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泉和他的《文化老人話人生》
06-18
范泉和他的《文化老人話人生》 |
2010-04-02 作者:毛微昭 |
毛微昭范泉是作家、教授,又是編輯,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最有影響的文學編輯之一。他在生命的最後20年里,再創輝煌,編輯了許多書刊,其中包括《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和《文化老人話人生》。范泉先生離開我們已經十周年了。總想寫點紀念他的文字。我常常打開他在1992年贈我的《文化老人話人生》一書,看著扉頁上那熟悉而親切的題字,剛勁而俊逸,彷彿是昨天才題寫的,他在人生的最後十年里,不僅為我們國家留下了一部由他主編的兩千萬字的《中國近代文學大系》,還有這部雖然篇幅不大,卻極彌足珍貴的《文化老人話人生》。他沒有被人們遺忘,他去世至今十年里,先後有《范泉紀念集》、《范泉晚年書簡》、《范泉編輯手記》、散文集《斯緣難忘》等多部范泉遺作和關於范泉的著作出版。僅2009年我就在《中華讀書報》、《名作欣賞》、《博覽群書》等報刊上看到了多篇研究、介紹他和他作品的文章。最近聽說有出版社還準備出版他的全集,已經開始在編輯。說明讀者沒有忘記他。范泉先生一生兩頭輝煌,中間背著沉重的十字架,默默無聞地度過了二十多年。在他人生的最後20年里,他寫了許多回憶錄,主編了多本有重要價值的書,其中之一就是《文化老人話人生》。這是一部500頁,近40萬字,收集了全國82位老年文化名人相關資料的文集。它出版到今天,還不到20年。幾年前,我稍稍留意了一下,這本書的作者很多已經謝世,因而便愈覺它的珍貴,藉助互聯網的幫助,我在每位去世的作者的名字上加了黑邊,記下年月,如今已十去過八,82位文化老人已經只剩下12位還在世,連范泉先生本人,已經有71位過世。在世的12人中,六位男性都已年過九旬,最大的趙銘彝已104歲,六位女性都是越劇、淮劇、電影女演員,如今也大都年近九旬。我們上大學時,都曾是她們的「粉絲」,不過那時還沒有「粉絲」這個詞。年紀最小的是黃宗英,早年也是電影演員,後來成了作家。我上大學時,在《文匯報》實習,採訪過她的前夫趙丹;八十年代知識分子歡呼第二次解放的時候,正是她寫報告文學最有成就的時候,我那時正好在研究報告文學,也關注過她的成就。她在本書中的文章,題目就叫《我公然老啦》。可不是,我們這些當年她們的「粉絲」也早已經過了古稀之年,她這位全書中最年輕的「文化老人」,近年來在專題片《黃氏三兄妹》中頻頻出現時,也已經白髮蒼蒼,是名副其實的老人了。這部書,濃縮了一個時代的記憶。在范泉向他們約稿時,最年輕的是七十幾歲,最年長的是110歲。在已經去世的70人中,年過百歲的有六人,加上99歲去世的共有10人之多。還有22人年過九旬,加上還活著已經過了九十的,全部作者中,活了九十多歲的佔半數以上,不到八十的只有兩位,作家汪曾祺和美學家、我的大學老師蔣孔陽,他們都只活了78歲,其餘都過了八十。主人公個個都是名副其實的文化老人。因而它是一部越來越讓人感到珍貴的書。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本書的價值,可以從以下一些方面來說明:一、涵蓋面廣,選擇的文化名人知名度高,有代表性。八十多位文化老人中,包括作家、科學家、戲劇家、翻譯家、音樂家、書畫家、學術理論家、新聞出版家、表演藝術家等等,統統可以稱為文化人,是這些領域裡全國知名的代表人物。各領域中收入最多的是作家,像冰心、巴金就是當時在世的全國最著名的作家,戲劇界中的曹禺、吳祖光,音樂界中的賀綠汀,漫畫界中之華君武、張樂平,科學家中之錢偉長、謝希德、薛暮橋,新聞出版界之趙超構、鄭逸梅,演藝界之袁四海、孫道臨,我國電影動畫始祖萬籟鳴,全國文化界最長壽之壽星蘇局仙……都是具有代表性的文化老人。二、創意好、目標明確、資料豐富。范泉在題記中說:因為經歷了「文革」,成千上萬的珍貴圖片、文稿和手跡被毀,存留下來的極需搶救,所以他特別重視收集保存書影、劇照和手跡,以及作者介紹,作者不同時期的生活照等等,全書共收入黑白照片400餘幅、彩照45幅、手跡66幅,每一作者後面均附有對作者生平的簡略介紹,都是極珍貴的文化史料。例如冰心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在美國和友人的合影,肖乾和文潔若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結婚照,肖乾作品舊版本和外文版的照片,黃河大合唱歌詞作者光未然1990年在廣州冼星海塑像前的留影,等等,都是極難得的資料了。