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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遊記選》(2010)

美國遊記選

美國建築◎黃健敏2000.05.26

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西蒙波娃2001.03.22

她也年輕過──談《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張娟芬2001.05.18

《美國閒扯淡》唱一首「五月之歌」◎麥高2001.05.03

《賭城見聞》拉斯維加斯傳奇◎培麗2001.05.10

環遊舊金山--我珍藏的一張車票◎-莊曉明2001.05.12

穿越死亡谷◎許佑生2001.06.01

旅行樂聞錄---那城市,那歌手◎陳世昌2001.06.16

林中故事⊙潘人木2001.06.26

聖誕節的薩克斯風--旅行樂聞錄-⊙-陳勁吾2001.06.30

加州旅店--旅行樂聞錄⊙黃千芬2001.07.01

山旅書札---一位女士在洛磯山脈的生涯⊙詹宏志2001.07.09

《美國閒扯淡》語出驚人講得美哦◎麥高2001.08.01

《美國閒扯淡》物以類「居」 郊區人◎麥高2001.09.05

消失的紐約.紐約◎洪常修2001.09.13

瑞貝卡的紐約夢◎傅天餘2001.09.14

世貿雙塔 繁華盡塌(紐約)◎鄭麗園2001.09.14

一張紐約世貿大樓展望台門票◎羅辛2001.09.15

登斯樓以四望兮(紐約)◎張作錦2001.09.23

《美國閒扯淡》秋天醉遊新英格蘭◎麥高2001.10.02

重畫紐約天空線◎張北海2001.10.04

《美國閒扯淡》原汁原味教人驚險◎麥高2001.11.29

《國際雷達站:美國》總有一天等到你◎劉世惠2001.12.02

消失的紐約.紐約-給紐約◎李渝2001.12.11

世界搜奇--東哈林區◎畢恆達2001.12.11

《美國閒扯淡》恭喜發財 彩金拿來◎麥高2002.01.29

阿拉斯加夏日記事◎詹紹慧2002.02.09

一切如常-九一一後重回紐約◎王文華2002.02.22

紐約春宴 如何吃得消◎鄭麗園2002.02.22

美國人今天淚滿面◎麥高2002.04.15

Snoopy夏日派對—聖保羅市的社區營造真有一套◎冷彬2002.08.01

我所發現的新紐約◎王文華2002.10.27

我帶你遊山玩水—阿拉斯加◎康芸薇2002.11.23

雪國隨想曲(威斯康辛)◎王寶貫2002.12.19

紐約的文化大革命◎張鐵志2004.09.04

中年女子的哈佛饗宴◎王興2004.09.08

綺色佳(紐約州)◎黃鎮台2004.09.09-10

未完成的曼哈頓之月(新澤西)陳培堃2004.09.09

哥大建校兩百五十週年◎殷志鵬2004.10.21

美國小鎮3之1:另一個國度─失落的時間⊙張讓2005.04.01

美國小鎮3之2:時間原來是風情迷人古鎮 薩瓦那和聖塔非⊙張讓

美國小鎮3之3:未來的中站: 大學城安那堡、石城、普林斯頓⊙張讓2005.04.03

哥大與我──久已忘卻但又耿耿於懷的三年⊙喬志高2005.11.29

華文作家在哈佛大學--王德威2006.07.08

走路樂活--淺談阿帕拉契步徑 一步又一步⊙張讓2006.09.02  

因此,我們旅行,我們工作,我們作夢⊙沈珮君2006.09.10

關於紐約/陳彧馨旅札?邊邊角角藝文論壇 2009/11/25

三城 生活雜感⊙李歐梵2009.11.29

柏克萊人民公園40年⊙程孝民2009.12.17

海角之旅/序曲/柯建裕2010/07/12

海角之旅/黃蜂窩夏洛特/柯建裕2010/07/12

海角之旅/南方風情沙瓦那/柯建裕2010/07/12

海角之旅/環球影城/柯建裕2010/07/12

海角之旅/國境之南:西嶼(Key West) /柯建裕2010/07/12

海角之旅/陽光海灘邁阿密/柯建裕2010/07/12

海角之旅/隨風而逝查爾斯頓/柯建裕2010/07/12

記憶藏寶圖/如果在波士頓,一個女人⊙袁紹珊2010.08.10

從「白宮」說起… Ω平路2010.09.13

美國桃花源-Amish農村Ω林佳誼 2010-10-10

開啟建築之眼

當代建築之美 百花齊放,繽紛相呈

黃健敏專欄

七○年代末以來的美國建築,很顯然走向分歧多元。以蓋里 (Frank Gehry)、艾斯曼 (Peter Eiseman)等為首的解構派,企圖推翻現代建築的神主牌,應用電腦作為繪圖工具,打破標準化的形式,尋求新的典範。

