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唐諾:文學早已不再是人生的基本事實(2)

「我們很少談小說真正處理的題材,我不會進入她的工作坊。不是因為朱天心不相信我,而是我擔心她有時候會相信我,那會弄亂掉。我希望她保持自己的思維,書寫永遠是孤獨的。」唐諾說。 5

唐諾(圖片來自百度百科)

唐諾:只有文學無法躲閃

問:你曾經引用過一段話,小說家幾乎一輩子都很難免於長期一事無成的失望之感。

唐諾:是,每一代人都這樣講,小說越來越沒力量。但是,所有社會學科都做了自我的限定,不回答無邊無際的問題,不去處理信仰、信念、情感、渴望這些虛無縹渺的東西。比如經濟學,不處理價值,只處理價格,不處理道德,只保持中立。當大家都只管那一塊。作為生命整體的一些疑問靠什麼東西來回答?經濟學到一個地步就把我們拋下,物理學到一個地步就把我們拋下……我始終覺得,只有文學沒辦法閃避,所有的問題都必須回答。作家沒法把複雜的生命用幾個規則解釋出來,告訴我們一套簡單的策略和方法。

我接下來可能會寫一篇文章,「不想寫小說的小說家」。大江健三郎曾經說我不要寫小說了,朱天心一段時間告訴我不要寫小說了,這個心情究竟何來?大體上小說最擅長的位置和時間不是在事件發生的當下,用格雷厄姆·格林的掌故講,小說家是收屍體的人。事情結束之後大家都離開了,小說書寫者來重新審視災難。小說最強大的力量也在這裡。

可是當你對現實有個強烈的主張時,你會變得非常絕望。天心曾經最喜歡講的寓言是卡珊德拉:阿波羅給了她預言的能力,但又沒有得到她的愛,便詛咒她:「雖然能正確的預言未來,但卻沒人會相信。」當作家有太現實的主張時,小說會被反擠掉。《盛世》某種程度也是這個樣子。陳冠中可能有所不同的是,他是第一次用這個體例,不太得心應手。

所以對小說家我會有點悲憫,不是他們在小說領域不得力,而是他們想要拿小說去做很可能是超過小說能耐的東西。他們想用另一種身份和能力跟這個世界搏鬥,可問題是你究竟有沒有這個身份和能力?你可能犧牲了小說,另一部分也未必成功,你永遠在夾縫之中。

問:不想寫小說的小說家,最後大抵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

唐諾:以我所看到的,最後都還是小說家,因為那畢竟是你真正唯一會做的事。當然說這個話的時候,通常都是深刻的體認,是到一定的年歲,才會這麼真實。三十歲時還有各種可能,當你說不要做個小說家,可能想的是我可以寫廣告、拍電影。我說的這類,通常是看到小說的極限和盡頭,但是不完滿,就像生命永遠不完滿一樣。

最徹底的就是托爾斯泰,他晚年寫的東西基本連體例都改變,寫那種我們今天看起來像公民道德一樣的東西。晚年他單純相信福音書,覺得這才是人類的拯救之道。善惡對他來講已經變得太清晰太分明,小說的複雜性某種程度消失了,我們說好像獻祭給上帝。但即使這樣還是會寫下去,所以大江後來還是繼續寫,朱天心那個話我也已經聽了十年了。

但他們不是說假的。就像博爾赫斯晚年講的:「我們都只讀我們喜歡的讀物——不過寫出來的東西就不一定是我們想要寫的,而是我們寫得出來的東西。」你喜愛的東西每一樣都超過你自己的能力——有些時候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現在的年輕作家這麼重視自我。

台灣也存在年輕世代跟上個世代之間的緊張關係,下一代覺得上一代壓抑他們。天心有一次接受訪問,年輕人問:你們上一代怎麼看我們這一代?大概有一點哀怨的意思。天心的回答很好:其實如果你們下一代寫得夠好,我們這一代就輕鬆了。

她講了個例子,那時候天文的《巫言》、駱以軍的《西夏旅館》、天心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都相繼出版——有人認為以上四人是台灣當代最好的四支筆——有一次舞鶴講起這個,說今年很特別,你們三個都交出作品,天文就說所以你也很想趕快寫?舞鶴說不是,因為你們都交了,我就可以慢一點。如果你們都不交,我連滾帶爬都要交上。那個心情之光朗,對文學的純凈,完全是真實的,不像我們所知道的小說家互相較勁傾軋。我現在說這個話還會有點激動。所以天心說多希望你們能寫上來,但凡多幾支像駱以軍這樣的筆,我們就可以更從容面對書寫的問題。

問:如果是你怎麼回答下一代的這個問題?

唐諾:我覺得這問題很像問NBA的高個子,上面天氣怎麼樣?我第一感覺是,你以為我們成了嗎?台灣的小說雖然表現不壞,從它的歷史條件、人口數量、書寫的限制來講,這代作家的表現已經讓人無話可說,已經近乎半個奇蹟了。可是我仍然要說,他們離開我認為的最好的小說——我說的不是諾貝爾獎,諾貝爾這幾年已經爛得沒辦法看了,拜託,如果這樣都可以拿諾貝爾,台灣大概有七八個人都有能力拿獎,就不用說高行健了——格林、納博科夫、昆德拉、卡爾維諾、博爾赫斯,當然名單可以商量。台灣距離他們還有半步或者一步之遙。現在覺得自己是完成品,這種姿態是很可笑的。你以為我們這一代已經成功了,所以要含笑入土,把剩下的交給你們?沒有,我們還在路上而已。台灣未來五年之內,可能還要靠這個世代來支撐。這大概是可見的景觀。

我對台灣下一代的書寫非常悲觀,這一路上都在講。我每次都跟駱以軍講,完了,從你下去我真的看不到誰了。感覺上自己一再降低標準面對他們,可是還是找不到稱職的書寫者。

問:大陸的情形呢?