在一本僅僅五百多頁的書中,竟擁有如此豐富的珍貴資料,也是極罕見的。三、最珍貴的還是范泉題記中所說的,「隨著歲月的流逝,多少有成就的文化老人,正在逐年凋謝。趁他們還健在的時候,請他們揮毫抒懷,即使是點點滴滴,也該是多麼珍貴」,這也就是該書的主題所在。許多精彩的人生真諦,正是本書的精華所在,因為這畢竟是精選出來的文化老人的人生感悟——巴金:活到87歲,我的確感到筋疲力竭……只有十年夢醒,我才懂得保護自己,讓人稱公言老,我才記起自己的年紀……我還得老老實實地活下去。我的原則仍然是講真話……我唯一的宗旨是不欺騙讀者。冰心:我常常得到朋友們逝世的訃告或消息,我除了請人代送花圈外,心裡並不悲傷。我覺得「死是一種解脫」,帶病延年,反而痛苦。……我自己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老」,一天又一天地忙忙碌碌地過去,但我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說不定那一天就忽然死去。至聖先師孔子說過,「自古皆有死」,我現在是毫無牽掛地學陶淵明那樣「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施蟄存寫《論老年》時已86歲,全文5000餘字,講了什麼是老年,什麼是晚年,兩者的異同。老人的特點:饒舌、懷舊、饞嘴、好色、記遠不記近等,都有生動的分析。賈植芳《我話老年》:我們這一代吃文化飯的人,如果都能潛下心來,寫一本直面歷史的真實的個人生活回憶錄,對歷史來說,實在是功莫大焉……我們在這個世界裡的追求、愛憎、信念以及種種個人遭遇,都可以作為歷史的見證。蔣孔陽:任何路都有走完的時候,人生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六十年代,我曾經受到批判。批判後,我寫下了這麼幾句話:我們不能因為知道自己有一天要死,因此就不生活。我們也不能因為自己誠實的工作有一天會遭到否定,因此就不誠實地工作。誠實地為人類的幸福去工作,是自己的使命,至於是否遭到否認,那就讓上帝去安排吧!樓適夷:(我)行年八十有七,可謂老矣,不幸本性難移,常自覺還像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心情常常搖擺不定,忽冷忽熱,急起來急得要命,懶起來懶得泄氣。到了七八十歲,還在蹉跎歲月,仍以為來日方長,作事不妨從緩……在《話記憶》一節中,他說:中國古老有傳統,不談死人的壞話,心存忠厚,是好傳統。但記憶到自己,自己也還活著,則大可大膽一些,我不敢觸名人,給編者為難。但講自己,寫馮雪峰,寫傅雷,自覺愧對亡友處,亦常不敢記。及至《記胡風》文,才到看清樣時加了一句:「胡風落井,眾人投石,其中也有我的一塊。對馮、對傅,可愧者多,如有時機,必當自補。」端木蕻良:韓愈說自己「年未四十,而視茫茫,發蒼蒼,齒牙動搖。」……醉翁亭里的歐陽修,自稱醉翁,其實也不過四十來歲。……民諺里有「七十三、八十四」,算是人生命中的一道坎。現在則是女的五十五,男的六十,算作一個結……反正我早已過了這個年紀了……如果青年人不把我划到所謂「代溝」的那一邊,我還願意在青年中作個「老疙瘩」呢!林煥平(上世紀三十年代著名左翼作家,1957年被打成右派):理想,使人青春常在……繁忙艱苦的工作,可以使人產生濃厚的人生樂趣,有益於身心健康;清閑懶散的生活,會形成灰色的消極人生,有損於身心健康……有的老人患小病即長期住院,彷彿離開醫生就不能生活。我向來是不患大病不進醫院,病稍愈即出院。我覺得長期住院會養成變態心理,無病也會成為有病。肖乾先生的人生體驗,他們如何對待人生,對我們很有啟迪。今天恐怕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會遇到。他說:我的同輩人中間,有的已經四世同堂了,一般也多是兒孫滿堂。逢年過節,總會熱鬧一番。像我和潔若這樣三個子女都遠走高飛的,寥寥無幾。而且,從四十開外的老大到已過而立之年的老三,都還是單身,像這樣的情況,恐怕就更少了……中秋也好,大年初一也好,我們家都冷清如常……我們無意誇耀這種冷清的晚年,當然也沒有絲毫怨氣。生活的安排只能順其自然。我和潔若之間有一種共識:兒女應根據自己的抱負和條件,各奔前程。我們絕不馱在他們背上當包袱。另一方面,我們辛辛苦苦把他們拉扯大了,現在他們也不應再給我們添麻煩,讓我們為他們的工作、住房等等去到處奔走。他們該自理了。我們還有一種共識——更重要的共識:人生最大的快樂莫如工作。……我們都慶幸搞的是文字工作。干這行當,無所謂離退休。只要有紙筆,隨處都可以出活兒。這不但礦工瓦匠辦不到,就連搞科研的,也未必能如此便當。楊沫說:我何曾看破紅塵?我愛紅塵,我眷戀紅塵倒是真的。