在洛杉磯西郊的聖塔莫尼卡 (Santa Monica),街角的一棟老房子,被加建的鐵絲網、木條與金屬浪板所包覆,新舊雜陳,以很尋常的便宜建材,塑造出「詭異」的空間與「怪異」的造型。蓋里以自己的家來實踐個人的構想,遊走在藝術與建築的雙重領域,不按牌理出牌,嘗試創造新奇感。

被稱為新現代派的麥爾 (Richard Meier) 、楊赫蒙 (Helmut Jahn),則秉持現代建築的語彙,藉由新的技術與材料,努力呈現新的形式。芝加哥歐海國際機場聯合航空站,陽光透過玻璃天窗,照亮由鋼骨架構的長向候機室,其精緻的細部設計,令三十萬平方英尺的整體空間感受輕盈愉悅,被視為是楊赫蒙的代表作之一,是全球最佳的機場之一。

以斜屋頂、退縮的窗戶、雕飾的磚頭等地域性獨特的風格,營造有異於白色方盒子的意象,刻意塑造地點感,這種類型的建築普遍見於美國各地,尤其大型的社區開發案,縱使未必出自大師或名家,然而其存在的現象不容忽視。曾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個人建築展的查理斯莫爾 (Charles Moore) 是箇中翹楚,有些建築學者特以新本土風格稱之。

無論是解構、新現代或是新本土,當代建築最大的特色是不再獨尊單一的主義或派別,繽紛相呈的局面之下,個別的風格有其絢爛的自我天地。(本專欄全部刊載完畢)【2000.05.26聯合報】

蒙波娃的美國紀行

西蒙波娃何穎怡/譯

一月二十五日

展開冒險之旅

變成不一樣的我

有事即將發生。每當生命中有事發生,總是分秒清晰。亮光掃過地面,紅綠閃爍;這是個盛裝夜晚,一個深夜派對——我的派對。它的確發生了:螺旋槳越轉越快,引擎作響,我的心跳跟不上它們的速度,才一下子,紅色的燈塔便沒入地面。遠處,巴黎燈火閃爍,寒星自藍黑色深淵中升起。

是的,大事發生了。我要飛往紐約。一點也不假,擴音機播著:「前往紐約的旅客……。」口音聽來就像所有車站的月台播音一樣。巴黎到馬賽、巴黎往倫敦、巴黎到紐約。這個聲音告訴你,這只是一趟旅程,從甲地到乙地罷了。空服員膩煩的臉色也在訴說相同訊息。這是他的工作,對他而言,旅客從巴黎飛往紐約,是自然的事。世界只有一個,紐約只是世間城市。對我而言,卻非如此。儘管我接觸過許多有關紐約的書籍、影片、照片與故事,但是在我的過往經驗裡,紐約是個傳奇,哪有路徑能從現實走進傳奇。跨越舊歐洲,站在一億六千萬人口的新大陸門前,紐約是屬於未來的,我又如何能全心跳開自己的生活?我試著說服自己——紐約是真實的、現刻存在的,這種感覺卻揮之不去。通常,旅行是企圖為自己的世界添加新目標,光是這點,便是吸引人的保證。今天感受卻不同,我好像拋棄了自己的生活。我知道一個出乎意料、豐富充實的世界即將顯現,雖然我不知道它將穿透憤怒還是穿透希望而出,但是我將展開冒險之旅,變成一個不一樣的我。

