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那麼多導演都想拍一部武俠片?
正所謂,每個中國導演的內心都有一部武俠片的夢想,每個小男孩的內心深處都曾經是要做一個騎著白馬的俠客,每個作者都有書寫一部仗劍行走江湖的武俠小說的衝動。武俠文化,是中國小說與電影的動力源之一。但是,新千年之後,這一切都遭到了千年未遇之變局,似乎一切都要重新評估。
俠以武犯禁
自古以來的武俠
(自上古到1920年代)
自古以來,中國便是有俠的。先秦之時,尤其是東周以降,貴族、遊民、義士、野人行走於廟堂與江湖之間,其中就有武俠。武,或解為止戈為武,或釋曰帶刀唯武。俠,通挾、夾、鋏、任,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三輔謂輕財者為俜」,《墨子·經上篇》有載「任,士損己而益所為也」,混一而言,俠便是孤獨的人,帶劍、憑藉自己的能力,扶弱抑強、見義勇為、不求回報,幫助被侮辱和損害的人,將其托舉出困境。戰國韓非子對此持有強烈批判,在向秦王嬴政的獻策書《五蠹篇》中指斥「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倒是從負面點出了武俠的本義,那就是俠客以其強力仗義解救受苦受難的他人,但是從官方的視角看過去必然是違法犯禁之徒,舍此以外莫談武俠。請記住「百代都行秦政法」,武俠在後世的生存空間趨向悲催,元朝之後,民間私藏武器、暗地裡教習,即是大逆不道,俠客事迹更多在評書、小說和戲曲里出現。
司馬遷在《史記·遊俠列傳》對俠的精神作了高概念的詮釋:「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從朱家、劇孟、郭解,到李白、虯髯客、聶隱娘、魯智深,紀實和虛構中的俠客,布衣、鄉曲、閭巷、酒仙、豪客等各種俠義之士不一而足。宋太祖以禁兵興國,以文官節制武將,冗兵既多,市民文化也發達,於是出現「江湖」。元明清之世,市民生活越發豐富,武俠角色在藝術中有了獨立的生命。《水滸傳》、《兒女英雄傳》、《三俠五義》等傳統武俠小說,與《包公案》、《施公案》等公案小說,呈現分庭抗禮之勢。2000年以後,本應是俠義的武俠電影被公案屬性的動作電影李代桃僵,導致武俠文化的斷裂散落和駁雜不清。
現代以來,武俠文化的創作,與歐美文明相比,是一種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亞文化類型,它以「武」之武功,「俠」之精神,構築一個刀光劍影、快意恩仇、行俠仗義、兒女情長的江湖。正如導演徐浩峰所說「武俠小說與武俠電影的雙胞胎現象,構築了現代史上的武俠文化」——既有儒家積極入世的文化,「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又有墨家「以武立世」、「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尚「力」尚「強」,以及道家的神仙虛幻。從司馬遷《史記》中的遊俠、刺客列傳,或魏晉、六朝的「雜記體」神異、志怪小說開始,武俠小說雛形初現,經過數百年發展,從話本、評書到現代,報紙連載終於迎來了武俠小說。
《火燒紅蓮寺》
1923年平江不肖生(本名向愷然)的《江湖奇俠傳》和趙煥亭的《奇俠精忠傳》出現,武俠小說的形態基本形成。《江湖奇俠傳》描寫的是江湖作為非主流社會的刀光劍影,而《奇俠精忠傳》則是雜糅武俠的公案小說,是近古以來的延續。而中國第一部武俠電影,便是改編自《江湖奇俠傳》的《火燒紅蓮寺》,從此武俠電影和小說開始合流。抗日戰爭及解放戰爭,令一部分上海電影人南下香港,香港電影的文脈始終未斷的原因便是如此,比如關德興的《黃飛鴻》和曹達華的《七劍十三俠》等,便在1949年上映。
集大成者金庸
傳統與現代之際的武俠文化
(1930年代-1970年代)