為了把我深深摯愛的人物寫出來,為了把我當年親身感受的戰鬥生活表現出來,我仍在不停地寫作。……越老越感到來日無多,這種感情日益深沉,日益執著。「文革」尚未結束,自知老之將至,便不顧險阻,偷著寫起長篇小說來。近十多年來我出了十本書,是我一生中,創作最豐盛的時期。至今年近八十,為了什麼?為了能寫出點有用的作品留在人間。王辛笛「不可一日居無書」:近幾年因年老多病而難得有閑,看了不少新舊藏書。彌補了從前慣有的失落感,從而在增加知識,提高修養等方面獲得補償,這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樂趣之一……有人說,不可一日居無竹,在我看來,不可一日居無書。碧野說,碧野不老——我能吃能睡能走路,這三能,保證了我身體的健康。我喜歡晨昏散步,一,在於鍛煉身體;二,在於欣賞大自然。我把一生榮辱,置之度外。我在寫四五十萬字的自傳體小說,……為的是給後代子孫留下一點可供參考的資料,留下極其微薄的精神財富。我認為,肉體上人會衰老,生命有限;但在精神上,永遠保持一顆年輕的心,青春不老。還有臧克家寫了六千多字的長文,寫日常生活、興趣愛好、飲食起居、人來客往,把老人心態描寫得非常具體細緻,我們可以從中受到很多啟迪。柯靈老人寫的話不多,但很富哲理。他說,生活是一部永遠讀不完的大書。生而有涯,每個人只能讀到有限的章節,因此必須認真地讀。必須畫好生命的句點,不辜負自己到這瑰瑋的人世走一遭,使自己能夠安靜而輕快地作一次最後的發言:「永別了,世界!祝福你前途無量!」四、書中真實地記錄了一些老年人的無奈和不快。吳組緗在文章中說,人們喜歡談「晚晴」,說「夕陽無限好」,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其實,老年人也有日暮途窮的陰暗心情的一面,年輕人只需要一分鐘就做好的事情,老年人一刻鐘半小時還做不好;我剪一次指甲半個鐘頭還不夠;看書、看報往往看了一段以後,不知道剛才看的說了些什麼,又要重新看一遍……尤其是老年人的心態,「訪舊半為鬼」,許多知己朋友先我而去了。他提到了張天翼、葛琴、沙汀、葉聖陶、余冠英、陳中凡、王瑤等多位文化老人晚年和他的交往:張天翼「文革」中得了「血栓」,不能說話,見了面只有難過;想去看葛琴,葛琴的姑娘勸他不要去,「因為見了面不能談話」,只是流眼淚,不見面還好些。沙汀到他家去了一次,耳朵不行了,問他什麼他都聽不到;余冠英去看他,臨走說了一句話「長壽就是受罪」。汪曾祺說:糊裡糊塗就老了。別人對我的稱呼,從「老汪」變成了「汪老」。老態之一是記性不好。初見生人,經人介紹,熱情地握手,轉臉就忘了此人叫什麼……人總是要老的,但要盡量使自己老得慢一些……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辦法,是和年輕人多接觸……凡上歲數的作家,都應該多有幾個忘年交。相交忘年,不是為了去指導,而是為了去接受指導,說得婉轉一點,是接受影響,得到啟發。這是遏制衰老的唯一辦法。老人們的這些話,既真實,又無奈。在本書的82位作者中,有兩位未及看見該書出版就告別了人世。一位是110歲的最長壽老人蘇局仙,一位是85歲去世的著名女作家陳學昭,她為該書寫的《可貴的痕迹》成了她的絕筆之作。她在1991年10月10日去世,是全書文化老人中第一個去世的。五、還要提及的一點是,這是一本只有范泉才能編輯出來的書。因為在他約稿的文化老人中,有許多是他幾十年的知交、文友,文壇泰斗式的冰心、巴金和許多三四十年代的文壇元老都是他的朋友,如柯靈、許傑、陳白塵、吳祖光、端木蕻良、徐遲、葉君健、蹇先艾、秦牧、駱賓基、周振甫、汪曾祺、金克木、王辛笛等,有的是以書信形式代文,有的另附給范泉老的信,足以說明範泉和這些作者之間的關係。吳祖光就直接在文章中說到,「若不是……和范泉大兄接二連三(來信)……我是決不會寫的。」范泉是作家,在小說、散文、童話、翻譯、評論等許多方面都有成就;又是教授,又是編輯,在所有的成就中,以編輯的成就最大,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最有影響的文學編輯之一。當編輯,就要和作者交朋友,因此,他在文藝界有許多朋友。正因為他有這方面的優勢,所以他才能夠在生命的最後20年里,再創輝煌,在62歲退休以後,「右派」問題得到改正,重新復職以後,編輯了許多書刊,其中包括《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和這本《文化老人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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