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絳先生的《我們仨》

張隆溪:讀楊絳先生的《我們仨》

楊絳先生的新著《我們仨》,標題十分醒目,書中記敘她和錢鍾書先生及女兒錢瑗一家三口的生活,最近由三聯書店在國內出版,在香港則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刊印了繁體字本。[楊絳,《我們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3)。以下引用此書均據此版本,並在文中註明頁碼。] 這本書從一九三五年楊絳與錢鍾書結婚同赴英國牛津求學起始,記敘女兒在英國出生,全家在一九三八年回國以及後來的各種經歷,一直寫到文革後以至於現在,前後一共六十多年一個家庭的歷史,記錄了三個人生活中許多情深意長的片斷。楊絳先生說:「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77頁)。讀者把楊絳先生這部新著和《幹校六記》、《將飲茶》等回憶性質的著作合起來,就可以比較全面地了解他們這一家,也了解近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生活的環境和狀況。

學者家庭的聚散

錢鍾書先生年輕時就以學識淵博、文采斐然,又精通數種歐洲語言,在長輩和同輩學人中享有盛名。他的小說《圍城》已成現代文學經典,而《管錐編》、《談藝錄》和《七綴集》等學術著作更展現出他對東西方文化傳統的深刻理解,對中外典籍的熟練把握,其中浩瀚的學問和俯拾即是的真知灼見,實在令人嘆為觀止。楊絳先生也是一位才女,早在抗戰時期的上海,就以《稱心如意》和《弄假成真》兩部喜劇成名,後來又出版短篇小說《倒影集》和文學評論《春泥集》,文革後更有膾炙人口的《幹校六記》、《洗澡》和《將飲茶》等多種著作問世。他們的女兒錢瑗自幼受到父母熏陶濡染,在北京師範大學先教俄語,後來改教英語,都很有成就。但五十年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不斷受到各種政治運動干擾,沒有思想和創作自由,並一直成為思想改造的對象。錢瑗和成千上萬她的同齡人一樣,在這樣的環境里成長,和她的父母比較起來,才能天賦都沒有可能充分發揮,甚為可惜。楊絳先生說錢瑗是她的「生平傑作」,是她公公錢基博老先生心目中的「讀書種子」,可是錢瑗「上高中學背糞桶,大學下鄉下廠,畢業後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只是一粒種子,只發了一點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254頁)。《我們仨》附錄中有錢瑗隨筆為她爸爸畫的像和幾幅速寫, 從中不僅可以看出她的天分,而且分明展現出父女之間的骨肉親情,讓人似乎可以聽見他們在家中嬉戲的歡笑聲。在文革前中國那時的社會政治狀況下,無論外間有怎樣的風風雨雨,錢鍾書、楊絳夫婦二人數十年互敬互愛,心心相應,對女兒親情厚篤,三個人構成一個令人艷羨的學者家庭,家中有的是書香和學養,又充滿溫馨的愛和高尚豐富的生活情趣。文革之後,隨著中國的改革變化,逐漸開放,整個生活和學術環境也相應改善。一九七九年,錢鍾書先生的煌煌巨著《管錐編》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一九八五年,《談藝錄》增訂本出版,八十年代初《圍城》重印,九十年代初又改編成電視劇,在眾多讀者之外更增加了無數觀眾,使向來淡泊名利的錢鍾書「一下子變成了名人」。楊絳描寫當時情形說:「許多人慕名從遠地來,要求一睹錢鍾書的風采。他不願做動物園裡的稀奇怪獸,我只好守住門為他擋客」(254頁)。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國內興起「錢學」熱,錢鍾書更成為學者和讀者研究討論的對象。楊絳先生文革後發表的《幹校六記》和其它著作,以清澈明朗、平淡如水的語言,道出深切的情感和深沉的意味,使我們對他們一家的經歷有更多了解,在國內外都受到廣大讀者喜愛。

然而天地無情,正如楊絳先生所說:「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255頁)。就在錢楊兩位著述正豐,受到學界和眾多讀者普遍尊敬和愛戴的時候,錢鍾書先生卻在一九九四年夏因病住進醫院,長期卧在病榻上,錢瑗也在一九九五年冬住院,一家三口兩人染病,只剩下本來就柔弱的楊絳先生,每天要看望病人,多方照料。不久這令人艷羨尊敬的一家,竟永遠失散了。讀到《我們仨》結尾幾句話,真令人心酸得欷歔嘆息,潸然淚下: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256頁)。

最後這幾句話使人想起陶淵明《雜詩八首》之七的詩句:「家為逆旅舍,我如當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也想起李白《擬古十二首》之九的句子:「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這是把人生視為旅途,家不過是旅途中的客棧,死才是最後的歸宿。然而這不只是詩的聯想,而是經歷了生離死別的痛苦之後,實實在在的人生體驗。楊絳先生在九七、九八兩年之中,先失去唯一的愛女,又失去了終生伴侶,那是何等的悲痛!在這種時候,古人詩句中經過提煉苦吟出來的人生體驗和道理,與自己的思想、心情融為一體,就好像一粒粒鹽化在水裡,已經沒有古今彼此之別,那些詩句感人的語言和意象,就最能傳達深遠的意緒。楊絳先生追憶過去一家三口經歷過的一切,以九十二歲高齡寫出《我們仨》這部回憶錄,似乎最後想到的是如何再回到親人身邊,回到「我們仨」那個家。

古驛道上的離別之夢

這部回憶錄分為三部分,前兩部以文學虛構的形式,第三部再以紀實的形式寫成。文學虛構的部分看似平淡,卻沉鬱凝重,其中化用了許多古典詩詞里的意象,傳達出深刻悠遠的思念緬懷之情。第一部寫的是「一個長達萬里的夢」,夢見他們夫婦二人一同散步,卻突然間不見了鍾書先生。作者道:「鍾書自顧自回家了嗎?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尋覓歸路,忽見一個老人拉著一輛空的黃包車,忙攔住他。他倒也停了車。可是我怎麼也說不出要到哪裡去,惶急中忽然醒了」(4頁)。這夢好像是預兆性的,因為在楊絳先生,當初的夢境似乎就是今日的現實。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是文學虛構還是心境實錄,實在不可貿然斷定。那個拉一輛空黃包車的老人,竟停下車來等客人上去,在充滿象徵意味的夢境中,這個尋常的意象似乎並不尋常,總使我想起美國女詩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有名的詩句: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He kindly stopped for me—The Carriage held but just Ourselves—And Immortality.

因為我不能停步去見死神,他竟關切地為我把車停——車上只坐著我們倆——還有一位便是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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