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四大名著之:《紅樓夢補》· 卷三(19~28)

第十九回 當金鎖巧合證良緣 夢寶玉因疑生幻相

  話說寶、黛二人新翻金玉姻緣,卻值林府里寶聚當鋪第一天開張,大小夥計到四鼓時分一齊起身,敬過財神利市,掛出黑漆金字招牌,上面披了大紅綵綢,早有許多人擁擠進來。先是本縣坐捕巡役並地方甲長等當的千鈞蚊帳等件,都取個吉利話頭,來打抽豐。上櫃夥計酌量各人身分,自二十四兩起至四兩止,無論當物價值,一概接收,將銀兩按號開發,仍給當票。

  等那些在官人役當過,便有正經來當首飾衣服的人擠上櫃來。

  那一天因是新開鋪面,該當八錢的便當一兩,該當十兩的便當十二兩,所以噹噹的人挨擠不開。自黎明起,直鬧到已牌時分,眾夥計才得替換吃飯。

  見一個人拿了一件絹帕包的當物在柜上放下,便有一個年輕的夥計趕忙過來解開絹帕,把那一件東西仔細端詳了一會,問:「要當多少銀子?」噹噹的答道:「整整要當一千兩。」

  那夥計向著噹噹的笑道:「可惜,這一件東西上鑲嵌的珠寶已經過火,就當的是金子,成色還是多算些,總值不到五百兩,怎麼當出一千兩銀來?還是要當一百兩罷?」噹噹的道:「一百兩銀那裡當不出,要大遠的趕到這裡來?我不管東西值多少,總要當一千兩銀。」那夥計已有些生氣,便道:「值多當少,大例如此。雖是我們第一天開門,就要通融多當些,那有值不到五百銀的東西要當一千兩的!」那噹噹的聽了發急道:「你們這裡不當,叫咱幾千里路跑到這裡,來回盤纏要花幾十兩,叫與誰去算帳呢?」那夥計便高聲嚷道:「到底誰叫你來當的?」噹噹的道:「是咱老子叫到你們這裡來當的。」那夥計道:「快回去叫你老子自己去當罷。」噹噹的又道:「咱老子已經死過,沒處去找,是他老人家託夢的。」那夥計聽他說話,這個人像有些瘋傻,將當物丟還不去理他,自去接別人手內的東西。噹噹的又趕過來攔住纏個不了,那夥計按不住心頭火發,登時漲紅了臉罵道:「那裡來的野雜種,原來不是噹噹,竟是來鬧當的。這個地方容你外路人鬧事,當鋪都不用開了。」便叫:「頭兒們同本圖地保呢?快把這一個鬧當的拴起來,連東西一同送到縣裡,再究問他東西的來歷。你們看他賊頭賊惱的樣子,那東西不是偷來的,就是拐來的。」說聲未絕,早有坐捕地保人等–因林府新開當鋪恐有鬧事的人,一半為公,一半為私都在當鋪前照應,聽見有人鬧當,巴不得生事–直擁上前,向胸前掏出鏈子。正要動手擒鎖,被一個年老的夥計走過喝道:「且慢動手。」便向那噹噹的好言相勸道:「老客,我對你說,你的東西我雖不見,聽他們說值不到五百兩銀子,你怎麼要當一千?我們當鋪里的成規,凡是足色赤金,值十當七,衣服綢緞,值十當五。當進來的物件,各人經手,都有記號,將來期滿落架,如不夠本利,要經手人認賠。我們做夥計的人,若說一票當就要賠五六百,那裡有這些家產來賠!我勸老客拿了東西快走是正經,休討沒趣。」噹噹的道:「那麼著,老掌柜何不把咱的東西來瞧瞧呢?」老夥計笑道:「不用再瞧,老客疑心我們鋪子里人不識貨,敝處城裡城外有幾十座當鋪,何不去多走幾家?」噹噹的聽了這番好話,無言可答,只得把東西揣在懷裡,垂著頭慢慢的走出鋪門。

  原來這個噹噹的就是石獃子,因賈璉出了一百兩銀子一把要買他的古扇,還不肯賣,鬧了一場官司,古扇仍歸烏有,越發窮得支持不下。他有一個表兄,聞說現在江都縣裡跟官,從前曾借給他家幾十兩銀子,石獃子想到揚州討這一項舊欠。這一夜夢見他死過的父親說,欠項竟沒相干,咱們有一宗意外財香可得,叫石獃子明日見有換糖擔子裡頭放什麼異樣東西買得到手,趁便帶到揚州,見第一天新開當鋪招牌上有寶字的便進去當,只該發一千兩銀子的財,不可多當,切記。石獃子窮思極想,次日一早起身站在門首獃等,等到早飯後,果有一副換糖擔子走過,石獃子便過去搭訕著說話,見他一頭挑的是糖,一頭都是換來的破銅爛鐵,別無罕物,內中有一件東西,似銅非銅,似鐵非鐵,黑暗無光。細瞧著制工精巧,心想夢兆或應在此,拿在手內一提竟是沉甸甸的,心中暗暗驚喜,便與換糖的講價。此物合該為石獃子所得,只要得京錢二千文,石獃子還價便賣。自京中帶到揚州,可巧遇見一座當鋪新開,招牌上有寫寶字。石獃子原想應夢發一注大財,那知當鋪還價不對,險些鬧出事來,便垂頭喪氣出了鋪門,還恐走錯了當鋪,又對著招牌細看,分明有一個寶字在上。

  石獃子正在狐疑,有一個人汗雨淋身,跑進鋪道:「柜上夥計,可有人拿了金器問要當一千兩銀子的嗎?」眾夥計忙答道:「有的,因他說話懸虛,沒有當成,才出門走還不遠。」

  話未完,驚動了地方坐捕人等,見來人言動慌張,銀兩對數,便疑方才進當的東西一定來歷不明。一窩蜂擁上前要拿賊贓,見那個人尚獃獃站著,不由分說,即套上鎖鏈帶進鋪來,搜起贓物,交與方才跑來的人。那人在身旁取出一張紙條來與那金器上鐫的字樣一對,便叫開了鎖,道:「我在西街上鋪里聽他們講起有一個外路人來當過這件東西,連上面字樣都記在那裡,我所以寫了來對明,要留他的東西。你們不要錯疑別的緣故,冒冒失失把他鎖了。現在並沒失主,如何起贓,列位都是隨官人役,可知誣良不是當耍的。」地方人等認得此人是林府總管,不敢不唯唯聽命,便開了鎖,各自走開。林府家人讓石獃子進櫃房坐了,略敘了幾句閑話,並不根究當物的來歷,令鋪伙如數兌銀子一千兩,寫了當票一張,交付噹噹的人。石獃子甚為感激,想當內夥計都不識貨,幸遇此人到來,一千兩始得到手,正是馬逢伯樂,玉遇卞和,便將當票留存以酬賞識,並明不來取贖之意,一拱而別。鋪內眾夥計俱不識此物值價如許之多,復接過細看,向問緣由。林府總管亦笑而不答,令出了一千兩支帳,將當票銷號,袖了當物,回府交進裡邊。

  這因黛玉嬸母林老太太因甄府求親,黛玉執意不允,又看出他近日行為,勸之無益,心甚納悶。是夜忽得一兆,見一老人,告以次日新開當鋪內有人持金鎖一盤,要當銀一千兩,兩面刻的什麼樣幾個字,必須留下,可定爾侄女黛玉姻緣。醒來記得清楚,便把幾個字寫在紙上,正值是日新開寶聚當鋪,已信夢中之事非全無影響,即命總管家人遵照辦理。如果有人來當金鎖,但看上面所鐫字句相符,無論價值多寡,憑他要當一千兩,也如數當與他,不可有誤。那知夢兆有因,果得此物,見鎖上字句不錯一字,林老太太如獲珍寶。

  再講黛玉自從供奉大士,晨夕至誠禮拜,心中已是萬慮皆空,一塵不染,閑時連題詠一事也撩開了,惟以撫琴、臨帖、玩月、賞花,有時調弄鸚鵡,或教雪雁下棋為消遣。一日雪雁偶開書篋,撿出黛玉所寫字跡。黛玉接過逐一翻閱,想到寫經時候曾對雪雁講過留此手筆,將來他們見了如見我一般的話。

  如今紫鵑遠隔數千里,不知作何歸結,自己反把這些東西帶回南來,猶及檢點入目,恍如丁令威化鶴歸來,有隔世重逢,是耶非耶之景象。又將近日寫的字來比較,覺先前運腕軟弱,指下乏力,亦如詩犯郊寒島瘦之病,今則豐腴潤澤,比前大不相同。觀玩之下,益覺心曠神怡,又悔病中何必將詩稿焚毀,留在這裡看看,亦可覺悟今是昨非。黛玉想了一會,忽聽架上鸚哥「念的念煩惱,不念煩惱,念不念煩惱,我煩惱,我所煩惱「。黛玉笑道:「真是淮南得道,雞犬同升。你聽鸚哥也忘了昔日這些詩句了。」黛玉命春纖添了水罐內的水,自己坐過調弄一會,站起身來隨手在書架上取了一本《莊子》,看到「至人無夢」一句,又有所悟。想庸人愛憎喜怒紛擾於中,神不守舍,則夢多。即如我惡夢驚人,皆由心境不寧之故。如今回到家來,於七情一無粘滯,便寂靜黑甜。

  黛玉正在展卷凝思,見嬸母處打發丫頭過來,手持一盤項圈,說:「太太出一千兩銀子得了這件東西,金鎖上面刻的吉慶話,叫我拿來與姑娘看了,太太還要把這上頭經過火的珠寶換下,重新鑲嵌好了再送姑娘。」黛玉接到手中,十分驚異道:「這件東西從何處得來?怎麼出了許多銀子?」那丫頭回說不知。黛玉隨叫他先自回去,將金鎖遞與雪雁道:「你可記得見過這件東西?」雪雁瞧著笑道:「這不是寶姑娘身上長掛的嗎?怎麼到了這裡?」黛寶聽說益信而無疑,隨命雪雁前去細問來因,自己又將金鎖翻覆再看。

  緣黛玉自見寶釵後,只因寶玉有玉,寶釵有金,一聞金玉姻緣之說,刻刻關心,過目時看得十分真切。今見鎖上鐫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個字,不但字句相同,而且筆畫模樣絲亳無異,決非另有一盤金鎖。他們正團聚金玉姻緣,何得分飛至此?此時黛玉心中一塊疑團萬難解釋,專待雪雁回來再問分明。

  及至雪雁來時,將黛玉嬸母昨晚得夢,及今日當鋪中之事一一回明。黛玉聽了,不但不能消釋疑團,且因牽涉自己婚姻,反覺入耳厭聽,便欲叫送來的人立刻拿了開去。又轉一念道:「我主見已定,豈有因物游移?才悟從前認理未明,此時既承嬸娘好意送來,我看刻不容緩棄之如遺,又蹈焚巾毀稿的故轍了。」於是,心上隨將金鎖一事撩開,不復置念。

  是夜就枕合眼,朦朧覺有人在耳畔悄喚「妹妹」,道:「咱們同來睡覺,再聽我講靈洞里耗子偷香芋的古典。」黛玉聽是寶玉聲音,便舉手一推,叫道:「寶玉你別再來鬧我,咱們如今廝抬廝敬,怎麼又是這樣涎臉沒規矩呢?」說著欠身起來,見了寶玉,吃驚問道:「你怎麼做了和尚了?」寶玉嘆道:「我做和尚正為的是妹妹,怎麼妹妹倒問起我來?我虧的去做和尚,到一個地方走了一趟,把失去那塊玉拾了回來,如今交給妹妹替收著。」說罷,將通靈遞與黛玉道:「這玉失去多時,連那絡子都舊了,還得煩妹妹給我重打一個。」黛玉道:「我打的也不稀罕,可央你寶姊姊叫鶯兒打的好。」寶玉笑道:「寶姊姊已經回了家,我也不和他好,『憑他弱水三千丈,我只取一瓢飲』的禪語,難道妹妹就忘了嗎?」黛玉嗔道:「你說不和寶姊姊好,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說著取了桌上的金鎖,撩在寶玉手中。寶玉道:「這東西可不是寶姊姊的了。好妹妹,暫且賞我,換了我的寶玉罷。」黛玉不肯,寶玉笑嘻嘻把金鎖拿了,轉身就跑。黛玉趕上拉他,一交跌倒地上驚醒,卻是一夢。聽鼓樓正打三更,房內殘燈未滅。

  黛玉起身將燈剔亮,見桌上放的金鎖依然無恙,便喚醒雪雁倒了暖壺裡一盞溫茶喝了,復又睡下。心想自回生以後,一切私念破除凈盡,因何舊事復擾胸懷?更怪寶玉做和尚一語本系莫須有戲談,竟相因生幻起來,甚為不解。於是輾轉反側,竟難成寐。黛玉只得勉強操持,摒除思慮,然後又入睡鄉。天明起身,梳洗已畢,仍到佛堂照常功課。他嬸母處命人來取金鎖去換嵌珠寶。黛玉這裡的事,且按下不提。

  再講鳳姐帶了紫鵑從清江浦上船,一路無話。到了揚州,心中早已盤算停當。先與紫鵑說明,教他將從前辦事欠妥,並寶玉出家心事,及此番誠心求婚細細回明,探了林姑娘的口氣,再酌量自去面求的話。紫鵑道:「照二奶奶先前所辦的事,聽說姑娘如今的光景,別說一位二奶奶,就有十位二奶奶去也沒相干。據我的意思,現在有三件事靠得住,紫鵑還可替二奶奶出幾分力。」鳳姐笑道:「那三件事?你且講給我聽。」紫鵑道:「第一件,寶姑娘已死,我姑娘不做二房,名分上頭並無關礙;第二件,老太太還康健,寶玉出家不肯回來,老太太怎樣捨得他,姑娘也要體諒老太太疼寶玉的心;第三件,看二奶奶如今的行事,似難執意。若說單靠紫鵑這個人去說話,我雖然伺候姑娘多年,怎敢在他跟前胡講一言半句呢?」鳳姐聽紫鵑侃侃而談,又情理又透徹,便用手在紫鵑肩上一拍道:「好孩子,我只道你本本分分跟了林姑娘這幾年,再不知道你有這樣見識口才,正是強將帳前無弱兵。原像在林姑娘跟前調教出來的,將來你姑娘過了門,真是一個好幫手。我總教林姑娘別放你出去就是了。」紫鵑臉上一紅道:「在這裡講正經,二奶奶又和我取笑算什麼呢?」當下船泊碼頭,先叫周瑞上岸通知林府。一面預備轎子,帶了紫鵑一眾人等來到林府。

  是日,黛玉在房內臨帖消閑,夢見寶玉之事又陡上心來,便擱筆步向窗前賞玩幾樹杏花。因早上才飄了幾點細雨,枝頭分外精神,一縷清香隨風送過,覺目前塵氛俱滌。黛玉正在凝神領賞,見雪雁捧上茗碗,叫聲:「姑娘喝茶。」黛玉回過頭來,一手接了茶杯,道:「爐內香滅了好半天,你們也不來添添。」雪雁道:「太太那邊聽他們講起,前兒不知那裡來了一個小和尚到老爺墳上祭奠,哭的十分傷心。問他跟來的人,又不肯說明。管墳的看了怪異,不敢隱瞞,到裡頭來通報的。」

  黛玉聽說,便觸起寶玉做和尚一夢,怔怔的呆了半晌,反嗔雪雁傳話不清,叫去問個明白。

  雪雁尚未動身,只見一個老婆子來報黛玉,道:「榮府里有一位璉二奶奶,同了什麼紫鵑姑娘先到太太那裡,太太請姑娘過去。」說著,便回身走了。黛玉一時摸不著頭路,連日奇夢異事接踵而至,登時心旌搖曳起來,翻疑身在夢中,連叫幾聲雪雁,問:「我可在這裡做夢不是?」雪雁笑道:「姑娘瞧,滿窗戶太陽照得紅紅的,怎麼說做夢起來?要說姑娘做夢,難道雪雁也陪著姑娘在這裡做夢不成?」黛玉將身坐定,又問雪雁道:「剛才老婆子說璉二奶奶同紫鵑來了的話,你可聽見嗎?」雪雁道:「怎麼不聽見呢?我去瞧瞧紫鵑姊姊,問他們為什麼事到這裡來?」黛玉心上已猜著鳳姐來意幾分,還拿不準,等見了紫鵑自然明白,便屬咐雪雁道:「你去見了璉二奶奶,先替我請安,說姑娘感冒著,這會兒不能過去呢。」此時雪雁也滿心疑惑,巴不得見了紫鵑好問來因,答應著飛跑。走到那邊,林老太太正與鳳姐敘話寒溫,一面叫管家婆子上去吩咐廚房備酒接風,指點房間安歇上下人等。雪雁過去,先把黛玉的話致意鳳姐。這裡鳳姐亦巴不得不先見黛玉,恐致僨事。自己且在林老太太處延挨,等紫鵑過去講通了再聽消息。

  且說雪雁一見紫鵑,兩個人如有萬語千言,一時無從訴起,獃獃的對看了一會。雪雁拉了紫鵑到僻靜地方盤問來意,紫鵑道:「我的話一夜也說不完,橫豎見了姑娘要說,你總聽見呢。我先要問你,姑娘近來的主意怎麼樣?聽見有人家來提親沒有?」雪雁道:「姑娘依舊是先前回來時候的光景,倒像觀音菩薩面前的龍女是要做定的了。那老婆子回去自然和你說過。就可笑姑娘,前世不知欠了『寶玉』兩個字什麼債,頭裡的話不用說,回到家來,姑娘恨的是寶玉,偏有什麼甄寶玉來求親,回絕了他去。後來又混說賈寶玉現在甄寶玉家裡,甄寶玉家又替賈寶玉來作媒,知道他甄的是假,賈的是真?姑娘的主意拿得定定兒,總沒理他。」紫鵑笑道:「賈寶玉在甄寶玉家的話倒是真,不是假呢。」

  雪雁性急,要聽紫鵑的話,便引紫鵑來到黛玉屋裡。猛然聞聽喚了一聲「紫鵑來了」,紫鵑抬頭一看,見架上鸚哥似有親近之意。紫鵑把手逗他道:「隔了好多時倒還認的人。」說著掀簾進內,見黛玉面容豐澤,氣度安嫻,真與小像上描的無二,心上已十分寬慰。紫鵑與黛玉請了安,黛玉站起身來先問老太太身體康寧,次及王夫人並園中諸姊妹,紫鵑一一應答。

  黛玉拉紫鵑坐了,情談款敘一番,說:「咱們臨別時,自分南北分飛,此生難圖後會,誰料隔不上一年又得見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你來也罷,又跟著璉二奶奶同來,更不可解。到底所為何事?」紫鵑道:「說起來有極可惱的事,又有極可憐的事,不知姑娘先要聽那一種?」黛玉笑道:「你問雪雁,我如今可大改先前的脾氣了。便說可惱的事,我聽了也未必生嗔;你講可憐的事,我聽了也不為酸鼻,隨你愛講什麼,只如《漢書》之下濁酒而已。」不知紫鵑說出何話,黛玉聽了如何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痴絳珠感情灑舊淚 莽紫鵑認物發嗔言

  話說紫鵑聽了黛玉的話,便將可惱之事從頭講起,道:「先前寶玉娶寶姑娘,叫雪雁去伺候拜堂,大家不得明白。後來聽素雲告訴我這個緣故,就是哄寶玉娶的是姑娘。寶玉正病著,說他明白卻不明白,說他糊塗又不糊塗,拜了堂,揭開罩頭巾見是寶姑娘,人家又哄他說姑娘已不在了,不叫他知道姑娘回南的事。怕我在寶玉跟前透漏他們的詭計,不許我見寶玉的面,又哄住寶玉不進園子里來,我還躲在妙師父庵里住了幾時。」

  紫鵑話到其間,不覺怒形於色,連雪雁站在一旁靜聽,聽得說,他咕哚著嘴生氣道:「我那裡知道他們弄鬼!早知這樣,別說寶姑娘,就是貝姑娘我也不去扶他呢。」引的黛玉「撲嗤」的一笑,紫鵑留心黛玉神氣,打量聽了他的話,未免有些憤憤,誰料黛玉毫無介意,只是點頭微笑。紫鵑心中暗忖,他姑娘已經看破塵緣,立志堅定,恐講到後面寶玉的事,憑你說到鐵人下淚的地步,亦漠然無動,不覺其可憐。這件事保不定又變了捏沙成團,大費廝羅了。紫鵑忽然獃獃的不語,黛玉道:「怎麼不說下去了?」紫鵑才又將寶玉知道錯娶寶姑娘,怎樣悔恨,怎樣到瀟湘館去痛哭,怎樣中舉過了幾天就出去做和尚了,剃下頭髮交人送了回來,老太太、太太怎樣著急,寶姑娘也哭死了,又不知怎樣到那裡去找著了通靈寶玉,現住在甄寶玉家,剛寄了那塊玉到家去,要老太太作主,求姑娘允了才肯還俗,如今璉二奶奶的病才好,怎樣懊悔先前的事辦錯了,回明了太太親自來求姑娘的話,細細告訴。

  黛玉不等紫鵑說完,聽到寶玉去做和尚一語,多時一塵不染的方寸,頓將從前纏綿寶玉之私念勾逗起來,舊時還不盡的眼淚重又滴了無數,恨不得寶玉立刻站在跟前,好將婉言勸慰。

  才悟到夢中所見,幻出有因,直欲仿《牡丹亭》上杜麗娘去尋那不遠的夢兒。又想到爹媽墳上痛哭祭奠之和尚,非寶玉是誰?他果真牢牢記住做和尚一語,回憶時常向我寬慰之言,全從肺腑上鏤刻出來,也不枉我苦苦用心這幾年。我早疑寶玉決不負心至此,因回生而後,已斬絕情根,種種可疑之處不暇追求,如今看起來,我自謂獨清獨醒,這幾個月正是做夢。前日夢中之夢,乃醒夢之夢。從此墮落紅塵,我無悔矣。黛玉想了半晌,只是怔怔的支頤無語。

  紫鵑早已瞧出黛玉光景,心上氣不服鳳姐,因說道:「二奶奶今夜還等我去回話,我今兒偏不過去,還要拗逼一回,別叫他瞧得容易了。」黛玉微笑不語,一面叫自己屋裡的人那邊去把紫鵑姑娘鋪蓋包袱這些都搬了過來,與自己同房安歇。是夜,敘話正長,所有黛玉回南後榮府日常事情,凡紫鵑知道的,逐一告訴了。說到襲人出嫁、晴雯未死的話,黛玉不勝驚異感嘆。直談至五鼓,各人就寢。

  次日,紫鵑去見鳳姐,道:「姑娘跟前已經替二奶奶講了許多好話,前兒商量的拿住三件事,那知姑娘也有幾件事來對答。」鳳姐問:「什麼事呢?」紫鵑道:「聽姑娘的口氣,似乎道姑娘體弱,本不是有壽的,也沒這樣福分去承受,怕也像寶姑娘這樣。再姑娘原蒙老太太的疼愛,太太的照看,但只已經應過名兒,園子里外的人都知道的,也可算報答老太太過了。至於姑娘的身子,別人都知道回了家沒有死,怕瞞住的人不得明白,疑神疑鬼起來,也不成一件事。姑娘的意思雖是這樣,明兒二奶奶當面見了再說罷。二奶奶口才本來好的,說一句話到底比我們丫頭說十句還擔斤兩呢。」

  鳳姐聽了紫鵑的話句句觸心,就是嫌黛玉體弱沒壽的話不是他說的,其餘都是主謀。這兩件事委實對不住林姑娘,說起來竟無可置辯。欲待不去求他,此來所為何事?前日又在王夫人面前滿擔肩任了來的,甚是為難。還要教紫鵑幾句話再去陪禮黛玉,紫鵑只推鳳姐自己去說,沒奈何,硬了頭皮來見黛玉。

  敘過浮談,鳳姐滿腹躊躇不知提那一句話講起才是,左右怕唐突了黛玉。黛玉察看鳳姐囁嚅躊躇情形,倒先提件舊事道:「頭裡我回家累璉二哥哥遠遠的跑了一趟,上年走的時候,再不想和鳳姊姊見面那麼快,這會兒鳳姊姊到南邊來,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昨兒我向紫鵑,知道老太太同太太都好,就不料寶姊姊那樣一個敦厚有福澤的人,也沒享壽年。」鳳姐聽出黛玉詞鋒隱刺,只得滿臉堆笑道:「總是年來家運不好,暗裡使人乾的事顛顛倒倒。千不該萬不該,上年不該放妹妹回家,就是老太太也後悔的什麼似的,妹妹問紫鵑就知道了。我也才病得死去又活來的,沒法兒不自己走一趟,臊著臉來求妹妹。妹妹看老太太分上,把過去的事再別放在心上,就是妹妹的大賢大德處了,我給妹妹磕頭陪禮。」說著便當真要屈膝下去。黛玉忙把鳳姐攙住,說些閑話岔了開去。雪雁在旁端茶伺應,鳳姐瞧著雪雁誇獎道:「幾個月不見,出挑的身子??長了。你們園子里這班姊姊都惦記著你呢。」

  鳳姐又說了一會話,然後來見黛玉的嬸母,重又提及親事。

  因從前甄家來說,林老太太知道黛玉的脾氣古怪,如今雖然親上議親,那寶玉又與黛玉自幼在一處長大,現在奶奶親來,打量有幾分成局,到底不肯專主,便自己來問黛玉。黛玉心上已是千肯萬肯,只推嬸母作主。林老太太心已明白,喜侄女終身有托,大大放下一樁心事,便到鳳姐處允定了。鳳姐大喜,命小紅取出帶來寶玉,親手送交林老太太作為聘物,要回一黛玉身上佩戴的珍重東西,以訂百年姻好。又說回京後另央冰人執柯,擇吉完婚。