平順的飛行就是許諾,我已經逃脫了自己。大地沉入陌生的大氣之下。我身在別的地方,又不在任何地方。現在是何時?又是什麼季節?此刻,厄左茲島是夏天,寬邊草帽遮陰。紐芬蘭大地覆滿白雪與冰霜。此時,巴黎是八點,紐約是兩點。時間與空間交織一起。巨翼載我平靜滑翔於雲際星辰間,它,遠比我的夢想要奢侈。

飛機開始降落,向下撲傾,擺脫空氣重量、風與霧的束縛,在自然元素中過著亂流生活,它是屬於自然的。飛機降落。成串的珍珠變成街道,水晶球原來是街燈,到頭來,它不過是個城市,童言童語不足以形容它允諾的希望。一根工廠煙囪豎立空中,我逐漸看清大道旁的房舍,想著:「我將走過那些街道。」

今晚,

紐約充滿魔術神奇

自然元素被克服,距離被消除,但是紐約卻自我眼前消失了,必須經由陸地生活的狹隘甬道,才能再度接觸。海關裡,證件在手中傳閱,醫師機械化檢查我們的牙齒,好像我們是待售的馬兒。我們被帶到一間暖氣過熱的大廳裡等待。我的頭好重,窒悶難捱。人們曾警告我:「美國總是好熱。」這窒悶的熱,是美國;一頭亮髮、滿臉熟練笑容的年輕女子遞了一杯柳丁汁給我,這也是美國。真正的美國不是一顆容我囫圇吞的糖果,它有待我慢慢發現。耶誕樹與光亮噴泉已遠離,我無法再看到光燦歡慶的面貌,因為它不會為帶著凡身重量降落地面的人而閃亮。有人叫到我的名字,一位海關官員檢查我的護照,它以硬紙製成,蓋著紅色戳記,精美如中世紀大憲章。海關點頭說:「你來自一個美麗國家,現在要進入一個更美麗的國家。」他跟我要了八塊錢手續費。海關人員隨便翻翻我的行李,接著我進入一間大圓廳,許多人在那裡無所事事、打瞌睡。我終於自由了,大門之外,紐約正在等著我。

車子開得極順,道路十分平坦,平坦到路面似空氣輕飄消失。突然間,我看到成千成百的車輛行進、停止又行進,井然有序,仿若天上神奇旨意在指揮。規則的格子街道、每個十字路口固定不動的「停看」標誌、紅綠燈的嚴密依序閃亮,都給人一種有序、平靜的印象,彷彿這個城市是寂靜的。事實上,你聽不到汽車喇叭聲,也聽不到逆火排氣聲,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美國觀光客總是訝異巴黎街道的刺耳煞車聲。在這裡,車子像間歇泉一樣,依時順序在馬路上滑行,好像無聲電影。汽車光亮似剛從汽車展示間出來,馬路乾淨得像荷蘭廚房的磁磚。是燈光洗去所有污穢;這種非自然的光線幻化了馬路瀝青,為櫥窗裡的花朵、絲綢衣裳、糖果、尼龍絲襪、手套、皮包、鞋子、皮裘、緞帶蒙上光環。我貪婪望著。我可能再難覓這樣的寂靜、奢侈與平和。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中央公園的黑色熔岩牆壁、石頭與燈光排列而行的壯觀骨牌。明天,紐約會是個城市,但是今晚,紐約充滿魔術神奇。

我漫步走過百老匯大道、時代廣場、四十二街,我的眼睛沒有記憶,我的步伐沒有計畫。割離了過去與未來,我只有當下——一個至純至薄的當下,幾乎令人懷疑它的存在。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凌波虛境裡,我對自己說:「這就是紐約。」卻無法全然置信。沒有橫木、沒有軌道,我尚未找到自己在地面上的足跡。這個城市與巴黎無法像同一系統的兩個元素般連結,它們各有自己的氛圍,無法一致也不並存,我無法在其中自由轉換。我已不在巴黎,卻也不在此處。我的存在彷彿是借來的,人行道上並無我的立足處。這個我突然蒞臨的陌生世界並未在等待我。過去它沒有我,充實滿盈;現在沒有我,一樣充實滿盈。這是個我並不存在的世界,我全然不在,卻企圖抓住它。眼前與我摩肩接踵的人群,我不屬於他們,他們對我視若無睹。我仿若微服而行,像個鬼魂。我能復活再生嗎?

