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海外「收藏中國」?
布雷爾收藏的元青花大盤。 拍攝:Enzo Di Cosmo騰訊文化 崔瑩 發自英國格拉斯哥不久前,蘇格蘭議會通過法案,「打破」收藏家威廉·布雷爾的遺囑,允許他所捐贈的藝術品出境展覽。其中,有2000多件精緻的中國藝術品。通過收藏了解中國1944年,83歲的布雷爾爵士簽署捐贈協議,將平生珍藏全部捐給英國格拉斯哥市。他的9000多件藝術品中,有超過2000件來自中國,規模居歐洲第三。1983年10月,布雷爾博物館正式對外開放,向公眾免費展示。這個博物館也以「一個人捐贈的博物館」而著稱。博物館位於格拉斯哥的波勒克鄉村公園,從市中心乘坐半小時公交車便可到達。這裡遍布綠樹和草地,環境幽靜。布雷爾博物館遠東部主任鍾瑜平博士帶我參觀了該館的中國藝術品。她透露,中國的幾家博物館都對這些藝術品很有興趣,期待它們可以到中國做客。
布雷爾博物館外觀。 拍攝:Enzo Di Cosmo威廉·布雷爾曾經說過:「藏品才是最重要的,而非收藏家。」除了狂熱地海淘藝術品,他為人低調,連照片都沒留下幾張。實際上,他的經歷十分傳奇:1861年7月9日,他出生於格拉斯哥。祖父和父親都做船運生意,他14歲就開始在家族企業工作。在父親去世後,他和哥哥子承父業,事業蒸蒸日上。一戰期間,船運業不景氣,他和哥哥將手頭的船全部賣掉。之後的四十多年裡,他成為全職的收藏家。鍾瑜平說,布雷爾的收藏不以商業投資為目的,收藏是他自學的過程。西方人一直對中國存有好奇,布雷爾從沒去過中國,他所收藏的每一件器物,都是他了解中國的渠道。布雷爾為何不收藏印度、日本的藝術品,而是對中國情有獨鍾?鍾瑜平告訴我,印度藝術多以佛教為主題,布雷爾感興趣的是生活的美學,對佛教文化沒有多少興趣;而日本的陶瓷藝術則多受中國影響。布雷爾花了很多精力、財力收藏中國藝術品,它們主要是陶瓷、青銅和玉器,涉及不同年代。他收藏的陶瓷,既有新石器時代的彩陶,又有清中期的瓷器。從藏品中,可以看到中國的整個陶瓷發展史。他收藏的青銅器,除了商代的青銅器,也包括宋代的官造青仿古青銅器。他收藏的青花瓷器,除了明永樂、宣德時期的景德鎮官窯青花瓷,也有元代的青花瓷——一般西方收藏家,能注意到元青花的很少。1945年,布雷爾從知名的倫敦古董商約翰·司帕克斯那裡,購得一件元青花蕉葉竹石花果紋菱口大盤。布雷爾的藏品體積有大有小。鍾瑜平表示,布雷爾根本不在乎藏品體積和重量的問題,因為他是做船運的!1916年,布雷爾買下蘇格蘭的中世紀古堡哈頓城堡,並委託人修復。11年後,布雷爾一家入住古堡。他把藏品陳列在古堡的各個房間里,家彷彿就是博物館。1958年,96歲的布雷爾在古堡里安然離世。
布雷爾的照片。 供圖:崔瑩瓷器:為歐洲市場量身打造英國劍橋大學藝術史教授理查德·馬克思在其著作《布雷爾:一位收藏家的自畫像》指出,布雷爾的藏品有他自己的品味:他的中國瓷器,沒有一件是18世紀之後在歐洲流行的洋彩瓷(圖案以東方風格的花卉為主,採用西洋繪畫技法完成的瓷器)。而奇怪的是,他卻收藏了好幾件外銷的紋章瓷(景德鎮為歐洲市場量身定做的瓷器)。當時的外銷瓷分兩類,一類是中國手工藝者自己設計、銷往歐洲的,另一類是西方人來樣加工的。早在唐朝,中國就已經有器物遠銷海外。到清朝康熙盛世時,外銷瓷的出口貿易更加繁榮 。如何辨認外銷瓷?鍾瑜平介紹,首先是從圖案辨認,外銷瓷中的仕女一定長得很高,這些高佻窈窕的仕女在荷蘭被稱為「Lang Lijs」,在英國則被稱為「Long Eliza」。此外,外銷瓷的圖案主要起裝飾作用,不太強調故事的完整性,也不太講究意境,並且多圖案而少書法。有些外銷瓷追求生產速度,會出現對稱圖案。此外,從瓷器的用處也可以辨認,熱巧克力杯一定是外銷瓷,因為中國當時沒有這樣的風尚。