  林老太太接過通靈寶玉瞧個仔細,便遞給跟去的丫頭送到黛玉處去。鳳姐笑道:「瞞不得太親母,為了這一點東西,鬧出許多希奇古怪的事來。瞧不起這塊玉,真是我寶兄弟的命根呢。」林老太太道:「原來是罕物,普天世界那裡聽見有胎裡頭帶出來的金玉?想我侄女兒佩戴之物,那裡有配得上這玉的可以回聘?就是前日得了一盤金鎖,雖比不上這玉的珍奇,因是夢中老人指示可作紅絲,除了他也再無別物。」隨命侍兒取來,當將夢兆說明,把金鎖送與鳳姐瞧,鳳姐因這些東西系閨閣中多有,豈無式樣相同的,惟聞應夢而得,非比尋常,又與寶釵病中所失之鎖相似,一得一失,事非無因。不覺看的呆了,便極口稱讚道:「這件東西就很好,一個是胎裡帶出來的,一個是因吉兆賜他得的,可見寶兄弟和林妹妹合該配就姻緣。我遠遠的來跑這一趟,也有些功勞。咱們本來在一塊兒玩慣的姊妹,如今做了妯娌,等林妹妹過了門還要重重討他的謝媒禮呢。」

  林老太太笑道:「那個不消二奶奶說得,又是嫂子,又是大媒,別的東西也不希罕,自然要他好好做幾樣針黹活計去謝媒。」

  說著,鳳姐便要辭行,林老太太再四款留。

  紫鵑過來,鳳姐將林太太已經面許的話告訴了他。紫鵑一眼瞧見鳳姐手裡的金鎖,心中便不自在,道:「二奶奶是有斟酌的,有了這塊寶玉做聘物就好,這會兒定親先要取個吉利,怎麼就把寶姑娘掛的東西拿了來呢?」鳳姐道:「算你這孩子眼尖,我就糊塗到十二分,也不肯把寶姑娘的東西拿來定你姑娘。你只知道項圈、手釧姑娘們戴這些,男家送到女家去的是常事,那裡知道,我做了和尚的嫂子,來給和尚定媳婦,已翻了新花樣。那男女定親回禮的東西也拘不得常例了。」說著,把金鎖遞給紫鵑看,道:「你瞧瞧這是寶姑娘的金鎖不是?」

  原來那邊失去,並這裡當得金鎖之事,紫鵑都不知道,認準是寶釵之物,遞還鳳姐,道:「這不是寶姑娘的難道是我姑娘的不成?若說我姑娘有了這金的,早就該配了有玉的了。」鳳姐嘆口氣道:「我得罪了一個林姑娘已經擱不住,這會兒玩笑玩笑又玩上紫鵑姑娘的氣來了。我對你說罷,你只知道你姑娘沒有金的,還不知道你姑娘如今該配有玉的,就有了金的了。」

  話未完,只見雪雁走來叫道:「紫鵑姊姊在這裡嗎?」鳳姐便把金鎖給雪雁瞧,道:「你可認得這金鎖是你姑娘的不是?同你紫鵑的姊姊去問姑娘罷。」雪雁笑了一笑,便拉著紫鵑走了。

  接著周瑞家的來回鳳姐道:「剛才聽見外邊說起,寶二爺也在這裡,前兒還到林姑老爺墳上哭了一會,我男人趕忙同著這裡的人出去打聽,說昨兒已經走了,是南京甄家有人同來的,有兩個小和尚呢。」鳳姐啐道:「別混咇他娘,一個和尚已經鬧得我腦門都昏了,那裡又跑出什麼兩個小和尚來?既聽見有這個話,到底問問明白,那一個小和尚又是誰呢?」周瑞家的忍住了笑,回道:「他們連寶二爺都沒認識,那裡知道這一個是誰?」鳳姐皺著眉道:「這句話聽我的不放心,這裡太太留我多住幾天,還要同去逛平山堂,我也委實的沒心緒。不知寶玉又在那裡傻出什麼事來了,叫你周大爺去把送甄家的禮收拾出來,包勇是甄家舊人,他去熟識,明兒叫包勇先走,我也不過耽擱一兩天就要動身。回明他家老太太,說我要去請安道謝。再告訴寶玉一聲,先叫他放了心要緊。」周瑞家的自去傳話。

  雪雁拉了紫鵑出來,不等到黛玉屋裡,便將金鎖的話說明。

  紫鵑方知金鎖來因,暗暗稱奇,深悔方才出言莽撞。一同來到黛玉處,見黛玉一手拿著這塊通靈寶玉,正看的獃獃出神。抬頭見了紫鵑,便把玉遞給他。紫鵑笑道:「歸根兒是這樣,先前何不早早辦了,也不至顛顛倒倒,鬧出這些緣故來了。」說著,自替黛玉收藏。

  到了次日,鳳姐決意告辭,說:「老太太同太太在家盼望,不敢耽延。」林老夫人不好強留,只得備酒餞行。鳳姐起身到黛玉處一走,順便交還了紫鵑。黛玉因結親之後不便與鳳姐照常款接,不過交談一兩句,連賈母、王夫人處請安的話一概刪減。外面船隻早已齊備,林老夫人送鳳姐至正廳前,上了轎。

  紫鵑、雪雁直送至大門,其餘管家媳婦、丫頭送至船上,然後轉回。鳳姐這裡,周瑞先已趕至碼頭上預備轎馬人夫伺候。一時船隻出口渡江,換了轎馬陸路兩程,第二日已到南京。包勇先在碼頭打探候接,回明見過寶二爺話,鳳姐才得放心。包勇坐騎引路進了甄府大門,眾家人先下了馬,管家媳婦們早在儀門外迎接。轎子抬進,小紅等先下了轎,至大廳穿堂內伺候鳳姐下轎,徑進甄老太太住的正房院內。將近台階,見兩旁站的七八個丫頭打起軟簾,管家媳婦回明:「榮府二奶奶進來了。」

  甄老太太似欲款步出迎,鳳姐趕忙上前走幾步進堂屋,先代賈母、王夫人請了安,然後自行晚輩禮相見。甄老太太命丫環扶住,讓鳳姐客座,鳳姐再三謙遜。甄老太太笑道:「可是沒這個禮,別教二奶奶跟來的管家大娘、姑娘們笑話,我老的連禮數都糊塗了。」鳳姐然後告坐,甄老太太問賈母、王夫人的安,鳳姐站起身來回答個「好」。當下送茶已畢,甄老太太道:「我記得二奶奶就是做過九邊總制王大人的令侄女不是?」

  鳳姐答應一個「是」。甄老太太道:「怪道有些面熟,二奶奶沒有出閣的時候,記得見過兩次,就是榮府里,我們也有親誼,又是世交,因我老的不愛動彈,只想躲在屋子裡躺躺吃吃,有時抹個牌兒,好幾年沒有進京,連親戚們都生疏了。」鳳姐道:「那正是老太太的享福,咱家老太太也是那麼著,就歡喜和這些孫女兒們玩玩笑笑過日子的。」甄母道:「我們的姑娘們呢?才聽說二奶奶到了,叫他們出來迎接,不知正在那裡玩得高興了。」說著,便命丫環去告訴姑娘們知道,客人已進來了。旁邊幾個丫頭齊聲答應出去。甄母又向鳳姐道:「聽京里回來的老婆子說起,見過府上有好幾位姑娘,都長的俊,比我們這幾個孫女兒還強。政老爺的大小姐已做了娘娘可是知道的,可惜短了些壽。還有的姑娘,都定了親沒有?」鳳姐道:「二姑娘已經出閣的了,三姑娘上年許給周總兵周大人家哥兒。家裡只有東府里敬大老爺一個姑娘,不瞞老太太說,天生成的古怪脾氣,也像要做超凡絕世的人了。別的都是親戚人家來的姑娘。」甄母笑道:「我的孫子寶玉正想同府上結一門子親,聽二奶奶說起來,又白提了這句話了。如今且講你們這位銜玉而生的哥兒,怎麼也是那麼樣淘氣?前兒包勇到這裡,知道二奶奶去林府求親已經允定,哥兒總不肯信,穿的僧衣還沒換下。」

  鳳姐忙又站起道:「寶玉蒙府上留住,咱家老太太真是感激,叫我親到老太太府上磕頭道謝。」甄母道:「這是老太太見了外了。本來早該送哥兒回去,因為這裡給哥兒到林府去求過親,那邊不允,哥兒一定要等這門親事成了才肯回家,所以耽遲了這幾個月。」鳳姐笑道:「府上的寶兄弟進京,外邊的人都認做咱家的寶玉回來,連老太太、太太也錯認了。」甄母道:「這也難怪他們,別說見了一個要錯認,上年哥兒進來,同我們的寶玉站在跟前,還認不清誰是誰?」話未完,聽丫頭們說:「姑娘們來了。」一時花團錦簇共有五六個年歲相同的姊妹進來,與鳳姐相見,俱同大觀園迎、探、雲、岫輩彷彿,各自坐定,略敘寒暄。

  管家婆子上來回道:「榮府哥兒知道這位二奶奶到了,要進來見見呢。」甄母點頭,姑娘們各自迴避碧紗櫥後。寶玉進來,先與甄母請了安,然後與鳳姐相見。鳳姐瞧著寶玉,宛然是一個小和尚,又傷心又發笑,叫聲「寶兄弟,這會兒我也不和你提別的話,前兒打發包勇先到這裡,想來都和你講明白的了。快與這裡老太太磕頭謝謝,換了衣服,可安心樂意的回去了。照那個樣兒,你別想同著我走,這不像饅頭庵里的小姑子嗎?」甄母聽了,忍不住笑道:「我不敢和二奶奶取笑,哥兒不換衣服,倒說榮府里的奶奶拐著小和尚跑了。」甄母一句話,引的碧紗櫥背後這些姑娘們,都止不住要笑出聲來。這裡寶玉問道:「我的玉呢?」鳳姐道:「那塊玉,不是你寄回去叫聘林妹妹的嗎?如今已換金的來了,我真當寶貝一樣,不敢叫別人沾手,自己替你掛著呢。」寶玉此時已忘身在甄府,便叫「好姊姊,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鳳姐知道寶玉脾氣,涎皮賴臉慣的,便一手鬆扣,褪下金鎖,遞與寶玉。寶玉一看,生氣將鎖摔在地上道:「先前哄的我不夠,如今還要來哄我,這是寶姊姊的東西,怎麼說是林妹妹家的回禮呢?」說著跺足哭道:「原來包勇來說的話都是假的,我一輩子做和尚定了。」

  鳳姐心想,為了他們金的玉的不知受了多少閑氣,先前過去的事不用說,偏偏如今又跑出一個金的來了,事情也委實奇怪,意欲數說寶玉幾句,當著甄老太太面前,還有他家許多姑娘們在裡頭,惹他呆出那些不中聽的話來,臉上越發下不來,只得忍住了氣。小紅一面把金鎖拾起,鳳姐正要與寶玉分證,說明家中失落金鎖,及至林府求親,黛玉嬸母說起得夢,當里金鎖等事。只見甄府管家媳婦慌慌張張的進來回道:「外邊打聽的,不知為什麼又有旨諭下來,地方官都出城接去了。」甄母聽說,登時嚇得戰兢兢的,口內只是念佛。鳳姐更不知來由,只得從旁勸慰道:「老太太別著急,論老太太的福分,這裡老爺居官的聲名,先前雖然吃過一次虛驚,後來平安無事。這裡老爺在京沒有打發人回來,恐怕是外面訛傳,或者下的恩旨,是府上恭喜的事。老太太可吩咐他們再去打聽。」甄母道:「但願托二奶奶的福,沒有什麼事就好。不瞞二奶奶說,我有了幾歲年紀,膽也小了,真正經不起這些風浪。」當下命管家媳婦傳話出去。一語末了,又聽說京里打發人下來,在外面聽候傳喚。甄母便命來人進見,暫請鳳姐避入碧紗櫥,自與甄府眾姊妹敘話。

  一時來人進內,先向甄母磕了頭,道:「老爺、太太請老太太的安,老爺在京納福,前見軍機處傳出信來,知道有欽使諭旨到咱家來,卻不是咱家的事,是為賈寶玉下的旨諭。老爺恐家裡聽見旨諭下來不知為什麼,叫奴才騎了包程騾子趕回,稟老太太得知。」甄家的人話未完,鳳姐在裡面聽說為寶玉下旨,吃驚不小,心想有何旨諭到寶玉身上?莫非老爺在任上挪用庫銀一事發覺,銀子去得遲了,彌補不上?如今連寶玉都有不是,不知家裡鬧的怎麼樣了?又不便自己去問甄家的人,一面心裡著急,只瞧著寶玉如何光景。那知寶玉心上只盤算金鎖一事,聽了甄府家人的話,竟像無事人一般,也不去盤問,只是獃獃坐著。鳳姐十分焦躁,因有姑娘們同在一處,不便叫寶玉進去教他的話。不知下的旨諭所為何事,畢竟與寶玉有無關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賜聯秦晉詔下南京 賞賜奇珍恩頒北闕

  話說甄府家人回明了甄母的話,見榮府寶玉正在上房,便向寶玉打了一個千道:「恭喜二爺,快請換了冠帶預備接旨。」

  寶玉茫然不知來由,道:「為的什麼事要我接旨?」甄家的人道:「說起話長,請到書房講給二爺聽。」甄母道:「何必請哥兒到書房去,就在這裡講了,也叫大家聽聽。」那家人向甄母回道:「咱家哥兒進京,老爺知道榮府哥兒這件事,告訴北靜王。北靜王面奏當今,因念賈娘娘已故,這位哥兒就是娘娘的胞弟。當今推念戚舊,調哥兒中式的文章,瞧了大喜,道好的了不得。又因林府小姐的父親就是做過鹽政的林如海老爺,當今念他清官無後,上年已有賞賜。他家這位姐兒自幼寄住舅家,那一年娘娘回府省親見過林府姐兒,極口誇他的才學,鳳藻宮已曾鐫選詩章,合該與榮府銜玉而生這一位哥兒訂配良緣。

  就傳諭旨,命北靜王為媒,欽天監選定吉日。聽說就在殿試這一天完婚,所以差老公公下來召哥兒進京,定有什麼恩典。老公公先到這裡,還要到揚州林老爺家去呢。奴才見碼頭上已有許多官員在那裡候接,這會兒差使約好到快,奴才出去叫他們預備。」說著連忙退出。

  這裡甄母便叫把自家寶玉的大衣服取出,給榮府哥兒更換。

  管家媳婦忙應道:「上年這位哥兒來的時候,老太太說叫送一副衣帽出去,因哥兒不曾更換,還擱著呢。」甄母點頭,就叫去取來。一時取到,鳳姐此時才得放心,趕忙出來給寶玉更換。

  另取一頂網巾紮好了,添上假髮再戴金冠,叫聲:「寶兄弟,如今可信了。現有旨諭下來,北靜王為媒,也是哄你不成?」

  旁邊管家媳婦也笑道:「哥兒是要有了旨諭才還俗的。聽說跟哥兒的小廝為他主兒也把頭髮鉸了,倒是難得的,如今也該改裝了。」鳳姐忙問寶玉道:「我正不明白這個人是誰?」寶玉便把焙茗出家,路上遇見收留的緣故略敘了幾句。鳳姐道:「原來就是焙茗,怪道他去了多時,連音信都沒有了。」說著,聽見外面嚷說:「旨諭到了,快請榮府哥兒接旨。」

  寶玉已經冠帶,趨步至大廳上,甄府家人早將香案排好。

  寶玉行三跪九叩禮,聽內監宣讀詔書,寶玉三呼謝恩畢,然後與內侍相見,就是常到榮府走動的夏秉忠太監,素與寶玉熟識。

  略敘浮文,夏太監極口稱誦主子隆恩,無非垂念椒房之戚的意思。夏太監起身告辭,說:「要到令姑丈林老爺府上去走一趟,主子還有恩典。」寶玉送至門外,候夏太監上馬而回。

  寶玉因欽限緊急,不能同鳳姐行走,定於次日先後起程。

  甄府忙亂備席餞行,鳳姐因寶玉在此攪擾多時,命周瑞家的端整銀兩,內外僕婦、丫頭、小廝及廚房人等,斟酌輕重,各有賞賜。當夜吩咐周瑞仍留在南邊辦他的事,不必同回家裡。寶玉憶及柳湘蓮臨別之言,取出鴛鴦劍交與包勇,命他自到揚州,等候護送新親,並珍重鴛鴦劍的話。包勇唯唯聽命,又將脫換下來的僧衣、僧履交付焙茗收藏,不可撩棄。此是寶玉切己之事,非鳳姐所得而知,一一自己經心,其餘任憑鳳姐主裁。鳳姐因帶來的家人周瑞、包勇與寶玉分路行走,不夠使用,有甄老爺京里差來的人就要回京,鳳姐便叫一個家人,同了甄家的人,與焙茗跟了寶玉同行。甄母先已送了寶玉兩套新制的便服。

  次早起身,鳳姐引了寶玉同到甄母處叩謝,自己又與甄府眾姊妹辭別,叫寶玉先走,叮囑他路上小心,又笑道:「我可是瞎操心,如今你是不比先前,什麼大荒山、小荒山,一個人能跑來跑去的跑了,還怕什麼呢?」寶玉笑著自走了。鳳姐然後告辭,甄母將待下階相送,鳳姐阻止再三,甄母才道:「恕我年邁無禮,叫孫女兒們代送罷。」眾姊妹聯袂上前,送鳳姐至穿堂上轎。鳳姐出了甄府,自與寶玉分路進京不提。

  且說夏太監來到揚州,地方官辦差一般忙碌。林府得知信息,早邀內親在家款陪欽差。因有賞賜黛玉物件,林老太太穿了二品命服,引領黛玉謝恩畢,黛玉迴避。夏太監又與林老太太道喜,道:「主子時常和咱們提起這裡如海公居官清正,一任鹽使,兩袖清風。念他生前沒有哥兒,上年頒了許多恩典下來。前兒北靜王面奏主子,為的是榮國府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兒,和這裡如海公的千金有一段未了姻緣,主子很惦記這件事,就命北靜王作媒,欽天監選的吉日,叫這裡趕緊把姐兒送進京去完婚。北靜王那裡,過幾天也就有人來。如今娘娘賞的內造妝蟒四端,珠冠一頂,玉帶一圍,還有赤金嵌寶鎮衣一盤,上面鐫的字樣,聽見北靜王奏的,榮國公曾孫寶玉這塊玉上幾個最吉慶的字,就叫照著樣兒鐫在鎖上,取個夫唱婦隨的意思。當今聖天子百靈呵護,造福錫嘏,也配得過哥兒這塊玉了。」說著,哈哈大笑。一面設宴,自有人陪侍夏太監。入席一坐即行起身,別無耽擱,徑自回京覆旨。

  這裡林府遠近親族都來賀喜,冠蓋絡繹。林老太太命將欽賜之物送進黛玉房中。紫鵑先在那邊正廳屏風後,聽夏太監講的金鎖一節,便去告訴了黛玉。此時送進妝蟒等物,逐一請黛玉過目,然後與雪雁收拾櫥櫃出來安放。黛玉看到金鎖上面字樣,果與通靈寶玉相同,暗想當今體貼人情無微不至。雖九重寵錫,毫無補於恨海情天,但外觀顯赫,亦足為勢利人吐氣揚眉。若不遭蹭蹬,早早完就姻緣,焉得有此榮顯?正是俗語道的:不是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可見人謀究不足以勝天,自是滿心歡喜。

  林老太太屈指吉期已近,趕緊置辦妝奩。因銀錢便易,人手眾多,揚州繁華之地,那一件不可咄嗟而辦!因是皇上賜婚,一切俱要分外體面,不惜花費銀兩。先命家人帶了幾萬銀子進京置買房產,為送親住歇公館。包勇自南京回揚州,先到林府稟明留此隨同送親的話,林府自然喚進裡邊。眾家人連日奔忙,所辦妝奩極其豐厚,餘外奩田一千畝,幾張契紙,俱挑附近榮府南邊莊子一帶膏腴,又準備奩銀十萬裝鞘運送。諸事完備,專等北靜王處同榮府家人到來起程。

  講到榮府已先見了旨諭,賈母、王夫人歡喜,也要趕辦迎親禮物。諸事匆忙,鳳姐又不在家,如何料理得開?平兒回了王夫人,要請東府珍大奶奶過來,同大奶奶幫辦,王夫人應允。

  於是尤氏同李紈便常在王夫人處幫理。因銀錢不能寬裕,諸事掣肘。鴛鴦看出光景,知道鳳姐有些積蓄已運送老爺任上墊了虧空,璉二爺外邊饑荒又大,如今添出這件事怎樣張羅得開呢?白請珍大奶奶過來,便八隻手叫他也沒法兒。主意已定,便趁賈母歡喜的時候,說:「林姑娘到底有福氣,寶玉做和尚倒做出好來了。北靜王作媒,聽說娘娘還賞了林姑娘好些東西。今番寶玉做親,可不比先前娶寶姑娘,自然要像個局面才襯得起來呢。」賈母道:「頭裡娶寶丫頭,因為國孝、家孝兩層,諸事潦草,連鼓樂也不用,原不成一件事,到底不吉利。如今鳳丫頭偏偏走開,不知多早晚才回來,叫珍兒媳婦過來幫珠兒媳婦辦這件事,怕他們都是生手費力呢。」鴛鴦笑道:「倒不怕生手,橫豎有平兒在那裡,素日跟著他奶奶經由的事也不少,珠大奶奶本來細心,東府里大奶奶也是見過陣仗的,就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飯,是頭一件難事。」賈母道:「虧你提醒我這句話,先前叫璉兒寫過賞單,有人找得寶玉回來,賞他們一萬銀子。如今省了這一宗,且叫他們拿去使了,也算花的是歡喜錢,差不多夠了。」鴛鴦道:「老祖宗願意墊補在裡頭盡仔好。」

  賈母道:「我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留的銀子總是他們的,先前錯了主意,鬧的顛顛倒倒。趁著這會兒我眼還沒閉,看他們完聚了。孫子媳婦就是我的外孫女兒,頭裡又在一堆兒,疼了他這幾年我很樂呢。你就去找出銀柜上的鑰匙來,告訴太太,叫他們來搬了一萬銀子去。」當下鴛鴦便到王夫人處,告訴了賈母的話。王夫人等賈璉回來,叫平兒領了幾個老婆子,徑找鴛鴦搬運銀子,發到庫上。

  榮府正在內外忙亂,門上報道:「寶二爺回來了。」原來寶玉起身後,兼程趕進京來。才到寧榮兩府街前,先是焙茗一馬沖前進府來。門上因從前錯認寶玉一事,上前仔細認明。見有焙茗在內,料不致再錯,都打千道喜,垂手讓寶玉過去。從二門口,一疊連聲傳話到賈母、王夫人處。李紈、尤氏都在賈母屋裡議論趕辦寶玉喜事的話,王夫人說起:「老太太真疼愛寶玉,連家裡帶來的老替己,昨兒都挪出來墊在裡頭了。」正說道,聽見外邊丫頭們哄傳寶玉回來。

  一語未了,寶玉早已走進,先向賈母磕頭。賈母便把寶玉抱在懷裡,只是「好孩子,好寶貝」的亂叫,不知從那句話問起才好,便推寶玉去見王夫人,說:「寶玉這會兒才到,別說他什麼。」王夫人拉了寶玉的手,見他照常冠帶,竟似忘了他上年削髮一事,並不瞧他頭上,只是獃獃的看了一回,也沒一句話。尤氏開口笑道:「寶兄弟出去跑了一趟,虧你把失去的玉找了回來,如今重重喜事,咱們喝不了你的喜酒呢。」賈母道:「正是,珍大嫂子天天過來幫著你太太、大嫂子辦事,快先過去謝謝。」寶玉然後與尤氏、李紈見過了禮,賈母又叫寶玉道:「你鳳姊姊路上好喲?為什麼不同著回來?」寶玉說明分路行走的話,接著探春、惜春、邢岫煙進來,各各相見已畢,大家坐定。

  邢岫煙說起「上年四妹妹詳解妙師父扶的乩,真是過後好詳,四妹妹獨有先見之明,可是要佩服他。寶兄弟才走的時候,比月之方墮,花之初謝,畢竟墮後可望東升,謝了逢春又發。去年冬寒雪凍之時,不必尋訪,不是今年才交立春,就有甄寶玉來報信嗎?」探春道:「果然詳的不錯,不但這一回准,我想先前失玉,妙師父也扶過乩。二哥哥你這塊玉是什麼所在尋回來的?」寶玉道:「這個地場可是人跡不能到的,在大荒山青埂峰底下。」探春道:「何如?你們可記得有『青埂峰下倚孤松,入我門來一笑逢』這兩句嗎?」寶玉聽了,拍手笑道:「可不是,那青埂峰前還有一株大松樹呢。就是『入我門來』這一句,也寓真詮,不入他的門,焉能得我的玉?可見我此番和尚做的有功。」

  說著,滿屋子裡一瞧,道:「為什麼寶姊姊不見?」王夫人聽問到寶釵,一陣心酸,止不住淚珠直滾,便向寶玉道:「你還要提寶姊姊,鳳姊姊沒有和你講嗎?」寶玉道:「鳳姊姊沒有和我講什麼呢。」王夫人嘆了一聲道:「都是為了你,寶丫頭已經苦死了。」寶玉放聲一哭,登時暈去,急得王夫人、李紈等手足無措。賈母只是念佛,抱怨王夫人不該就告訴他這話。惜春在旁勸道:「老祖宗別著急,二哥哥是這樣的,停一會就醒過來喲。」尤氏、李紈不住的叫「寶兄弟」,王夫人亦自悔話講的太急,「我料他心上只有一個林姑娘,那知他聽了寶丫頭不在的話,一般也是那麼樣傷心!」便含著一包眼淚,連叫「寶玉」。不多時,寶玉醒轉,哭道:「寶姊姊,我害了你了。不是我害你,還是人家害了你。也別怪人家來害你,歸根兒你自己看不透,錯了一點主意,自己害了自己了。」便問:「設靈在於何處?」李紈等恐寶玉見了傷心,勸他且在賈母屋裡歇息,寶玉那裡肯聽?賈母知道拗他不過,只好由他過去一拜,以盡夫婦情分,也是禮上應該。惟囑咐尤氏、李紈們陪他過去,從旁勸慰。

  一時麝月、秋紋都趕了過來,隨著李紈們同寶玉至寶釵設靈處所,上香禮拜。問明棺樞已停鐵檻寺,遺衣掛壁,穗帳凄涼,又哭了一場,被眾人勸祝只聽得賈璉在院內一路笑聲進來,叫道:「寶兄弟回來了嗎?」寶玉迎出相見,回進裡邊坐了。尤氏、李紈各自散出,仍到賈母處,回明:「寶兄弟同他璉二哥哥說話呢。」