一月二十六日

這個城市是我的未來

也會成為我的過去

深夜熟睡中,一個無言的聲音說道:「有事發生了。」我仍在睡眠中,不知道這是至極喜悅還是災難。我有了改變。或許我死了(就像我經常夢到的),或許我會在死亡的另一頭醒來。當我張開眼睛時,十分恐懼。但馬上記起:這不是另一個世界。這是紐約!

它不是海市蜃樓,紐約確實在這裡,一切都很真實。事實愉悅綻放在湛藍天空與濕潤空氣裡,遠勝夜晚不可靠的魅惑。現在是周日上午九點,街上空無一人,少數霓虹燈還亮著。沒有行人、沒有車輛;第八大道路口沒有一絲干擾。立方體、柱形、平行四邊形,房子是抽象的實體與表面;十字路口像兩條抽象體的交叉,它的物質沒有密度也沒有結構,空間看起來好似依模型編列。我一動也不動,凝視著,我在這裡,紐約將屬於我。這種喜悅感受十分熟悉,十五年前,有一次我準備離開火車站時,從巍峨的階梯頂端往下望,看到馬賽市的屋頂在我腳下。我曾在陌生城市待過一兩年。這一次,我一動也不動,默想:「這個陌生城市是我的未來,也會成為我的過去。」沒有我,這些房子已存在許久甚或幾世紀;成千上萬人走過這些街道,他們不是我。但現在步行其中的是我。我踱步百老匯大道,這真的是我。我走上那些不曾被我踏過、不曾在我生命刻劃痕跡、沒有一絲過往氣味的街道。街上沒有人在乎我的存在;我仍是個幽靈,神鬼不覺溜過這個城市。但是從現在開始,我的生命將擁抱這些房子與街道轉角,紐約將屬於我,我也將屬於它。

充滿對比的城市 不能以文字捕捉

街上有數百家餐館,但是星期天都打烊。我找到的那家餐廳,擠滿客人,在女服務生催促聲中,我匆匆吃完飯。沒有地方休息,相較之下,大自然要和善得多,這樣的粗糙嚴厲似乎讓紐約有了人氣。珍珠街上的高架鐵路、查罕廣場、中國城、寶華利街,我開始覺得累了,腦中飄過口號:「充滿對比的城市。」有著千扇窗戶的大樓牆角邊的包裝紙、巷弄裡的香料——這是對比。每走一步,我就看到一個對比,每個對比都全然不同,譬如「垂直的城市」、「熱情的幾何圖形」、「驚悚的幾何圖形」,這些字眼都適合形容紐約的摩天大樓、建築外觀與街道,我都看到了。我也曾讀過這麼一句話:「紐約與它的大教堂。」這很像我的語言——空洞的陳腔濫調。但是每當我有了新發現,「對比」、「大教堂」等詞句還是衝到嘴邊,卻訝然發現詞句褪色,因為它們所形容的事實居然一無改變。譬如人們曾告訴我:「星期天寶華利街上,酒鬼就睡在街頭。」現在我就站在寶華利街,酒鬼果然睡在人行道上,一如我先前聽說的,精準得令我驚惶。詞句怎能如此真實卻又如此空洞?我不能以文字捕捉紐約,我根本不想捕捉紐約,而是要讓它改變我。文字、意象、知識、期望,統統於我無助,宣稱它們是真是假,也無意義。你不可能挑戰此間事物,它們存在於另一個層次,它們就是存在。我看了又看,像盲人初見光明般訝愕。