布雷爾收藏的清康熙《西廂記》 青花外銷瓷碟。 拍攝:崔瑩不知道布雷爾在世時,是否了解這幾條外銷瓷的鑒定法則?博物館陳列著一隻康熙年間的大碗,碗面上畫著對稱的、一模一樣的仕女和小孩的圖案。鍾瑜平說,它顯然是康熙年間由中國人主導設計的外銷瓷。另外一隻康熙年間的灑藍釉瓷瓶上,畫著滕王閣,寫著《赤壁賦》全文。正當鑒定法則「失靈」時,鍾瑜平告訴我,它是外銷瓷:「你看,這些書法寫得不是太講究。那時候,真正棒的書法家是不會幹這樣的事情的。而滕王閣的圖,也是給西方人看的。中國的畫師通常不畫這樣的圖案。」鍾瑜平介紹,博物館的一個康熙年間的五彩棒槌瓶,也是典型的外銷瓷——中國人通常喜歡梅瓶,但是這個花瓶包含很多設計元素,是特別設計給西方的貴族用的。在古堡里,經常會看到這樣的花瓶。布雷爾收藏外銷瓷,大概是希望讓自己的藏品種類更豐富。而外銷瓷並非意味著價值低,有些外銷瓷設計、製作精細,受到收藏家追捧,拍賣價格較高。不過,布雷爾的收藏並非為了升值。博物館還有布雷爾收藏的部分歐洲瓷器:一套產於英國斯特福德郡的瓷碗和瓷碟,圖案是山水和漁夫。另一套產於英國伍斯特郡的瓷碗和瓷碟,圖案是一簇簇花。這些西方製造的瓷器顯然受了中國風的影響。從18世紀開始,英國偉奇伍德公司、德國麥森公司、荷蘭戴爾福特公司,都生產仿中國瓷。不過,布雷爾的這兩套仿中國瓷,來歷有些曲折——它們是英國瓷器商受荷蘭仿中國瓷器的影響製造的。彩陶:可能來自中國當年的挖掘現場布雷爾最古老的中國藏品,是幾件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的彩陶。仰韶文化是黃河中下游地區文化,持續時間在公元前5000年至前3000年。這幾件彩陶都是陪葬品,用來為死者「再生」後盛裝食物。
布雷爾收藏的仰韶彩陶。 拍攝:崔瑩格拉斯哥大學文化及創意藝術學院院長尼克·皮爾斯(Nick Pearce)在其著作《在中國的一百萬天》中,介紹了布雷爾收藏的這些彩陶。這些彩陶表面的圖案多用褐色、黑色和紅色來描畫,圖案都具有象徵意義,大概代表了古人和神靈交流的一種方式。這些早期陶器多埋在墓地,人們對其了解很少;以往的中國收藏家對它們也不像收藏玉石、青銅器那樣熱衷,因此它們一度備受冷落。直到20世紀初,西方學者開始對中國史前古代文明感興趣,把考古的目光投向中國。在西方考古學的影響下,中國才誕生了自己的考古學。而之後,歐洲和日本在中國修建了大量鐵路,很多古墓被意外發現,沉眠於地下幾千年的古物也受到西方收藏家的注意。皮爾斯發現,布雷爾的仰韶文化彩陶都來自蘇格蘭人尼爾里奇· 布朗(Neilage S. Brown)。後者多次前往中國,並在中國度過了大半生。他和瑞典地質學家安特生的同事喬治· 芬德雷是好朋友——安特生正是中國仰韶文化的發現者,被譽為中國的「考古學之父」。