1930年代以來,以還珠樓主、王度廬等人的武俠小說最為突出,他們都是以天津為活動中心的「北五家」成員,徐浩峰在《師父》里滿含深情地致敬了這一歷史時期。還珠樓主移情於幻想的江湖與「神怪社會」,將中國文化的浪漫一脈推進至讀者目眩神迷的高度。王度廬將武術家修鍊與現實化的言情與世故巧妙嫁接,影響了五六十年代在港台地區的金庸、梁羽生和古龍的創作,更在2000年通過李安導演的《卧虎藏龍》走上全世界,從而復甦了中國武俠電影,但是後繼之人卻又一路跑偏。北五派的創作大約到1951年便全部終止,從此武俠小說的重心便轉移到港台地區。在現代文學史上,老舍的《斷魂槍》和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從嚴肅文學和言情小說的角度,各自探索了武俠文化的維度。
二十年間,還珠樓主以「蜀山」為核心,創作了近30部武俠小說,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蜀山雲體系,奠定其武俠小說歷史地位的是「以天縱之才,魔幻之筆,海闊天空,隨意所至,寫出了奇中逞奇、險中見險的曠代巨著《蜀山劍俠傳》」。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稱「還珠樓主的神怪武俠小說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之上,它的文化內容也十分豐饒……(還珠樓主)全部武俠小說可說是對中國文化的一種現代綜合闡釋,也近於一個奇蹟」。《蜀山》作為「武俠小說百科全書」,直接或者間接影響了後世小說和影視劇、遊戲等全產業鏈生態。《蜀山》小說挖坑不止,還珠樓主在建國之後更是無力填平,徐克兩版《蜀山》電影業僅僅是採擷其中小片段而已。
1954-55年,香港《大公報》旗下《新晚報》記者梁羽生和金庸彼此激蕩,在一場澳門的武術比賽之際,開始《龍虎鬥京華》和《書劍恩仇錄》的連載。梁羽生是舊派武俠小說的終結,又是新式武俠小說的開山祖師。他的名字,便是尊崇前輩小說家白羽的意思。在王家衛導演的《花樣年華》中,梁朝偉扮演的武俠小說家就是在向梁羽生和金庸致敬。超越雅俗的梁羽生、金庸和古龍一起,用他們的文字,不僅是武俠,更有對女性的動情刻畫,慰藉了無數的中國人,武俠小說中的價值至今有用。新武俠小說最大的歷史功績,就是將儒和俠更為深度的結合。梁羽生和金庸都擯棄天馬行空的神怪,筆下的人物都紮根於「歷史大背景」下的衝突之中,包含著為俠者的義氣和行走江湖的自覺。「在世界各地,凡有漢人的地方就有新派武俠小說,它已經成為了富有象徵意義的中國文化文本,這可說是香港對於中國文化的一個獨特貢獻。」
金庸小說是新派武俠的集大成者,他的十四部中長篇小說,從儒、道、釋再到反武俠的《鹿鼎記》收刀,顯然也是對中華文化固有情結的外現。武俠作為歷史/小說的人質,處於故事的洪流之中,個體的作為無論是有為積極、還是隨遇而安、或者慈悲為懷,最終或許都會發現莫不如韋小寶遊戲人間又不傷害他人更為自得。郭靖與楊過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當然是出色的俠義精神和道德實踐,而蕭峰/喬峰困在家與國、陰謀與真相、逍遙與困厄之間,最終只能選擇「奮英雄怒」,自殺以謝天下。到韋小寶登台,他幾乎集中了所有彼此相對的寄託、希望與衝突,大概只有最高超、最本能的、行走的中庸,才能讓他遊刃有餘地度過了一生。金庸之後,古龍在探索之後開闢了新天地,他讓風流瀟洒的人物脫離了具體的歷史和招式,讓現代意義的人在俠客的世界裡快活,增加偵探、推理等現代小說的要素,也有陷於存在主義無法自拔的角色,如《大人物》《邊城浪子》《小李飛刀》《楚留香》等,處江湖之遠而自在逍遙。