一月二十七日

這一次,

巴黎失去了霸權

如果我要解碼紐約,我必須見見紐約人。我的地址簿上有些人名,卻沒有對應的臉孔。我必須用電話以英文與素不相識的人交談。我下樓到旅館大廳,戒懼恐慌,甚過參加論文口試。我大驚於大廳裡的非自然異國情味,像是被腳踏車嚇一跳的非洲袓魯族人,或者在巴黎地鐵迷路的農夫一樣。大廳裡有書報香菸攤、西方聯合公司辦公室、美容院,還有一間寫字房,供速記員與打字員為顧客的口述服務。大廳身兼俱樂部、辦公室、候客室與大型百貨公司,舉目望去,日常生活所需一應俱全。但我依然不知所措,最簡單的動作都問題重重:哪兒可以買郵票?何處可寄信?電梯按鈕白光閃動,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呢。我足足花了十分鐘,始終無法打通電話,因為我固執把五分幣塞進二十五分錢的投幣孔裡,被所有電話機吐了出來。我困坐電話亭,疲憊萬分。想要放棄,我討厭這個惡毒機器。但我終究不能一直孤獨困坐電話亭。幸好,西方聯合公司的人員前來幫忙,才接通了電話。一個沒有臉孔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我必須說話。他不知道我要來,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簡單說:「我人在美國。」對他而言,我也是沒有臉孔的聲音,只是朋友口中傳播的一個名字而已。我又開口:「很希望能夠見見你。」這不是真話,對方也知道,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友善、自然,自然不作假就像友誼,讓我感到安慰。打完三通電話後,我闔上電話簿,滿臉通紅。

河水夾著鹹味與臭氣,男人坐在椅上曬太陽:黑人與流浪漢。小孩穿著輪鞋在柏油路上奔滑,互相推擠,叫鬧。車道旁有成排施工中的廉價公寓,這些建築越到高處越窄,非常醜。我瞥見公寓之後是紐約市高塔,布魯克林就在東河對岸。我坐在椅上,在輪鞋的嘈雜聲中注視對岸的布魯克林,覺得很快樂。布魯克林、曼哈頓與它的摩天大樓,甚至整個美國都存在地平線上。至於我,不存在了。現在我知道此次美國行我要找的是什麼——是我自童年或青春期後便不曾感受過的豐富充足,那種快意吸收後的飽足感。我在別的旅行也曾有過這種感受,卻都飛閃疾逝。不管是在希臘、義大利、西班牙或非洲,我仍覺得巴黎是世界的中心。我不曾完全離開巴黎;我依然無法忘我。

這一次,巴黎失去了霸權。我不僅踏上陌生土地,更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自主、分離的世界。我碰觸到這個世界,它真實在這兒。它將被賜給我。但承接它的將不是舊有的我,這個世界過於光燦明亮,我的網子捕捉不住它。天啟將在我的經驗範圍外發生。剎那間,我擺脫了那個我稱之為生活的枯燥事業。我只是個被咒惑的意識,透過我,神聖事物將顯現。

打破玻璃牆,通往美國

六點,我在五十九街的「廣場旅館」(Plaza Hotel)有約會。

酒吧間大而黑、橡木鑲板,空調過熱,人太多。我環顧四周,對此間女子的模樣頗感吃驚,她們戴頭巾,頭髮吹燙完美,像花壇般錦簇、鳥籠般羽飾繽紛。她們多穿貂皮大衣,精心披掛的衣裳綴滿金光亮片,佩戴笨重且毫無想像力的人造珠寶,穿露趾高跟鞋,讓我對原本自豪的瑞士膠底鞋感到羞愧。隆冬季節,我在街上卻看不到穿平底鞋的女人。我原本認為美國女人自由輕便,結果一個這樣的女人都沒看到。她們全穿絲綢而非毛料衣裳,滿佈羽飾、紫羅蘭和荷葉花邊。服飾過於鮮豔;餐廳裡鏡子、地毯太多;食物澆醬與楓漿過多;走到哪兒,暖氣都過熱。富裕過剩,也是一種詛咒。

我不喜歡威士忌的味道,只喜歡攪拌威士忌的玻璃棒。但是清晨三點,我依然溫馴啜飲威士忌,因為這是通往美國的鑰匙。我希望打破玻璃牆。

五月十九日

我可以離開了。我也真的要離開美國了。夜色降臨紐約——這是我的最後一夜。這個國家經常令我惱怒,此刻,我卻心碎於即將離去。過去幾天,有些人問我:「你喜歡美國嗎?」我習慣性回答:「一半一半。」或者「五十五十。」這個數字評估沒有意義;只反映出我的遲疑。過去四個月,我沒有一天不對美國感到目眩;也沒有一天不對它感到失望。我不知道長住這裡會不會快活;卻肯定我會極端想念它。

