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偉:清代論詩詩的新貌【論及韓國-朝鮮古詩人】
論詩詩發展到清代而大盛,最突出的標誌是數量眾多。郭紹虞等編《萬首論詩絕句》,清代(包括近代)佔八分之七,唐宋金元明五朝僅佔八分之一。這一時期的論詩詩各體皆備,不勝枚舉。當然,最突出的還是論詩絕句。清人的論詩絕句往往連篇累牘,以超過百首者言之,如錢陳群《宋百家詩存題詞》一百首,謝啟昆《讀全唐詩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一百首》、《讀全宋詩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二百首》,林昌彝《論本朝人詩一百五首》,方廷楷《習靜齋論詩百絕句》,廖鼎聲《拙學齋論詩絕句一百九十八首》,沈景修《讀國朝詩集一百首》,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錄三百十一首[1]。由於數量繁多,有人甚至從本集中裁出單行,如馮繼聰《論唐詩絕句》二卷五百七十一首,陳芸《小黛軒論詩詩》二卷二百二十一首。除論詩絕句以外,清人還有論詞絕句和論曲絕句,如厲鶚《論詞絕句》十二首,凌次仲《論曲絕句》三十二首,均屬清人對論詩詩領域的開拓。至於舒位以聯章律詩為論詩詩(舒氏還有《論曲絕句》十四首),如《向讀〈文選〉詩,愛此數家,不知其人可乎,因論其世,凡作者十人,詩九首》;朱祖謀的論詞詞,如《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後》二十六闋等,雖非獨創,但規模宏大,論述精微,則又邁越前修,獨步古人。這些方面匯聚起來,便形成了清代論詩詩的多彩多姿的風貌。
從淵源上來看,清人的論詩詩主要還是受到杜甫和元好問的影響。如上所述,元好問的影響比較明顯,往往在題目上就已經有所表現。受杜甫影響的論詩詩,雖然也有在題目上標明者,如盧世《仿杜為六絕句》,張九鐸《戲為六絕句》、《又戲為六絕句效杜老》,柳商賢《擬杜戲為六絕句》,陳書《仿少陵戲為六絕句原韻》、《戲為絕句仿杜老》等,但更多的是在具體的論詩過程中體現。這裡以錢謙益的論詩詩為例略作說明。
錢氏《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初學集》卷十七),標題中的「戲」字,即已暗示了與杜甫《戲為六絕句》的關係。在內容上,錢氏也屢屢化用杜甫(亦有元好問)的論詩詩以表明自己對他們的繼承。例如其一:
姚叟論文更不疑,孟陽詩律是吾師。溪南詩老今程老,莫怪低頭元裕之。(自註:元裕之謂辛敬之論詩,如法吏斷獄,如老僧得正法眼。吾於孟陽亦云。)
前兩句化用杜甫《解悶》詩中「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後兩句則以辛願(字敬之,號溪南詩老)比程嘉燧,而又以元好問(裕之)自比,一方面表示對程氏的敬佩,另一方面也以繼承元好問自居。其二:
一代詞章孰建鑣,近從萬曆數今朝。挽回大雅還誰事?嗤點前賢豈我曹。
第三句即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誰是詩中疏鑿手」之意,第四句則從《戲為六絕句》中「今人嗤點流傳賦」,「歷塊過都見爾曹」中化出。其三:
崢嶸湯義出臨川,小賦新詞許並傳。何事後生饒筆舌,偏將詩律議前賢。
一、四句化用《戲為六絕句》中「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意。其四:
高、楊、文、沈久沉埋,溢縹盈緗糞土堆。今體尚餘王伯[2]谷,百年香艷未成灰。
此首論明代吳中高啟、楊基、文徵明、沈周四子詩,雖久已沉埋,而嗣響不絕。錢曾注云:「吳中自北郭十子之後,風流文翰,聲塵超然。……迨及王稚登(伯谷),咀華披秀,流傳香艷,復擅詞翰之席三十餘年。蓋文、沈之遺韻,至伯谷而如有所歸結焉。」此與《戲為六絕句》中「王、楊、盧、駱當時體」,「不廢江河萬古流」二句略同。其六:
出國三袁季絕塵,白眉誰與仲良倫。過都歷塊皆神駿,秋駕何當與細論?