在1980年代之前,絕大多數武俠電影都是小說的附庸,或者只是不斷的反覆。對於一般的觀眾來說,李小龍代表的現代動作/功夫電影、洪金寶和成龍為代表清末民初動作片更為刺激和搞笑,而胡鵬導演、關德興飾演的《黃飛鴻》系列則更多是說教與武打結合的七日鮮,至於曹達華、曾江等人主演的《如來神掌》等神怪武俠,也不過是老百姓消磨時間的流水線產品。邵氏電影出品的武俠片,導演大多是張徹、劉家良等,編劇通常為倪匡,基本上都在攝影棚製作,布景一成不變,故事情節和意義也甚為簡單。可以一說的無非是《獨臂刀》,張徹營造出了孤獨而奇特的氣質,以剛猛威武著稱,宣揚男性情誼和殘酷戰鬥,其荷爾蒙暴力值動輒爆表。1960/70年代的邵氏成就最高者,毫無疑問是大師胡金銓和巨匠楚原。相較於張徹糾結於個人情仇的血性江湖,胡金銓具有典型的文人色彩,追求鏡頭語言的創新,成為中國武俠電影史上最具風格化、最有成就的導演之一。胡金銓將中國文化全面融進武俠故事裡,特別是佛家義理、空靈鏡頭與功夫打鬥場面的高明,《龍門客棧》對於武俠電影的創作範式做出了榜樣,而《俠女》《空山靈雨》《山中傳奇》等意境迄今罕有接近者。楚原與古龍、狄龍/爾冬陞的合作,可以說是編導演的完美結合,在極少有限的資源之下,《楚留香》和《三少爺的劍》等視覺效果驚艷,角色扮相造型英氣逼人,楚原將古龍小說影像化大寫意的帶出頂級格調。張徹、胡金銓和楚原的武俠電影,既突出地表現了武俠文化,也以深沉的中華文化的表達,在內地狂飆的紅色歲月和國際上左傾文化狂熱的大時代,有效實現了現代中國人和傳統文化的和諧,尤其是電影中的俠義、反抗和階層同情。必須特別需要指出的一部電影,就是1981年的《貓頭鷹》,這部爾冬陞編劇、姜大衛導演、陳勛奇配樂,姜大衛、秦沛、曾志偉、徐少強等人演出的第一部無厘頭電影,將二十年來泛濫的武俠電影淋漓盡致做了系統性反諷。
徐克笑傲江湖
華語電影黃金時代的武俠
(1980年代-1990年代)
正如托爾斯泰所言,「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1980年代到新千年之前的華語武俠電影,可以說是先是內地的80年代、再是香港的90年代,各自擁有著耀眼奪目的光芒,然後跌入死寂的水坑。縱觀這二十年,甚至到今天,徐克導演一再參與了這幾十年的武俠文化的重建和解構。
《少林寺》
改革開放後,北上神州的張鑫炎經年拍攝的《少林寺》,震驚了國人,再加上電視劇《霍元甲》《射鵰英雄傳》的熱播,內地隨即補課,開始了迅速而激進的創作。《武當》《自古英雄出少年》《黃河大俠》《木棉袈裟》《大刀王五》《神鞭》《俠女十三妹》《無敵鴛鴦腿》《武林志》《雙旗鎮刀客》等內地拍攝或者與香港合拍的武俠電影,多數都延續著硬橋硬馬的武術功底,拍攝技法相對比香港來說較為落後,但是其俠義精神卻很直接坦蕩,角色沒有包袱,嚮往著善惡各有報的樸素價值觀。中國電影第五代導演基本上沒有在這一波熱潮中跟進武俠電影,等到他們擁有了資源,世界觀卻改變了。李連杰、于榮光、於承惠等人一直活躍到2010年代。內地演員與香港導演的合作模式,是1980年代武俠電影具有化學反應的絕招,不過香港武俠電影的復興還要等到下一個年代。新藝城、德寶和嘉禾的興起,徹底改變了香港電影面目,他們正以現代都市題材的喜劇片、動作片、警匪片、英雄片來迎合新興的中產階級觀眾的趣味。
1990年代之後的內地電影,相當時間內在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之間找不到方向,幾乎所有的類型片都處於低潮。1980年代初期,隨著一系列通俗文學期刊的出現,給武俠小說帶來了豐富的「土壤」,如《今古傳奇》《章回小說》《傳奇文學選刊》《通俗小說報》《通俗文學》《故事會》等。尤以劉紹棠、馮驥才引人注目,他們接續的便是老舍的路數。
在三聯書店引進正版的金庸全集前後,對於武俠小說的閱讀,幾乎是全民痴狂。北京大學的嚴家炎著有《金庸小說論稿》,且開辦專門的課程。北師大的王一川,則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中讓金庸高居第四把交椅,僅次於魯迅、沈從文和巴金,引起諸多風波。而陳墨與陳平原,也對武俠文化做出了深刻的解讀。《陳墨評金庸系列(套裝共13冊)》和《千古文人俠客夢》的出版,表明內地學人對武俠文化納入專業分析,前者從一而微,後者則是把武俠看做是中國人的「歷史記憶」。