  這裡賈璉道:「寶兄弟在南京見過夏公公了?走的真快,倒趕上場期了。早上部里已奉旨諭:『賈寶玉到了,不必去謝恩,先命禮部備卷送場,等揭曉後另旨召見。』場期近了,該靜養幾天。」寶玉告訴了和鳳姐分路行走的話,賈璉道:「剛才聽同來甄家的人說起,都知道的了。甄老爺那裡,寶兄弟該去走一趟。」寶玉道:「這兩天也顧不上,只好等場後再去罷。」

  賈璉因事忙,不及久坐,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一時老婆子們搬進寶玉鋪蓋衣包,麝月、秋紋上前檢點,便問:「今晚在那裡住歇?」寶玉道:「你們安頓我在那裡就住,問我什麼呢?」麝月道:「頭裡這些事都是襲人經由慣的,怕我們幹不了,白問二爺一句。」寶玉道:「正是,襲人為什麼不見呢?」麝月道:「二爺問襲人嗎?」麝月說了這句話又縮住了口。寶玉道:「襲人怎麼樣?為什麼又不言語了?」秋紋道:「奶奶不在了,二爺已經知道。襲人的事瞞得到底嗎?」

  寶玉吃驚道:「莫非襲人也死了?」秋紋道:「果然死了也罷。」寶玉道:「不死就是病著。」麝月道:「說起這件事,也不是出於襲人情願,二爺聽了別生氣。襲人去嫁了蔣琪官了。」

  寶玉笑道:「一個人死了,沒法兒到棺材裡去拉他起來。他嫁了人有什麼要緊?要他回來也不難。」麝月、秋紋聽了寶玉的話,都好笑起來,也不說明襲人已經退回在家的話。

  過了幾日,寶玉振刷精神入常

  鳳姐在路上緊趕趨回家,先到王夫人屋裡,見玉釧、彩雲這幾個人都忙亂的辦寶玉娶親的零星事件。鳳姐便與王夫人見過,說明定聘一事。那塊通靈玉當面交給林妹妹的嬸娘,自然林妹妹過門的時候帶來」。一面在脖子上除下金鎖遞與王夫人道:「這是他家回來的東西,因為林妹妹心愛之物,拿來配寶兄弟這塊玉的。」王夫人瞧了一瞧道:「向來沒見林姑娘掛這個,倒像寶丫頭掛的也有那麼一盤。」王夫人才說出口,想起林姑娘此時回聘的東西要取個吉利,寶丫頭已不壽而亡,這會兒不該提起這話來,便默默無語。鳳姐錯會王夫人睹物傷心,不敢回明寶釵病凶時失脫金鎖一事,更不便將林姑娘家應兆得鎖一節敘述,只得含糊支飾過去。王夫人便把金鎖交玉釧收好,向鳳姐笑道:「寶玉這件事真拖累你了,等他們圓了房,好好給你陪禮酬勞呢。」鳳姐道:「罷喲!任憑他們惱我也好,不惱我也好,盡了的心就是了。不敢在太太跟前指山賣磨,這一趟要算走有功,這裡沒有人去和林妹妹說明,猛一下子有了什麼諭,憑你北靜王、南靜王作媒,林妹妹這性子,保不定倒要鬧出事來呢。」說著,又回了林嬸娘家怎樣款待,還到南京甄家的話,便站起身來道:「還沒見老太太。」當下便到賈母屋裡來,一進院門,見琥珀同小丫頭們在院子里放風箏,鳳姐笑道:「你們好樂喲。」琥珀見了鳳姐,把風箏遞給小丫頭,跟著鳳姐進屋道:「二奶奶回來了。」

  賈母正歪在炕上閉著眼,兩個小丫頭跪在炕沿上捶腿,聽見說鳳姐回來,便睜眼一看,道:「估量著這幾天裡頭你該回來。」鳳姐忙上前請安道:「在路上天天耳熱,知道老祖宗在家裡盼望說我呢。林妹妹給老祖宗請安。」賈母道:「林丫頭好,你瞧他果然不像先前這樣瘦弱了。」鳳姐道:「比老婆子回來講的樣兒越髮長的富泰了。咱們同林妹妹家裡都托老祖宗的福,姑爹、姑媽的墳墓起造的怪體面,上年秋里諭祭、諭葬,林妹妹回去這一趟可巧兒趕上。如今又得了恩典,夏公公也到林妹妹家去,不知賞些什麼東西?林妹妹家裡也很有勢派,他嬸娘做人寬厚,同咱們的太太差不多脾氣,待他侄女兒是再沒的說了。」鳳姐這番話滿想賈母聽的歡喜,那知賈母因聽到祭葬一事,思女心傷,未免掉下幾點淚來。鳳姐揣度賈母之意,又講了寶玉蒙召賜婚的興頭話,才轉悲為喜。鳳姐又說甄家的光景,道:「甄老太太同老祖宗一般康健,甄老爺復官後,門第照舊。」又把來去路上風景講了一會,賈母命去歇息,「瞧你姐兒去罷」。

  鳳姐回到自己院里,平兒早引著巧姐迎了出來請安。鳳姐問姐兒這幾時淘氣沒有,平兒道:「倒還好,夜裡總不要他奶媽,就跟著我歇呢。」鳳姐一面聽平兒說話,見家人媳婦、丫頭、老婆子都候著請安。鳳姐走進屋裡,見行李都已安放停當,自有平兒查明,不必再問,坐下便道:「寶玉如今做親,比先前娶寶姑娘的費用要加幾倍,我可再沒有什麼賠墊下去,不知二爺打什麼主意?」平兒道:「剛才太太沒有和奶奶說嗎?」

  鳳姐道:「太太說什麼?我在太太屋裡也坐的不久,就去見了老太太來的。」平兒道:「老太太挪出一萬銀子,已經發在庫上,估量辦這件事添補有限的了。」鳳姐道:「有了一萬銀子也差不多了,怕又是二爺去搗鬼出來的。」平兒道:「二爺倒沒開口,前兒聽鴛鴦的口氣,像是他瞧出咱們手頭光景,不知在老太太跟前說了些什麼話,老太太高興,就叫搬出這宗銀子來的。東府里珍大奶奶也天天過來幫著大奶奶辦事呢。今兒珍大爺不知請什麼客,珍大奶奶沒過來。大奶奶才回園子里去了。」

  鳳姐道:「我先過東府里去走一趟,回來看看大奶奶、姑娘們,算了結這篇帳了。」一面平兒送過茶來,鳳姐喝了,隨便用些點心。小紅已打了水來,鳳姐洗了臉,對鏡理妝。一會出去坐上車,跟著老婆子、丫頭們先往東府里見了尤氏,仍舊請他過來辦事。坐不多時,便出來到邢夫人處請過安,約略回了些南邊的話。邢夫人因鳳姐路上受乏,命他且去歇息。鳳姐告辭回來,又到園子里往李紈眾姊妹處走了走,然後到自己屋裡。

  平兒道:「太太等著奶奶有話商量呢。」鳳姐便往王夫人處,不知有何商量,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清虛觀仙詞留粉壁 幻影鑒亡配照黃昏  

話說鳳姐回到屋裡,聽說王夫人有事與他商量,連忙趕去。

  王夫人叫他坐了,道:「你也太性急了,路上累了這兩個月,才回家來,也等歇息幾天,何必急巴巴趕去走這一趟,就是你婆婆那裡,也沒有不體恤你的。我不知道你到東府里去了,剛才打發人去叫你,也沒有別的事。寶玉做親的日子近了,這會子要再給他收拾屋子,又費一番起倒,我想寶丫頭百日已過,靈座設在那邊,本該多擺幾天,如今只好從權,說不得委曲他一點子,把靈幃撤了,騰出屋子來,咱們一頭一緒辦寶玉的喜事,也省得擺著看了盡仔傷心。就是姨媽那邊須得去告訴一聲,不知姨媽的意思怎麼樣?」鳳姐答道:「太太想的到,一時再去收拾屋子也費事,寶兄弟完姻,自然要成個體統。那屋裡現擺著寶妹妹的靈座也不吉利,我明兒橫豎要到姨媽那裡去走一趟,順便和他的家人說一聲,估量姨媽也不說什麼話的。這件事太太不用放在心上頭。一件咱們這會子手頭狹窄,難得有老太太這宗銀子添補在裡頭,便放心的長手躺腳辦事,省打多少饑荒。太太可知道老太太是想不到這上頭,聽說是鴛鴦不知對老太太講了什麼,才挪過來的。」王夫人道:「前兒鴛鴦過來說老太太吩咐的話,在我跟前並沒一點居功討好的口氣。鴛鴦這個孩子真叫人看重他。如今咱們定了,你明兒就去見見姨媽,我還要在清虛觀請張道士拜幾天懺。寶玉要下場,叫蘭兒去支應也使得。」鳳姐聽了,便打發人去通知。

  張道士請了二十員全真,啟建清醮七日,趕忙打掃庭院,蓋搭天棚,房廚內煤、米、油鹽及供菜等物多多買足,又預備一應碗盞傢伙,忙亂開箱取出法衣、法器、掛幡、神像,又開明壇前需用供物,並檀降、油燭、黃表、金銀錠件帳單送交榮府備辦,又用四張奏本黃寫了超升仙界斗大四個字,在觀門首懸掛。到了起懺之日,賈蘭便穿了素服到觀中在壇前支應。這裡自派了家人小廝伺候寶玉入常等到三場完畢,正值醮事圓滿。王夫人因寶玉連日辛苦,命他且自歇息。寶玉那裡肯聽,便帶了焙茗、鋤葯等來到清虛觀,張道士早迎至門外,躬身施禮。寶玉連忙下馬,一直行至大殿,聽得金鐃法鼓響振雲霄,又見燭焰香煙氤氳滿殿。寶玉在壇前上香行禮畢,賈蘭上前見過寶玉,回了幾句話。

  張道士便讓寶玉至靜室,先請了賈母、王夫人安,一面送茶。寶玉還是那年跟了賈母到來完願,因張道士送了他許多金銀玩物,在賈母跟前給他提親,所以惱了張道士,常久不到觀中來的了。如今已把前事撩開,又因張道士是榮國公的替身,不便輕慢他。當下敘談幾句,偶然抬頭,見那旁粉壁上寫有數行字跡,心想不知那一個不懂事的人,手閑了沒的恁干,把這牆上塗壞了。不知寫的什麼在上頭,定是粗鄙不堪的句語。便站起身來慢慢的踱到牆邊,見那字兒便寫得逸致橫生,大有仙骨。從頭念道:鐵笛吹還裂,金磚煉欲柔。脫韁意馬倩誰收?調和了甜酸苦辣,撒勻了離合悲歡,霎時間掣電驚漚。無緣的悔不當初,有情的但看日後。謾說道,月從西墜水東流;認準了根由,大踏步闖開世界三千,伸出拿雲手。一腔熱血在心頭,化作人間海市與蜃樓。

  底下落款是渺渺真人戲筆。寶玉怔了一會,便問:「張道士,壁上是誰寫的?」張道士笑道:「我真老的不中用了,竟把這件事忘記告訴二爺。那壁上字句是一個遠方道友寫的,還有件東西留在這裡,叫給二爺。」寶玉道:「莫非也是那些金銀玩物嗎?」張道士搖手道:「不是,不是,那件東西很有些奇怪,叫什麼『太虛幻影鑒』。亡過親人,幽明間隔,心上思念不能相見,對他一照,便照出這個人來。」寶玉聽了,趕忙要鏡子來瞧。張道士道:「但是還有些荒誕的話,二爺信不信總別見怪。」寶玉等不到話講完,忙著要鏡子。

  張道士走進裡間屋子裡去取了出來,用大紅緞盤金錦袱包著。寶玉接過手,去了錦袱,露出一團精瑩四射的寶貝來,彷彿妝鏡大小,捧起迎面一照,一無所見,睜眼仔細再看,仍是空空無物,恍如一輪明月掛在眼前。寶玉道「為什麼照不見一點東西?」張道士道:「就奇在這上頭,二爺想眼前有什麼形,鏡子里就有什麼影,也是容光必照的」一面說,一面轉過身來向著鏡子里道:「瞧雪亮的鏡面不屋子裡擺的許多物件一些兒照不出來,連咱們的人影也見在裡頭。二爺你瞧古怪不古怪。」

  寶玉道:「張爺爺,你才說心上想著那一個人,就照的出來,這又怎麼講呢?」張道士答道:「那是不要在白日里照的。道友說與二爺有緣,將此物一入塵凡。還有許多話,我的徒孫倒記的周全。」

  說著,便叫小道士進來,與寶玉請過安,垂手站著。寶玉瞧他,就是那一年拿著燭剪撞在鳳姐懷裡挨打的這個小道士,已長成了。寶玉叫他坐下,細講鏡子的來歷。小道士答道:「那道長說有兩面鏡子,一名『風月寶鑒』,一名『太虛幻影鑒』,在什麼太虛元境通靈殿上鑄的。這面幻影鑒,照陰不照陽,照死不照生。心裡記念亡過親人,到夜靜時候焚香祝告,鏡子里便照出這個影來。」寶玉正在思念寶釵,今得了這件寶貝,轉悲為喜。想漢武帝想念李夫人,仙人授伊蘅蕪香,惟夢中能得一會。這鏡子更勝蘅蕪香了,便包好交給焙茗收好,囑咐「不許開看」。

  小道士陪笑道:「那道長還要化二爺三十六萬銀子。」寶玉一時計算銀數尚未答言,小道士道:「這句話家師祖也曾攔過,說二爺府上近年來不比先前,這數目太多了,恐不便啟齒。那道長說只要二爺應許,不必就要支用。府上園子裡頭遍地皆金,多於點石。施捨這宗銀子來,叫在東首空基子上建蓋一座太虛宮殿,兩廊要列許多配廡,裝塑各司儀像,感化世界上這一種痴男怨女的。還要博施濟眾,起四大舍局:一施藥、二施棺、三施粥、四施衣。施藥局,延請名醫,多贖葯料,合制各種丸散膏丹。那些窮苦人害了病沒錢請大夫看治的,都到這局子裡頭就醫領葯。又施棺局,凡有窮人死了沒錢棺殮的,無論異鄉本地,一概賞他棺木一口。至於舍衣施粥,都是憐恤窮人凍餓的意思。就這幾件事,二爺積了萬代陰功。」寶玉聽了笑道:「咱家園子里有銀子,照這樣辦起來就是了。據我想還得添設一個局子,凡有兩家連了姻,因貧不能婚娶,也叫他們到局子里來領費,別叫有怨女曠夫可不好嗎?」小道士笑道:「敢仔那麼著,二爺的功德越發大了。」寶玉坐了一會,見院內松陰過午,又到壇內行了禮,忙著叫鋤葯拉馬。小道士又道:「道長說過,這面鏡子三日內就要來取的。」一面張道士趕忙出來送了寶玉,賈蘭仍留觀中照應。

  寶玉先自回了家,見過賈母、王夫人,便回自己屋裡,嚷著拿衣服來換。一時麝月、秋紋們都走開了,只有鶯兒一個人睡在裡間炕上淌淚。聽見寶玉回來叫喚沒人答應,只得勉強起來,懶懶的站著。寶玉瞧他眼圈兒通紅,便問:「他們那裡去了?你一個人在屋裡為什麼傷心?」鶯兒也沒答話。寶玉還要搭訕著,只聽麝月、秋紋兩個人一路說笑,掀起帘子進來,見了寶玉道:「我們拿了衣服趕到太太屋裡,想不到二爺倒先回來了。」寶玉道:「我是順便先到太太那裡,就從老太太東院子穿堂背後繞了過來。你們可瞧見焙茗送進來的一個小包,別去亂動。」麝月向書架上指著道:「那不是嗎?到底什麼玩意兒在裡頭?包得圓圓的,沉又沉,倒像一面鏡子。」寶玉道:「算你猜得准,可不是你們用的東西。」說著,看看天色尚早,又往鳳姐處一轉,鳳姐問了清虛觀好些話。

  賈母那邊打發人來叫寶玉,寶玉去陪賈母吃了飯。回來獃獃的等到黃昏後,便叫小丫頭們抬一張香幾當空擺著,命秋紋挪過大銅供爐,自去取了藏香,一手提過包袱打開,把鏡子安放几上。炷香默默禱告已畢,向外作了一揖,捧起鏡來一瞧,果然現出影來,宛如寶釵立在面前,春山斂恨,秋水含顰,似欲向寶玉告語的光景。寶玉止不住一陣心酸,便覺眼前昏黑,只得把鏡子放下,退回幾步,坐在椅上垂頭落淚。麝月、秋紋先見寶玉這番舉動,不解何故,忽見他對鏡生悲,都猜是這件東西作怪,不約而同趕過來取鏡照看,不見一些影兒,把鏡子一摔,都來拉著寶玉問道:「二爺就瞧見了什麼?變成這個樣兒。」寶玉道:「瞧見了寶姑娘了,你們可要瞧瞧?」麝月、秋紋只道是寶玉的玩話,都笑應道:「我們想見見奶奶呢。」

  寶玉站起身來道:「你們都來。」便又拿起鏡子,心頭暗禱。  三個人並排站立,瞧見鏡子里有個寶釵,像立在他們背後一般。

  嚇得麝月、秋紋寒毛直豎,回過頭來又不見一些形跡,虧有寶玉壯了膽,一同照看。寶玉見寶釵嬌態如生,丰姿若舊,比先前照的時候又換了一個樣兒,麝月想起鶯兒時常記念他姑娘,便走到他門口叫道:「鶯兒快來看呢!」那鶯兒就在東廂房睡歇,並沒睡著,聽他叫了幾聲,故意不應,麝月又著緊問道:「你到底聽見沒有?多少應一聲兒。」鶯兒在屋子裡賭氣答道:「憑什麼我都不愛瞧。」麝月道:「人家好意叫你,倒像踏了你尾巴似的。」寶玉擺手道:「別叫他瞧罷。」說著,只是對鏡沉思,恨不得把寶釵拉下鏡來,伸手向前,忽然不見。一時想起了一個人,便又禱告再照。誰知左照右照瞧不見一些影兒,心頭焦急,暗暗想道:「莫非他不是這一路上的人,還是與我無緣,算不得親人,所以不能見他。」照了一會,獃獃的坐著淌淚。麝月道:「這面鏡子又是禍根,擱不住天天這樣鬧起來,明兒須得去回太太一聲。」寶玉道:「我原不該叫你們瞧的,告訴太太不要緊,鬧得姨太太知道了也要這面鏡子照起來,叫他老人家傷心。放在屋子裡天天照他,橫豎照不下寶姑娘來。你們不用費心去回太太,我明兒拿去還了就是。」麝月等聽了便沒言語,聽得鶯兒在那屋子裡咳嗽一聲。寶玉道:「你們聽鶯兒還沒睡著,這丫頭怪可憐。」麝月道:「別提他罷,一個紫鵑去跟林姑娘,到林姑娘病凶的時候,沒好沒氣的背地裡天天哭得淚人一般,林姑娘回家去了,紫鵑縮在園子裡頭面也不見。講到鶯兒,還沒有細細的告訴二爺呢。自從他姑娘死了,活脫又是一個紫鵑。二爺沒回來的時候還好一點,如今二爺回來了,他越發變的個不成樣兒了。」寶玉點頭嘆道:「林姑娘一個紫鵑,寶姑娘一個鶯兒,都算難得了。」麝月道:「二爺既道鶯兒好,底下剛叫他來伺候。」秋紋笑道:「別說叫他伺候二爺,只怕掉個轉兒,叫二爺去伺候他,還得一天碰十幾次釘子呢。」寶玉道:「誰要叫他伺候!」說畢起來,把鏡子包了放好,一面取過表來一瞧,道:「時候不早了,再別說話罷。」

  麝月、秋紋兩個人過來服事寶玉睡歇。

  明日起來,先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想起上一夜麝月的話,自己病後,果然也沒與紫鵑見面,後來他們哄我,說紫鵑送林妹妹靈柩回南去了,聽焙茗說起紫鵑沒有同他姑娘回家,還在園子里住著。我要問問他,林妹妹到底怎樣回家去的,先前聽我娶了寶姑娘,他可說些什麼?人家哄我娶的是林姑娘,他可知道不知道?一頭思想,進園徑往瀟湘館來。各處屋子裡找了一會,不像紫鵑在裡頭住的,才想起黛玉回了家,紫鵑一個人自然不在這裡住了。此時寶玉心中雖明知花殘又放,月缺重圓,不久就要團聚。這所瀟湘館比先前到此祭奠,這一次情景自然各別,然室邇人遐,懸懸盼望。想到那幾年,一進屋門來,見了黛玉就有多少情談款敘,說不盡的綢繆。何不早早完我心愿,又岔出寶姊姊這一番枝節,累我跑到大荒山,平白地落下許多抱怨?又呆怔的看了這屋子一回,轉身走出院子里。

  聽得廂屋裡有人說話,寶玉煞住了腳,聽是老婆子的聲音,便走進屋去。兩個老婆子見是寶玉,在炕上連忙站了起來。寶玉便問:「紫鵑姑娘如今在那裡住呢?」那老婆子答道:「紫鵑姑娘是上年林姑娘起身回家這一天就搬出去住的了。」那一個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要發糊塗,在寶二爺跟前混說話。紫鵑姑娘是送林姑娘靈柩回南去了。」這一個又道:「我不發糊塗,你才是在這裡做夢呢。如今皇上作媒給寶二爺娶林姑娘,天天大鑼大鼓在這裡嚷,寶二爺肚子里怕不明白?你還記著上頭吩咐的陳年爛古話哄二爺嗎?」那一個聽了笑道:「我因是遵上頭的吩咐,怪怕你錯說了話我們擔不是,一時忘了二爺如今人家瞞他這些事情都已知道的了。」

  寶玉聽他們抬了一會杠,到底沒說到紫鵑住在那裡的話,便賭氣不再問他們,回頭走了出來。在瀟湘館門首站立多時,才往稻香村各處去一走。因李紈、探春都在王夫人處,惜春到妙玉庵里去了,只有邢岫煙在屋裡,寶玉便會坐問起紫鵑。邢岫煙只得約略告訴了幾句,不便細說,寶玉才知道鳳姐帶了紫鵑到南邊,現留在林妹妹家裡,自然要跟著同來的了。便起身徑出了園子,到鳳姐處,見尤氏幫著料理瑣碎事務,寶玉上前與尤氏見過,說:「我回家因老太太叫靜養著不許出門,昨兒場事畢了,又到清虛觀里去了一天,還沒過大嫂子那邊去呢。」

  尤氏道:「我時常過來見面的,你珍大哥那裡我也替你說聲,再消停幾天過去罷。」鳳姐介面叫了一聲「寶兄弟!你看珍大嫂子撩了他家裡的事過這裡來,忙得什麼樣的,還不先給他謝謝。」尤氏道:「我也不希罕寶兄弟謝,我等林妹妹來了和他算帳就是了。」一時說笑著,寶玉便問鳳姐道:「聽說姊姊帶了紫鵑去,沒見他回來,可是留在林妹妹家裡了嗎?」鳳姐道:「不留在林妹妹家,難道把紫鵑拐騙到別處去不成?」

  當下寶玉在鳳姐處坐了一會出來,便叫焙茗。因這一天不是焙茗該班,壽兒上來回道:「焙茗正和雙瑞在那裡拌嘴,這件事是焙茗的不是,二爺還得把他申飭幾句。」寶玉道:「他們鬧什麼?」壽兒道:「說了又嫌奴才搬嘴,偏袒了那一個。二爺叫他們自己來講罷。」寶玉道:「那麼你把雙瑞也叫了來。」

  壽兒去不多時,同著焙茗、雙瑞都上來了。寶玉問道:「你們為什麼吵嘴?」焙茗沒有開口,雙瑞先回道:「上年二爺畢了三場,奴才去測一字,拈了個『仙』字。那測字先生說是中的,今兒奴才??焙茗說他測的字不準。那測字的問明緣由道:「聽爺們的話,據在下的字,明明一個舉人要入山修行去的,還說不準嗎?』焙茗惱著測字的,先沒有講明,累他出去受了一趟苦,不許測字的在那裡擺攤常奴才說,『你去問二爺的功名,他只就功名上講,後來的事,他又不是神仙,那裡知道!』把焙茗拉了回去,焙茗還不依奴才呢。」寶玉聽了道:「這原是焙茗多事。」隨把焙茗吆喝了兩句,叫壽兒、雙瑞自去罷。

  焙茗自知理虧,站著不敢言語一聲兒。誰料寶玉又有話吩咐焙茗道:「蔣琪官如今可還在紫檀堡住?打發個人去喚他來。」

  焙茗聽說到蔣琪官身上,知已把自己這件事撩開的了,因答道:「二爺記不得為了他挨過老爺一頓板子?這會兒老爺雖然管不到,底下老爺回來,有小耳朵吹風,查究出來,別說二爺要淘氣,奴才可再挨不起了。」寶玉道:「老爺回來也查察不到這些上頭,就是知道了也不用你著急,有我呢。」焙茗知道拗不過主人的脾氣,口內便應了一聲「是」,又回道:「琪官家裡離的不遠,奴才馬上打發人去叫他,但他常在王府里伺候,在家裡住的日子少,二爺也是知道的。倘然不在家,別的地方可不能去找他,二爺別性急才好」寶玉聽了點頭無話,焙茗就一溜煙走了,不知蔣琪官來也不來,寶玉與他講些什麼話,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尋花公子屬意還珠 掃墓佳人傷心淚草

  話說寶玉叫焙茗去傳蔣琪官,焙茗答應了出去,心上計較,怕寶玉又要親近這班人,上頭查出來自己干連在內。想上年二爺走失了,我不過一時沒留心,不算什麼過犯,立逼著在我身上還出一個二爺來,帶累吃了這場苦。如今還敢掮了二爺的木梢亂動一動嗎?一時拿定主意,儘管自去玩他的。停了一會,捏個謊回報寶玉,只說去的人回來了,琪官不在家。現留著話,叫他一回家就來見二爺。寶玉沒法兒,只得由他。百忙裡到甄老爺宅子里,並薛姨媽家、東府里各處去走了一趟。回來又盤算到南邊去的人,這幾天也該起身回來了。心頭礪碌不定,倒覺日子容易過去,把題名奪錦的心腸反丟開了。

  轉瞬到了放榜之日,寶玉又高中第七名進士。賈母、王夫人都喜笑顏開,親朋道喜請酒。寶玉瓊林赴宴,拜座師、會同年種種忙亂自不必說。

  這一天,寶玉才出門回來,在賈母處看賈母和姊妹們耍牌,覺背後有人扯了他一把,回過頭來見秋紋站著與他扭了一嘴,寶玉會意,便趁著眾人不留心,扯了秋紋走到外面。秋紋道:「焙茗叫老婆子來請二爺出去,說有人要見二爺,不用換衣服。」