後二句分別從《戲為六絕句》中的「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及《春日憶李白》的「重與細論文」中化出。其十一:
不服丈夫勝婦人,昭容一語是天真。王微、楊宛為詞客,肯與鍾、譚作後塵?
末句仿《戲為六絕句》中的「肯與齊梁作後塵」。其十二:
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陵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自註:《西湖詩》云:「垂楊小苑綉簾東,鶯閣殘枝蝶趁風。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以他人詩句結束論詩詩,此格出自元好問[3]。如《論詩三十首》其五「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末句出自黃庭堅《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又其十六「鑒湖春好無人賦,"夾岸桃花錦浪生』」,結句乃李白《鸚鵡洲》中詩句。其十六:
梁溪欣賞似南村,甲乙丹鉛靜夜論。麗句清詞堪大嚼,老夫只合過屠門。
第三句蓋本《戲為六絕句》中「清詞麗句必為鄰」。錢謙益在清初詩壇地位甚高,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論詩絕句,實奠定了清人論詩詩的基調。
在清代論詩詩的歷史上,另一個代表人物是王士禛。他有《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四十首》(現存三十五首),對後世有較大影響。清人說到論詩詩一體的演變,往往在元好問之後就舉到王士禛。如丁詠淇《論詩絕句自序》云:「論詩絕句發源於杜陵,衍派於遺山,疏瀹決排於漁洋、堯峰、迦陵。」[4]劉汲跋張晉《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六十首》云:「元遺山《論詩絕句》,漁洋仿之,久已膾炙人口。」[5]黃維申《論詩絕句序》云:「元遺山論詩多主嚴刻,國朝王新城效其體,立論較精。」[6]所以後來就有人自題為仿王士禛而作,如方於谷《仿王漁洋論詩絕句四十首》。綜上所述,清人的論詩詩,主要淵源於杜甫和元好問,朱庭珍《論詩》最末一首云:「持衡竊比遺山叟,敢道前賢畏後生。」[7]即綰合杜、元為一,可以視為清人論詩詩之淵源的象徵。
清代論詩詩數量極多,除了繼承的一面,同時也有所新創和開拓。
清人的論詩詩,大別亦有兩派,即闡述理論和評論詩人。前者如趙執信《論詩二絕句》,宋湘《說詩八首》,張問陶《論詩十二絕句》等,後者如洪亮吉《道中無事偶作論詩截句二十首》。從評論詩人的來看,有專論某一書者,如盧景璜《讀葩經雜詠四十二首》;有專論某一詩人者,如田雯《讀東坡集偶題》五首;有分論幾位詩人者,如黃承吉《讀文選偶作》四首;有歷論諸朝詩人者,如廖鼎聲《拙學齋論詩絕句一百九十八首》,略分總論、唐人、五代、宋人、明人、國朝、自題論詩等;有概論一代詩人者,如謝啟昆《論明詩絕句九十六首》;有論某一時期詩人者,如鄧方《冬日閱國初諸家詩,因題絕句八首》;有論某一地域詩人者,如夏葆彝《論湖北詩絕句二十首》;還有專論某一類詩人者,如章鶴齡《讀布衣諸老詩各書一絕》之專論布衣之作,張佩綸《論閨秀詩二十四首》之專論女性之作。