與此同時,香港電影迎來了最後的高潮,周潤發、周星馳和成龍的票房大戰之外,徐克、林嶺東、于仁泰、王晶、王家衛、劉鎮偉、杜琪峰、陳嘉上、李力持等導演正處於創作力高峰期,他們的《黃飛鴻》《東方不敗》《白髮魔女傳》《鹿鼎記》《東邪西毒》《方世玉》《東方三俠》《武狀元蘇乞兒》《黃飛鴻笑傳》等電影,揮灑自如、顧盼自雄、指哪打哪、風華卓越,情懷與技法並存,口碑共票房雙贏,將武俠文化生動漂亮地奉獻給世人。這一時期,元氣充沛的俠客,往往拒絕與官府合作。以徐克版黃飛鴻為例,歷史中的他便是跌打醫生(關德興的本行也是這個職業),在徐克電影中,黃飛鴻生活在華洋雜處思潮澎湃的時代,卻秉持赤子之心,愛國未必愛朝廷,但愛世人與眼前人,無心汲汲於名利。然而,種種原因之下,1994年香港電影當然也包括香港武俠片、動作片等遭遇了斷崖式下跌。
反強力、反體制、反權威是徐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創作態度,那些相關電影中都有表達。從最初的「憤怒三部曲」就有奇思妙想,《蝶變》中方紅葉一介書生穿行在江湖中,見識那麼多仇殺,當然還有四大發明。《第一類型危險》則是失去方向的現代青少年,將現實扭曲為荼毒。再到《地獄無門》,更是從魯迅《狂人日記》里斜刺里殺出,「大家鄉」直接便是屠宰場,即便少女也是吃人成性。徐克的江湖,從一開始就很異色。在奇幻武俠《蜀山》和現代派都市武俠《英雄本色》等片之後,強勢監製徐克就以金庸武俠小說《笑傲江湖》為藍本,全力營造自己的江湖世界。明確故事發生在明朝萬曆年間,即歷史學家黃仁宇眼中並無大事發生,卻掩映在歷史暗影中的大事件的醞釀階段,再加上徐克本人一貫的的冷嘲熱諷政治批判,程小東式的奪目武術設計場面,形成了這部轟動一時的武俠片經典。各路江湖人馬搶奪「葵花寶典」,似乎便是一種政治隱喻。創意無窮的徐克,強力推薦北派的李連杰出演南派宗師黃飛鴻,黃飛鴻是中國電影表現次數最多的角色,他本是歷史人物,但卻成為中國導演特別喜歡使用的符號。清朝末年是中華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當時中國人如何看待西洋文明、應該怎樣對應對外來衝擊和自身改革與建設,是擺在時人面前的課題,徐克以黃飛鴻為帶入點,引領我們再度看那個時代,個人與英雄、功夫與科學、人治與制度,都在電影中得到一定程度的討論,而本片最具劇力的是關東鐵布衫與黃的兩次打鬥,徐克借用場場拼搏,營造出自相殘殺的時代情態,表達了相煎相逼的可憐。
《東方不敗》
1990年代初期,吳宇森、徐克、袁和平、成龍、李連杰等人動作片明星和創作班底紛紛遠赴好萊塢發展,也導致香港電影幾無起死回生的可能性。武俠電影直到2000年李安的《卧虎藏龍》之後才借屍還魂,中間僅有劉偉強導演的《風雲》和《中華英雄》,奇幻動漫風格更為強烈但帶有武俠元素的存在。
權力遊戲與公案傳奇
當代之衰微
(2000年以後)
2001年,李安導演的《卧虎藏龍》在奧斯卡金像獎上大獲成功,榮獲最佳外語片等四項大獎。這部「運動的詩篇」、「行走的荷爾蒙」,不僅創造了外語片在北美市場的最高紀錄,更在文化深層密寫了道家修鍊的本意和江湖世界的退隱,以及年輕人的反叛和女性意識的覺醒,也刺激了中國電影人。兩岸三地的新老導演們紛紛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投入了無限的精力和野心,意欲複製和重寫武俠片的輝煌,然而絕大多數卻陷入了迷之轉折,大抵上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有武無俠」。
《卧虎藏龍》