1921年,安特生被中國北洋政府農商部地質調查所聘為顧問,不久,他帶領同事發現了以彩陶為特徵的仰韶文化,挖掘出50餘處遺址。當時尼爾里奇對這些遺址充滿熱情,經常前往參觀。皮爾斯教授推測,布雷爾收藏的這些彩陶,極有可能是尼爾里奇直接從安特生的挖掘現場搬回來的。上世紀40年代,尼爾里奇回到英國,卻住進了精神病院。1944年,尼爾里奇從中國帶回的藏品被拍賣。83歲的布雷爾買下了其中的大量彩陶。之後,布雷爾繼續收購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到去世時,他總共購買了46件這樣的陶器。「唐三彩」和「明三彩」布雷爾的第一件唐三彩,購於1911年。之後,他從收藏家喬治· 尤莫佛里斯(George Eumorfopoulos)手中採購了大量唐三彩。喬治是20世紀初英國著名的收藏家、倫敦「東方陶瓷學會」的創始人。他在離世前,將自己的大部分中國藏品捐給了大英博物館。唐三彩的「三」不是確數,而是虛數——唐三彩多以黃、褐、綠為基本釉色,也會使用其他顏色。鍾瑜平介紹,唐三彩之所以受到西方收藏家喜愛,因為唐三彩人物、動物栩栩如生,很接近西方的雕塑傳統。但唐三彩也是陪葬品,並且所含鉛化釉有毒,因此並非傳統的收藏品。直到20世紀初修建隴海鐵路,挖掘出大量唐三彩,它才引起海內外考古學家和收藏家的重視。
布雷爾收藏的唐三彩馬。 拍攝:崔瑩在布雷爾的唐三彩中,有一匹馬和一頭雙峰駱駝精神抖擻,氣宇軒昂。皮爾斯認為,在唐代,馬和雙峰駱駝都並非中國本土的動物,這顯示出唐代中國和中東國家之間貿易交往頻繁。而牽馬人的衣著風格,顯然受了胡人服飾的影響。鍾瑜平表示,唐代盛行騎馬,唐代的女子很開放,也愛騎馬,並經常穿男裝騎馬。博物館內恰好陳列著一個穿男裝打馬球的唐朝女子陶俑,女子所騎的馬尾巴都被編起來,大概是怕比賽中礙事吧!這匹馬似在嘶鳴,在蹦騰,氣勢讓觀者不寒而慄。這些唐三彩人物的頭部都是「素顏」,沒有上釉。鍾瑜平解釋,在燒制過程中,釉會流動,人物面部結構複雜,釉流動會導致「大花臉」。
布雷爾收藏的唐三彩仕女。人物面部都是素顏。 拍攝:崔瑩除了唐三彩,布雷爾也收藏了明三彩。同唐三彩相比,明三彩的釉色更豐富,用途也更廣泛。博物館陳列著一尊明代山西三彩琉璃羅漢雕像:真人大小,羅漢雙腿盤在蓮花寶座上,安詳地打坐。像底側面題字顯示,這尊像是1484年,山西匠人劉鎮為一戶王姓人家製作的,王姓人家提供了全部製作費用及在寺廟安放的費用。460年後,布雷爾爵士以350英鎊的價格買到了它。在英國BBC的《100件藝術品講述世界史》節目中,這尊羅漢出鏡。該節目對羅漢的解釋是「擁有智慧的佛教弟子,他們已經成為神仙,但還留在人間開導凡人」。鍾瑜平稱,這尊羅漢也是最受英國小朋友歡迎的展品。
布雷爾收藏的這尊羅漢像在英國很受歡迎。 拍攝:崔瑩在遺囑里,布雷爾特別要求,為了避免運輸風險,減少對藝術品的損耗,他捐贈的藝術品只可在英國境內展示。70多年後,他的遺囑被「打破」,因為他當時所擔憂的問題都已經不再是問題。讓更多人分享他「收藏的中國」,更符合他的心愿——「藏品才是最重要的,而非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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