  寶玉連忙趕到垂花門首,見焙茗還站著,寶玉問:「是誰?」

  原來前日寶玉吩咐焙茗去叫蔣琪官,焙茗並沒去叫,只是支吾的話。寶玉因連日事忙,也不催問。今蔣琪官自來與寶玉道喜,門上告訴焙茗,只得來回寶玉道:「蔣琪官來了,現在門房裡。」寶玉聽了喜出望外,即叫招他進來,自己跟了焙茗出去在花廳里站著等他。焙茗便到門房裡引了琪官到夢坡齋書廳內。

  這書廳就是從前賈政痛打寶玉之處,焙茗有意引到此間,欲寶玉觸目驚心,疏遠蔣琪官之意。焙茗安頓了琪官,來請寶玉。蔣琪官恐怕寶玉見罪,未免膽寒,見了寶玉便跪下道:「一來與二爺叩喜,二來負荊。」寶玉忙把琪官拉起,蔣琪官見寶玉相待光景依然舊時情分,毫無見怪之意,便隨寶玉走進套間里。命琪官一同坐下,蔣琪官未曾開口,寶玉先笑道:「這件事你別放在心上,如今和你商量一句話,就為你娶這一個是老太太賞我的人,你可送還了我,底下在我身上給你圓全一頭好親事如何?」蔣琪官聽了發怔道:「二爺還不知後來的事么?」寶玉著急問道:「後來便怎麼樣?」蔣琪官就把這一天娶親到門拜堂後,適值王府來傳,伺候了三天才得回家,看見茜香羅汗巾,問明來由,就把新人送回娘家的話告訴一遍,又致了許多不安。寶玉才明白這件事,心裡倒感激琪官,便道:「難得你這樣義氣,不枉先前相好一常我總知道的,就只太委曲耽誤你了。」蔣琪官笑道:「二爺說到這句話,委曲不止這一遭兒呢?」寶玉問道:「還有什麼委曲呢?」蔣琪官道:「我頭裡定過一家親事,女兒已經允許的了。到定聘的一天,不知為什麼忽然翻悔,把禮物原盤送回,所以又定花家這頭親事。娶過門來,也落了空。後來聽見說起,先前定的這位姑娘,也是府里出去的。」寶玉道:「這件事我越發摸不著了。既有這些緣故,等我查問確實,包管叫先定那一個人配給你,也算還了我一件心事。」蔣琪官聽了點頭答應,又打千,謝了寶玉,說些別後的事情就告辭走了。

  寶玉聽了剛才的話,要向麝月細問,連忙回到自己屋裡。

  聽見麝月正在那裡和秋紋吵嘴,兩個人都漲紅了臉站著。寶玉向問情由,麝月便道:「剛才平姑娘那裡打發小紅來問,說二奶奶屋裡的自鳴鐘壞了,問我們有要修的一搭兒拿去。不是我們這個勞什子也不準了,好多時沒有裝,放在書柜子上頭。我開了扇子拿自鳴鐘,記起二爺拿回來那面鏡子,瞧一瞧袱子散開,鏡子不在裡頭,還是二爺藏過了呢?拿去還給人家了?」寶玉著急道:「正是你提起這件東西,這幾天我竟混忘了。拿去還人家,不包袱子去的嗎?」麝月、秋紋兩個人聽了,彼此瞪著眼,便叫老婆子、小丫頭來查問,都說:「這屋子裡頭放的東西,不是姑娘們發放出來,我們那一個敢動呢?」秋紋想了一想道:「不是二爺那一晚照的時候鶯兒在他屋子裡還沒睡著,別他聽見鏡子里照見寶姑娘的話,悄默聲兒拿了去?快問他一聲。」麝月道:「罷,罷!鶯兒也未必來拿,他近來火氣大,你不見他一動就給二爺臉子瞧?我不去碰他這個釘子。」

  寶玉道:「白去問一聲兒怕什麼呢?」麝月便推秋紋去問,秋紋問了回來說:「鶯兒並沒有動。」寶玉心裡焦躁,急的跺腳道:「那是我自己不好,早早拿去還了張道士就是了。這件東西不是銀錢買得來的,如今叫我拿什麼還他呢?」正在吵嚷,探春、惜春兩個進來聽見,探春便問:「何事?」麝月料不能瞞,就把寶玉在清虛觀拿回鏡子一面放在柜子裡頭不見了的話說明,只不講出照見寶姑娘的情由。探春道:「這又奇了,為什麼別的屋子裡沒聽見失東西,就是你們這裡,先前在園子裡頭二哥哥不見了玉,後來連寶姊姊的金鎖也沒了,如今又鬧出這些事來,我看總有個不要臉的混在裡頭,偷偷摸摸。須得回明太太,叫二奶奶來查究才好呢。」寶玉道:「這件東西又不好玩兒,就拿去變賣也沒人識他,不值幾個錢,那一個偷了去,簡截拿來還在原地方就是了,省去回太太,鬧什麼呢?」

  惜春便道:「三姊姊說二哥屋裡常失東西,其實並沒有人來,偷去的肯遠遠的送到人跡不到的荒山裡去撩呢?如今這面鏡子既沒處找,也可不用再尋,那鏡子主兒未必來要的了。」探春聽了便知惜春話里藏機,再沒言語。寶玉亦有所悟,就丟開手了,兄妹三人談敘一會走散。

  麝月、秋紋總不放心,還是東找西查,那裡查得出來!不多時琥珀來叫寶玉過去。吃了飯回來,寶玉便問麝月道:「襲人嫁到蔣家,蔣琪官就把他退送回來,這件事你可知道嗎?」

  麝月道:「我怎麼不知道,上年年底里太太還打發人去叫過來,說是病著沒有進來。」寶玉道:「後來太太又去叫過沒有呢?」

  麝月道:「接著過年,甄寶玉來了,就要料理璉二奶奶出門,家裡忙的什麼樣似的,太太那裡還提起他。」寶玉道:「你先為什麼不告訴我明白呢?」說著,便把麝月拉在自己坐的杌子上道:「咱們商量,要你在太太面前提一句叫襲人進來,或者竟不用告訴太太,我悄悄的打發人去叫他,你道好不好?」麝月嘆道:「我和襲人不比別一個,前幾天還打發人出去看他,說他還病著,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心上鬱結,懨懨纏纏的沒好。他肯進來,也進來過幾趟了,何必定要去叫呢?如今他知道林姑娘也來快了,怕未必肯進來。」寶玉道:「說到林姑娘,也在園子里混了這幾年,大家怪好的,為什麼他怕林姑娘呢?」

  麝月微笑道:「我也不過這樣瞎猜,襲人是一個要強的人,也顧臉,只為錯走了一步,知道林姑娘嘴頭上是利害的,見了面保不定不說兩句取笑的話,他就當不起。二爺,你不知道,我們做女孩兒的,雖然是丫頭,比不得千金小姐的身分,也常聽見鼓兒詞上說的什麼另抱琵琶,又是什麼潑水難收,想起他的錯處,臉上下得來嗎?」寶玉道:「今兒我見過蔣琪官,聽他說襲人過去還沒同炕。蔣琪官知他是我的屋裡人,就送回花自芳家裡,不過到蔣家去白走了這一趟,也算不了什麼。」麝月聽了嗤的一笑,停了半晌道:「我告訴二爺,咱們府里,我看見出去的人就記不清。若說配給小子,應該進來服役當差不用說了,就是娘家贖身出去許配人家的,他感念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的恩典常進來請安走走的人,何嘗少呢!只為襲人與別一個不同,蒙太太的抬舉,又和你好,他既然走錯了路,索性嫁了蔣琪官倒也罷了。如今有人知道的呢,說是蔣琪官的好意,不知道的還要添些混帳話出來,說是鈍貨,害得他青不青藍不藍,算什麼呢?二爺走了,襲人的眼淚明裡暗裡不知淌了多少。如今二爺回來了,襲人在家裡,二爺倒替他想想,難道他不願意進來見見二爺嗎?二爺既是不怪他要他進來,別一時性急,總得盤算一個長局,等林姑娘來說明了再叫他進來才妥當。我知道襲人別處是不去的了,還怕他飛上天去?我先前沒有告訴你明白,就怕你急巴巴要他進來,倒把這件事弄壞了。」

  寶玉聽了點點頭。秋紋在那邊屋子裡聽他們講得厭煩了,便走出來道:「你們也講的有時候了,請麝月姑娘歇歇罷。」麝月道:「我同二爺講話,礙著你的筋疼?」秋紋笑道:「這會兒襲人不肯進來,二爺當緊,何不就叫麝月權替著襲人呢?」

  麝月便起身來要打秋紋的嘴,說:「我饒了你也算不得。」寶玉笑著來廝羅他們。秋紋又道:「你那一樣不如襲人?二爺權把你當了他好多著呢。」當下麝月、秋紋頑罷了,各自坐下,把鬢髮理了一理。秋紋笑道:「頭裡瞧二爺病好了這幾個月不理我們,竟像屋子裡這一班人統可以攆的了。那時候二爺出去做了和尚,咱們也像襲人都走了,二爺回來叫誰伺候呢?」麝月道:「扯臊,短了你二爺就沒人伺候了!」寶玉道:「你們統走了,我還一個個叫你們回來。」麝月、秋紋一面整理寶玉的衾枕,服事安歇。

  次日起來,寶玉往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到鳳姐屋裡坐了一會出來,正遇見林之孝家的進去回話。寶玉便拉住了,叫聲「林嫂子,我問你一件事。上年咱們家裡出去的丫頭,到底是那一家許配了人後來又翻悔了,你去查問明白了告訴我。」

  林之孝家的笑道:「咱這邊同東府里一年出去的姑娘們少算些也有二三十個,沒頭沒腦的叫去問誰呢?二爺吩咐,只好留心慢慢去查訪,一時性急不來。」寶玉道:「你留心問去罷。」

  說著自往園子里找探春姊妹們玩笑去了。林之孝家的因要辦的正經事料理不開,知道寶玉的話沒有頭路,那裡放在心上。進去回了鳳姐的話,半晌出來,把這件事就撩開了。

  鳳姐和尤氏鎮日料理寶玉完婚之事,又有報喜開賀這些夾在裡頭,真是忙上添忙。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有賈母這一宗墊項,手頭寬裕,賈璉安心在外應酬,裡邊鳳姐打起精神辦事,趁空兒還要陪賈母抹一會牌,專等南邊送親到來。榮府之事,暫且按下。

  講到黛玉家裡諸事齊備,黛玉靜坐閨中,惟與紫鵑閑話消遣。這年是閏三月,清明節氣較遲。想起父母早故,零丁孤單,做了一個女孩子不能承祧宗祀,幸上年回家趕上送葬大事,如今遠嫁到京,連墳墓上不得時常去看看,雖則舅舅家祖基亦在南邊,現有田房產業,但近依畿輔,世受國恩,若說回到原籍來有什麼好處?趙太后愛女遠嫁,持踵祝其勿返,我亦明大義,自然不敢動回南的念頭,今年清明節必得到墓前祭掃哭別一番。

  主意已定,看看到了寒食,上一天半夜裡下起濛濛細雨,到天明晴了起來,推開窗子,見院子里滿地綠苔帶潤,樹上未謝的桃花飽含宿雨分外精神,那天上顏色如洗過的一般。黛玉愛這好天氣,就趁這一日要去掃墓。早飯後俱已齊備,喚了四個家人同家人媳婦。黛玉坐了大轎,紫鵑、雪雁小轎隨後,擔夫扛了條盒離了林府。

  出城行來,黛玉從玻璃窗內望見花綴路旁,柳盈門上,記起儲光羲的詩「杏酪漸香鄰舍粥」,又宋祁的「簫聲吹暖賣餳天」,正是映景及時。一路上,踏青的女子聯袂而行,隱隱綠楊樹里露出鞦韆架子,鄉村婦女挽著彩繩戲耍,沿路風景娛目。

  不多時,到墳前下轎,眾家人已將祭禮擺設齊整。黛玉輕移細步走到墓前,見已鋪好拜墊,止不住雙淚交流,跪將下去放聲大慟。拜畢猶嗚咽不已,紫鵑同家人媳婦都上前勸慰,半晌才止了哭。雪雁送過手帕子,把淚痕拭凈,然後將添種的松柏樹株,墓前後周圍看了一遍。見鬆土新添鋤除蔓草,另有墓前一叢約長一尺余,草上生成的斑斑點點如血染一般。四下里並無一點微風,那兒棵草對了黛玉似有性靈,不住的輕搖淺曳起來,黛玉便彎了腰細細認他,並不識此草,只是暗暗稱奇。

  紫鵑、雪雁動手燒化紙錢,家人媳婦們收了祭禮,便請黛玉上轎到墳屋裡去坐坐歇息。黛玉搖頭道:「這幾步路,我慢慢走了過去也算踏個青,應應景兒。」當下眾人圍著黛玉往墳屋裡來,管塋的女人趕先過去開了東屋門,請黛玉進去,回身取茶。這裡一個家人媳婦笑道:「盤碗茶葉都現成,知道你們這裡水是清的,提一壺開水來就是了。」黛玉走進裡邊,見小小三間坐室倒也精雅,花牆外幾株垂柳間著紅桃,院內滿架朱藤,清香馥郁。家人媳婦又去推開了後窗道:「姑娘到這裡來看看遠景。」黛玉步至窗邊坐下,見遍地菜花新雨後照著日色閃閃爍爍的分外光明,遠遠望去,一帶平山堂景緻,如在畫中,風帆搖曳,往來不絕。

  黛玉正在憑欄凝眺,那管塋的女人已攜上水來,家人媳婦接過把帶來茗具泡上旗槍,又整備幾色點心送上。黛玉一面喝茶,便叫住那管塋女人問道:「老爺、太太墓前後的青草,當春容易發生,該隨時留心除凈。才看見墓前留這一叢是什麼意思?」那女人答道:「這是有個緣故,一個月前頭有個小和尚來在墓前哭了一場,我男人到府里去稟過的。不料那小和尚哭的眼淚滴在草上,那草就顯出這樣顏色來,雨也淋不凈。姑娘看見草上不是像血點樣的嗎?我們鄉里人見的草也多,沒見過這一種草,定是哭的眼淚點成的。因想起那小和尚不是仙家變化來的,就是返老還童有德行的高僧。我家男人所以單留這一叢不敢鋤棄他。」黛玉聽了,怔怔的想道:「那小和尚非寶玉是誰?怎麼哭的這樣傷心?連草上都染成血點,也太苦了。」

  呆了半晌,對那女人道:「你們這樣說,想起來的是仙人遺迹,當真鋤棄不得,我也希罕這種草,要分掘一半去,留他一半讓他長發罷。」那女人答應,連忙要去掘草。黛玉便叫紫鵑向他們借了一件小小鐵器:「自去動手,帶著些泥土掘來,別損壞了根。」紫鵑會意,便同到冢前,約分了一半,連土掘起送與黛玉看了。」黛玉點點頭,命將根土包好帶回。

  當下上轎,一徑回府,黛玉先到嬸母處講些鄉間野景,坐了一會才到自己屋裡。紫鵑就去找了一個羊脂白玉盆把草栽上,灌了些水。黛玉又端詳了一會,天色已晚。當夜無話,清晨起來,梳洗才畢,就去玩弄那盆草兒,又添了無數傷心。這裡雪雁屈指吉期已近,便對紫鵑道:「姑娘京裡帶出來的東西,回家來住了幾時,都又翻騰過的了,如今還得過一遍手,姊姊來幫幫我。」紫鵑笑道:「你不記得那時候我正病著,都是你拾掇的,我連手也沒沾一沾,眼也沒瞧一瞧,這會子倒像沒處插手似的。好妹妹,我勞你一個人經手了罷。」雪雁道:「你不肯來幫我也罷。」說著一面動手笑道:「就是這幾件子東西,先前替姑娘收拾厭煩得什麼樣似的,今兒動起手內像輕快了許多。」紫鵑忙喝道:「悄悄里罷,別教姑娘聽見了。」黛玉聽他們講話,只是支頤默坐。

  紫鵑忽然想起這幅小照,站起身來在自己箱子里找出來,送還黛玉道:「畫兒帶回來了,還沒告訴姑娘。姑娘看看,也叫雪雁收拾在書畫箱里。」黛玉道:「我也忘了。」說著接過,展開見上面題有詩句,細細咀味了一會,認得是惜春筆跡,還有落款,便問紫鵑道:「四姑娘題詩可是在甄家送信之前,還是在後?」紫鵑道:「就是這一天得信的,四姑娘題詩的時候甄寶玉還沒有到呢。姑娘們都在大奶奶屋裡,先是四姑娘高興,三姑娘說題得的,後來四姑娘寫上的。姑娘看四姑娘題的好不好?」黛玉點頭暗想,惜春已有先覺之明,差不多功程圓滿的時候了。雖然詞句里有些獎借,早把我終身料定,萬不是寶玉這樣死活把人拖下紅塵。四姑娘與妙玉同我結定松、竹、梅歲寒三友了。黛玉想了一會,把小照遞與紫鵑道:「替我把這幅大士像也收下來,一搭兒放好在畫箱里,我還去供呢。」黛玉這邊的話,且按下不表。

  林府得信,北靜王因有朝政,不便遠行,命長史官帶同榮府總管押送禮儀。路程遠,除表禮外,一切水禮都到南邊備辦。差官將次抵揚,林府差了四名體面家人迎出百里之外,投帖請安,一同來到碼頭停泊,地方官親往拜謁。這裡早已邀請出仕過的二三品頂帶親戚迎接差官,大門外兩旁扎了吹鼓彩亭,裡邊東西院廳房二十餘處結綵懸燈陳設華麗,預備安頓差官及新親一眾人等,不用另備公館。

  這裡榮府家人備齊水禮,將盤盒裝設定當,用朱紅描金回鸞翔鳳禮單開寫的:鳳冠一品,翠翹雙額補服四襲,宮帶全圍霞四披,朝裙四褶,金玉珠翠首飾一百六十件,緞綢紗綾二百四十匹,單夾棉皮四季衣服三百四十套,吉羊二十四腔,福酒二十四壇,枝、圓、松、榛各色細果六十四盤,還有聘金、禮金並種種禮儀,單上自然分款,寫得滿滿的,話休繁瑣。

  王府差官坐了轎,升炮吹打,從碼頭上迎進林府。開筵款待,名班唱戲。這裡家人將禮目送進內廳,太太過了目,便送到黛玉處。紫鵑接過展開呈上,黛玉就在紫鵑手裡把眼略睃了一睃,紫鵑便摺疊放在一旁。接著管家媳婦同老婆子們七手八腳的把首飾、綢緞、衣服等物連盤送進院里來,交付紫鵑、雪雁照單檢收,說:「喜果六十四盤,太太已留在那裡,替另買了一千多斤,籠總打包停當下船,備著到那裡使用。」紫鵑和雪雁一一收拾明白,開了單子,裝好箱只,記明號數,陸續發下船去。包勇托林府家人回明,發了自己的行李,帶了鴛鴦劍先到船中照應。

  這日女眷都已到齊,內外三班戲文,正廳上只請幾位大老鄉紳同揚州府、江都、甘泉兩縣陪宴王府長官,花廳內親友坐席看戲。女眷們也有戲酒,是一班小簧腔在內院伺候。還買了蘇州一班女清音,要陪送到榮府去的,先叫他們在堂樓下試演,奶奶、姑娘們愛清靜的,自去聽清音十番,也有席面。

  這裡黛玉早已妝飾得天仙似的,等丫環、媳婦們來請,珠圍翠繞擁到那邊,與眾親戚序次見禮。黛玉的嬸母一一指點輩分長幼稱呼,內中也有見過的、沒見過的。因黛玉在榮府住了多年,未免生疏,便少浹洽,且現在妝新自與平日起居不同。

  見禮後各自坐定,戲文開場,演的是《滿堂福》。晚上席散,黛玉自回房來,不能在彼酬應。

  接連宴客三日。早已雇定大小沙飛、滿江橫、牡丹頭共三十餘號,一應妝奩、粗細什物、箱籠行李並需用器皿伙食各編字型大小,發運下船,分派家人管理,各有職司。到了啟行吉日,排開林府執事掌號,細樂數班,眾丫環、媳婦伺候黛玉拜別祠堂,又拜辭嬸母,坐上彩輿,紫鵑、雪雁坐轎隨後。滿城文武官員俱至碼頭候送,林府家人站立兩旁回帖阻步請安。看的人塞街填巷,挨擠不開。一時黛玉的嬸母同女眷們坐轎下船,帶了公子與黛玉同坐一舟。男女各分船隻,船上一色扯起奉旨完姻黃旗,送親的船上各扯自己官銜旗號。三聲炮響,起碇開船,各船頭上鑼聲響應震天,一號一號的都挨次開出去了。未知送親船隻行到何處才回,路上有無事故,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話鄉情愛叨翡翠簪 誅盜首飛斬鴛鴦劍

  話說黛玉登舟,送親船隻離了碼頭,行到三十里之外還要遠送。林老太太吩咐家人坐了小船分赴各船上阻止,便挽了黛玉的手道:「我為家裡走不脫身,不能送你到京,底下不知幾時再得見面,盼望音信常通,稍慰遠念。」黛玉亦安慰了嬸母幾句話,各各垂淚。黛玉又把他兄弟摟住親熱了一會。林老太太道:「你兄弟年幼離不開我,等他大了幾歲去看姊姊。」說著,就要過船與女眷們一路同回。黛玉含淚送出艙外,被嬸母攔住,只得止步,看丫環們扶著太太,家人媳婦抱了公子一同過船,灑淚而別。黛玉回身進艙,留心那一盆淚草,安設妥當,鸚鵡架亦懸掛艙中。兩邊上起吊窗裝上玻璃扇,觀玩野景,岸柳垂絲,和風澹蕩,正是艷陽天氣,淑景怡神。

  行了數日,已到清江浦起岸地方。因系奉旨完婚進京船隻,不怕各閘留難,是以徑走水路圖其安逸。王府差官急於覆命,便要舍舟登陸,趕緊進京。榮府家人分了幾個隨著差官前站先行。那時包勇在船聽見,也想起岸,因寶玉囑咐,不敢離開。

  林府總管向來認識包勇,邀他搬到自己船上,一同照應渡過黃河。

  行了幾天,到山東地界,路漸曠野。船上無事,眾家人媳婦問起紫鵑,知道姑娘的生日是二月十二已過去的了,那時正值事忙,家內無人提及。如今在船上閑暇無事,便派起公分來與黛玉補祝。紫鵑告訴了黛玉,由著他們各船上知會了,該用海菜、果品、酒面等物,伙食船上原來無物不備,因醵金慶壽,要盡各人的悃忱。喚買辦頭帶了幾個人坐著小划船飛風上岸,置備酒席上一切應用的東西,並請佛馬、香燭等件。不一時買辦齊全,趕上大船交代明白。兩府家人都遞手本上船叩喜,家人媳婦一齊過黛玉坐船。

  船上供了西池王母、南極仙翁,點起紅蠟,船板上鋪了紅氈與姑娘磕頭,便叫那一班小清音過船,說這十二個女孩子,都是蘇州買來的姑娘,還沒有聽過他們的曲子,叫來熱鬧一天。

  黛玉見這班女孩子在面前黑鴉鴉的站了一堆,年紀統不過十三四歲上下。一個唱小生的叫慶齡,唱小旦的叫遐齡,更覺靈動可愛。紫鵑笑指慶齡道:「姑娘瞧他,不像芳官嗎?可惜芳官出去了,不然到那裡叫他們拜姊妹才好呢。」當下擺開場面,先唱了《八仙慶壽》,就拿腳本送來點曲。黛玉點了《掃花》、《三醉》、《遊園》、《驚夢》,唱起來果然歌喉清脆,逸韻飛揚。這坐船寬大,添了許多人並不見挨擠。一面吹唱,幾號船隻隨幫照常行走。黛玉正在靜聽怡情,望見玻璃槅扇外波光雲影,一時耳目俱清,比上年回來時候別有一番光景。歡娛日短,又早是泊船時候,那女孩子還上來點曲,黛玉道:「難為你們唱了一天,回船去歇歇罷。慶齡、遐齡在這裡陪我吃飯。」

  那管班女人自領孩子們過了船,陸續二十餘號船一排停下。  這裡河面寬闊,兩岸垂楊似系住了一輪落日,反照迷離。

  遠近望見村墟里炊煙起來,一時隨風飄滅。黛玉想起香菱講的詩句,配這一會的晚景,真是詩中有畫。他說見了詩倒像又到了那個地方,我如今到了這個地方,觸景又想起他講的詩來了。

  黛玉正在出神,媳婦們早已端上酒席,各人敬了酒,叫慶齡、遐齡多敬姑娘幾杯,又唱了兩支曲子。黛玉問他們:「住在蘇州那個地方?」慶齡道:「我家住在虎阜。」黛玉道:「虎阜我也到過呢。」慶齡問道:「姑娘為什麼到那裡去?」黛玉道:「那一年從京里回到南邊送老爺的靈樞,到蘇州厝在虎阜山背後,還記得耽擱了兩天才走的。」慶齡瞪著眼看了黛玉一會,笑道:「這樣說,姑娘我還見過。老爺、太太的靈樞都厝在山後,就是我家看管的。到上年遷回揚州安葬,我媽媽還說起姑娘的。」黛玉聽了因是鄉親,又念他家裡照看了父母靈柩多年,恍惚那年也曾見過那女孩子,他年紀還小,如今離鄉背井出來,因憐生愛,便從頭上拔了一根翡翠簪子給了慶齡。

  又叫紫鵑拿兩件金玉插戴分給他兩個,紫鵑也給了他們些東西。

  這裡送酒,各船上都有席面,大家高興,猜枚行令,點起燈燭,照耀輝煌。標杆上扯起紅燈,只見岸上來了兩個人,提了一盞小小燈籠,投進一個四頁的大紅手本,上寫某路某營守汛兵丁某某等叩賀鴻禧。當下賞了他們喜錢,汛兵謝賞,便說:「前面一里多路就是卡房,我們自然在這裡支更守夜,還要爺們各船上留心一點才好。」眾人因二十多號船堂堂標著旗號,雖然地方僻野,還怕什麼?都喝得酩酊大醉,各自睡了。