至於專談理論或在評論詩人中兼談理論者,則往往隨作者本人詩學觀的不同,從而表現出不同的理論傾向。如王士禛標舉「神韻說」,其《論詩絕句》之二云:「五字"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使人思。定知妙不關文字,已有千秋幼婦詞。」(《漁洋山人精華錄訓纂》卷五下)就暗示了其理論與鍾嶸《詩品》及嚴羽《滄浪詩話》的關係。而袁枚崇尚「性靈說」,其《仿元遺山論詩》之五云:「他山書史腹便便,每到吟詩盡棄捐。一味白描神活現,畫中誰似李龍眠。」又最末一首云:「天涯有客太詅痴,錯把抄書當作詩。抄到鍾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七)這都是由作者的詩學觀所決定的。
從內容上來看,清代論詩詩有以下幾方面的開拓特別值得重視:
其一,論詩話。詩話是古代文學批評的一種著述方式,用論詩詩的方式論詩話,可說是批評之批評。究其起源,可溯自元好問《自題中州集後五首》、徐禎卿《自題談藝錄三絕句》,但至清代始蔚為風氣。如謝啟昆《書五代詩話後三十首》、《書周松靄遼詩話後二十四首》,洪亮吉《跋趙甌北所撰唐金宋七家詩話》,黃承吉《偶題滄浪詩話三首》,徐時棟《病後讀雨村詩話》,謝章鋌《讀全閩詩話雜感》等。其中又以針對袁枚《隨園詩話》者為多。或讚美,或批評。如王夢篆《重讀隨園詩話》云:
詩多學問性靈該,話似躬承辟咡來。讀到我心先得處,每因感觸長詩才。[8]
以學問濟性情,是袁枚詩學主張之一,王氏亦表贊同之意。又如鍾廷瑛《閱隨園詩話題後》云:
詞壇跌宕老袁絲,麈話翩翩亦自奇。紅葯含春薇晚卧,只多標榜女郎詩。[9]
這是對袁枚多舉閨秀詩為說而發的議論,在清代,這樣的觀念顯然已經落伍。《隨園詩話》在當時極為風行,所以論詩詩亦多涉及。趙執信的《談龍錄》針對王士禛而發,此為當時詩壇一大公案,所以論詩詩也多有涉及,如任承恩《讀趙秋谷談龍錄》、茹綸常《題談龍錄》等。研究文學批評史,古人的這些批評之批評的材料是值得重視的[10]。
其二,論閨秀。清代論詩詩中,以女性詩為對象者甚多,如沈彩《論婦人詩絕句四十九首》、高《論宮閨詩十三首》、汪端《論宮閨詩十三首和高湘筠女史》、張佩綸《論閨秀詩二十四首》,至於陳芸的《小黛軒論詩詩》二百二十一首,更是連篇累牘。從作者來看,上面所舉諸家論詩詩,除張佩綸外,其餘均為女性。有論歷代閨秀詩者,如沈彩之作;有論一朝閨秀詩者,如陳芸之作。在女性作者的論詩詩中,其內容並不限於評論女性之作。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除了評論詩人的論詩詩外,有的女性還表現出了理論興趣。如席佩蘭《論詩絕句》云:
枵腹何曾會吐珠,詅痴又恐作書櫥。游蜂釀蜜銜花去,到得成時一朵無。
沉思冥索苦吟哦,忍見兒童踏臂歌。字字入人心坎里,原來好景眼前多。
風吹鐵馬響輕圓,聽去宮商協自然。有意敲來渾不似,始知人籟不如天。
清思自覺出新裁,又被前人道過來。卻便借他翻轉說,居然生面獨能開。[11]
可見其崇尚自然、鎔裁諸家的詩學追求。在論閨秀的詩篇中,還有涉及域外者,如陳文述《題朝鮮女士許蘭雪景樊詩集》[12],簡說如下:
中華傳唱艷傾城,東國聲詩最擅名。王母侍兒都絕世,《步虛》只有許飛瓊。