它讓我目眩神迷 但我知道其虛妄

哥倫布圓環、百老匯、時代廣場。四個月過去了。同樣的人群、計程車、車輛與閃亮的燈光。藥局與摩天大樓的魅力絲毫未失。我知道我為什麼喜愛它們。在這個安逸富足的文明之上,飄浮著誘人的海市蜃樓:這是此地生存方式給人的印象,它絕不停滯不前損耗自己,總是努力徐徐前進。溫飽與行動,一切均有效輕鬆達成——而後,一切可以開始。美國總讓我目眩神迷,拓荒史記憶猶新,彷彿觸手可及,它就像超然存在的國度——在時間洪流裡壓縮,奇妙穿越空間,它的歷史就是這個世界的創造。這就是摩天大樓令我感動的地方:它宣告人類並非沉滯的生物,而是充滿能量與擴張、征服的慾望。藥局的煇煌豐富有一種類似巴洛可風格教堂的詩意:人類在慾望的陷阱裡捕捉到粗糙之物,卻在征服物質的過程裡肯定了自己的想像力。紐約與芝加哥都反映了這種傲慢夢想的創造力,這也是為什麼它們是我見過最人性、最意氣昂揚的城市。穿著室內拖鞋的小資產階級,他們生命中的唯一計畫是如著名十四行詩所說「快樂就是待在家裡,優雅等待死亡」,這種恐怖智慧在此絕無容身之處。獻身這種期望,就是處於死亡狀態。從這方面看,美國人倒是生氣蓬勃:他們活在生的展望而非等待死亡中。他們不滿意死氣沉沉;他們以行動做為判斷人的標準:想要成功,就得去做。雄偉的鐵橋、建築、中央車站、公園大道、機場、公路、礦坑,都是這種信念的見證。

遠離這樣的偉大希望願景,我當然很不捨;但是我知道它們的虛妄詐騙。在這個國家裡,你同樣要耗盡力氣才能生存。一個計程車司機告訴我:「今早我六點就出門,我當然想回家。」那時已經晚上十點。我想起衝往紐澤西渡輪的人潮。所有朋友都告訴我在這個幅員廣大的城市上班實在很累;尤其是女人兼顧家庭與事業,到了晚上就筋疲力盡。我常看到紐約女人累到不想受邀出遊,出去玩也累到無法享受。我也發現此間人們沉溺飲酒,不光是習慣;他們需要在下午工作結束後,好好刺激自己一下。而且,心臟病是紐約人最常見的死亡原因。【90.03.23聯合副刊 】

美國人總迫不及待 擺脫自己的獨特性

當然,我不認識那些讀書、發明、經營企業、奮鬥的統治階層,但他們只佔社會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美國人是和我在街上擦肩而過的那些人——他們滿足於生活在原地打轉。他們不曾嚐過也不了解群策群力生活的滋味;他們也不在乎個人的命運。這是圍繞他們的哀愁源頭;這個充滿慷慨希望的世界正在壓垮他們,它的光輝快速消失,因為沒有人能支配它。所有文明都會讓人遁入「日常生活的陳腐」,驚人的是美式遁逃的組織化、系統化程度,無論他們的教育或生長環境,都不是設計來發掘人的內在生命。美國人不認為自己只是血肉之軀,他還是一大堆機械發明的延伸,受其保護。他搭電梯上下樓,搭地鐵從一處到另一處,用電話說話,以打字機寫字,用吸塵器清掃地面。在食物與他的胃之間,是製作罐頭食品的工廠與冰箱、電爐。在他的性慾與滿足之間,橫梗著一大堆道德教訓與衛生習慣。打從孩童時代起,社會便包圍著他。他學會向外探索,在別人身上尋找行為的模範;這是我們所謂「美式順從」的來源。事實上,新、舊世界的人同樣各自殊異與分離,但是美國人總是迫不及待擺脫自己的獨特性,避免感受到「原初的遺棄」(primal abandonment)——或許美國人也找不到遁逃之途,但他們有更強的尋找決心。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也感到乏味、懷疑與不滿,但是他們將困惑合理化,認為那是自己的「毛病」。他們不在孤獨中汲取力量,不仔細檢視自己的困惑、努力克服它們;反而固執抓住既知世界。他們在事物裡尋找價值與真理的源頭,而非反求諸己;他們認為自己的存在只是機會偶然,他們對偶然毫不重視。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只對結果感興趣,卻對產生結果的心智毫不重視,一如T教授的學生不想看他演算求證公式一樣。同樣的,美國人認為他們可以將部分與整體截然分開,由他們對科學、科技、文化的專門化偏好便可窺知。套一句黑格爾的說法——否定主觀就是知性戰勝靈性——也就是「抽象」的勝利。這就是為什麼我在固執偏好具體事物的美國社會裡,卻不時衝口而出「抽象」二字。因為具體的真實包含主觀與客觀,當客觀被標高崇拜,它就失去了人性真實,成為抽象概念。這正是所有實證主義與偽實在論的弔詭,它們背棄人,轉向肯定物——結果連「物」也看不到,只得到概念。