無論以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馮小剛為首的第五代導演如何去解讀自己的電影,《英雄》《十面埋伏》《無極》《麥田》《夜宴》《滿城盡帶黃金甲》是否打上「武俠」的烙印,他們對標的都是《卧虎藏龍》,然而卻幾乎全盤丟掉「武俠」的本義,而是將主角換做統治者或者他們的思想、手下,以奇幻、史詩、動作、宮斗等難以把握的大詞來替代武俠的落地,無名在秦王嬴政面前匍匐、王子們在權力面前扭曲。這種所謂的「大片」模式的武俠,雖說獲得了極高的票房,但其「武」與「俠」的精神已經發生變化,不再傳承傳統的俠義精神與現代俠義精神的探索,而是追求技術帶來的視覺奇觀,敘事也顯得零散,致使觀眾對這種「大片」式武俠產生一種文過飾非的感覺,進而批評這本就名不副實的「武俠電影」。張藝謀等人作為「紅色時代」出生並成長的孩子,換了一個「動作」馬甲之後,選擇的是權力的遊戲,而非俠客對於人民的深情目光,他們願意相信亂自上作,那麼只要上面不亂則天下太平。也許評價他們集體背離了武俠有些強人所難,然而畢竟當他們有機會創造自己的武俠電影時,卻以去江湖化的官本位來高舉動作電影的旗幟,堅決大踏步地跑向了另外一側。
另外一側似乎是《包公案》傳統,徐克把握得相對靠譜,《狄仁傑》系列電影就是較為標準的公案傳奇,狄仁傑作為武則天時代的高級公務員,對於奇案的偵破是應有之義。陳可辛導演的《投名狀》和《武俠》、路陽導演的《綉春刀》、李仁港導演的《錦衣衛》、陳嘉上導演的《四大名捕》等,也都是從大歷史或者細部切入,都是對於官吏之動作和權力的管理,不見俠客對於老百姓的拯救,敘事無論紮實與否,情節巧妙或者邏輯能否自洽,當代觀眾的普遍反應,也就是本能的感覺,就是不過癮,既然武俠文化是一種深入血液的「歷史記憶」,這當然是對創作者的一種懲罰。蘇照彬的《劍雨》,可以說是遙遠地承積了楚原電影的一點餘緒,俠客的歸隱之夢的破碎,可以吸引影評人的同情,對於觀眾來說又不夠刺激。對於過去時的武俠電影有著極特殊感情的陳可辛,一再試圖以對最新現代人、科技的理解之同情進行重新詮釋,《投名狀》將張徹版兄弟鬩牆轉化為叩問家國,三兄弟對於權力和江湖、友誼的理解各不相同,特別是「跟不上大哥的思路」而造就的悲劇,更是令當前觀眾五味雜陳。歷史性過重,導致《投名狀》的武俠權重幾乎缺失。但是,後續的美劇式《武俠》卻人設崩壞,這個俠隱故事不如蘇照彬的《劍雨》自洽,諸多BUG導致新思維的科學解讀武俠又不足以讓觀眾相信。這也是陳國富監製、馮德倫導演的《太極》失落的原因,中國版蒸汽朋克+武俠,絕大多數人找不到通感的入口,並置在一起的大炮與太極,觀眾消化起來其中的關隘甚至比戲中人更為吃力。
也許是兩岸三地的具體國情、民情的徹底改變,現代社會以法為本,平民不得私藏武器,更不能合法使用乃至擅自製裁他人,同態復仇已被限制,江湖空間讓位於網路喧囂,俠客精神不再有紮實的土壤和渴求,導致當代武俠電影的無能為力?否則我們如何解釋這一連串的、有能力或者有抱負的電影人,紛紛迷失在俠客精神面前呢。2003年非典之後,隨著《CEPA》的簽訂,新一代的內地與香港合拍片的興起,徹底將香港獨立創作武俠片的基礎打碎。
武俠與其他類型雜糅
(Web2.0時代)
網路時代伊始,各路網路大神創作流行小說的動力和潛能都被充分釋放,可惜網文屆的武俠小說空有其量而精氣神俱佳者匱乏,大多數日更數千言的網路武俠小說,基本上沿著黃易的《尋秦記》分解後的幾個方向前進,兼帶穿越,或者不斷的泡妞,再有就是反覆的過關升級,其實是口水如黃河泛濫。新千年以來,出現了徐浩峰、張大春、蕭鼎、馬伯庸、九把刀、步非煙等武俠作者。徐浩峰以傳統武林人士的親人身份進入小說界、電影圈,有獨到而幽默的武俠觀,掌故繁衍細密,功夫奇譎意外,其電影野生而有力量。《逝去的武林》《道士下山》《大日壇城》等追懷曾經的武林、國術和國士。電影《師父》是對民國國術、武功的一次自帶評論音軌的致敬,也是對武俠文化的再反思,動作設計理念是對中國動作電影的一次問橋。張大春最初是先鋒小說家,但卻一步步「退步」為傳統小說作家,向故紙堆里找尋和撒摸有趣的傳奇,《暴力城邦團》更是以魔幻風格來炮製現代新武俠,將不同時期的「中華民國」秘史與民間傳說/傳說熔於一爐,以雅寫俗的創作目標基本實現。張大春與徐浩峰最大的難處,還是在新世紀難以在俗文學的傳播平台上得以成為爆款,即便王家衛導演邀請他們為《一代宗師》出謀劃策。