蘭雪軒許氏為朝鮮女性詩人中的代表,朱之蕃在明萬曆年間出使朝鮮,許筠出其姊氏詩集示之,遂傳入中國,為人所稱。朝鮮李宜顯《陶谷集》卷二十八《雜著》云:「明人絕喜我東之詩,尤獎許景樊詩,選詩者無不載景樊詩。」[13]其詩被選入《列朝詩集》、《明詩綜》、《明詩選》、《詩歸》等。《步虛詞》為其代表作,「效劉夢得而清絕過之」[14]。
麗才不數月婷君,閑倚青鸞聽紫雲。應與純狐為眷屬,廣寒曾草《上樑文》。(女士八歲曾作《廣寒宮上樑文》)
《列朝詩集小傳》閏集有「婷」之名,以為「應是朝鮮女子」;《靜志居詩話》卷二十四列「月山大君婷」,皆以為女性詩人[15]。此詩亦承訛踵謬,故取以相比。《廣寒殿白玉樓上樑文》為許蘭雪成名作。
鐵峽龍歸霸業荒,攀髯人去海雲涼。穆陵秋老斜陽暮,獨上高台吊國殤。(適進士金成立,成立殉國,女士以節著。)
「金成立」當作「金誠立」。據蘭雪弟許筠《鶴山樵談》記載,蘭雪曾夢中作詩,有「芙蓉三九朵,紅墮月霜寒」之句,故「三九二十七,享年之數同之」。又云:「生而不合於琴瑟,死則不免於絕祀。」朝鮮李晬光《芝峰類說》卷十四云:「蘭雪軒許氏,正字金誠立之妻,為近代閨秀第一。早夭,有詩集行世。平生琴瑟不諧,故多怨思之作。」[16]許氏去世後,金誠立方以文科丙及第,「以節著」云云,純屬想當然之辭。
金釵首飾長相憶,更學崔家五字詩。菊秀蘭衰秋八月,寒泉應薦女郎祠。
蘭雪軒集中多閨中怨思之作,其五言有《效崔國輔體三首》,其一云:「妾有黃金釵,嫁時為首飾。今日贈君行,千里長相憶。」第三句指朝鮮使臣金尚憲詩,王士禛曾予以評論,末句即以王氏對蘭雪軒未曾置評表示遺憾。
輏軒採得烏絲寫,仙骨珊珊稱五銖。為問貞蕤老居士(謂朝鮮使臣朴齊家),年來更有此人無?
《蘭雪軒集》由明代使臣朱之蕃帶入中國,從此有刊印本。《鶴山樵談》指出:「姊氏詩文俱出天成,喜作遊仙詩,詩語皆清冷,非煙火食之人可到也。」[17]其《步虛詞》中有「九華裙服六銖衣,鶴背冷風紫府歸」之句,「六衣」、「五銖衣」皆仙、佛所服。最後兩句,頗能顯示中國和朝鮮對於女性作詩之觀念的差異。朝鮮洪萬宗《小華詩評》云:「我東女子不事文學,雖有英姿,止治紡績,故婦人之詩罕傳。」朝鮮洪大容《湛軒燕記》卷五記與潘庭筠(蘭公)的對話:
蘭公曰:「東方婦人有能詩者乎?」余曰:「我國婦人,惟以諺文通問訊,其父母未嘗使之讀書識字。況能詩尤非婦人所宜,是以或有能之者,聞之者不以為奇,故亦不能聞世。」……蘭公曰:「貴國景樊堂,許筠之妹,以能詩,名入於中國選詩中,豈非幸歟?」余曰:「女紅之餘,傍通書史,服習前訓,行修閨閣,實是婦人之高處。若修飾文藻,以詩律著名,恐終非正法。」
中國則在清代視女性寫作詩文為當然且可貴。以論詩詩而言,趙翼、李兆洛等人皆有作,對女性詩予以表彰。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當時人們對於「女郎詞」的看法已經有所轉變。從元好問開始,「女郎詩」成為一個貶義詞。清人固然有沿襲傳統觀念者(如上文所舉鍾廷瑛評《隨園詩話》詩),但突破者亦不鮮見。如薛雪《一瓢詩話》引自作云:
先生休訕女郎詩,《山石》拈來壓晚枝。千古杜陵佳句在,雲鬟玉臂也堪師。
王昶《題舒雲亭瞻〈蘭藻堂集〉後》之一云:
吟殘《蘭藻》一編詩,竟體芬芳絕妙姿。拈出江南斷腸句,不妨喚作女郎詞。[18]
王敬之《讀秦太虛淮海集》之二云:
異代雌黃借退之,偏拈芍藥女郎詩。詩心花樣殊今古,前有《香奩》知不知?[19]
況澄《仿元遺山論詩三十首》之十七云:
芍藥薔薇笑女郎,溫柔詩教試推詳。要知品格分題目,楚霸虞姬各擅場。[20]
王闓運《論同人詩八絕句》之一評李伯元云:
麗句清詞似女郎,風情帛系邈骨堅蒼。如今江樹垂垂髮,懷舊傷春一斷腸。[21]
在這些論詩詩中,「女郎詞」應該是褒義的,其所透露出的觀念轉變的消息,是大堪參悟的。
其三,論域外。域外漢詩指的是朝鮮、日本、越南等國的文人用漢文寫作的詩歌。論詩詩討論這些內容,是清人文學批評視野開闊的表現,似始於王士禛。其《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云:
「淡雲微雨小姑祠,菊秀蘭衰八月時。」記得朝鮮使臣語,果然東國解聲詩。(自註:明崇禎時,朝鮮使臣過登州作。)
首二句出於朝鮮使臣金尚憲(號清陰)《登州次吳秀才韻》。金尚憲的《朝天錄》詩一卷由張延登為之刻印於中國,張氏孫女即王士禛夫人,故王氏能知其詩,並選入《感舊集》中。這首論詩詩影響很大,朝鮮朴趾源《熱河日記》卷四《避暑錄》載:
與俞(黃圃)筆語之際,為寫柳惠風送其叔父彈素詩:「佳菊衰蘭映使車,澹雲微雨九秋餘。欲將片語傳中土,池北何人更著書。」黃圃問:「池北何人是誰?」余曰:「此用阮亭著《池北偶談》載敝邦金清陰事也。」黃圃曰:「《感舊集》中有諱尚憲字叔度。」余曰:「是也。"澹雲輕雨小姑祠,佳菊衰蘭八月時。』是清陰作。阮亭《論詩絕句》:"澹雲輕雨小姑祠,菊秀蘭衰八月時。記得朝鮮使臣語,果然東國解聲詩。』惠風此作,仿阮亭也。」
又:
貽上為海內詩宗,而士大夫於貽上隻字片言,如茶飯津津牙頰間,故無不識清陰姓名者。
清人論詩詩之涉及域外者,由王士禛始作俑,遂有人仿而效之[22]。
也有評論越南者,如謝啟昆《論元詩絕句》評黎4云:
雞林價重香山句,交趾人傳靜樂詩。採得圖經五十載,梅花驛遠如絲。[23]
元稹《白氏長慶集序》指出,白居易詩在當時流傳甚廣,「雞林賈人求市頗切,自雲本國宰相每以百金換一篇。」(《元氏長慶集》卷五十一)「雞林」為古代新羅國號,後人使用這一典故,往往表示詩歌流傳海外之意[24]。黎崱原為越南陳朝人,後入元內附,晚自號「靜樂」,《元詩選》三集選其詩即題作《靜樂稿》。著有《安南志略》二十卷,是入元以後五十餘年間「採摭歷代國史、交跖圖經,雜及方今混一典故」[25]而成。
又有評論日本者,如黃遵憲《日本雜事詩》卷一:
幾人漢魏溯根源,唐宋以還格尚存。難怪雞林賈爭市,白香山外數隨園。
自註:詩初學中唐人,於明學李、王,於宋學蘇、陸,後學晚唐,變為四靈。至於我朝,王、袁、趙、張(註:船山)四家最著名,大抵皆隨我風氣以為轉移也。白香山、袁隨園尤所愛慕,學其詩者十八九(註:當時有小野篁慕香山,欲游唐,小說家稱海外有樓閣,雲以待白香山來,殆即日本也。《小倉山房隨筆》亦言雞林賈人爭其稿,蓋販之日本。知不誣也。)七絕詩尤所擅場。近有市河子靜(註:號寬齋,上毛人)、大窪天民(註:號詩佛,著有《詩聖堂集》)、柏木昶(註:字永日,號如亭,信濃人,有《晚晴堂集》)、菊池五山(註:有《五山堂詩話》)皆稱絕句名家。文酒之會,輒作絕句,高唱往往似唐宋[26]。余素不能為絕句,此卷意在隸事,乃仿《南宋雜事詩》、《灤陽雜詠》之例,勉強成之。東人見之,不轉笑為東施之效顰者幾希。(《弢園叢書》本)
對於域外漢詩的評論,在清代的選集、詩話、詞話中時而可見,在這一點上,論詩詩中的評論是較為突出的。