歷史在美國是巨大公墓

聆聽美國爵士、與美國人聊爵士樂,我常覺得就連美國人存在的時間都是抽象的。他們尊重過去,但只把它當成防腐處理過的紀念物;對美國人而言,統合活生生的過去與現在是個陌生概念。他們只想知道從時間河流切離出來的「現在」,他們想像中的「未來」直接機械化演繹自「現在」,它不可能是緩慢成熟的,也不可能是帶有不可知危險的突然爆發。他們相信一座橋樑或一項經濟計畫的未來,但是他們不相信一項藝術或革命的未來。他們的時間是「物理時間」──反映外在空間的純然外在之物。因為美國人排斥時間的「持續」,他們也排拒「品質」。美國社會之所以沒有「精巧的工藝」,絕不光是經濟因素使然;就連居家生活的閒暇活動,他們也不講究卓越品質:食物快煮,水果要盡量快熟。所有領域的人都趕死趕活,生怕結果出爐的一刻,它就已經過時了。切斷了過去與未來,當下並無分量。美國人從不認為「當下」是時間長河的簡述縮影、永恆的一面鏡子,因此他們不知道要活在當下才能抓住永恆的真理與價值。在他們看來,「當下」的內涵就和「瞬間」一樣倏忽不可靠。因為他們不知道真理與價值是「逐漸演進」的,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在匆匆而逝的「現刻」抓住它們,只好否定它們。歷史在美國是巨大公墓:人、工作、理念的誕生,與死亡同樣快速。每個人的存在都有死亡的滋味:每分每秒,「當下」徒有其名,馬上成為過去。它必須時刻補充「新血」,以掩飾自身的詛咒。這就是為什麼美國人喜歡速度、酒精、「驚悚」電影、煽情新聞。他們狂熱要求更多,然後,更多,永遠無法壓抑自己的蠢動不安。但是美國和他處一樣,生活日復一日循環,因此人們以精巧機械自娛,缺乏真正的計畫,他們培養興趣。醉心興趣讓他們假裝有所選擇,對自己的嗜好負責。運動、電影、漫畫是他們的消遣。但是到頭來,人們總是要面對自己亟欲逃避的事情:美式生活的貧瘠根源——乏味。

多數的美國人 渴欲逃脫乏味與孤獨

乏味與孤獨。人們說過無數次。這是事實:與我擦肩而過的這些人真的孤獨。因為他們急著逃離自己的原始孤獨、逃離自己,所以他們並不真正擁有自我。他們能給自己什麼?又能接受什麼?美國人開放、好客,能夠表現溫柔、熱情、感傷、誠摯的一面,卻不知道如何建立深沉的愛與持久的友誼。他們絕非冷酷無情,人際關係卻流於表面、冷淡。他們並非缺乏生氣、活力與慷慨大度,卻不懂得致力於自己的人生大計。原因只有一個。美國罕有真正的野心人物。此地雖有偶像崇拜(崇拜對象時常在改變),但多數人只期望在社會階層裡向上攀爬一、兩級;此外,如果一個年輕人想要卓越傑出,他也希望做個傑出「公民」,而非傑出「個體」。他絕不敢夢想超越既定世界。美國人擁有一種自我漠然的美德;他們不怨懟、不煩惱、不邪惡、不嫉妒、不自我中心,也因如此,他們沒有內在熱情。他們著迷於客觀,卻發現自己連一個目標都沒。他們體驗的是美國文化企圖掩蓋、另一種形式的「原初遺棄」。正是這種私密脆弱與驕傲建樹的強烈對比,讓美國人顯得特別感人。