  這裡黛玉因慶齡們殷勤,多勸了幾杯酒,點景用了些飯,愛著月色步出艙來。見風已轉了,四野里雲頭推起,遮得月色朦朧,覺身上微涼,便回進艙來叫春纖取過清水,自己灌溉那盆淚草。沉思默默,相對忘言。紫鵑站在旁邊道:「姑娘你瞧他發了寶光,果然比別的草不同,怪不得眼淚叫他淚珠,原是珍貴東西。可惜姑娘那塊手帕子撩在火盆里燒了,留著他還要變花蝴蝶飛出來呢。」黛玉微笑,啐了一口,暗想:「寶玉是荀令、黃涉一流人物,不是情到海枯石爛不磨的地步,如何能感應草木?從小這幾年來,他也陪著我淌了無數眼淚,點點滴滴,都和那些落花片兒拌和了送在埋香冢上,當真不知發出怎樣的奇花來呢。」黛玉想了一會,紫鵑因春天夜短,便催黛玉安歇。再說這夜各船上酒醉熟睡,竟鬧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來。

  因王熙鳳下江南的時候,張華錯認鳳姐作尤家二姐,跟了三天,鬧了一回,被榮府家人喝打開了。他心還不死,不敢明隨,只是暗跟,一直跟到揚州。打聽得璉二奶奶與林府說媒,姻事成了,就要送親進京,妝奩豐盛,頗有貲財。他本是一個無賴之徒,向在京中結識幾個朋友都是鼠竊狗偷,也有剪徑為生的。

  今在揚州遇見,各道來由,便勾通了山東一夥巨盜,尾隨林府送親的船走了幾天,不敢動手。這一天見泊船的地方荒野,雖離前面營汛不遠,料這四五個汛兵濟得恁事,打聽船上的人都因慶壽開筵喝得大醉,那為首的兩臂有千斤之力,武藝高強,敢來覬覦這二十餘號官船的行李。

  時交二鼓以後,便齊集數十人,坐了划船隼飛盪槳而來,各持器械先撲那有重載的船上。首盜飛蹤上船,打開艙門。這船內正是包勇同林府總管在裡頭,也因多飲了幾杯酒,睡夢中聽得艙門響動,包勇驚醒。燈光中見強盜一擁而入,一時未備兵器,難以空拳架格。正在籌思無計,才坐起身,那為首的提起撲刀砍來。包勇閃避,自分性命難保,只聽颼的一聲,見後艙木板上飛下一道白光射到強盜面前,那強盜登時跌倒。包勇便奪取盜手撲刀,格殺眾盜,大聲嚷喊,驚起本船水手並各船上的人應聲拿賊,岸上巡邏的汛兵也拿著撓鉤立在船邊和聲吶喊,也有在遠處施放鳥槍嚇賊的。賊人見勢頭不好,各自逃散,受傷的幾個強盜都被捆縛。一面點燈照看這盜首,已經氣絕身死。包勇見林府總管還蒙著頭縮做一團,便笑著叫他起來。回視掛的鴛鴦劍,已出鞘一尺有餘,才曉得這道白光所由來,包勇重把鴛鴦劍入鞘。

  當下林府管家一齊起來,議論報官,就把帶傷的幾個人交給汛兵,汛兵不敢接手。包勇楞著眼道:「你們平日一天三分三六分六支的皇上家錢糧吃了,派你們在這裡守汛,不說你們不能擒拿賊盜,連這幾個半死不活的人交給你們還要推三阻四。你沒有眼珠子?瞧著標杆上,我們是奉旨進京,剋期要到,那有閑工夫在這裡打劫盜官司?」那汛兵陪笑道:「大太爺不用生氣,不是這話。我們武營里原有捕盜之責,拿住了要送有司官衙門裡審辦的。這死的死了,那幾個帶傷的小心經由著也不怕他跑到那裡去。大太爺你沒瞧見來頭,我們在岸上看得清,來的船不少,他們怕拿住的人到堂上供出夥伴來,打聽在城裡解的時候,截在路上劫奪了去,寡不敵眾,如何抵擋得住?我們這幾個窮兵,沒身家有性命,委實耽不住,求大太爺方便多派幾個人,我們跟著,把拿住的強盜往縣裡一送,等太爺來驗了屍,府上的事,只消問了幾句話,立刻標籤去拿逃犯,這案就完結了,也沒有多耽擱的工夫。」眾人聽他說話近理,等到天明,派了人帶同汛兵解送盜犯。一面吩咐眾水手先自開船,等他們隨後坐了小船趕上。那地方官見拿住盜賊是搶劫榮國府迎親船隻的,立刻坐堂訊供,把拿住的帶傷伙盜收禁,會同營汛到失事地方踏勘驗屍錄供,令榮府家人自回。後來又緝獲了十餘人,張華亦在其內,把上船行劫的幾個人,按強盜不分首從律,即行正法,其餘都問了外遣。此是後事,表過不提。

  這裡黛玉到辰牌時分才睡醒起來,知道昨夜有上盜的事。

  接著眾家人媳婦都過船請安壓驚,說起「昨夜三更天,聽見嚷喊,推開弔窗,望見姑娘坐的那一號船頭上明明有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手裡像拿著樹枝子。這些強盜上船去,一個個都打下水來。頭裡嚇昏了,只說姑娘船上那裡有這一個大膽的女人,穿的衣服顏色也不對,後來才明白,這定是一位菩薩來護佑姑娘的。到了京,還要替姑娘燒香去呢。」黛玉聽說,知道是白衣大士慈悲感應,由平日虔心禮拜所致,便道:「怎麼我夜裡一些兒不聽見什麼響動?」那媳婦道:「姑娘睡得夜深了,春天睏倦好睡。倒是沒聽見的好,省得耽驚嚇。」紫鵑道:「我們也到今兒起來才知道的。」眾人又陪黛玉講了一會話,仍過船去了。

  黛玉因在舟中無事,時叫慶齡們過來唱曲消遣。一日慶齡唱了一套《琴心》,黛玉想劇本戲曲都被改壞,我從前看過的《西廂》,原因詞曲艷麗,真可為才子之書。讀《西廂》者,須略其事而咀味其詞。謂《西廂》為淫書,是不會讀《西廂》者。記得我行令說了一句,寶姊姊勸我說:「閨閣中不宜看此等閑書」,未免有買櫝還珠之見。不表黛玉心中思想,再講紫鵑不懂文義,但覺悠揚入耳可聽,高興起來,叫遐齡教曲。遐齡便與他拍了一套《規奴》,又拍一套《掃花》,紫鵑心靈,不到十來天便能上笛。黛玉在旁靜聽,也順口熟了,叫遐齡吹笛,自己按板也唱了一套。慶齡笑道:「聽姑娘同紫鵑姑娘比我們唱的好呢。」於是藉此消閑,不覺篷窗寂寞。

  那船上受了這番虛驚,沿途分外小心,催趕水手人等趕緊行程。一路閘口,先有溜子下去,隨到隨放,不敢留難。一直到了張家灣起旱,黛玉坐轎,紫鵑等坐兩肩小轎隨身伺候,其餘人等同行李分別上了馱轎車輛。因一時雇不出許多車子,添了一百餘頭騾馱裝運。榮府早已得信,即忙派了家人媳婦遠遠出來迎接。轎子進了公館,見房屋已修葺得煥然一新,請黛玉在東院花廳套間內住下。兩府家人時常往來請安道喜。黛玉命紫鵑坐了車進榮國府來,先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又往李紈、鳳姐、姑娘們處逐一走到。紫鵑不敢停留,各處拉拉扯扯,問了這件又問那件,此時紫鵑一個人倒像在海外出使封王回來似的。早飯後進去,直至傍晚才得脫身回來,便把與各人問答的話約略回了黛玉一遍。黛玉便問:「可見晴雯,襲人兩個?」

  紫鵑笑道:「從上頭老太太起,一直到底下這些姊妹們,拉住我說話的,像我出去了幾年回來的光景,一天沒有住嘴。晴雯、襲人都沒見,我問晴雯,人家說他出去了沒有進來。」黛玉點點頭,又問:「還見什麼人沒有?」紫鵑答道:「聽說寶二爺出門拜同年去了,也沒見他。」黛玉臉泛微紅道:「誰又問他呢!」便回過頭去調弄鸚哥。這裡並無可記之事,書且按下。

  講到賈母聽見黛玉到了,比從前黛玉幼時打發人去接的光景更加懸切,恨不得立時見面,又不便自己出去看他。想起湘雲這班小姊妹應該來了,便叫琥珀到鳳姐那裡去「問問史大姑娘這些人去請過了沒有?為什麼還不來?」琥珀便到鳳姐屋裡,只見那幾個管事的媳婦往來不絕回話,鳳姐與尤氏兩個人正在忙亂。一時林之孝家的來回:「臨昌伯府里、景鄉侯府里都來送禮。」先呈了禮單上去,因賈母嫌煩,預先吩咐各處送禮的,只看咱們先前送去怎樣收受璧還,照著行事,不必呈與賈母過目。就是王夫人也說過不用件件去請示,只叫同著珍大嫂子酌量辦理。當下鳳姐與尤氏作主,該收的收,該璧的就璧了。接著吳新登家的來回,榮禧堂、榮慶堂同各處該換的鋪墊、桌靠,並請客酒席上用的茶酒杯箸器皿,各色燈彩,都要領出去,交給各項管事的人接收登帳。鳳姐便叫平兒取出各處鑰匙,同吳新登家的引著眾人領齲這事沒有發放完畢,賴升家的早又等著回皇親、郡主、王妃、福晉、太君各位誥命的請酒,應該請那幾處,等裡頭定了,發出單子去,帳房裡好照著發帖。

  鳳姐道:「這倒不用忙,那些客氣的女眷,總要等寶玉完姻之後再請。等查了老太太八十歲生日的請酒單,再看這會子送禮簿子上該要添補幾家子就是了。你說起請酒,倒有一件為難的事,還得與太太商量呢。」

  說著,見琥珀站了好一會,便笑著問道:「我倒忘了,你有什麼話嗎?」琥珀道:「我瞧著二奶奶正忙呢,老太太叫問問,這些姑娘們都去請了沒有?」鳳姐道:「前兒老太太吩咐了就去請的,他們都說今兒來呢。」話未完,只聽得院子里老婆子們回道:「大奶奶家兩位姑娘同史大姑娘、二姑娘都來了。」

  一時進來見禮讓坐,鳳姐笑道:「你們倒像約會了來的。」

  說著便指琥珀道:「你們瞧,不是老太太惦記,趕著叫他來問呢。我也不留你們喝茶了,快同他去見老太太罷,我這裡再打發人去請四姐、喜鸞呢。」琥珀道:「我這一趟算跑得有功,身還沒轉,姑娘們倒都來了。」

  說著引了湘雲們一路說笑去見賈母。探春、惜春也在屋裡,大家相見坐定。賈母道:「林丫頭到了,大後兒就是寶玉完婚的好日子,你們該早些過來,大家熱鬧幾天。向來和林丫頭都在一搭兒玩慣的,林丫頭自然惦記你們,該出去瞧瞧他,照舊的玩玩笑笑,有什麼使不得?林丫頭一個人在那裡也怪冷靜呢。」

  湘雲道:「昨兒聽說林姊姊到了,就是老祖宗不打發人去叫,我們也急的什麼樣似的要來的。這會兒就去瞧林姊姊。」說著,見屋子裡沒有岫煙,便叫翠縷:「去拉了邢大姑娘來,說姑娘們都在老太太屋裡等著,請邢大姑娘換了衣服同去瞧林姑娘呢。」

  翠縷去不多時,同岫煙來了。先與賈母請了安,見過眾人,便問:「林妹妹幾時來的?在那裡住呢?」湘雲道:「我們外邊都知道了,你倒不像在裡頭住的人。」

  說著,便辭了賈母,各帶自己的丫頭走出院外。鴛鴦叫小丫頭連忙去告訴了鳳姐,派幾個媳婦跟著。到垂花門上了車,徑往黛玉公館裡來,到儀門內下車。早有林府家人媳婦出來接應,引了湘雲、岫煙、李紋、李綺、迎春、探春、惜春一眾人走進黛玉住的院子里。湘雲先開口笑道:「我們道喜來了。」

  黛玉聽見,忙起身迎至翻軒下,讓進裡邊,都與黛玉賀喜問好,然後就坐送茶。各人先謝了黛玉上年送的土儀,又問問南邊的風景,路上平安,黛玉亦不提及船中遇盜一事。探春道:「林姊姊回南後,咱們家裡遭的事可不少,想來紫鵑講過,姊姊都知道的了。可喜的老太太安康,咱們姊妹又得相聚,老太太自然樂極的了。」黛玉微微一笑。這幾個人裡頭,第一個史湘雲與黛玉分外親熱,難得別後重逢,出於意外,可講幾句傾肝剖膽的話。只因眾人在座,且有寶玉出家、寶釵病故這兩節事夾在裡頭,措詞終有些關礙,難免黛玉多心,只好把浮文套語應酬幾句。至黛玉此番見了湘雲這班姊妹,自然親愛歡喜,亦不便流露出來,彼此轉覺得生疏了。浮談不耐久坐,倒是李紋想起上年餞別一事,提頭說道:「咱們如今又該與林姊姊做接風詩了。」湘雲道:「接風不如賀新婚的詩好。」眾人都湊趣道:「咱們和新婚詩開了場,底下重新整頓詩社起來。」黛玉聽了,只是微笑不語。大家又敘談一會起身,黛玉移步相送,眾人阻止。紫鵑、雪雁送至儀門,看上了車才回。

  這裡湘雲一眾人回去,仍到賈母屋裡。鳳姐同寶玉都在裡頭,大家和寶玉道喜。賈母問:「你們怎麼就回來了?不和林丫頭多坐一會。」湘雲道:「林姊姊家去走了一趟,和我們倒像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了,也不請老祖宗的安,也不給二哥哥問好。」賈母聽了倒好笑起來。湘雲原是取笑寶玉的話,大家瞧著寶玉,聽湘雲說到黛玉身上竟不來搭問。鳳姐忍不住笑道:「寶兄弟,如今為什麼不趕著問林妹妹幾時過來呢?」寶玉道:「鳳姊姊,虧你還提先前的話來取笑人家,我如今可不瘋呢。」

  鳳姐聽了寶玉的話,會過意來,心中一動,臉上泛紅,只得尋別的話岔了開去。

  賈母道:「史丫頭,你們到園子里去瞧各人愛住那一個屋子,回來都到這裡來吃飯。」寶玉聽了便跟姊妹們到園子里來,一路說笑道:「紋妹妹、綺妹妹是要到大嫂子屋裡住的,二姊姊同史大妹妹住在那裡呢?」湘雲道:「怪道你像久不到園子里來的了,我和二姊姊來了,那一會不去鬧邢大姊姊呢?如今還去鬧他。」岫煙笑道:「如今可說得的了,我們與林妹妹餞行聯句的事,只怕寶兄弟還沒有知道呢。」寶玉道:「不要說這些事怕我不知道,就是邢大姊姊、史大妹妹的面那時候也沒有見,做的餞行詩我那裡知道?如今可快拿出來給我瞧瞧。」

  湘雲道:「我是要來看你的,別怪我……」探春忙攔住他道:「別提舊話了,如今咱們商量賀新婚詩。」湘雲道:「二哥哥高興,等我做了給你瞧,你也和他兩首。」寶玉笑道:「我不愛瞧,由你們去鬧罷。」說著,惜春自回蓼風軒,李紋姊姊自到稻香村去了。

  寶玉同了湘、岫、迎、探來到紫菱洲,寶玉向滿屋子裡瞧了一瞧,道:「窗槅子上的紗也太舊了,門帘也沒換,我告訴鳳姊姊去,叫人來換過。」邢岫煙道:「統是好好的換他做什麼?」探春道:「史大妹妹同二姊姊不過暫住幾天,邢大姊姊也不講究這些。這幾時鳳姊姊忙的吃飯工夫也沒有,二哥哥倒不必去嚕嗦他。」寶玉看見桌子上磁瓶里插著兩朵芍藥花,便道:「芍藥都開了?這就是咱們園子里的嗎?」岫煙道:「是妙師父院子里的。」寶玉走近桌旁端詳了一會道:「到底是出家人會培植花兒,你看開的這樣精神飽綻。姊姊還常到妙師父那裡去走嗎?」岫煙道:「他庵里做『三界神仙會』,昨兒早上還同四妹妹在那裡擾他的素麵呢。」寶玉又與眾人談了一會,忽然想著一件事,站起身來說:「再來看你們。」不知寶玉記起何事,要找誰說話,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金殿傳臚榮膺曠典 香閨制錦集賀新婚

  話說寶玉在紫菱洲與眾姊妹敘談,想起一事,徑出門來要喚包勇。才吩咐二門上傳話出去,包勇正捧著鴛鴦劍進來。見了寶玉打千請安畢,便指著劍道:「這是二爺那裡得來的?怪不得這樣珍重,他可不是塵凡之物,奴才的性命還仗著這柄劍救下的。」當下就把路上遇盜,幸虧此劍飛斬盜首,船上並無失物緣由細細講明。寶玉聽了放心,一面接過鴛鴦劍出鞘細玩,見光芒四射,如秋夜銀河匹練。其貴不在切玉斷金,真夜行不畏魑魅也。看了一會,暗暗感激湘蓮不已,便攜了鴛鴦劍到自己屋裡藏好。麝月等連忙趕過問道:「這又是那裡來的?」寶玉道:「這可又是一件寶貝,瞧也瞧不得,別去鬧亂兒。」麝月道:「二爺把那古古董董這些東西拿回來,我們可不曾經由,過幾天再不見了又和我們鬧不明白。剛才太太打發人來問呢,說這一兩天裡頭,正經該靜坐養養神,別各處去亂跑。」正說著,見翡翠來叫寶玉道:「姑娘們都在老太太屋裡,叫二爺去同吃飯呢。」寶玉便跟著往賈母處去了。

  講到榮府家人以及家人媳婦,平日各有職司,如今有了寶玉完姻這件事,鳳姐早按著花名冊子重又分派一番,某人管某處的陳設燈彩鋪墊,某人管某處的茶酒器具,某人在某處伺應賓客值幫送茶,至王親、郡侯、國公、駙馬等到來另派體面家人伺候,管廚買辦都添了人。寶玉迎親這天的鹵簿、轎散旗鑼各項人役,預先派定某某人等經理,眾家人媳婦亦按職司分派。常在上頭走動的人如林之孝、賴升、吳新登這幾個同他媳婦們內外各處照應,總理其事。焙茗等專管跟隨寶玉,別的事一概不派著他們。早幾天前頭都已派定,回了王夫人。

  這一日趁著裡頭事情稍閑,鳳姐抽空兒便坐車往黛玉公館走了一趟,回來見王夫人道:「今兒我也去瞧瞧林妹妹,當面沒有說什麼話,剛到家就有兩個媳婦子跟著來,說他姑娘的屋子不要別處,就只要他頭裡住的瀟湘館。不是太太吩咐趕緊收拾屋子,如今可用不著了。這也不費什麼事,已經叫人去把瀟湘館裱糊出來。林妹妹走的時候收進來的東西,照舊發了出去,這些帳幔、門帘、鋪墊,都已製備在寶兄弟新屋子裡,這會兒要另制起來也趕不上,暫時挪了過去總是一樣的。還聽見林妹妹那裡有一班小清音陪送過來,也是十二個女孩子,橫豎梨香院白空著,就叫他們去住罷。」王夫人聽了點點頭。鳳姐道:「還有一件事要回太太,林妹妹知道晴雯還在,就要叫他進來,聽那來的兩個女人口氣,將來要把晴雯留在寶兄弟屋子裡呢。」王夫人道:「晴雯這孩子,我先前錯看了他,如今林姑娘有這個意思,也很好的了,你打發人去叫他進來就是了。」鳳姐道:「還不知晴雯在那裡住呢?」玉釧笑道:「上年周大娘不是到過晴雯舅舅家裡?後來太太要叫他進來,還是周大娘叫人去同來的。」鳳姐道:「那時候我正病著,全個兒沒有知道這些事,他舅舅家住在那裡呢?」王夫人道:「那麼著還叫周瑞家的去走一趟。」當下打發小丫頭子叫了周瑞家的來,鳳姐告訴他緣故,周瑞家的笑道:「晴雯的脾氣,聽見大奶奶說起,他知道寶二爺回來的信,正逼著要坐車出去,太太不是留過他,他一定要走嗎?這會子去叫他,拿不准他來不來呢?」鳳姐想了一想道:「周大娘,我教你一個法兒,包管他肯來。」周瑞家的道:「二奶奶的示下依著去辦就是了。」鳳姐便向王夫人道:「叫周大娘去見了晴雯,竟說是林姑娘叫他,也不必到這裡來,一徑送到林姑娘公館裡去,有什麼話等林姑娘和他去講就是了。」王夫人道:「倒是這樣好。」當下周瑞家的回到家裡,帶了小丫頭子坐上車徑往紫檀堡去,見了晴雯說明林姑娘叫他的話,晴雯知道林姑娘已到便高興,同了周瑞家的徑到公館。

  黛玉晴雯見面,各人想起舊事轉喜生悲,彼此眼圈兒一紅幾乎掉下淚來,當著周瑞家的在跟前,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晴雯拉了紫鵑到他屋裡坐了一會,講不多幾句話,聽說周瑞家的走了,晴雯便出來見黛玉道:「我出去後姑娘的光景紫鵑妹妹都和我說的了,我聽了也替姑娘恨得牙齒扎扎的,如今恭喜姑娘了。」黛玉低頭不語,到被晴雯幾句話觸起前情,用手帕子擦了擦眼,拉晴雯坐了,細細問他離了大觀園以後的??事。想到他遭讒被逐,與我被人病中播弄,死而復生,兩個人都如隔世重逢,把自己身子對照晴雯出來,如同一轍,便覺與晴雯倍加親熱,話更投機。如今那邊把晴雯送了過來,知所議已諧,暗令紫鵑在他面前微露其意,晴雯十分感激。所以進了榮府只算是黛玉的人,總叫姑娘不肯改口,後話表明不提。

  這裡鳳姐還在王夫人處回話,道:「今番寶兄弟完姻,各處請了酒,把姨媽撩開沒有這個理。倘因咱們去請了,姨媽勉強過來,他老人家看見了難免不傷心,倒是一件為難的事。」

  王夫人沉吟了半晌道:「你看怎麼樣呢?」鳳姐道:「侄兒媳婦想起來,橫豎要去請琴妹妹、香菱的,在姨媽跟前淡淡的邀一聲,來不來由他老人家。就使姨媽不來,總叫琴妹妹、香菱來的。」王夫人道:「不是你的大嫂子的妹妹同史大姑娘都來了嗎?沒見了琴丫頭來呢。」鳳姐道:「那是老太太叫打發人去叫他們來玩的。」正說著,見周瑞家的來回覆了晴雯的話,王夫人同鳳姐又放開一件事。

  此時榮府內瑣屑的事一天不知有幾百十件,概不細述。單講寶玉迎娶,正在殿試這一天。是日天喜、月德、金馬、玉堂諸吉星集照,擇於亥時拜堂。榮府正門洞開,自穿堂及兩邊超手游廊,直到正房大院一色懸掛五彩綉紗掛珠玻璃燈,顏色配搭得宜,越顯得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寶玉一早出門,隨著同年諸進士等候殿試去了。北靜王上朝後便坐轎來到榮府,賈赦穿了公服接至大門外,陪到榮慶堂款留。各官賀喜絡繹盈門,另有知賓分別讓至各廳陪坐。四班名戲酌量地方安設,榮慶堂是蔣琪官的班子,候北靜王一到立刻開台。裡邊王夫人院內,也有不安慶班預備是日伺候至親近族來賀喜的女眷們。酒席少停,客都陸續到了。鳳姐實在不能分身陪坐,王夫人只得推尤氏留心照應,自己也到各處讓讓。李紈因是孀居,要些避忌,所以從前寶釵過門時新屋子裡並沒有他,今日自然也不過來。

  講到榮慶堂正在唱戲熱鬧,賈璉騎著馬趕回來,跑得滿頭大汗,徑到榮慶堂,見了王爺回了幾句話,便來找著鳳姐道:「快叫人去收拾省親別墅來。」鳳姐聽了這句話,摸不著頭路,便怔了一怔道:「這又是怎麼?」賈璉道:「我為寶兄弟殿試的事正在禮部里,聽得傳出旨諭來,賜寶兄弟在省親別墅完姻,拜了天地,花燭迎歸洞房。想來是皇上思念故妃,寶兄弟是娘娘的胞弟,一則推恩以及,二來寶兄弟聖眷優隆的緣故。」鳳姐笑道:「今番寶兄弟做親,連屋子都由不得太太當家。一個林姑娘要住他瀟湘館,已經翻騰了一遍。這會子旨諭都下來了,那省親別墅是鎮年關鎖的,鋪墊燈彩統要重新安設起來呢。」

  賈璉道:「那個說不得,你看著叫人趕緊去收拾。外邊的客都來了,我也得去點個卯兒支應著些,還有要緊辦的事。」說著,又到王夫人處回了幾句話就走了。鳳姐聽了賈璉的話,便去回了王夫人,吩咐了林之孝、賴升家的,叫多帶幾個人,先到省親別墅去打掃出來,一面平兒取了鑰匙交給林之孝家的去開省親別墅的門。鳳姐又吩咐道:「既在那裡結親,離這裡遠了,還得就近在嘉蔭堂、綴景閣這兩處預備眾人坐落。」賴升家的同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就走。少停,鳳姐還親自跑去看他們收拾一回,又到自己屋裡辦別的事去了。

  這裡史湘云為頭,同了岫煙、迎春到稻香村拉了李紈姊妹們來找探春,要做詩賀黛玉新婚。探春道:「我才到那邊見太太屋子裡的人都擠滿了,委實懶怠應酬他們,就跑回來了。你們又要做詩,倒也雅得很。新婚詩自然脫不了香奩體,只要貼切便佳。」湘雲道:「我們還是聯句,還是各人做各人的?」