唐諾:大陸我不敢講。我可能有一些以偏概全,不過文學從來都可以以偏概全。就像整個哥倫比亞對我是一個光亮的存在,其實我知道的就是一個人,加西亞·馬爾克斯。文學就是這樣,那個人大於全體。

我對大陸有深刻的期待,儘管我不斷聽到有人說大陸現在非常糟糕。年輕人對老一輩成名作家口出惡言,要麼就是說「沒看過」,而且覺得一點都不慚愧,覺得這是合適的待遇,理直氣壯。但是我幾次來大陸,私底下靜靜觀察,都覺得大陸的年輕世代比台灣好很多。

大陸的寫作也許暫時撞到一面比台灣更嚴重的牆,呈現更寬的鴻溝,可能上一代的人在克服這個問題上更困難。但願未來不是如此。未來當然不會是郭敬明這些人,但是總有一些優秀的人散落在各處,似乎蓄勢待發。總有這樣的可能,而且這個可能對我而言已經太好了。

問:你指的是什麼問題?大陸作家在面對城市化的問題上的處理?他們好像有一種退的態度,處理不了城市,就退回到以前熟悉的經驗。

唐諾:大陸這一代的撤退是因為大陸有眾多的空間可以躲藏。比如莫言,城市寫不成,可以回高密,那裡還有不斷的傳說故事;王安憶有發展時間較慢較不擠壓的水鄉,暫時還可以歇腳,喘一口氣。台灣連這個機會都沒有,你到哪裡去?

很好笑,當時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出來的時候,台灣幾乎每一個重要的作家都有一篇直直接接的習作,最快的一篇叫做張大春《最後的先知》。當時大家要學習那種魔幻寫實,要找尋那種最荒謬和最現代之間的碰撞,在台灣去哪裡找?所以張大春寫蘭嶼的原住民,台灣旁邊一個很小的島。我們看的時候就覺得很好笑,辛苦你啦孩子,你還真的去找啊。但是對大陸作家來講,還有山西的窯洞去鑽,漠河可以去看,還有地方可退。

在這個意義上,我一直覺得台灣書寫對於大陸有一定的意義在。有的城市可以躲閃,這個問題可以不用處理,或者不被允許處理,自然從它書寫裡面隱去。但是台灣因為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歷史,再加上台灣的平坦,沒有任何隔絕,發展不出獨特的東西。列維·施特勞斯說過,只有隔絕才能發展出獨特。台灣是整體過早地鋪散在有全球化這個名詞之前,就在一兩百年來資本主義的遊戲裡頭,像大轟炸一樣,沒有死角可以躲。台灣完全是破碎瓦解的被撕裂的世界,書寫被逼得很慘,但也因此有交流對話的價值。

我一直想有機會把這部分經驗找出來,可我不能代替他們說。我也不想大家誤會成這是一個必然,好像要把這個世界描述成一個時間表——過去我們最痛恨這個發展理論,也理解大陸通常也不要聽到這個話——就是當初歐洲人那種倨傲: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我的昨天就是你的今天,好像人類排隊領聖餐一樣,歷史發展的時刻表好像是ABCD這樣排下來。當然不是。我試圖描述的是這其中認真應對的種種努力,但這個要在他們的作品裡才真切看得到。

問:你怎麼看朱天心、朱天文對這個問題的應對?

唐諾:阿城講朱天心最大的特質是從來不閃,頭破血流也要正面攻過去。我當初對天文的批評就是她會繞,因為她的小說技術太好了,一滑就過去了。就像張愛玲當年的小說,現在再看,沒有正面處理,是用文字蓋過去了,騙不了人的。天文和駱以軍都有這個麻煩,文字太華麗,久而久之沒有困難存在,大家越讀越甜美。但這個對小說家來說有風險,當社會覺得你最完美或者怎樣,通常你已經遇到很大的難題,你可能在這個裡面停留太長時間了。

博爾赫斯通常寫完一個題材就走,所以他會成為作家的作家。他開發一個領域,自己不停留,後面的人跟上。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是,魔幻現實,大家都尊敬的不得了,解放了一代人。他下一本呢,《瘟疫時代的愛情》,最傳統的手法,最小的題材,你們寫十年的愛情,我寫一個七十年的愛情給你們看。

當年有人講畢加索的畫,說衝決一個形態出來的第一個作品通常是醜陋的,因為它的任務是沖開那個限制,姿態可能會很難看,之後才會慢慢修得完美,才有美學的餘韻。天心有些作品有點頭角崢嶸,因為撞擊的時候難免用力過猛,或者姿態不是那麼自然。天文的小說不會這樣,整體晶瑩剔透,像個刺繡。她後來自己意識到這個,所以在《巫言》中有點有意破壞自己的文字美學。她這麼流線的文字,任何礁石都可以一個側身閃過,而且姿態非常優美。但即使這樣,也要正面面對台灣書寫的現實和困難。他們沒處可躲。

問:相比之下,大陸作家有處可躲,也許使他們更難正面進攻過去。

唐諾:文學的轉身比較接近於船而不是汽車,不是簡單地說,師傅,錯了,掉頭吧!它需要回身的餘地。尤其過去小說處理越是豐厚真實,轉身就越困難。另外一個角度,我們也很怕換寫作方式換信仰比換手套還快的人,這說明過去的東西不是以命相搏。某種程度我不敢那麼倨傲的要求莫言王安憶的轉身,就算不成又怎麼樣?他們還是在認真書寫他們那一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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