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有幾個人真正懂得喜劇呢？

王晶很忙，忙於為他的新片做宣傳。

9月8日，在北京王府井附近一家五星級酒店見到他時，他剛剛接受了某視頻節目的採訪。只歇息了不到五分鐘，他又走出卧房，繼續應對下一家媒體。隔天晚上，手機頁面彈出他的微博更新：「#王晶的飯局#和自媒體大號邊吃邊聊，看我如何支招（小弟王晶正在直播）。」

王晶信賴宣傳，一如二十年前他尚叱吒香港影壇之時。那兩天，他接受電影《王牌逗王牌》宣傳方的安排，參加了近十場圍繞他個人的媒體訪問活動。

王晶的普通話已然沾染上了京味兒。面對媒體人的輪番轟炸，他能把矛盾轉移得不露痕迹，飯也吃得氣定神閑。

王晶的油滑不是與生俱來的。

1980年12月8日，王晶人生第一部電影《千王斗千霸》開機。對鏡頭和燈光幾乎一竅不通的他，一邊和攝影師溝通自己想要的畫面效果，一邊偷瞄不遠處被拉來做「守護神」的父親王天林。王天林已是香港功成名就的導演，彼時正悠閑地與接踵而來的老朋友們喝茶聊天。此前，王晶聽說邵氏片場的工作人員會對新導演施下馬威，便在開拍前一天，央求父親陪他。這一年，王晶只有二十五歲。之前，他一心做編劇，給TVB和邵氏公司寫劇本。為了籌措妻子的分娩費用，他一咬牙與邵氏公司簽下「三年九部電影」的導演合約。

王晶很看重工作薪酬的高低。雖然父親是香港名導，但在邵氏、電懋（即電影懋業公司，後來的國泰）稱霸的香港電影「中古」時期，導演絕非如今日這般具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他們的收入並不算十分豐厚。王晶家中還有四個妹妹，幾個親戚也依附於他們家，「基本上吃飯的時候會超過十個人」，而父親的工作是家中唯一的收入來源。王晶考上香港中文大學後，好賭的母親連中兩次騙局，王家幾近破產，他哭了整整一晚，這樣的境遇令王晶找到了自己對電影的態度：拍電影，賺錢才是真。

1981年春天，《千王斗千霸》上映，票房收入達五百多萬，成為當時邵氏歷史上票房第二的電影，王晶拿了不少分紅，他帶著太太去了歐洲旅遊。

1985年，邵氏電影公司宣布停產，隨後退出了電影市場。王晶開始了與永盛電影公司延續多年的合作。永盛電影公司由與香港電影圈牽連頗深的向華勝、向華強兄弟二人創辦，王晶為永盛拍片的年代，也正好是香港電影最後的黃金時代。在這個黃金時代中，王晶創作出了足以進入電影史冊的《賭神》系列，走上了自己導演生涯的巔峰。

《賭神》最初的創作靈感來源於向華勝看過的一部同名恐怖小說。小說的內容並未引發向華勝太多的靈感，反倒是「賭神」這一名字，令他過目難忘。向華勝於是向王晶提議拍一部以此為名的電影。

王晶想到了兒時看過的粵語片《非夢奇緣》。這部1960年出品的電影講述了男主人公李子云因意外失憶而與妻女不得相認，令妻子傷心欲絕，後來李子云偶然回到曾經與妻子共同生活的石屋而恢復記憶，最終與妻女團圓的故事。

影片中關於失憶的橋段觸發了王晶的靈感，由此拍攝了日後成為無數人心中的經典——《賭神》。這部經典僅用時二十多天即完成拍攝，於1989年的聖誕節檔期上映，收穫了三千八百萬港幣的票房，打敗了成龍的《奇蹟》、周潤發自己的另一部大作《英雄本色3》，創造了當時香港影史的票房紀錄。這成為王晶最為得意的一段經歷。