  探春道:「隨各人的便最好。」李紈道:「你們大家高興要賀林妹妹,我也謅一首。」岫煙、迎春都道:「自然要推大嫂子首唱。」那湘雲要想新奇意思,一個人走出院子里出神,看缸里的金魚,口內又道:「那邊好幾個班子唱戲,為什麼一些鑼鼓響也沒聽見?」探春在屋子裡隔著紗窗道:「路隔得遠,那裡就聽見鑼鼓響呢,快來做你的詩罷。要聽戲,完了你的卷儘管請到那邊去。剛才太太還問姑娘們,愛聽戲的為什麼不過去呢。」李紈道:「你們盡仔講話,我的倒有了。」李紋道:「姊姊念來,我寫。」眾人一面聽李紈念他的詩,一面看李紋寫道:

  鍾郝徽堪仰,清江娣姒緣。  捧匜循我職,聯袂羨卿賢。  自鼓瑤琴樂,同磨鐵硯穿。  蘭馨征吉兆,椒頌制佳篇。  月盎芙蓉帳,花明玳瑁筵。  稻香村酒熟,雙醉玉堂仙。  眾人都道:「逼真是大嫂子口氣,再不能挪到別一個的。  為什麼起海棠詩社不肯助興,這樣吝教呢?」說著探春的也有了,湘雲看他寫道:  自出於歸舅氏門,潘楊世願兩諧婚。  碧桃舊識仙源種,紅杏新栽月窟根。  席奪鸞坡誇婿貴,扇開雉尾荷君恩。

  探春才寫了六句,湘雲把手按著紙不叫寫下去,問是幾韻?探春道:「剛掉兩句了,快讓我寫完了再講罷。」湘雲把探春手內的筆奪過道:「末兩句我替你續了。」便提筆寫道:

  祥占早賜投懷燕,稽首慈雲禮世尊。

  惜春笑道:「這兩句是史大姊姊看了林姊姊小照上悟出來的,難道叫他天天拜菩薩求子嗎?你們瞧我的罷。」一面笑道:

  花又重開月又圓,今生許結再生緣。  遠辭蓬島三千里,許駐塵寰五十年。  瑤草琪花栽別苑,元霜瓊液諦真詮。  秦台自有神仙路,漏泄簫聲上九天。  湘雲道:「四妹妹講玄門的話,又是一路,咱們不懂。」

  迎春道:「我謅的也怕史大妹妹笑話,你們高興,又不敢不附驥,只得集了幾句《詩經》,你們要笑,孔夫子已經刪訂過的了,由你們去笑罷。」眾人聽了先好笑起來,便催迎春,寫道:二月初吉,文定厥祥,天作之合,金玉其相。寧適不來,相怨一方。亦既見止,懷允不忘。

  菉竹猗猗,佩玉將將,琴瑟在御,鴛鴦在梁。綏我眉壽,載弄之璋,孝孫有慶,俾爾熾爾昌。

  眾人看道:「這就很好,末後連老太太都祝頌在裡頭了。」  邢岫煙笑道:「我集了四首七絕,內中雖帶些戲謔,也只可委咎於古人。」隨寫道:  芙蓉粉上玩新妝,海燕雙棲玳瑁梁。  今夜月明人盡望,溪頭仙子遇裴航。  生來占斷紫宮春,傾國傾城總絕倫。  雲鬢半偏新睡覺,不逢京兆為誰顰?  心持半偈萬緣空,會向瑤台月下逢。  百艷再來生倩女,桃花依舊笑春風。  漏聲透入碧窗紗,舊是嬌龍小鳳家。  三扣玉扉人未起,覺來紅日又西斜。  接著李紋、李綺各人做了兩首七絕,姊妹兩個聯名寫了四首。道:  流水人間一葉紅,花開今許問東風。  莫嫌往歲春遲信,春在瀟湘舊院中。  合是文簫駕彩鸞,天香有意護團□。  蕊珠已改升仙劇,繡得宮袍下廣寒。  詠菊詞壇句自仙,筆花許放並頭蓮。  通靈畢竟迷才思,早續南華秋水篇。  日上紗窗竹影重,侍妝張敞對芙蓉。  試描淡淡春山樣,記取芳名春未濃。

  眾人看了都道:「本地風光,細膩熨貼。」探春道:「怎麼大嫂子兩個妹妹做的詩倒也像在園子裡頭住了多年似的,頭裡的事情都明白?」話未完,見寶琴、香菱進來,道:「要我們好找,誰知你們都在這裡!」眾人都道:「估量你們也該來了。」於是就把賀黛玉新婚詩的話說了,要他們也做兩首。寶琴道:「那邊鳳姊姊忙得什麼樣似的,你們倒閒情逸緻在這裡做詩。」湘雲道:「你看我們在這裡又要磨墨,又是弄筆,肚子里又要想,手裡又要寫,還不忙似他們嗎?」又道:「算算看,如今與林姊姊餞行的人都全了沒有?」岫煙道:「只少一個妙師父。」探春道:「今兒這一局自然沒有他的。」香菱道:「也沒有我。別的詩都可以跟著姑娘們學學,賀林姑娘新婚取笑,我可不敢。」探春笑道:「看不出他倒是一個道學先生。」

  寶琴道:「香菱不做,我是免不了的。」便一頭想一頭寫:  面壁深山萬里遙,仙源才認舊藍橋。  調螺香借生花管,引鳳春藏弄玉簫。  璧種藍田今夜合,詩題桐葉幾時飄?  通靈即是溫郎鏡,月下紅絲系一條。  寫完,眾人看道:「只一起便起得有趣,對面文章也貼切。」

  湘雲道:「末後兩句也收得祝那大荒山拾回來的這塊玉,真是林姑娘一條月下紅絲。」正評論著,只見素雲跑進來告訴李紈道:「二奶奶叫人收拾娘娘省親的屋子,說寶二爺今天要在那裡拜堂呢。」李紈道:「那是沒有的事,這屋子裡如何敢去開動呢?」探春道:「大嫂子你不知道,我才在那邊聽說是奉了諭旨,賜二哥哥在省親別墅結親,還賞錫宮扇雉尾拜堂時候用呢。」湘雲笑道:「怪道皇上家的錫典都供了你們的詩料了。」寶琴便把各人做的詩看過道:「為什麼沒有史大姊姊的呢?」探春道:「他盡著評論,自己的倒不寫出來。」湘雲道:「我的詩早已有了,就怕送去給林姊姊看了不依我呢。」

  說著便寫出來,給眾人看道:  賦罷催妝夜已深,鴛綃惹夢醉香林。  汗融乍試芳脂滑,腕怯生憎寶釧沉。  畫里素娥空耐冷,月中仙子有知音。  茜紗窗外春迷曉,紅日三竿護竹陰。

  探春道:「怎麼,連畫上的人你都取笑他起來了。」眾人看了只贊他詞句艷麗,也不理會。

  一時鳳姐處打發小丫頭過來道:「二奶奶請姑娘們去瞧戲呢,今兒戲文好看,差不多唱了半本了。」探春站起身來道:「我們過去罷,停會兒太太又打發人來叫。」李紈也叫李紋、李綺跟著姊妹們都過去,晚上再到園子里來瞧熱鬧。迎春問:「香菱,你太太過來沒有?」香菱搖搖頭。迎春便拉了岫煙都過那邊去,各自跟了丫頭,一群人出了秋爽齋去了。獨有香菱因那邊客多,隨了李紈回到稻香村去。

  到了傍晚,省親別墅已安排停妥,嘉蔭堂、綴景閣兩處亦皆燈彩鮮明,陳設燦爛。自園門首起至省親別墅,走嘉蔭堂、綴景閣到瀟湘館,經由的路上隨著水岸山拗彎彎曲曲,兩邊豎起矗燈,望去如盤旋兩條火龍一般。各處的戲文煞了台,不多時重又排場,真是筵開玳瑁,屏列芙蓉,笙簫鼓樂之聲內外迭奏。賈赦等陪侍北靜王飲宴,家人一起一起的赴午朝門外探聽寶玉殿試的消息。等到上了萬言策後,肅聽臚傳,寶玉中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加恩即授翰林院編修之職。遊街已畢,命賜金蓮燈一對,送歸省親別墅完姻,賞假一年。寶玉於午門外尚未起身,探信家人飛馬趕回,一疊連聲的傳話進來說:「寶二爺回來了。」

  等到一盞茶時候,寶玉回來,先謝了北靜王並見過賈赦等,又進內見了賈母、王夫人。即刻出來,外面鳴鑼開道,賈赦先讓北靜王上了轎,隨後寶玉坐轎來到林府公館親迎。一切奠雁催妝諸禮儀完畢,細樂三奏,候新人上轎,排開執事:先是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公爵的頭牌,次是提督學院,又江西督糧兵備道,末後是欽賜完姻探花及第,兩對朱紅銷金行牌,龍頭月斧、筆揸衝天棍、金銀爪錘等件二十四對擺列齊全。馬上吹鼓手,賴升、林之孝等共二十餘對家人並林府管家,都披紅騎馬。寶玉坐的綠呢玻璃大轎,轎前兩對提爐,焙茗、鋤葯、掃紅、墨雨、雙瑞、壽兒等八個小廝,一色披了紅坐馬隨在轎後。榮府去的十二對丫頭都坐小轎,提了宮燈。林府陪嫁的十二個女清音一路奏樂,黛玉坐的雙鳳盤頂絡珠八寶七香彩輿,林、榮兩府家人媳婦、丫頭坐小轎隨後,約有二三里路長的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此番比元妃省親,也算第二樁興頭體面的事。因不用圍幔在兩旁遮擋,看的人擁塞,當街好比看勝會一般,從青龍頭上盤到榮府大門。北靜王自帶護從人等回府去了。

  這裡花轎進了大門,往儀門向東一座院落內將花轎暫停,等候吉時。這就是從前元妃歸省更衣之所。上房看對鐘錶,說要等亥初二刻,這會子還是戌正三刻。寶玉先到王夫人屋裡坐下,早有丫頭們預備參湯伺候,送與寶玉喝了幾口。湘雲們過去和他斗耍,寶玉也與眾人說說笑笑。

  先是林之孝家的來回鳳姐道:「剛才打發到那邊公館裡去的人來說,迎親的已在那裡起身了,晴雯、紫鵑兩個也坐了大轎,跟林姑娘好不風光。」鳳姐聽了林家的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林家的道:「你快去找著麝月、秋紋兩個人,叫立刻就來,我有要緊話問他們呢。」林家的應了一聲,即轉身便走,鳳姐又叫他回來道:「倘他兩個人不在一處,不論見那一個,先叫他來。」鳳姐性急,等了沒半盞茶時,便接二連三的打發幾起人去催他們。林之孝家的趕到瀟湘館,連麝月、秋紋的影兒也不見。原來他們兩個因這會兒沒事,叫碧痕住著,他們先往省親別墅瞧熱鬧去了。林家的正找得發急,有人和他說了,便氣喘吁吁的跑到省親別墅門外,迎面撞著一個家人媳婦把他拉住道:「正要找你老人家呢,這裡地毯有兩條顏色不配,還得要換呢。」林家的聽了,把他啐了一口道:「為什麼不找管鋪墊的人去?我還有閑工夫管這些事嗎?」一撒手往裡就跑,果見麝月、秋紋都在,林家的喘氣說道:「跑得我渾身是汗,你們不在新屋裡照看著,脫滑兒都到這裡來幹什麼?璉二奶奶有要緊話問你們,快走罷。」麝月道:「璉二奶奶從來沒叫過我們,有什麼話說呢?」林家的道:「你們不知道璉二奶奶的脾氣,向來沒有說明白的,只叫你們去問話,我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麼?」麝月、秋紋摸不著頭路,只得跟了林之孝家的出園子來,正遇著鳳姐打發一起一起的人到來催他們。麝月、秋紋想,我們沒有干下什麼虧心事,倒像拿強盜似的趕這許多人來叫,心上轉疑惑起來,連林之孝家的也有些發怔,便同著來到鳳姐處。才進院子,又見平兒站著等他們。麝月悄向平兒問道:「你奶奶倒底叫我們做什麼?」平兒笑道:「實在連我也不明白,快去見了他自然知道的。」麝月、秋紋只得進去,見了鳳姐,怔怔的站著。

  鳳姐先開口道:「原是一句沒要緊的話,這會兒倒必得先問問你們,就為晴雯他還沒死,寶二爺回家來到底知道這件事沒有?」麝月、秋紋聽問是晴雯的話,才都放了心,便笑道:「我們都沒提過這話,估量別的人也沒有講起。若說二爺知道,早向我們追根到底的問過幾次了。」鳳姐聽說,便抱怨他們道:「你們早該告訴二爺一聲才是,這會兒不是我想著,他不提防見了晴雯,免不了失驚打怪,也不像一件事。這便怎麼好呢?」

  林之孝家的站在旁邊,見鳳姐著了急,便上前陪笑道:「幸虧奶奶想的到,寶二爺見了晴雯,真要嚇著他呢。奴才的意思,不如叫晴雯暫且躲開,底下慢慢再和寶二爺說明,不知可使得嗎?」鳳姐搖頭道:「林姑娘的脾氣,如今才進門來的新人,把跟他來的人忽然支使開了,一時又不便叫人去告訴他,兼之晴雯的性子也是難纏的,他正興興頭頭的伺候林姑娘進來,這裡打發人去叫他走開,不說是咱們的好意,反疑心有人又要擺布他,怕免不了是一鬧。」麝月介面道:「二奶奶惦記這件事,我就去給二爺告訴明白了。」鳳姐道:「且慢著,寶二爺現在太太屋裡等吉時拜堂,許多人在那裡,你著忙的趕去和他講這些話,太太聽見了也不便。」麝月道:「請二奶奶放心,這也算得一件喜事,二爺聽了更開心。我悄悄和二爺說去,包管沒亂兒。」鳳姐因想不出法兒,只得由著麝月去了。

  那麝月走到王夫人屋裡,見寶玉正與姑娘們說笑,麝月也不避忌眾人,走近寶玉身旁道:「有一件事告訴二爺,聽了不知怎樣樂呢。二爺可知道晴雯還活著,跟林姑娘來呢。」那知寶玉一聽麝月的話,不及細想,猛然觸動平日傷痛晴雯之心,欲信反疑,悲中帶惱,登時變色跺足道:「別再哄我了,一個林姑娘好端端的先前都瞞著我,這會兒倒說晴雯還活著,我如今又不傻又不瘋,哄我做什麼呢?」麝月這句話拿定寶玉聽了歡喜,誰料他反著惱,臉色都變了,怕王夫人聽見責罰,一時著急,禁不住漲紅了臉,欲待把晴雯還陽之事細細講明,又礙著裡頭夾些不吉利的話,不便講出口來,只得籠統說了幾句道:「上年年底下,太太還叫他進來,住在大奶奶那裡。過了年,聽見二爺有信回來,他就要出去,太太留他不住,依舊回去了,可是變得出來的謊話嗎?因二爺回來事情忙,我們也混忘了,沒告訴二爺,現在姑娘們在這裡可以問得的。」探春、湘雲們眾口一詞道:「麝月的話是真的,晴雯果然還在呢。」寶玉才信以為真,又如得了一件活寶,向麝月問道:「太太既然不惱了,他為什麼聽見我回來他倒走了呢?」麝月冷笑道:「那是各人肚子里的盤算,我那裡知道呢!」

  正說著,林之孝家的來回吉時已到。女眷們族擁著寶玉來到省親別墅,有先在綴景閣、嘉蔭堂兩處坐的,此時也都來了。

  室中燈影繽紛,香煙繚繞,地上鋪滿了猩紅繡毯。眾丫頭扶持黛玉出轎,與寶玉並肩站立參拜天地後,望北闕謝恩,便行夫婦交拜之禮。黛玉背後掌了雉尾宮扇,二十四個丫環掌燈雁翅排開,十二個清音女孩子奏樂,音聲嘹亮。寶玉此時幾如身在廣寒,一眼睃去,見扶新人的果有晴雯在內,喜極而驚,又想起黛玉從前故事,猶如看放榜的舉子,見榜上有了自己姓名,身上又打起戰來的光景。一時情不自禁獃獃的向著黛玉,口裡說道:「如今是林妹妹不是?我不放心,還要瞧瞧呢。」說著,便把黛玉的蓋頭巾揭下,對面瞧了一瞧,黛玉把頭低下,晴雯、紫鵑在旁急得沒法,又不便過去攔他,引得滿屋子裡的人都笑起來。鳳姐此時,明知寶玉的話不是有意指破他們前番的胡弄,聽了未免觸心,不覺臉上一紅,跼蹐難安,又不好躲避,只得硬裝出一個不理會的模樣,連忙趕過來帶笑把寶玉拉開,重新替黛玉罩了蓋頭巾道:「寶兄弟,你好不害臊,怎麼還像小孩子似的。」寶玉見了黛玉的面,心已放寬,聽鳳姐說他,臉上也紅紅的,站著不敢抬起頭來。當下請賈母過來受禮,因在元妃省親之所,不敢正坐,便向西南坐了,受寶玉夫婦行禮。賈母滿心歡喜,將已往之事一概丟開,惟想起黛玉之母,不免心上一動,只得含笑忍祝接著王夫人也照樣見了禮,邢夫人、尤氏、鳳姐並族中諸長輩俱推另日再見,眾姊妹都隨著賈母看寶玉拜堂,大家高興。不料王夫人那邊鬧出一件事來,未知鬧的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不忘舊鶯姐欲捐軀 因忌才鳳姑思退位

  話說寶玉正在園中拜堂之時,那邊鬧出一件事來。只因黛玉仍要住瀟湘館,寶玉先前做親的屋子已騰空出來,麝月、秋紋、碧痕同小丫頭們都挪在瀟湘館伺候,連文杏也過去了,獨有鶯兒不肯出來。這一天寶玉做親,鶯兒看見益增凄楚,也不出去瞧戲,悶坐在自己屋裡。到晚上孤燈相對,只聽內外鼓樂之聲不絕,想起他姑娘,心中傷感,走出外間設靈之所,連穗帳都已除去,一室空空,棺樞又遠停鐵檻寺,獃獃站了一會,仍回房內。聽見外邊迎娶到門,戲文煞了台,這裡賈母、王夫人、鳳姐同女眷們一齊擁進大觀園裡,連丫頭、媳婦們都走個空,只留幾個看屋子的老婆子不敢走開,在炕上打磕睡。此時鶯兒住的屋子冷靜,猶如從前寶玉同寶釵做親的時候,那邊瀟湘館裡沒有一個人去走動的光景。講到寶玉娶的寶釵,哄寶玉說是林姑娘,鶯兒是知道的,想林姑娘也受過委曲。寶玉出去做了和尚,一輩子不回來倒也罷了,那知把我姑娘慪死,他和尚做不成回來,仍舊娶了林姑娘。雖然是各人的緣分,但我姑娘不能死而復生,這冤苦好比沉于海底。我在這裡住一天,看了他們,增一天的怨氣。就便離了這地方,也活得無趣味,不如尋個自盡,找著姑娘同在陰司里過日子,倒比陽間還自在些。

  鶯兒這個念頭不是此刻才動,所以日間早向一個老婆子屋裡要了一包鉛粉,只說有個用處。預備停當,一時主意已定,哭了一會,便取鉛粉包子抖開吞下。不多時毒發肚疼,倒在炕上亂爬亂滾。

  正在危急,可巧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進去要蠟燭,見鶯兒在炕上喊滾,不知為什麼緣由,回身見地上雪白的灑了許多,連忙取燈照看,知是鉛粉,連包的紙還在。那老婆子一面叫人,自己趕到園內叫林之孝家的。才進園門,見了老田婆便問:「嫂子見林奶奶嗎?」田媽答道:「他在省親別墅伺候,這會兒正忙呢。」這一個老婆子又道:「我不知省親的別墅在那裡呢?」田媽笑著指道:「你尋上有矗燈的路左手轉彎,望見那向南的屋子門前有牌坊,燈兒點得紅紅的就是了。」這老婆子依著田媽告訴他的話找尋,到省親別墅,見林之孝家的拉著王善保家的說道:「嫂子你是大太太那邊的人,難道就不懂這府里的規矩?大太太同老太太在裡頭瞧寶二爺做親,一定短了你進去伺候?你不想想自己是個半邊人兒,只看咱們的大奶奶為什麼不過來呢。」

  林之孝家的話未完,那老婆子便上前告訴道:「林奶奶,不好了,鶯兒姑娘服了毒了,你老人家快瞧瞧去。」林之孝家的聽了,便向他兜臉啐道:「我瞧你年紀有了一把,竟是到三不著兩,你看我還離得開這個地方嗎?不趕早叫幾個人去灌活,失驚打怪的跑到這裡來,好沒眼色.」說著便走了開去。那老婆子不敢回答一句,只得忍著氣跑轉來,見已來了兩三個人。

  有一個老婆子道:「救是有救的,要用黑鉛五斤,打一把壺,壺裡灌了酒,泡上土茯苓、乳香煮他一天一夜,埋在土裡,半個月拿出來喝了就好。」眾人笑道:「依你這樣泡煮了起來,土裡埋的酒沒刨出來,人倒已經埋了。」說著,聽見鶯兒還在炕上哼哼,又有一個老婆子道:「看來毒還輕,快去取些小磨香油來灌下去,只要吐了就有命。」當下便去尋了香油灌治,也是鶯兒命不該絕,少停嘔出了許多毒來,喝了幾口米湯。那老婆子就在鶯兒屋裡歇了,隨時送些湯水。睡至天明,漸漸平復。那老婆子再三囑咐鶯兒,不要說出在他屋裡取用鉛粉的話,鶯兒理會。

  再講省親別墅拜堂見禮已畢,花燭引道,眾侍女張燈奏樂送至瀟湘館。賈母眾人各自回去,惟有湘雲這一班姊妹一同跟了來看。坐床撒帳已畢,又鬧了一會才各散去。

  此時黛玉已挑去蓋頭巾,紫鵑、雪雁幾個人簇擁著坐在炕上。寶玉等不到紫鵑們散開,便笑嘻嘻走近黛玉身旁叫道:「咱們到今兒也得見面了,我為了妹妹……」寶玉才說出這幾個字,又縮住了,轉口道:「妹妹統知道了沒有?」黛玉低頭不語。晴雯在外聽見,怕寶玉傻出什麼故事來。林姑娘才過門第一天,妝新擱不住他這樣歪纏,隔著帘子叫一聲:「請二爺呢。」

  寶玉聽是晴雯的聲音叫他,便轉身跑了出來,拉住晴雯的手不知從那一句話說起。對面看了一回,便問道:「你穿的什麼衣服?」說著,就來掀晴雯的衣袖,見有陪房媳婦們走來,晴雯慌忙脫身走了開去。陪房女人看錶已交丑初三刻,便請寶玉安寢。是時與黛玉二人雖無為云為雨之歡,都有相親相愛之樂,覺比從前款洽綢繆,意味判分涇渭,實有難以言語形容之處。

  香夢酣濃,因各矜持早起,黎明已醒。黛玉起身梳妝,外邊已經伺候多時,同寶玉先往宗祠行禮,回來到賈母房中請安。賈母亦已起身,因昨日未曾瞧見黛玉的臉,今兒來了,便一手拉住,叫琥珀打起窗子,把黛玉臉兒細瞧一會,真歡喜到十二分。

  不知怎樣心上一酸,幾乎掉下淚來,連忙忍祝黛玉看見賈母光景,亦不免眼圈兒一紅。賈母吩咐跟來的陪房女人道:「園子里過來路遠,姑娘路上辛苦了,以後不必按著規矩早來請安。再消停幾天,隨姑娘的便,隨著姊妹們高興,人家到這裡來逛逛。」眾人齊應了一聲「是」,擁了黛玉到王夫人屋裡見過。

  王夫人亦如賈母吩咐。再至鳳姐處,順路走東角門回園。正要往稻香村,只見素雲、碧月兩個趕來阻步,黛玉便回了瀟湘館。

  是日正請永昌宮主、北靜王妃、南安王太妃、錦鄉侯誥命、臨昌伯誥命這幾位同眾勛戚命婦,賈母、王夫人俱按品大妝迎接。賈母吩咐林之孝家的:「請新人到來見禮。」北靜王妃道:「聽說新人洞房就在大觀園瀟湘館,咱們都要去逛逛園子呢,就一路逛到新人屋裡見了豈不是兩便。」賈母笑道:「這太覺不恭了。」於是眾人都進了園,一路賞玩園景,穿花渡柳而來。

  將近瀟湘館,林之孝家的先抄徑路去通知了,黛玉便盛妝迎出,接至裡邊,序次欲行大禮。南安王太妃與眾人阻止,對賈母笑道:「這位就是令外孫女!記得太君大慶這一年,咱們也到園子里來見過的,如今越顯得豐腴富泰了,真可謂丹山之種玉勝綿祥,總是太君的福分所招。」賈母連忙遜謝,眾人略坐一會,起身出來。

  見園子里高高下下千百竿翠竹遮映著一帶朱欄,綠蔭濃濃,苔痕點點,兩旁迴廊亦造得曲折精緻,沿牆引進一股清泉,往複瀠回浸灌,都道:「好幽雅所在,也只配太君這位令外孫女,如今是孫媳婦住的。」一路說笑出院,黛玉送至門外才回。

  那一群人,又轉過沁芳亭,繞出浣葛山莊,見省親別墅的燈彩未收。眾人問及,賈母告以欽賜寶玉在此間拜堂的緣故。

  說著行至嘉蔭堂,讓進坐下。只見花木深處青溪瀉玉,石窟飛雲,兩邊畫樓綉檻,隱約于山拗樹杪之間,都道:「這裡很好,咱們何不就在此坐坐呢。」王夫人聽了,連忙叫賴升家的把戲班子傳了來。一時鋪設齊全,呈上戲目,各人點了吉慶戲,開台便是《張仙送子》。賈母陪席恭肅盡禮,邢、王二夫人與尤氏、鳳姐俱站立值筵,按著榮府規矩,說不盡席上山珍海錯,場前檀板金樽。少停客散,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女眷們仍在王夫人院內坐席聽戲,內外宴客六天。外面系賈赦、賈珍應酬。花宴一天,亦在嘉蔭堂內。黛玉首席是鳳姐妯娌,探、惜姊妹作陪,並湘雲、岫煙、寶琴、李紋、李綺、迎春、香菱,還有喜鸞、喜鳳,連巧姐亦在其內,書不細表。

  三朝後,黛玉命紫鵑理出送賈母、王夫人以及眾人的禮物,按照單開樣數各處分送,連趙、周姨娘處都有。湘雲們各人做的新婚詩送到黛玉處,正在事忙大概看了一看便貼於屋內。因見寶琴詩中有「通靈即是溫郎鏡」之句,便叫紫鵑取出那塊玉來,送還寶玉佩帶。一時寶玉進來,正要看湘雲們做的詩,見紫鵑手內拿著通靈玉,便接過笑對黛玉道:「這碰不爛的牢什子,不是為了妹妹,如何能到大荒山青埂峰下找他回來。如今這件東西,要算妹妹賞我的了。」說著,麝月上去與他系好,道:「你繫上也該去告訴太太看看。」寶玉就往王夫人處去了。