從形式上來看,論詩詩作為文學批評的方式是有其局限性的。一是限於篇幅,絕句僅為四句,律詩亦不過八句,即使以古詩為之,也不可能作長篇大論;二是限於韻律,受到平仄和韻腳的制約,表達思想就不能如散體文那麼自由舒展,有時不得不省略某些句子成分,往往造成語意模糊。為了減少乃至消除這些限制,清人對論詩詩的形式有兩項補充,遂形成了兩項頗為突出的特點:
其一,詩加註文。論詩詩之有自注,從杜甫就開始了,但注文極簡,只涉及到詩中人物。如其《解悶》中「曹、劉不待薛郎中」,自注「水部郎中薛據」。又「孟子論文更不疑」,自注「校書郎雲卿」。而清人的自注,往往如同一則詩話。例如,舒位《瓶水齋論詩絕句二十八首》之八云:「西川殘淚舊相知,況有驚才絕艷詞。畢竟鍾嶸《詩品》好,直將北宋比南施。」(宋荔裳)自注云:
南施北宋,分道揚鑣。大抵施以五言勝,宋以七言勝。旗鼓相當,才學兼到。漁洋以為康熙詩人無出兩家之右,知言哉。
又其十一云:「秋色空山落照孤,《談龍》笑殺趙伸符。雲中麟爪猶難見,況是離離頷下珠。」(王阮亭)自注云:
趙秋谷《論詩絕句》:「畫手權奇敵化工,寒林高下亂青紅。要知秋色分明處,只在空山落照中。」為漁洋發也。歡娛難工,愁苦易好。譬如禪焉,有正法眼藏,有狡獪神通,二者並行不悖。門戶之見,無與公論。所謂佞佛者愚,闢佛者迂。[27]
此種詩中自注較多的有錢謙益(錢氏為詩好自注,不止論詩詩如此[28])、王士禛、厲鶚、陳世鎔、林昌彝、譚嗣同等,他們或注出處,或箋故實,或釋正文,或辨真偽,有時不免疊床架屋,節外生枝。這既有為了彌補論詩詩局限的原因,也與清人喜歡在詩中賣弄學問有關。自注過多過冗,便會引起人們的反感。方南堂《輟鍛錄》指出:「詩中不宜有細註腳。」袁枚《隨園詩話》卷四亦批評道:「詩有待於(自)注,便非佳詩。」
論詩詩之有自注,多在評論詩人的系列,但專談理論者並非沒有自注。自注的目的,也是幫助讀者明了詩旨。典型之例為陳延韋華《論詩絕句二十首》。其序云:
詩最忌論宗,詩而曰論,則非詩也。非詩而猶作之者,不得已也。故別於他詩而自為一卷,都二十首,凡以直指本源,發明詩惟情之義而已。每首下各自注,使其旨瞭然可知。
錄其詩二首如下。其一云:
詩教千秋郁未開,真源端不用疑猜。分明一片情田裡,發出宮商萬變來。(自註:凡源於情而有韻者為詩。自經子古籍,韻言為多,以至道家章咒,佛家偈頌,藝人歌訣,官府告示,皆有韻而不源於情;雜文之寫情者,則源於情而無韻,皆非詩也。子夏曰:「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明必情動而後有詩。又曰:「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明必情與聲文相緯而後為詩。此界說最分曉。)
又其三云:
詩要純情本大難,緣情便可霸詞壇。古今流別分明在,始變風騷是建安。(自註:詩上者純情,其次緣情,最下不及情。純情者,本其真感而為詩,故人僅一篇或數篇,漢以前是也。屈子獨得廿五,然未必皆屈子作。緣情者,不能本於真情,或有所感,以文緣而飾之,或不必有所感,以文緣而致之,建安以降是也。不及情者,則專恃意以為詩,晚唐以下,諸下乘者是也。要之,古今之分,自建安始。)[29]
這裡的自注實同詩話,此種體式在清代以前絕無僅有。
其二,詩加序文。黃承吉是一個典型。劉文淇《夢陔堂文集序》中說他:「素以詩自序,未嘗以文自豪,即與人談藝,亦與同人談藝,論詩至多,而論文極少。」(《夢陔堂文集》卷首)在論詩詩的形式方面,他也是有所創造的,如其以五古寫了三篇互為連貫的論詩詩:《知音篇》、《窮神篇》、《異制篇》,即為突出一例。錄其《知音篇》如下:
知詞易也,知意易也,知情不易也,知音尤不易也,故古人言知必於音也。《文心雕龍》有《知音篇》,客讀之而問予,予無以應也,因更作此篇。
古者制律呂,抒發本自然。鳳鳴豈藉器,厥吭端由天。聲入緣心通,開口即管弦。絲竹落我後,我居宣播先。斯意誰善會?茫茫空中傳。風輒假物鳴,水亦相迴旋。彌綸自配合,節奏如絲聯。毫髮一失當,百度無由全。緬懷大著作,非譜非宮懸。至聰實領取,奚待官商填。俗耳苦不知,無端四糾纏。綆汲日顛倒,豈能聽流泉?所以古之人,於此三嘆旃。豈宜為樂律,文章亦通焉。成文必五色,色聲兩相緣。聲從何處來?此境非妄筌。可說不可說,譬彼虛空禪。莫逆始為笑,不歡孰能妍?昔人固已矣,來者方紛然。載讀彥和作,因之髮長篇。』(《夢陔堂詩集》卷三十二)
再舉一首評論作家的論詩詩———《與客談漁洋詩賦簡》:
客有問予曰:「君於漁洋詩數稱之,何也)」曰:「詩不有聲乎?非必其聲之至也,就其所自為者之聲而叩之,而人亦罕協也。詩不有情與詞乎?非必其至也,就其所自為之情、詞而印之,而人亦罕適也。漁洋則於其所為者而能協之、適之,予慕而弗能及,是以稱之也。」客去,遂成是作簡之。
迢遞青漫許登,到來樓閣一層層。東牽西曳成何步,尺短尋長儘是能。茲事更無餘子目,平生最服此公膺。君才十倍求餘地,突過前賢望不勝。』同上,卷二十七)
除此以外,他的《讀〈關睢〉寄焦里堂》、《答裔向之》、《戲題某君詩集》、《答東寅問六朝詩》等篇,均為序文加詩的形式。王闓運《論同人詩八絕句》先文後詩,清末民初的四川詩人楊庶堪,著有《論詩絕句百首》,上起蘇武,下迄王闓運,先詩後文,其文皆以詩話體為之。
清代論詩詩中還有一種新形式,就是以集句體為之。如黃之雋《自題香屑集末十二首》、李友堂《題侯鯖集後八首》,吳鎮《戲跋集唐絕句》等。這些都是集諸家之句而為論詩詩。也有專集一家或一書而為之者,如齊召南《讀香榭齋續集高妙不可思議即集其句奉題八絕句》,姚頤《客貽蓮陽集即集集中句題之》等。集句本為遊戲文字,需要因難見巧,以集句方式而為論詩詩,往往更難達意。
隨著論詩詩的發展,這一形式所涉及的疆域也不斷擴大,除了論詞、論曲以外,清人還用以論畫、論印等。著名者如宋犖、朱彝尊的《論畫絕句》三十八首,吳修《青霞館論畫絕句》一百首,劉燕庭《嘉蔭簃論泉絕句》二百首,吳騫輯清人《論印絕句》一卷,金葆楨有《論醫絕句》等等。這可以視為論詩詩的別脈余枝。
談到清人的論詩詩,還有一點不應忽略,即對域外論詩詩的影響。如日本江戶時期的詩人賴襄有《論詩絕句二十七首》[30],多受袁枚的啟發;又明治時期的詩人高野竹隱也曾經模仿厲鶚,作《論詞絕句》十六首[31];而朝鮮時代的申緯又受到翁方綱的影響,作《東人論詩絕句》[32]。
對論詩詩的收集與研究,也始於清代。翁方綱注釋了元好問的論詩絕句三十首和王士禛的論詩絕句三十五首』見《石洲詩話》卷七、卷八(,宗廷輔編《古今論詩絕句》,選輯了杜甫以下十二家作品。這些文獻,為後人從事論詩詩的研究,奠定了一些基礎,這也是需要提及的。
注釋:
[1]此據郭紹虞等編:《萬首論詩絕句》所收,編者題下注云:「錄三百十一首」,可知原稿更多。〔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2月版。
[2]「伯」字原作「百」,疑涉下「百年」誤。王稚登字伯谷,茲據改。