1991年，王晶一邊瘋狂拍攝《賭神》系列，一邊嘗試當製作人，與周星馳合作拍出《逃學威龍》和《整蠱專家》，徹底打開台灣市場，穩固了自己賣片導演的地位。

王晶發福的體形總讓人以為他對飲食不加節制，不愛運動。但事實卻並非如此。不拍戲時王晶總是早睡早起，年輕時愛打籃球，身材非常消瘦，「自問有小生資格」，還動過當演員的念頭。

從1989年到1990年，短短一年之內，王晶參與拍攝了包括《賭神》在內的九部電影，有時甚至身兼編劇與男主角兩職。繁忙的工作令他的身體出現問題。拍攝《絕橋智多星》時，他經常無緣無故地睡著，檢查之後發現已是肝病初期，醫生告訴他藥物會產生脫髮、肥胖、長暗瘡等副作用，但原本定下的前往新加坡的拍攝行程無法更改，他只能邊吃藥邊拍攝。王晶就這樣因病變成了一個胖子。

「80年代香港愛用另外一個說法，『cheap』，就是那種便宜、低級。每次有人這樣說我，就是我最紅的時間。」說這話時，王晶已調整到他最舒服的坐姿：深陷在柔軟的與他迷彩衫色調一致的皮質沙發里，腆著渾圓的肚皮，把右腳搭在左腿上。這姿勢一直保持到採訪結束。

王晶顯然已經對關於「爛片之王」的提問應對自如了，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悅，與他在微博上與人一言不合就對掐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絲毫不否認自己最重要的電影追求就是取得商業上的成功，也並不認為獲得商業上的成功要比追求藝術價值更加輕鬆，「商業成功的路很窄，不是你擠掉人，就是你被人擠掉」。

其實，早在1984年《青蛙王子》上映之後，王晶就被香港影評人扣上了「屎尿屁導演」的帽子，認為他的電影低俗無內涵，在漫長的電影生涯中，王晶導演的電影始終與香港電影金像獎無緣。但不可否認的是，香港人愛看他的電影。

90年代港片市場崩塌前夕，王晶以狂奔的節奏在票房市場上瘋狂搶錢。1993年，他出品的電影累計票房占港片票房總收入的15%；1996年，他參與的16部影片的所得收入佔據當年度票房總收入的三成。也是在1996年，他與文雋、劉偉強組建「最佳拍檔」公司，此後陸續推出了成為一代人記憶中的經典的《古惑仔》系列和《風雲雄霸天下》。

當時，王晶是香港為數不多的幾個靠「賣片花」就能取得台灣與海外片商投資的製作人之一。王晶甚至不需要向投資人拿齣劇本，僅僅報出林青霞、周星馳、李連杰等人組成的明星陣容，並簡單介紹故事類型就能獲得千萬級別的融資。

2010年的一天，王晶在棕櫚泉小區的家裡為《明報副刊》寫自傳《少年王晶闖江湖》，看著窗外朝陽公園的美麗小湖，回憶起十七年前第一次來北京拍攝電影《倚天屠龍記》的情景。他記得自己帶了件厚衣裳，卻發現只一件白襯衫就已「熱到想死」；外匯券剛取消，店家們不適應還向他們要，讓他們哭笑不得；內地的演職人員和香港的演職人員待遇極不相稱，劇組由此多次爆發衝突。而後，香港電影逐漸走向沒落，而內地電影人的地位卻日益升高，「風水輪流轉，自古已然。」某網路大電影的製片人這樣說道。

香港電影一蹶不振之時，王晶早早將事業重心轉向內地，先期靠拍電視劇積攢人脈，如今已熟稔遊戲規則的他左右逢源。2008年王晶把新家安在了北京朝陽區。

「有本事的人幹嗎不拍合拍片啊？你在香港拍一部港片，你能拿的薪水是內地的10%到15%，反正都花那麼多時間，都希望拍部好的。就是沒有機會拍合拍片，你才拍港片。」這不由得讓人想起2014年王晶與演員黃秋生、杜汶澤等人的絕交事件，後者因為公開支持佔中的言論失去了內地市場，王晶則在事後接受了央視採訪，斥責兩人的佔中行動。

