄了古儒舊論,以為:「夷狄而效先王之法,未有不亡者也。以德仁興者以德仁繼其業,以威力興者以威力延其命。沐猴而冠,為時大妖。先王之道不可竊,亦嚴矣哉!以威力起者始終乎威力,猶一致也。絀其威力,則威力既替矣。竊其德仁,固未足以為德仁也。父驢母馬,其生為騾,騾則生絕矣。相雜而類不延,天之道、物之理也。」此論之弊,至少有二:一,在孔孟看來,儒家本為人類普世價值,固對異族學習、推行中國文化持歡迎態度,而船山表面上大張中國文化,實則將中國文化自小為只適合中國之文化也。二,不同文化以相互交流、甚至相互衝撞而取長補短,於是彼此均趨於強盛。封閉之文化,坐井觀天,必然沒落衰竭。考諸世界歷史,莫不如此。蓋文化之競合,實乃天演之道。船山以驢馬交合而生騾為喻,既不倫,且不智矣。
688。進而言之,船山之主張,實乃種族、文化沙文主義。他既認為中國文化遠超夷狄,故漢人有權為四夷之主人。漢武帝征匈奴,為歷代儒家所非議,以為其窮兵黷武、勞民傷財,船山竟為其辯護曰:「遐荒之地有可收為冠帶之倫,則以廣天地之德而立人極也。非道之可廢,且抑以抒邊民之寇攘而使之安。雖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強也。天欲開之,聖人成之。聖人不作,則假手於時君及智力之士以啟其漸。以一時之利害言之,則病天下。通古今而計之,則利大而聖道宏。」船山甚至認為,「夷狄者,殲之不為不仁,奪之不為不義,誘之不為不信」,「信義者,人與人相與之道,非以施之夷狄」,故直接不把夷狄當人看而等之於禽獸矣。且不論前述船山有不許夷狄效先王之道與主張漢武開邊之舉邏輯相悖(既已開邊成功,不用先王之道統治夷狄而何?),單說船山這種赤裸裸的不把異族當人看的主張就是以行仁為宗旨的儒家所不能容忍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漢人不希望異族奴役,異族就希望被漢族奴役乎?
689。清初,反清排滿運動此起彼伏,其中著名人物有呂留良、曾靜等。諸人之民族主義思想,皆不超過王船山之範圍,故不必費詞論列。至雍正朝,反清運動終被撲滅。雍正遂刊行《大義覺迷錄》等書駁斥漢人之民族思想。雍正七年九月,清帝又頒上諭,力駁呂、曾等民族主義思想。其中種種論點、論據,目的雖在鞏固愛新覺羅家之統治,但也非全無道理。
690。明末清初之民族主義,實乃形勢所激之產物。今人對之首先應抱持同情之理解態度。但今人讀史,論列前賢,也不能止於同情之理解,因為讀史是為了前瞻,而非滿足於做一故事大王。今人讀史,心中自有今人之問題意識。以今日之世界形勢而論,我不得不說,雖然中國在歷史上屢次遭受異族侵略,近代以來,民族所受之壓迫堪稱罄竹難書,但中國要在全球化時代實現真正的復興,中國人就必須有超邁前人之胸襟氣度,以平等心態看待世界上一切民族。因此,無論是傳統的夷夏之防,還是王夫之的極端民族主義,均應成為歷史陳跡而掃蕩已盡。此乃形勢使然。否則,誰敢與我們交朋友?當然,當今是一個民族自大主義與民族自卑感交混的時代,我們既要反對前者,同時也應該反對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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