[3]《後山詩話》云:「子美《懷薛據》云:"獨當省署開文苑,兼泛滄浪學釣翁。』"省署開文苑,滄浪憶釣翁。』據之詩也。」此杜甫《解悶》十二首之一,亦論詩詩。但文字有異,尚不夠典型。故將此格推自元好問。
[4]《萬首論詩絕句》,第340頁。案:此處將汪琬(堯峰)、陳維崧(迦陵)與王士禛相提並論,從論詩詩的角度看,似未能旗鼓相當。
[5][6][7][8]同上注,第671頁,第1293頁,第1050頁,第683頁。
[9]同上注,第577頁。案:末兩句化用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10]關於論詩詩與詩話的關係,郭紹虞《詩話叢話》有詳論,收入《照隅室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9月版。可參看,此處從略。
[11][12][18][19][20][21][23][27][29]《萬首論詩絕句》,第867頁,第710頁,第437頁,第854.頁,第885頁,第1250頁,第529頁,第624-625頁,第1755-1756頁。
[13]《韓國文集叢刊》本,景仁文化社,1996年12月版。
[14][17]許筠:《鶴山樵談》,《稗林》第六輯,探求堂,1991年6月再版,第310頁,第296頁。
[15]「月山大君」姓李名婷,字子美,朝鮮成宗大王之兄,著有《風月亭集》。朝鮮時代金烋《海東文獻總錄》(作於1637年)評其詩「精醇清婉,格律自高,有魏晉風」。新韓書林,1969年5月版,第211頁。
[16]朝鮮群書大系續??第二十二輯,下冊,朝鮮古書刊行會,大正四年(1915)9月版,第105頁。
[22]如胡敬《仿漁洋山人題唐宋金元詩絕句》:「思家歸燕獨成吟,幕府生涯旅客心。贏得寄人詩句好,"好花時節到雞林』。」自註:「崔致遠,高麗人,舉進士。中和中,官侍御史內供奉。嘗為高駢掌書記,著有《桂苑筆耕》二十卷。皆駢體,末附近體詩三十一首。余在京師得之,惜《唐文》已纂成,無由采入矣。《歸燕吟》及"好花時節』句,皆集中所載也。」朝鮮申緯《東人論詩絕句》亦云:「淡雲微雨小姑祠,菊秀蘭衰八月時。心折漁洋談藝日,而今華國屬之誰。」可見其影響深遠。
[24]黎崱《安南志略》卷十七《至元以來名賢奉使安南詩》,陳儼有「新詩定見雞林重」,王沂有「雞林傳秀句」等,卷十八《安南名人詩》錄其自作《贈傅與礪使安南還》,有「詩致雞林好事傳」句,均為借喻之辭。中華書局1995年.4月版。
[25]《安南志略·自序》,第11頁。
[26]此下光緒二十四年重刊本作「近世文人,變而購美人詩稿,譯英士文集矣。」
[28]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三云:「錢曾《牧齋初學集箋注》二十卷、《有學集箋注》十四卷,詩與本集,微有出入。……相傳注中時事,為謙益自注,不然局外人決難詳其委曲若此。」可參。
[30]《山陽遺稿》卷二,《日本漢詩》第十卷,汲古書院,1986年版,第492.-493頁。
[31]參見神田喜一郎《日本における中國文學》!,二玄社,1967年版,第12 - 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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