上:《一代宗師》下:《功夫》右:《葉問》
王家衛十幾年謀劃的《一代宗師》,由梁朝偉飾演葉問。本片與葉偉信導演、甄子丹主演的《葉問》系列,以及周星馳導演並主演的《功夫》,算得上新世紀以來武俠電影的佳作。王家衛是文藝片大導演藉助時間(工夫/功夫)的豐富蘊涵,假借性書寫時間的流逝、規矩的消亡以及美好的錯過,章子怡飾演的宮二甚至比葉問更為吃重。《葉問》系列電影,則是類型片巨匠導演葉偉信的拿手好戲,將甄子丹飾演的葉問塑造成一個面懵心寬的武林至尊,愛家人、愛生活、抗日抗英,現代好男人與反殖民的大義相得益彰。而周星馳的《功夫》,則是寫給八十年武俠電影的一封情書,全面回憶了武俠電影的動作發展歷程,最終塑造了武學即人學、武學即哲學的終極逍遙的價值觀。此前周星馳主演的《武狀元蘇乞兒》,也是武俠精神的一次預覽,從淪落的貴族到頓悟的俠客、武俠的為人民、江湖對廟堂的警惕和監督,再到以足球比賽包裝、武俠精神打底的《少林足球》,周星馳對於武俠文化的理解,遠超諸多知識分子出身的電影人。
雖然說流行文學領域中,武俠不再是主流,九把刀、蕭鼎、步非煙、馬伯庸、江南、鳳歌、小椴、楊叛、楊虛白等人還是以不同的辦法在小說中創作或植入了武俠因素。九把刀將金庸、古龍、溫瑞安等前輩小說的元素攪碎,再加上新世代的電玩、漫畫、影像等等做拼貼,《功夫》《殺手》《少林寺第八銅人》等小說可以說是奇怪而有趣的文本遊戲,武林史往往是古怪而有意思的非傳統俠客造就。蕭鼎以《誅仙》系列聞名,主題追問便是仙俠世界的「何為正道」,可以說是追慕還珠樓主奇幻武俠。步非煙是80後女作家,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在網路和期刊上都有根據地,推理力較強,筆風變化有質,也是還珠樓主的後輩,雖然她曾經宣言「要革金庸的命」,其實不僅是她,目前沒有人能接近金庸的成就。目前絕大多數網路武俠小說,繼承了一些武俠文化精神,在敘事方式和模塊運行上更加「超前」,以至於太多武俠作品呈現出類型的混亂感,就像滄月和沈瓔理曾說,「如果將她們的作品放到武俠板塊中,那麼作品就是武俠,如果將作品放到奇幻版塊中去發行,那麼作品就是奇幻武俠。」整體而言,當代武俠創作或趨於極限大,或奔向無限小,玄幻或市井都得有所得。血和火、劍與塵土、俠義和情仇,武俠文學生產要素的配比並不簡單,文字終究不純粹是遊戲,均衡的描寫與敘說的鋒芒都還是需要的。但是從方便評論的角度而言,便是創作者的野心超過能力。想像力、筆力以及控制力,目前來看,尚未見到能圓融貫通接近金庸和古龍的妙處,對於男女情感的拿捏分寸也是如此。換句話說,就是大家都還在同一起跑線上,相距並不遙遠。
《功夫足球》
天縱奇才卻需要節制的馬伯庸,雖然寫過《奇幻金庸》的遊戲文字,以歐洲奇幻文學來疊加《射鵰英雄傳》,馬親王卻尚無專門的武俠長篇,也是憾事一樁。至於對金庸小說最為超絕的遊戲文章,則當然是新垣平,他以《劍橋倚天屠龍史》和《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學術著作」風行一時,將金庸和武俠文化充分學術化和正統化,對於會心的讀者來說,絕對是得意忘筌之作。C
本文原載於:電影世界雜誌 (CINEMAWORLD)
《電影世界》雜誌·權威審美,精英典藏!深度報道華語電影焦點人物,熱點事件;歐美第一線記者采編報道,全球名家專欄支持;鑒賞影壇經典,每期都是「人類電影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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