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的幾種方式——評《群山之巔》|群山之巔|遲子建|殺人|小說
《群山之巔》/遲子建/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月
文/趙瑜
如果換個更為暢銷的名字給《群山之巔》,我會列出這樣的名字:《殺人手冊》,或者《殺人的幾種方式》。在這部小說里,遲子建殺人無數。她一改過去溫婉抒情的文風,幾乎,在每個章節里都會「殺」一個人,在文字轉折處,只見她手起刀落,那家破人亡的背後暗藏著她對世事變化的一聲嘆息。
《群山之巔》的結構讓人想起中國傳統的章回體小說,比如《水滸傳》。每一個章節,遲子建會將一個人的生平全部寫盡,又要與上一個章節的故事相聯繫。這是一種小說建築上的難度,如果敘事過於複雜,這種建築方式會將小說拉長,並變得平庸。然而,在這部小說里,遲子建用極簡的敘事策略,將三代人濃縮在一個故事裡。語言的簡略彌補了這種小說結構的缺陷,讓小說有了舊式中國小說的承接。
小說以辛七雜這個人物開篇,最後辛家只剩下辛七雜一人,他的養子辛欣來將養母殺害後終於落網,並被處以死刑。而辛七雜年邁的父親辛開溜又死在醫院裡,成為他們鎮上第一個被火葬的人。在表面上,遲子建寫的是辛七雜一家的家破人亡經過,在暗處,作者滿懷悲憫地用一絲光照著人性最軟弱的部分,終於,小說結束的時候,遲子建給辛七雜安排了一個好的姻緣,娶了他一直中意的女人。
由辛七雜一家的故事延伸開來,第一個出場的外姓人是安雪兒,一個侏儒。在小說里,遲子建將她刻畫成一個通靈的小神仙。辛七雜那個不成器的養子殺掉了養母王秀滿之後,做了一件觸眾怒的事情,便是將安雪兒強姦了。
安雪兒是鎮上的名人,她看雲彩便知道人的生死,她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刻碑,從此,她刻誰的名字誰必死。她很快便成為鎮上的神仙。而這個神仙竟然被一個無惡不作的壞蛋強姦了。鎮上的人由此開始思考安雪兒的神仙的身份,會不會從此被擊破。鎮上的人的邏輯以及世故人情,差不多是中國底層最大公約的認知:愚昧。這些平庸的群體,在安雪兒能通神的時候,無比美化她,將自己恐懼的死亡交給安雪兒來保佑。而一旦安雪兒神通不再,這些人立即翻臉,幾乎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仁義全丟棄,只剩下自私的一面。
遲子建在寫安雪兒這個人物時,所參照的是《聊齋志異》。這種將一個人物極端化處理的方式在民間說書人的底稿中常見,其實,也就是一本正經地說假話。照常理說,一個侏儒,有一些特殊的生存技能也是可能的,但是,因為一個女孩因為長不高長不大,而必然具備超出自然界的能力,比如能預測人的生死,這便是愚昧的人類在尋找可以替代的信仰。甚至,這是一種過度的敬畏。在《聊齋志異》中,或者其他民間傳說中,這樣通靈的人物幾乎都承擔著一種民間宗教的功能,要佑護著她身邊的人。
安家的故事和辛家幾乎是對稱的,強姦犯辛欣來的爺爺是鎮上第一個被火葬的人,而安雪兒的爺爺安玉順則是第一個還沒有死就已經將碑刻在了烈士陵園的人。辛欣來的父親辛七雜是一個善於用刀殺牛宰豬的屠夫,而安雪兒的父親安平則是一個善於開槍行刑的法警。辛七雜因為屠殺牲畜而使得整個鎮上的動物對他格外的害怕,而安平因為是一個執行槍決的殺人者,所以,大家都很忌諱他的手。不論任何時候,大家都不喜歡與他握手。一個人如果時時都找不到一個可以握手的人,那麼,他的孤獨必然會多一些。