  黛玉看見那金線絡子,想起鶯兒,向麝月查問。原來鶯兒服毒一事眾人都已知道,因是黛玉吉期,不敢在他跟前提及,今見黛玉問起,難以隱瞞。麝月還怕黛玉見怪鶯兒,支吾著不敢一直講出口來。紫鵑已明白這件事,便細細告訴了黛玉。黛玉沉凝半晌,不但不怪鶯兒,而且重他有義氣,就叫麝月去同了他來。麝月才掀簾出去,笑道:「史大姑娘同三姑娘來了。」

  兩個人進內坐下,探春看見黛玉掛的金鎖,走近去細瞧了一會。探春早已聽見內里賞賜金鎖一事,今見一面鐫的字樣,便問:「那一面又鐫的什麼字呢?」黛玉伸手把金鎖疊轉給探春看了,探春稱異。黛玉怕他們取笑趨步仿照鐫刻,便說明這就是娘娘賞下來的。湘雲也看與寶玉這塊玉上字字相同,笑道:「林姊姊,你不表明來歷,免不了人家說你是抄襲舊文呢。」正說笑間,見玉釧捧了一盤金鎖–就是鳳姐帶來回聘之物,王夫人見寶玉帶了玉去,記起金鎖,叫玉釧拿來送還黛玉。黛玉見玉釧,細瞧他行動舉止,又想起他姊姊的話,便動了個垂青之意,叫紫鵑陪到那邊屋裡坐坐。雪雁自去接了金鎖收拾,探春見了正想探問來由,麝月已同鶯兒來了,探春、湘雲各自走散。

  鶯兒自向黛玉磕頭道喜。黛玉見他面容慘淡眼帶淚痕,心上甚是可憐他,把好言勸慰一番,叫他挪了過來,別孤孤凄凄的一個人在那裡儘管傷心。那鶯兒並不是個糊塗人,雖然痛他姑娘,卻不能怨恨到黛玉身上,今見黛玉如此待他,也甚感激,便改口叫奶奶道:「我來服事奶奶願意,就不願伺候別人。奶奶這裡難道短了我這個丫頭,也不過可憐著我。我求奶奶說個情,送我到一個地方去就感戴不盡。」黛玉道:「你想到那裡去呢?」鶯兒道:「我要去跟四姑娘。」黛玉已明白鶯兒心事,便道:「你要跟四姑娘不難,且到這裡來住幾天,等我和四姑娘說了,叫你過去就是。」當下叫老婆子跟鶯兒去把他的東西搬了來,說:「不要你伺候別人,閑著到園子里去逛逛,再撅些柳枝子來編幾個花籃給我瞧瞧。」鶯兒笑笑,引著老婆子去搬他的東西,只得權在瀟湘館住下。

  講到鳳姐這裡,忙過了幾天,便趁空兒把黛玉的妝奩簿細細查對,因一應器具箱只物件瀟湘館安置不下,什麼物件該歸什麼地方的,逐一註明號數登記准。奩銀十萬兩,五萬寄在庫上,吩咐且不用去支動,其餘是銀樓上匯的銀票,共有十幾張,要去照一照票的。一千畝奩田的契紙都已稅過,田在南邊,連各租戶的租券,並看莊子的家人花名冊亦在其內,等回明王夫人再送到黛玉處自行經理。

  正在忙亂,寶玉由王夫人處轉到鳳姐屋裡,笑嘻嘻的在衣襟上摸出這塊通靈寶玉,叫道:「姊姊你送去的東西又帶在我身上了。」鳳姐瞧著笑道:「這可該謝媒了呢。」寶玉道:「自然該謝姊姊,就是有一件事不得明白,言明了再謝。」鳳姐聽了,不知又要牽扯他頭裡干錯的什麼事,便膽忒忒的問道:「還有什麼事你不明白?」寶玉道:「寶姊姊同林妹妹兩個人都是從小和我玩笑慣的,先前娶了寶姊姊來就不會說話了,如今林妹妹也是這樣,難道做了一個女孩子總要過這一個不會說話的關嗎?」鳳姐「撲嗤」的笑道:「林妹妹還妝新呢.」寶玉道:「見了熟人也要妝新嗎?為什麼和史大妹妹、三妹妹這一班人又不妝新呢?我倒還要問姊姊一句話,姊姊在家裡時候和我們璉二哥哥是不大見面的,姊姊到這裡來越發該妝新了,到底幾時才和璉二哥哥說話呢?」鳳姐臉上一紅道:「寶兄弟,你問出這樣話來,叫我怎樣對答你呢?你還去問你林妹妹罷。」

  平兒在裡間屋子裡聽了走出來,也和寶玉耍笑了兩句,寶玉自覺沒意思,訕訕的走開,自回園子里去。

  鳳姐向平兒道:「你看官也做了,還是這麼傻,怨不得傻出奇奇怪怪這些故事來。我想起先前的事,原白使的心計太重了,就一個人兜攬起來,都算我的錯,如今把石沉海底似的一個林姑娘,原是我去撈了起來交還了寶玉,沒有對不住林姑娘,老太太跟前也可以贖罪了。我的罪名,就只死的苦了一個寶姑娘,活的苦了一個姨太太,也都是前世的一劫,不用講他。看咱們這個地方,將來也難站了。寶玉的喜事,算有了老太太這一宗支撐過來了,擱不住後手不應。上年年底下老爺在任打發人來要銀子,二爺急的什麼樣似的,我看不過,沒法兒把我的墊了下去。二爺說暫挪個窩兒,如今丟到爪窪國里去了。再蹦出什麼事來,我還有嗎?難得林姑娘來了,這裡的事怕他還辦不了?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不如回到那邊受大太太的熬煎罷。」平兒道:「林姑娘家拿來的不少,可以有個通挪。」

  鳳姐道:「你說出好話來了,林姑娘的陪嫁肯放在公中使用嗎?就便有個挪移,也等到三年兩載,林姑娘實在自己看不過去,憑他發心。這會子還是簇新新的媳婦,咱們現站在這個地方,掉了牙去和他開口?」平兒道:「這幾天我沒有見林姑娘的面,瞧不出他光景。上年要回家的時候,看他這一場病回了過來,全個兒不是頭裡的脾氣了。」鳳姐搖頭道:「未必,林姑娘是有心機的人,你們那裡瞧得出他來呢。」

  話未完,只見王夫人屋裡的小丫頭進來道:「太太在老太太那裡請二奶奶過去,看林姑娘送老太太的禮呢。」鳳姐便把炕上料理未清的東西交給平兒,忙到賈母處,一路笑了進來道:「太太叫我來看林妹妹孝敬老祖宗的什麼好東西?」說著,便看見擺的西藏赤金無量壽佛一尊,八寶嵌鑲盤螭壽星拐杖一根,東珠佛頭珊瑚念珠一串,金玉如意四支,三藍顧綉西池蟠桃赴會福色哆啰呢炕幔一掛,刻金五彩妝蟒朝服一襲,朝裙一條,七襄天孫錦四端,鵝黃湖縐四聯,紫絳羽縐四板,內造佛青寧綢八端。鳳姐笑道:「這是林妹妹的孝心,也難為他嬸娘配搭這些好東西出來,有了錢一時也沒處找呢。」賈母道:「我也不希罕這些東西,就這林丫頭家去了又來,做了我的孫子媳婦孝敬我的,我看了很歡喜。自然他婆婆那裡也有的了。」王夫人道:「林親家太太也多禮了,送的金鐘玉磬兩架,七尺珊瑚一枝,羊脂玉連環供璧兩對,百福盤金猩紅大呢炕圍一條,餘外同老太太一樣的。」賈母道:「林丫頭先前住在這裡,你做舅母的也疼了他幾年,如今做了他的婆婆,該盡他一點子孝心。我算他後兒該回九了,怎麼辦法呢?」王夫人道:「這件事同璉兒媳婦商量過,正要回明老太太。林姑娘家裡遠,新宅子里又空空的沒有他一個親人住著,不如叫班戲子擺幾桌酒就在咱們家裡熱鬧一天,老太太看好不好?」賈母道:「也使得。接連聽了好幾天戲,人也乏了,我聽說林丫頭家裡帶來一班小清音,叫他們就在林丫頭屋子裡,寶玉同他姊妹們玩一天就是了。」

  話未完,小紅走來悄向鳳姐道:「寶二奶奶打發人來送禮,平姑娘請奶奶回去呢。」賈母問他:「說什麼?」鳳姐道:「這是當不起,怎麼連我們那裡都送起禮來?」賈母笑道:「你是個大媒,送的禮越發比咱們該豐盛些才是。」鳳姐道:「老祖宗說起謝媒,倒有一個笑話講給老祖宗同太太聽呢。」於是把寶玉講的女孩兒家總要過不會說話的一關這些話,前前後後統學說與賈母、王夫人,聽了都笑起來。因見小紅還站著不走,賈母便叫:「鳳哥兒回去把林丫頭送的禮收了,打發來的人走罷。」鳳姐同了小紅回去,王夫人自陪賈母說話。再講寶玉,自鳳姐處回到園中,正要往紫菱洲找湘雲說話,頂頭碰見紫鵑帶了兩個老媽子走來,寶玉便問:「那裡去?」

  紫鵑答道:「姑娘叫我去送禮呢。」寶玉道:「送禮為什麼叫你去呢?」紫鵑道:「那是送妙師父的。」寶玉道:「你姑娘又幾時與妙師父交往起來?」紫鵑笑道:「怪道頭裡的事你一些兒也不得知道,上年姑娘回家,妙師父還同史大姑娘們替姑娘餞行。送姑娘的人回來,姑娘送過妙師父好些東西,史大姑娘們統有的。還有送你的,你見了沒有?」寶玉嘆口氣道:「你姑娘家去送我的東西,人家肯給我瞧嗎?」紫鵑道:「這倒不是人家不給你瞧,那時候你已經走了。我問的是你回來見了沒有?」寶玉道:「也沒見呢。你姑娘送我的是些什麼東西呢?」紫鵑道:「我沒有瞧見,也不過南邊的土儀,不是麝月與秋紋替你收拾著?去問他們就知道了。」寶玉道:「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你。」說著就來拉紫鵑的手,不知紫鵑怎樣光景,寶玉有何話要問紫鵑,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貯金屋嬌婢會幺弦 興寶藏財星臨福地

  話說紫鵑往櫳翠庵去,遇見寶玉拉住他說話,怕寶玉有什麼私語說出來,被跟來的老媽子聽見不雅,便洒脫了手徑自走了。紫鵑到了櫳翠庵,先在菩薩面前磕了頭,然後見了妙玉,把黛玉送的禮物交點明白。妙玉道射,問了些南邊的話。紫鵑又到他從前住的屋子裡看了一會,自己帶了些揚州的土儀送給老佛婆們。想起上年在此何等孤凄,如今主婢皆有依歸。那夜夢見寶玉拜堂並自己與晴雯之事,果應其兆,全仗菩薩護佑,底下還要來完願心。老婆子見了紫鵑,覺得分外親熱殷勤。紫鵑坐了一會,帶了同去的老媽子徑回瀟湘館來。因王夫人在黛玉屋裡,紫鵑便找鶯兒去了。

  一時寶玉回到瀟湘館,問麝月道:「上年林姑娘南邊送來的東西為什麼不給我瞧瞧?」麝月笑道:「當真我們竟忘了這件事,虧得多是送爺們的東西,我們一點子也用不著的,不然還疑心我們瞞昧起來。偏偏前兒又翻騰了一遍,過幾天再找出來給你罷。」寶玉聽說,也就罷了。

  這裡黛玉因向來寧、榮兩府規矩,做姨娘的不但正經酒席上面沒他們的分,就平常擺酒聚飲也不能上場,反不如有體面的大丫頭,碰著老太太高興時候,倒許同姑娘們在一堆兒吃喝玩笑。所以黛玉要替寶玉收晴雯、紫鵑兩個人,不叫開了面明當納妾,丫頭、婆子不許他們叫一聲姨娘,也像先前襲人一樣,月錢等項,情願在自己名下捐給他兩個人,等過兩三年再正名分。因王夫人在此,順便回明,就趁後兒好日子,把他兩個人收在屋裡,伺候寶玉方便些。王夫人因晴雯的話已經提過,紫鵑是黛玉的人,出自黛玉之意,想來他們和氣,所以說這些話就一口許了。

  到了後日,鳳姐聽賈母吩咐,便令十二個清音女孩子在瀟湘館清唱設席。是日,迎春已被孫紹祖打發人來接了家去,喜鸞、四姐因家裡有事都回去了,只有寶琴、香菱、李紋、李綺、湘雲、岫煙、探春、惜春,來到瀟湘館,都已知晴雯、紫鵑的事,先與他們道喜。接著慶齡、遐齡等十二個女孩子都來了。

  寶玉見他們個個體態輕盈口齒清脆,便歡喜,同他們問長問短,把慶齡的臉兒細瞧一會,宛然是芳官,因此尤愛慶齡。一時擺開場面,各人伸出筍芽兒的纖指,動起鑼鼓魚板,打出《錦上花》、《大富貴》、《蝴蝶探》這些牌兒名來,比聽戲倒覺清趣雅靜,少停坐起席來,並排兩桌,第一個湘雲豪爽高興,首倡搳拳猜枚,豎旗揚鼓的與合席對壘。黛玉還守新人體統,靜默陪坐。寶琴道:「史大姊姊,你再像先前說的古文、唐詩、骨牌名、曲牌名、時憲書一連串這個,這會子你一口氣能講出三個來,我滿滿的喝三杯酒。」湘雲問:「酒底呢?」寶琴道:「酒底說一花名,又要是鳥名或蟲名,亦可再說一句古詩映合。」湘雲道:「這也難不倒我,講了出來你是要喝的呢,賴酒的就是個哈叭狗兒。」

  便道:「我張我三軍,電閃旌旗日月高。好一個將軍掛印,回去朝天子,宜上表章。

  酒底是『杜鵑花,聲聲啼血向花枝』。」眾人聽了都道:「有意思」。寶琴催他說第二個,湘雲又道:「揚眉吐氣,華堂今日綺筵開,擺列了錦屏風,與那好姐姐,宜結婚姻。

  酒底是『蝴蝶花,等閑飛上別枝花』。」眾人都笑道:「好對景兒,越發有趣。」晴雯站在旁邊,雖聽去不懂文義,那「好姐姐」、「結婚姻」的話明是打趣他們,便道:「史大姑娘行令,再要取笑我們,先前的桂花油還沒有給,如今是要定的了。」湘雲道:「桂花油倒端整著,等你們上了頭好來送賀禮。」香菱對晴雯笑道:「那可你自己招出來的,連別人都拉在裡頭了。」黛玉帶笑瞅湘雲一眼道:「偏是他咬舌頭的會謅出這些來。」寶琴對湘雲道:「算你好的,不用再說了,我喝了兩杯罷。」探春道:「二哥哥你瞧,史大妹妹太猖獗,和他搳三拳。」

  寶玉猶未開口,湘雲便捲起衣袖,輕抒玉腕,伸過手去與寶玉搳了三拳,連輸了。晴雯忙過去在湘雲面前滿滿斟了三杯酒,湘雲哼了一聲道:「承照顧。」便連喝了兩杯,見寶玉面前有半杯剩酒,一時趁晴雯不留心,便把寶玉的酒杯拿在手內,站起身來向晴雯道:「好姐姐,替我喝了這杯酒,再不敢和你取笑了。」晴雯只道是湘雲輸的拳酒,接過了酒未咽下喉去,湘雲大笑道:「喝過交杯酒了。」晴雯會意,也忍不住要笑,一口酒都噴在紫鵑臉上身上了。寶玉忙用手帕子與紫鵑擦衣服,湘雲看見又笑道:「這杯酒連紫鵑姑娘也交在裡頭了。」引得闔座哄然。晴雯、紫鵑都紅了臉,避進裡間屋子裡去了。

  探春道:「別盡你的興這樣鬧了,咱們靜靜的喝兩杯,聽他們唱幾套曲子。」黛玉便叫:「慶齡,你們看這瘋子鬧得高興,連曲子也顧不上唱了。」慶齡們聽了,笑著連忙開場,先唱了一套《闖宴》、《爭花》,那唱大凈的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聲音宏亮,真有響遏行雲之妙。寶琴道:「難為他腔口、道白色色到家,我們如在隔壁聽了,誰說不在這裡唱戲呢?」李紋介面道:「請到他們的曲子,比戲班子里還認真呢。」說著,聽他《爭花》完了,又接唱了生旦曲子兩套,屋子裡早點上燈了。寶琴道:「這樣長日子,咱們在這裡鬧了一天還不夠?別喝得大醉了,也惹的人來斗席打架起來。」

  話未完,只聽得一片喧嚷之聲漸近瀟湘館門前,眾人都吃了一驚。寶玉便命老婆子們出去打聽什麼事情?不多時,林之孝家的來回道:「剛才那邊聽見嚷說園子里走了火,像在瀟湘館左近,嚇得我們慌了手腳,連忙叫齊了人趕來,進了園門還瞧見衝天的火光,誰知走到這裡靜悄悄的,恁什麼兒也沒有,倒驚動奶奶、姑娘們了。我們再往別處去瞧瞧,好回報太太、璉二奶奶放了心。」說著轉身走了。探春道:「咱們都在這裡,沒聽見什麼,真是瞎見鬼混來造謠言。」惜春道:「那倒不是謠言呢。」黛玉聽惜春話里藏機,便著急問道:「這可是什麼兆頭?莫非要防防火災?」惜春笑道:「請放寬心,這是姊姊的福分所招,非凶兆也。」探春介面問道:「林姊姊福分所招,該怎麼樣?」惜春道:「過幾天便見,這會子連我也不明白。」

  探春知道惜春不肯泄漏,不便再問。眾人終席後各自散去。

  黛玉獨留惜春,背了寶玉悄向說道:「鶯兒要尋死覓活的事,四妹妹自然也知道的了。我叫他過來,總不肯安心住在這裡。怪可憐,這丫頭他說情願去伺候四姑娘,四妹妹可收留他去了,了他的心愿也好。」惜春道:「這又同你的紫鵑住到櫳翠庵去,前後印板文章。其間不同之處,一個是發於自己心愿,一個是為他人逼迫。若論鶯兒要跟我,又是不了的事。這會子也不用和我講什麼,叫他暫在這裡住著,等到下半年我收留他就是了。」黛玉聽惜春講的話,雖然不得明白,也不便根問下去。惜春走了,黛玉要到賈母、王夫人處請晚安,帶了晴雯、紫鵑見賈母請安畢,便叫晴雯、紫鵑磕頭。賈母忙問緣由,兩個人羞得說不出話來。鴛鴦已知此事,笑著回明。賈母點點頭道:「該是這樣辦法。」又到王夫人處也磕了頭,然後到瀟湘館。晴雯、紫鵑也要與黛玉行禮,黛下把他們拉祝那時怡紅院的屋子早已收拾停當,晴雯、紫鵑分屋住開。

  黛玉又把自己的小丫頭與他每人派了兩個去伺候,催他們都到怡紅院去。此時寶玉直從心眼裡歡喜出來,不知今夜該到那一個屋裡去住歇才好。紫鵑、晴雯又互相推讓。晴雯拉了寶玉要送到紫鵑屋裡去,紫鵑連忙把門關上。寶玉知道他是不開門定的了,只得到晴雯屋裡。晴雯再不便推卻,想起從前在此被攆帶病出去,冤苦無伸,今日公然得與寶玉成其好事,真是夢想不到,便同寶玉坐下。寶玉扯了晴雯的手道:「咱們天天見面,總不能暢暢快快說一會子話,把個人急得什麼樣似的,倒比不見面還不好過。你在外頭的光景,我聽見紫鵑說起,多一半我知道的了。我單要問你一句話,後來你的病好了,為什麼不帶個信進來給我知道?」晴雯道:「不要說我住在堡里沒處寄信,就寄進信來便怎麼樣呢?」寶玉道:「你竟不想進來嗎?」晴雯道:「虧我不想進來,這會子還有我,倒得進來了。假如巴巴結結要想進來,你知道了,保不住又鬧出什麼故??來,太太一定要擺布我,就死不了,還有我這個人在嗎?」說著,揭起衫子,露出貼身的舊襖指給寶玉瞧,道:「你看這件襖子,我總天天穿又捨不得穿,脫下了又想穿他,兩三年來,倒弄爛了。」

  寶玉細瞧,襟子上斑斑點點的都是淚痕,便道:「你如今也可把他撩棄了,還留他做什麼呢?」晴雯道:「為什麼?這是我一輩子也不撩的。」寶玉道:「如今你比人家有臉了,先前的委曲也可以消釋了。」晴雯道:「我只感激林姑娘。」寶玉道:「說起林姑娘的苦楚,比你還加幾倍。我娶的寶姑娘,都哄著我說是林姑娘,我雖然病著,模模糊糊也省得些。後來林姑娘病好了家去,又哄我說林姑娘已經不在了,我還到瀟湘館去哭了一會,燒了些紙錢,這不是活活的咒詛他嗎!可憐再沒一個人告訴我一句真話,連紫鵑也不叫見我一面,我被他們瞞得來倒像不在世界上活著的一般。到如今還似雲天霧地里過日子,心裡終究不大明白。林姑娘雖然來了,不肯和我多說話,頭裡的事他並沒提起一個字。」晴雯道:「我是個丫頭,那裡敢比林姑娘?講到受人家算計,幾乎把命也送了。這樣說不出的苦,真同我差不多呢。你不知道,我告訴你罷。」

  於是晴雯就把前前後後的情節,並人家哄他說林姑娘不在了的意思,要他再不起別的念頭,好一心一意同寶姑娘過日子的話,說得來竟似晴雯在跟前親眼看見的一般。寶玉道:「你住在外頭為什麼倒知道這些呢?」晴雯道:「那都是人家告訴我的。裡頭那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寶玉道:「人家告訴的你,自然紫鵑也知道的了,難道不告訴他姑娘,到底林姑娘知道我的心沒有?怕他還怪著我呢。」晴雯道:「這可是沒你的說了,林姑娘怪你還到你家來嗎?如今你們兩個人的心好比新磨出來的鏡子,對照得通明透亮的了,有什麼不知道呢.」這裡正在說話,那紫鵑悄悄的開門出來,走到窗戶底下,早已聽了多時,又聽得晴雯說道:「咱們講的高興不覺的,你聽雞都叫了。我見大奶奶那裡餵了許多雞子,這遠遠的聲音,一定是稻香村裡的。」寶玉道:「你瞧瞧我的表,什麼時候了?」晴雯道:「我懶怠動彈,左不過交寅時候了。」寶玉笑道:「正經今兒晚上別叫你再擔個虛名。」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嘻笑之聲,兩個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聽不清說些什麼話了。

  紫鵑聽到這裡,也就轉身回去睡歇。次日起來,梳洗已畢,便到瀟湘館將上一夜所聽的話一句句都告訴了黛玉,黛玉聽了心頭暗想:這個人為什麼痴到這步地位?連晴雯的見識都不如,這會兒還有什麼要說的話,還有什麼要說的我不知道的話?細細追想起來,他這條心,一天十二個時辰,除開睡覺工夫,十分之中只有三分在別人身上。其實這三分還是容易使出來的,沒有什麼隱微委曲之處,歸根兒分出去這三分時候,也要併到這七分裡頭來的,難為他怎麼挨過了這幾年.頭裡只道我這個心是撩在連柏水裡泡透,再沒第二個心比我苦的了,誰知他到如今還是這樣,倘我死後回不過來,倘就去做了和尚,這一腔怨氣也歷劫不能消化的。黛玉獃獃想出了神,紫鵑見了暗吃一驚,將黛玉臉色神氣打量了一會想:姑娘病後,除了幾個月我不在跟前,從沒見他發過心事,瞧他這會兒,活脫是舊時形景,莫非我剛才說錯了什麼話?一句句想去,並沒有,也不犯著為他發悶,滿腹猜疑,倒把一個紫鵑糊塗住了。且出去叫小丫頭搧了茶來,假以送茶為由,留心察看。紫鵑端了茶送到黛玉跟前,站了半晌,叫一聲「姑娘喝茶」。

  黛玉才見是紫鵑,心上一動,也覺得自己的神情已被紫鵑瞧破,微微笑道:「有他們在這裡呢。」紫鵑也是一笑走開。以後寶玉提起前情,黛玉便笑臉聽訴苦衷,故意尋話問答,寶玉才得把受人胡弄,並從前幾次三番要寬慰黛玉說不出的話,都傾肝剖膽逐一分證明白了。

  一日,黛玉向晴雯道:「我聽紫鵑說起,你還有些東西在你舅舅家裡,也該打發一個老婆子出去取了進來。」晴雯沉思半晌道:「想我病了攆出去,半死不活,撩在一個薄皮棺材裡頭,抬到野地里,不是我舅舅、舅母救了我這條性命,養活了兩三年,在我姑表哥子家裡還住得的嗎?這一點子東西就留在那裡算謝了我舅舅家,也不想去拿回來了。」黛玉道:「不是這樣的,既然你舅舅家待你好,要補補他們的情,我打發人去叫你舅母把你東西帶了進來,也好說說話,瞧瞧你的光景,叫你舅母歡喜歡喜。我這裡有個道理,叫他們過得去就是了。」

  晴雯道:「姑娘的恩典,那麼著敢仔好。」於是黛玉就叫周瑞家的坐了車子出去,引著晴雯的舅母進來,在晴雯屋裡講了半天的話。臨走時給他五百兩銀。書刪繁冗。

  卻說襲人在家先聞寶玉有了下落,又聽鳳姐親往求親回來,接著林姑娘已到,不多幾日寶玉完姻,林姑娘的主意收了晴雯、紫鵑,叫他兩個人同住怡紅院。一報一報似提塘報的傳到他家,別人得意之事,襲人聽了,件件觸心。不料林姑娘竟是一個大方寬厚的好人,從前看不透他的深沉,錯會了東風壓西風,西風壓東風的話,枉費心機,提防過甚,順看一帆風,以致顛顛倒倒,連遭不得意之事,自己又沒主意,錯跨了這一步路,真是後悔無及。一日開看梳頭匣子,撿出兩截斷玉簪,想起勸說寶玉的時候,拿準了要與他過一輩子的,誰知自己反落了一個沒下梢。