儘管表現得愛國又愛港，王晶卻仍舊飽受爭議，而爭議的根源還是他的電影。資深港片迷魏君子曾經總結道，儘管是王晶與周星馳共同把無厘頭喜劇推向高峰，但在分道揚鑣之後，周星馳依然能保證良好口碑，而王晶卻已然江郎才盡，「逐漸陷入自我克隆的商業窠臼」。近三年的賀歲檔期，王晶連續推出《澳門風雲》系列，不斷重複著自己以往賭片的老梗，豆瓣及時光網對這些影片的評分一路下滑。

看似只知道用電影撈錢的王晶，其實也有著一顆文藝的心。幾年前，王晶曾接連投拍許鞍華的三部文藝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天水圍的夜與霧》和《得閑炒飯》。2008年上映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囊括了金像獎最佳導演等四項大獎，王晶本人也自嘲：「想不到它是我相關拿獎最多的一部電影。」之後，王晶給許鞍華的《天水圍的夜與霧》投了700萬，賠了，他又繼續投了《得閑炒飯》。許鞍華說，她蠻感激王晶的。

如此不計回報的投資，常常被有心人視作「爛片導演」王晶「良心發現」的明證。

其實早在1999年，王晶就已經開始拍攝文藝片了。由他執導的文藝片《笨小孩》把女主角葉德嫻送上了金馬獎影后的寶座，但因為片子不賣錢，王晶此後不再執導文藝片。

如果沒有在25歲到35歲這整整十年間瘋狂拍攝商業電影，王晶還會擁有「電影商人」這一略帶貶義的稱謂嗎？「誰都不知道。我很紅的時候張藝謀導演還沒有在香港出名（張藝謀首次與香港合作，拍攝《古今大戰秦俑情》之前）。如果沒有香港電影的崩塌，世道那麼差的那十年，我現在應該在什麼位置？沒有如果的。」

王晶信命，人力所能改變的範圍是有限的。所以，他根本不願承認自己有遺憾。

每逢電影上映，王晶都會遭遇影迷們排山倒海的炮轟，對此他卻不以為意：「沒關係，今年我的票房加起來已經十七八個億，無所謂。除了《美人魚》之外，誰比我高呢？沒有啊！我一部《澳門風雲3》，一部《使徒行者》已經十七個億了，還有《王牌逗王牌》，我今年最少也過二十個億。」《王牌逗王牌》是今年國慶檔期唯一的喜劇片，對於票房，王晶很有信心。9月21日晚，電影首映禮在北展劇場舉行。王晶少見地穿著一身行頭齊備的西裝。作為導演兼出品人，他說話不多，把光環都讓給他手裡的兩張「王牌」——劉德華和黃曉明。

在《王牌逗王牌》里飾演終極大boss的毛俊傑說，王晶在拍攝現場很隨和，一如他的「晶式喜劇」。王晶曾不屑內地專業院校出身、表演誇張的女演員，毛俊傑聽了並不覺尷尬：「我就是科班出身，但他也和我合作好幾部戲了。」

《王牌逗王牌》的預告片里，沒有了港片時期「屎尿屁」之流的玩笑，但仍舊沿用著王晶最擅長的各種胡鬧笑料。「國內有幾個人真正懂得喜劇呢？」王晶認為其實根本沒有多少人懂得真正的喜劇理論。堅持自己一貫的「胡鬧」風格，就是他自己的理論。

王晶不相信自己到了八十歲還能逗得觀眾捧腹大笑，但他認為這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喜劇理論過時，而是「沒體力去做了」。他希望自己的喜劇理論可以後繼有人，被問到可有看重的後輩時，他說：「沒關係，不需要看重，你有心來學，就教嘛，教了之後，你能領悟就領悟，領悟不了就是你的命。」

採訪結束後，本刊提出要給他擺拍幾張照片。王晶終於起身，套上手邊已準備好的深色西裝，一改先前肅穆略顯無精打採的神態，高挑眉毛，撐開嘴角，變臉似地展露出他招牌的明顯用力過度的笑容——這才是「喜劇」式的王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