《群山之巔》里人物的刻摹方式也像極了《水滸傳》,比如她寫王秀滿:「這姑娘又高又瘦,梳兩條麻花辮,長瓜臉,眉毛疏淡,眼角下垂,大鼻孔,肥厚的紫嘴唇,塵灰滿面,只有眼睛是清澈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咸腥氣。」她寫煙婆,也是如此著墨:「這女子是礦工的遺孀,個子矮矮的,臉黑黑的,言語不多,跟辛七雜一樣,喜歡叼桿煙袋,牙齒焦黃,整個人就像一截黑煙囪,媒婆叫她煙婆。」這樣的濃墨刻畫人物的外貌,差不多這人立即就從紙面上跳出來和人辯解。這種確定甚至是殘酷的造型方式,是中國最為傳統的白描方式。人物白描得好了,那麼,她要說的話,才會更加具體、準確,甚至她個人的故事也才會更加明確,有指向。比如王秀滿身上的那股咸腥氣,便有來處。是因為辛七雜的成長一直被人嘲笑,他母親是日本女人,而父親又是一個逃兵。他自己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再受這樣的屈辱,對媒婆要求的唯一條件就是:女人同意不生養。而王秀滿聽說以後,自己跑到衛生院做了結紮手術,投奔而來。
這種江湖兒女性格的出場方式,也註定了她個人的命運悲劇,當養子辛欣來問她生母的名字的時候,她死活不理會,伸著脖子挑釁辛欣來,結果惹怒了那小畜牲,當場喪命。這是一個鄉村混蛋的殺人方式,自然,也是遲子建的殺人方式。通過殺人,遲子建想揭開鄉村愚昧的一個角落。
讀《群山之巔》也會想起讀蘇童《黃雀記》的情形,蘇童寫了三個讓人討厭的人,但是蘇童呢,非常耐心地敘述他們的生活瑣碎,幾乎是這三個人日常生活的朋友,雖然不喜歡,但還沒有辦法擺脫,只好如實記錄下這三個人的命運和概略。而遲子建在《群山之巔》里也寫了一些讓人討厭的人,比如裡面的一個作家,叫作單爾冬,此人自私與小器均如同遲子建身邊的人,生動而細膩。她也寫了一些自己並不熟悉的人,在交代這些人生命軌跡的時候,顯得隨意而缺少誠意,比如她寫郝百香的死,不作什麼鋪墊,直接就讓她心臟病發作了。又比如她寫安玉順兩個姐姐的死以及母親的死,和父親的出家,都過於大事記風格了。這種風格簡潔倒也簡潔,但缺少人性的鬆動,顯得乾燥且過於排列。
然而,這部長篇並不缺少生動的細節。在《舊貨節》一章里,遲子建將原生態社會裡的一些人性的細節進行了清明上河圖般地細描。一些人將自己的舊貨與別人家換了,可是,過一陣子忘記了,發現別人家竟然在用自己家的東西,急著去派出所報案。這種滑稽事在沒有契約精神的鄉村自然是有的。舊貨節因為辛開溜一個人而興旺,他不去舊貨節就不開,他一去舊貨節就開始的細節充分說明了,鄉村文明的規則都是以人的認定為準則為條例的,寫在紙上的多不管用,但人的臉卻是一張通行證。
遲子建的寫作充滿了入世的痛感,世俗生活里的那些規則和見識,她既同情,又保持著警惕。同時,遲子建的寫作又充滿了出世的啟蒙意識,她不露聲色讓愚昧與愚昧相碰撞,讓愚昧的人拿起了刀子,殺人。並因為愚昧受到制裁。這種啟蒙意識,既不枯燥說教,又有著流血的疼痛感,高明而有效,充分體現了一個女性作家的感性與理性兼而有之的優質特性。
這部長篇里,遲子建殺了近二十個人,用筆可謂狠毒。同時,她也用儘力氣靠近常識,穿過舊觀念的束縛,在讓人哭笑不得的鄉村邏輯那裡停下筆來,嘆息一聲。《群山之巔》,一部人性的博物館,一部女作家的殺人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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