  正在傷心,見他嫂子走來道:「這幾時裡頭府里的喜事,接二連三的出來,姑娘何不借著叩喜的由頭進去走走?剛在家裡給我們臉子瞧也不中用,自己該拿個主意才是」襲人聽了,越發沒好沒氣的發作起來,道:「嫂子叫我拿主意,我的主意早就拿定的了。」花自芳家的道:「姑娘定了什麼主意,別放在自己肚子里,說出來我們商量好辦。」襲人道:「求嫂子和我哥哥說一聲,要他看同胞情分,好好的買一副棺材備著,這是我的主意。」花自芳家的見襲人氣得臉都黃了,只得陪笑道:「姑娘的氣也太旺了,叫姑娘往裡頭走走,我沒有使什麼壞心。認真你哥子想靠著妹子拉扯他嗎?也不過為姑娘自己一輩子的事。太太的恩典不用說了,那年年頭上,姑娘回了家,寶二爺找到我們家裡來,留他吃飯,只是那兩個人的光景也瞧出來了。俗語說的好,人有見面之情,姑娘你自己去再想想。」襲人半言不語道:「要我自己進去,就死也不進府去的了。」花自芳家的聽出襲人的話頭,一心想進去,自己不肯舍臉,便道:「怨不得,姑娘的臉重,說不得我去跑一趟。」

  當下換了衣服出門,想起從前叫他姑娘出來,原是走周大娘這條門路的。解鈴還得系鈴人,不如再去找他,一路思想徑往周瑞家來。見了周媽便講起襲人之事,托他想個法兒。周瑞家的沉凝了一會道:「上年太太原叫過一回,他自己不肯進去。如今裡頭沒人提起,我們怎樣說話呢?嫂子既然託了我,再沒有不放在心上,只好碰機會,在旁邊替他幫襯一兩句話也容易。嫂子你回去對你姑娘說,叫他不用性急,且等我的信罷。或是過幾天你自己進去走一趟,探探裡頭的光景怎麼樣也好。」花自芳家的坐了一會,就回家去了。

  卻說寶玉這裡,一日麝月把上年黛玉送與寶玉的東西找了出來,寶玉看見便都捧在手內,走去與黛玉瞧,道:「林妹妹家去還送我這些,可見妹妹始終沒有惱我,心上終有我的。」

  黛玉微笑道:「你也是參悟過來的人,全不想我送你的東西與送別人不同,正是心上沒有你呢。」寶玉也不理會,只當黛玉故意慪他的話,便拿去仍給麝月收拾好了。走出院子里,喝道:「你也來做什麼?」黛玉與紫鵑、鶯兒在屋子裡聽見,不知寶玉吆喝的是誰?只見傻大姐掀簾進來,黛玉看見了,記起蜂腰橋撞見他哭訴被打的故事來,此時另換一番心境,反笑自己當日過分一點。惟紫鵑與鶯兒兩個見了他,各人想起前事,都因他而起,惱得傻大姐如眼中釘一般。紫鵑愣著眼瞅他道:「沒好樣兒,各處地方傻夠了,又傻到這裡來。我去告訴鴛鴦姊姊,仔細揭你的皮。」黛玉因是賈母屋裡的人,便叫住紫鵑,反叫去揸些果子給他。傻大姐嘻嘻的笑道:「我聽見人家說林姑娘屋子裡有女孩子唱戲,我來瞧熱鬧呢。」說著撩起衣服兜了果子出去,到瀟湘館外,一路玩耍,吃完了果子,又到牆根底下刨竹鞭兒,刨出一件東西,認不得是什麼。恰值王善保家的因邢夫人叫他往黛玉處道謝出來,看見傻大姐問道:「你手裡拿的東西是那裡來的?」傻大姐道:「我在這地里刨出來的。」

  王善保家的便站住了腳,估量是瀟湘館裡人偷出來的東西,埋在土裡的,便起了貪心,哄傻大姐道:「這不是一件好東西,你可記得頭裡你拾的被太太瞧見,滿園子的人都鬧的不安靜,你給我罷。」傻大姐嚇得呆了,忙遞給王善保家的道:「奶奶拿去,別告訴大太太。」王善保家的道:「是了,你快回去,別在這裡玩了。」當下王善保家的、傻大姐各自走開。

  到第二日早上,邢夫人來到王夫人處,鳳姐也在那裡。邢夫人道:「咱們園子里又鬧出一件希奇事來了。昨兒王善保家的從林姑娘那裡好好回去,睡到半夜裡翻天覆地的鬧起來,像有什麼附在他身上,道:「瀟湘館牆外一帶地里藏著一千三百萬銀子,看守了多時,等他們起了去,好回去銷差,你敢瞞昧了一個元寶,缺了數叫誰補上,還不快拿出來.一頭說,伸手到炕頭邊摸了一個元寶出來,就撩在地上,鬧到這會兒還昏迷不醒。你們道奇不奇?」說著便向跟來的老婆子手裡接過手帕子解開,給王夫人瞧看,見元寶面上鏨著「林黛玉收」四個字。

  鳳姐看了笑道:「這也奇了,怪道前兒瞧見那裡有火光呢,原來林妹妹是個財星。既然有這件事,咱們商量去起罷。」王夫人道:「王善保家的見神見鬼的話,那裡就信得准。」鳳姐道:「這元寶是假不來的,太太不必多心,咱們拿了這個元寶告訴林妹妹,大家同去看看就明白了。」於是傳了賴升、林之孝家的,鬨動一眾老婆子、丫頭們隨著都往瀟湘館來。邢夫人自回去了。王夫人見了黛玉,說明此事,同往院外牆邊查看。有幾個獻勤高興的老婆子,已帶了鋤頭、鐵鍬,不由吩咐向地里扒不上一尺來深,就是元寶,瀟湘館前後左右鋪得滿滿的。王夫人、鳳姐驚喜非常,黛玉見了雖覺得奇異,不過是身外之物,不足以炫目動心。王夫人心上盤算了一會道:「且不用上庫,開了綴景閣就近運放在裡頭。」傳齊做粗活的女人,帶了器具隨起隨運,吩咐賴升、林之孝家的輪替小心照看,又叫紫鵑、晴雯們大家留心。林之孝家的笑道:「奴才們自然不敢離開,太太也不用操心,現有榜樣,那一個起了黑心,他們不怕做王善保家的,丟了臉還要受罪。一兩黃金四兩福,有他們的分嗎?」黛玉請王夫人、鳳姐到他屋裡坐了一會,各自散去。

  起的藏銀自往綴景閣堆放,接連運了兩天,已經堆滿。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這宗銀子原是林姑娘的,去回明林姑娘,請了封條封鎖了綴景閣的門,再開嘉蔭堂運放。以後怎樣存貯運用,到瀟湘館回話,憑林姑娘主張。」黛玉聞知,等起運完後,暫時把嘉蔭堂與綴景閣一同封鎖,所有開掘藏銀,地面隨掘隨平,不消吩咐。黛玉定了主意,擇定日期,請了李宮裁、王熙鳳,並邀探春同到議事廳敘話。不知所議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置產營財葛藟誼重 因金恤玉樛木恩深

  話說黛玉請了李紈、鳳姐、探春三個人在議事廳敘話,各帶丫頭先後到來。原來這議事廳便是從前因鳳姐有病,李紈同探春幫著鳳姐到此辦事的所在。大家坐定,黛玉先開口道:「請兩位嫂子同三妹妹來,不但要把家務瑣碎事件整理個頭緒出來,還帶著幾件正經大事大家商議。瞧匾額上『補仁諭德』這四個字,想咱們祖宗勛烈,世代簪纓,聖經上講的『治國必先齊家』,家字所包者,廣睦姻任恤,都是齊家裡頭的事。同宗一脈,痛癢相關,必須有個照應。咱們族中寒素者多,未必各房豐衣足食。前兒回過太太,自爺爺這一輩起,至蘭哥兒一輩止,凡在五服以內,及出服不遠的,開了一紙清單進來。算二十年來,族人之間品行賢劣,材具短長,雖有不同,然亦不可預存愛憎之見,不過由近支推及遠族,分別個差等。咱們既得了這宗,白放在家也不能滋生,不如到南京、蘇、揚地方,或人蔘局、珠寶鋪、綢緞行,或典當開設幾座,也不為多。開在南京、蘇、揚,從京里起到南邊,沿途熱鬧碼頭,一處開設一座。咱們來往的人也便易,凡起標運貨,路上更有照應。裡頭支發本銀,先發三等,二十萬兩一等,十五萬一等,十萬一等。

  族之最近一輩,各領銀二十萬,以次遞減。某人在某處開什麼鋪面,這裡議定了,叫他們各自去幹辦。一年之後,開造管收,除四柱清冊送核每年滋生利息等簿,扣銀股之外,管事人分得一半,聽其支用。其餘收在本銀上,源源子母相生。三年之後,打發人出去查盤一次,比較各處生息,調管大鋪買賣。倘有虧折,許他聲明緣由,或因置貨、脫貨時價值長落不一,或因攪纏重大,利息微細,不夠開銷夥計勞金飯食費用,或有意外事故,此乃虧本有因,尚可原諒,許管事人仍舊,責成下次比較時,將盈補絀。如查有挪移侵蝕等弊,只好撤回另派接管,也不能抱怨了。再發銀五十萬置買上則田畝,派妥當家人去經理,每年所收租息,除春秋祭掃,及修葺墳塋添種松柏樹株外,凡本宗外姻,按服圖內至無服之親,遇有紅白事件無力辦事之家,最近者幫銀一百兩,嫁女減半;白事,尊長幫銀一百兩,卑幼減半,以及疏遠,減至二十四兩為止。至鄉會試年,無論親疏遠近,送鄉試盤費三十兩,會試盤費一百兩,以資鼓勵。再造義學一所,延請名師課讀,凡已開筆,有志向上,無論是否親族,許來附學,每年資助紙筆銀二十兩,經費統歸於租息內支銷。支剩之數,仍就近歸入當鋪內生息。再除祭產外,如有良田,盡著置買,立契投稅後,按四季連四尾送驗,先於當鋪存項內挪款給價領標歸款。講到家裡的事,大嫂子同三妹妹代管過的,樽節了幾件事,沒聽見有人在背地裡哼了一聲兒。不是如今要議論久遠的話,除開三妹妹,咱們三個人,論理那一個不該操心?但家務事必須有個專責,況且咱們事件又繁,各行當的人也雜,如不責成一個人總理,叫底下人摸不著,這件事該回那一位奶奶。那一位奶奶吩咐了話,沒有關照這一位奶奶,這一位奶奶又那麼樣吩咐了,他們依著辦去,又怕那位奶奶說話;回了那位奶奶說,又怕這位奶奶見怪。諸如此類,倒弄得散漫而無頭緒了。」

  說著便向探春道:「三妹妹,你道怎麼樣?」探春正聽黛玉說得井井有條,暗想,先前瞧看,不過吟風弄月,在閨閣筆墨上用工,何曾歷練家務世情?如今聽他這番議論,竟是洞明世務,練達人情,還高出寶姊姊之上。但不知他說管理家務一層,結穴在何處,惟笑而不答。李紈本來忠厚,諸事退縮一步。

  鳳姐先聽黛玉引經據典,說得正大光明,已經畏服,後來議論家務,更近情帖理,又見黛玉只問探春,便不好插入一句話來。

  黛玉見他三個人默默,又道:「二位嫂子別多心,不如趁早把這句話講明了。前兒起出來這宗銀子,雖是鏨我的姓名,但我的身子已到了這裡,這身外之物自然也是這裡的東西,可公而不可私的了。前兒起出來就該放在外邊庫上,何必堆在園子裡頭?後來說是太太的主意,過兩天搬出去也是一樣的。講到東府里,自然遠了一點不用說,至於環兄弟、蘭哥兒,再二嫂子恭喜有了侄兒,總是一樣的。前兒聽說二嫂子要辭了太太回那邊去,不知存的什麼意見?我也早知道咱們這幾年支的空架子擱不住,如今手頭不用說是紓展的了,不過多操一點心。二嫂子算熟手,還得借重二嫂子一個人把持,碰著事情忙的時候,還有大嫂子,我也幫著是應該的。這會兒別說我敢來煩二嫂子呢,現在有老太太這裡的事情,分得出個彼此來嗎?」

  鳳姐未及開口,探春先笑道:「我今兒服了林姐姐了。」

  黛玉道:「莫非先前你不服我嗎?」探春道:「二哥哥早就誇你會說話,據我看起來,不過是詼諧鬥口之間,詞鋒銳利壓人,從來沒聽見你議論過正經大事。今兒才顯出你的經緯學問來,怎麼不叫人敬服呢?」

  不說探春和黛玉的話,講到風姐,素來好強。前在王夫人跟前告辭,原非本意,今聽了黛玉這番話,又感激又愧悔,滿心欲允,又未便允出口來,欲待推遜一番,一時想不出幾句對得住人,又不丟了自己身份的話來。把一個伶牙利齒的王熙鳳急得汗流浹背,不免將近來身子不能耐勞,要妹妹疼顧的話支吾了兩句。還是探春替他滿口兜攬起來,道:「林姊姊的話已說到盡情的了,竟是那麼著,二嫂子勿再推辭。」李紈在旁也順著探春說了幾句,鳳姐當下應承。

  黛玉又道:「先前領對牌支銀,還不免有些參錯,據我想來,對牌之外須得加具領紙。比如外邊要支領那一宗銀子,先把款項銀數填寫領紙,送到帳房查核,倘或款項不清,或銀數浮開,先由帳房駁回另開,再送核正用戳,然後帶了領紙來請對牌,裡頭留下領紙,登了內帳,再發對牌。倘如帳房徇情,還許裡頭批駁。」探春介面道:「這樣辦法自然越發有個稽察了。」鳳姐也道:「妹妹細心,想的周到,那麼好。就定了章程,以後照著行去就是了。」黛玉又道:「咱們家往來王親公侯以及紳士,自宗族以至交遊,既有高下親疏之別,自有等數厚薄之分,及日常飲食動用,年節祭祀宴會,總照舊章辦理,不過再加豐厚些,內中有該斟酌之處,不妨大家商量。還有些話,等外邊送了冊子進來再講。」

  當下議事已定,各自閑坐說話。見平兒拿了一紙藥方來回鳳姐,李紈問道:「巧姐兒又是怎麼了?」鳳姐道:「正是呢,昨夜發了一夜燒,直到天明才睡著。」黛玉道:「昨兒下半天,小紅引了姐兒在我院子里和小丫頭們撲蝴蝶兒玩,我把小丫頭子吆喝著,別同姑娘玩。」鳳姐道:「就是那會兒回到家裡來嚷著熱,把衫子都脫了,想是著了些涼,真淘氣呢。」

  黛玉笑問道:「昨兒小紅回去,那句話可提了沒有?」鳳姐道:「正是這句話,我要打發平兒去告訴妹妹,偏生姐兒要接大夫,姨媽那裡又打發人來兜搭住了。這會兒告訴你,頭裡大太太惹老太太生了一場氣,那是該的。前兒妹妹和我說的話,我是十拿九穩去和太太說了,也沒有碰釘子,再不料那一個倒拿起腔來,天底下竟有這種糊塗蟲。」李紈笑道:「你們的話我還聽不出點蹤影,又是什麼老太太碰釘子生氣。」鳳姐道:「那是陳年的話,拉扯上時新話在裡頭,怨不得大嫂子糊塗住了。」黛玉介面道:「大嫂子聽我們再講下去就明白了。」又問鳳姐:「你去回了太太,太太怎麼樣說呢?」鳳姐道:「我見了太太,簡截說是有一件事來求太太,並不是寶兄弟有什麼私心,就把你的話細細告訴了太太,太太道:『也使得,就怕寶玉屋裡的人太多了,老爺知道要說話。』我又回道:『寶兄弟如今已成了家,又發了鼎甲,點了翰林,也要替皇上家辦事的人了,難道還像先前小孩子脾氣,盡仔在丫頭淘里胡鬧?就是屋裡多放幾個人也沒相干。』太太便道:『既是林姑娘的好意,聽你講起來還有這些緣故在裡頭,揀一個好日子叫他過來就是了。』那時候他在裡間屋子裡,聽見就哭起來。我叫他出來,當著太太面前問他,又不哼一聲兒。妹妹,你說,這不是癩蛤蟆吃著了天鵝肉還嫌腥呢。若說寶兄弟,別說要太太屋裡一個丫頭,誰借給我一張上天梯,跑到月宮裡頭告訴了他們,怕月里嫦娥不跟著我走呢!」李紈、黛玉聽了都笑起來。李紈又道:「到底寶兄弟要不要,別你們在這裡兩頭忙。」鳳姐笑道:「大嫂子說的好明白話,寶兄弟這個人還怕貪多嚼不爛的嗎?」黛玉正要回答鳳姐的話,見秋紋急忙走進回黛玉道:「剛才二爺換了衣服,說暹羅國進了什麼貢物,裡頭賜宴,今兒回來未必早,請奶奶先吃晚飯,別等二爺。還有一張未完的詩稿壓在書槅子上頭,請奶奶回去瞧瞧,高興就續了下去。」黛玉道:「這是什麼要緊事,也值得趕來當一件事回呢。」李紈道:「你們看,寶兄弟有了這樣正經事,還有閑工夫留心到這些上頭。先前叫他『無事忙』,如今竟『有事閑』呢。」鳳姐瞧著黛玉笑道:「那是記掛他二奶奶,生怕耽誤了晚飯,才不忙呢。」

  說得黛玉臉上一紅。李紈把話岔開道:「三妹妹沒言語一聲兒,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黛玉道:「二嫂子怕碰釘子的時候就走的。」鳳姐道:「正是,咱們也該散了。」一面又向黛玉道:「我叫平兒再去探他一個準信回報你。」說著,大家站起身來,外面伺候的媳婦們爭先上前打起帘子。三個人出了議事廳,李紈與黛玉自回園去。

  風姐立刻到王夫人處,回明了黛玉這番話,並仍要他管理家務一節。王夫人聽了歡喜,不免又抹刷了鳳姐幾句。王夫人又去告訴了賈母,賈母深悔從前不早把黛玉配給寶玉,可笑並沒一個人在我跟前提起,未免又抱怨一會。再想到黛玉洞明大義,頗有作為,仍托鳳姐管理家務,妯娌和好,財喜重重,這榮府里越發該興旺起來,便把已過之事都撩開了。

  不說賈母心上的事,再講黛玉回到瀟湘館,麝月便在書槅子上取下一張箋紙送與黛玉,見題是《詠白虞美人》,寶玉寫得七言兩句在紙上,黛玉便命雪雁研墨,提起筆來續成一首擱在旁邊。叫雪雁取出前兒太太那裡送來這一張單子,看那上頭,按照宗圖開寫支派遠近,一目瞭然。除了代儒、代修、賈敕已上了歲數,各有子孫接手家務不算外,其餘賈芸、賈薔、賈芹、賈菖、賈菱五個人,論支派雖親疏不等,向來常在府中走動,比別的宗族不同,就定了賈芸等五個人,各領銀二十萬兩,近在京城內外開設典當、金珠、人蔘局五座。賈琮、賈瑸也各領銀二十萬,到南京開當鋪、綢緞局。賈珩、賈珖各領銀二十萬,到蘇州開銀樓、綢庄。賈琛領銀二十萬,到揚州運販福建、安徽等省發商茶葉。賈瓊、賈璘各領銀二十萬,到天津會置運洋貨。賈蓁、賈萍、賈藻、賈蘅各領銀十五萬,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各領銀十萬,在於山東泰安、沂州、江南王家營子、清江浦等處碼頭,或當鋪,或六陳,或雜貨,因地制宜,懋遷營運。統共二十一人,該支發本銀三百五十萬兩。黛玉便用筆批定,叫丫頭把單子送交鳳姐處,請賈璉回明王夫人,再邀族中到府議定,然後支發銀兩。又催鳳姐派人,將園內所放銀兩搬運貯庫。鳳姐自與賈璉商量,大家用心料理。

  賈璉因意外得了這宗藏銀,自然手頭寬裕,心上先已盤算該還那幾宗欠項,贖回那幾處房屋地畝,已興頭到十分,便喚小紅燙酒。平兒在西屋裡哄騙巧姐兒才吃了葯,聽得賈璉叫小紅燙酒,便走出來端正杯箸伺候,賈璉喝了幾杯,仰著脖子好笑道:「可惡這一班勢利小人,如今可不受他們的氣了。不過約的日子遲了幾天,狠巴巴的就叫倒票九扣三分,利上還要盤利。打量我是窮一輩子的了,明兒就叫這班亡八羔子來,一如一二如二的清了,他們還敢來咬我璉二爺的雞巴?」鳳姐聽了好笑道:「這也犯不著生氣罵他們,放債原是圖利,有銀子還了他們,自然不來叨噔你了。」賈璉道:「敢仔你也是個愛剝人皮的人,自然說這句話呢。」鳳姐嘆道:「咳,我盤剝來這些銀錢,自己使著了一厘咬嘴嗎?如今我也看破,再不幹這些事了。今兒聽了林妹妹的話,越發悔得我置身無地。」賈璉問:「林妹妹又說些什麼?」鳳姐道:「就是園子里起了這宗銀子,明明是他的東西,他要置買祭田義產,發給族中營運也罷了,還說是咱們家公共的物,並沒分個彼此,要我接管家務下去。

  以後咱們存了一點私心,還算個人嗎?」賈璉笑道:「黃鷂子難免不偷雞。」鳳姐啐了一口道:「這會兒也不用與你分證,底下你瞧著罷。」這裡賈璉與鳳姐的話,暫且按下。

  近日寶玉娶黛玉之後,又收了晴雯、紫鵑,黛玉看待紫鵑,竟似姊妹一般,與晴雯亦極其和藹親密。這一天寶玉應召出門去了,紫鵑、晴雯兩個在怡紅院吃了晚飯,仍到黛玉處坐著閑話。紫鵑問道:「二爺今兒回來怕不早呢。」黛玉道:「那也論不定,倘宴畢還有獻詩賦的事就有時候了。」晴雯笑道:「頭裡老爺只是抱怨二爺不肯念書,不知生了多少氣。寶姑娘也時常勸二爺用功,就只姑娘沒有說過二爺,所以我們常聽見二爺說起,惟有林姑娘是我的知己。如今說句公道話,到底二爺何曾好好的念過幾年書?可見一個人要做官,也不在乎念書。還是姑娘見的透。」黛玉道:「人與人不同,你不知二爺這個人是有夙緣的。若講平等,一個人不用念書就有官做,那是沒有的事。」晴雯道:「別說老爺管教二爺的嚴,便是襲人也時刻咕唧著,倒像將來這頂鳳冠是他頭上有分的。如今二爺做了官,他倒先走了,這也想不到的事。正要告訴姑娘,今兒襲人的嫂子進來,在老婆子們屋裡坐了好半天,說襲人這幾時越發哭的人都脫了形了。」

  晴雯話未完,只聽見院子里老婆子說:「二爺回來了。」

  旋聞靴聲橐橐,晴雯、紫鵑連忙上前打起帘子,見有兩個小丫頭打了一對五彩玻璃燈,後面老婆子拿了東西,紫鵑接過,認得那老婆子、小丫頭是老太太屋裡的人,便讓他到廂房裡去喝茶。這裡黛玉起身道:「探花老爺回府了,當年翰林院應召撤金蓮燈送回,今兒這一對燈可應了古典了。」寶玉道:「那裡的話,我回來先到老太太那裡,見我有了這些賞賜,老太太喜歡,叫他們掌燈送我到太太屋裡給太太看了才回來呢。我給假的人,本不能預宴,那是格外恩典。我先到內閣里,因軍機處議奏海疆奏凱善後事宜,等了好半天才有旨諭下來。賜宴畢,又命賦『化被聶耳』五言八韻排律一首,我忘了『聶耳』兩個字出典,幸虧甄寶玉也在,我問了他才潦草完了事。」黛玉道:「聶耳國在無腸國之東,懸居海中,出於《山海經》上。」寶玉道:「典雖不僻,我在這些上頭就不大留神,一時那裡記得起呢。」

  說著到書子上亂找,麝月道:「不在這上頭了,那桌子上硯台底下壓的不是嗎!奶奶又寫了好些在上頭了。」寶玉道:「妹妹替我續上了嗎?」說著便轉身取了詩稿,且不看詩,道:「我今兒從蘅蕪苑走過,見山崖蘿薜倒垂之處,開出這一種異樣的花來,靜同梨夢,清比梅芬。記得同妹妹埋花的時候,任憑園子裡頭的奇葩異卉,那一樣花瓣兒不從咱們手裡經過,沒有見這種花。可巧葉媽走過,我拉著問他,說是紅的變種。我想這個所在是寶姐姐住的,這花忽然變了顏色,莫非為的寶姊姊緣故。」黛玉道:「一樣花並不是只開一樣顏色,比如牡丹,黃的、紫的多,一般也有黑的、白的、梅花白的多,櫳翠庵前又開了紅梅,那裡就附會到寶姊姊身上去!你不明白開花的緣故,何不去問問花神呢。」寶玉怔了一怔,黛玉指著晴雯笑道:「花神就是他,你頭裡不是說他去做了芙蓉花神嗎?」

  寶玉才會過意來,道:「別說笑話了,瞧詩罷。」黛玉道:「我還要改兩句。」說著,提起筆來改了末後兩句。寶玉接過,先從自己起句念道:

  誰把靈根垓下栽,東風惹恨見花開。  縞衣殉國春無主,香骨埋紅玉有胎。  淚灑不曾消粉靨,夢回只合駐瑤台。  蘅蕪苑外迷離月,倩影亭亭約伴來。

  念畢道:「這個題單用些縞袂、素裳、冰心、玉骨,切那白字,最易混到詠梨花、梅花上去。撩開白字,又剛是詠虞美人了。比如咱們先前詠白海棠的字樣用到這上頭便不貼切。我籠統起了兩句,底下便無思路,妹妹續的『縞衣殉國』這一聯,是此題絕唱,一收也有意味。」黛玉笑道:「也不見得。」黛玉又與寶玉講了一會詩,晴雯、紫鵑自回怡紅院去。黛玉便帶了雪雁把賞賜物件珍藏好了,然後進房卸妝。不知寶玉在何處住歇,有無可敘之事,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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