我認為正因為美國人活在抽象氛圍裡,金錢的重要性才會如此放恣凸顯。美國人並不貪心、刻薄。相反的,這是他們批評法國人的缺點。他們不是為了累積財富而要錢;他們隨時願意把錢花在自己與別人身上——施予是他們的天性。他們也不是享樂主義者,追逐財富以滿足揮霍慾望。如果說財富是此間許多人唯一的目標,那是因為相較於這個公分母,其他價值微不足道,他們用錢來衡量一切人類成就,然而事實上,金錢只是真實豐富的一個抽象象徵。美國人滿足於這個空洞的象徵,因為他們無法產生與肯定其他的具體價值。事實上,他們對此也不滿意。除了野心勃勃的資本家,多數人對自己的鈔票與餘暇感到不安。我想這是美國女人轉向崇拜神祇的原因之一——鈔票是太可怕的神祇。男人賺錢養家,可以將所得奉獻給有血有肉的人,因此合理化了自己的工作與鈔票。但是女人的信仰崇拜就像拜金風潮一樣,只是個替代物。如果美國男人可以賦予「自由」這項抽象實體一些具體內容,他的生活便會有意義。這有點像惡性循環,想要充實空洞的自由,他必須改變現存的政治與社會情境,這些情境卻正是造成他死氣沉沉的力量。當然,數以千計的美國人正試圖打破這個惡性循環。此外,也有數以千計的美國人不符合我的描述,一點都不似。但容許我做個概括陳述,多數美國人都受苦於這個惡性循環。渴欲逃脫乏味與孤獨,反而使他們掉入乏味與孤獨的陷阱;想要沉入世界之中,反而失去捕捉世界的能力。

美國人需要相信善、惡截然二分

最令我吃驚的莫過於美國人多麼討厭質疑自己與既存世界。他們需要相信善、惡截然二分,而善是輕易可以激發的。我初抵美國便發現這個現象,過去幾個禮拜更得到鮮明印證。譬如,我到哥倫比亞、耶魯、哈佛大學演講時,因為提及羅賽特(David Rousset)在《我們的死亡之日》(The Days of Our Death)中拋出的良心問題,幾乎引起學生反感。如果他們有責任從集中營同伴中挑出兩、三個人,這兩、三個人因此得以不死,請問他們的選擇標準是什麼?學生固執回答:「沒人有權決定他人生死。」或者:「誰給了他選擇的權利?」我說如果不做選擇,代表大家統統都死,即便只是救出兩條命的積極行動都比謀殺式的棄權要好。他們閉嘴了。我猜想他們寧可讓別人都死,也不願採取沉重的主動。又或者,他們從未想過被迫與惡行站在同一邊的情境。在美國,他們拒絕與惡同行,這是對抗邪惡的唯一方法。美國人(即使是善意的美國人)拒絕坦言公正與自由兩個理念正面臨衝突,有必要取得折衷;他們寧可否定美國存在不公正、缺乏自由。他們不願承認問題背後因素的複雜性超越了所有道德解決方案。許多理想主義者的想法是:只要盡力運用本質健全的制度,邪惡就像殘渣,一定可以逐漸掃盡。如果這種樂觀主義看起來太簡單,他們就製造出「人造膿瘡」,防止感染擴散,將之局部化——蘇聯,邪惡的化身,需要被消滅,才能重新恢復善的統治。這解釋了為什麼尊重人命的學生居然會冷靜說出以原子彈對付蘇聯的言論。

美國是未來人類的決戰

當我回想這些事情,我再度發現許多可批評之處,但為什麼我如此不捨離開?首先,所有的歐洲文化(包括我即將返回的法國)都有許多可批評之處——或許缺點不同,但同樣令人沮喪。我們也同樣不快樂、不實在,只是方式與美國人不同罷了。此次旅行,我對美國人的批評絕非出於優越感。我看到他們的不足,但我沒忘記法國人的缺點。所有我對美國的愛與恨都有一種迷人本質——那就是,今日美國(以及它拖著全世界)所面對的機會與風險,其大無比!所有人類問題都在這裡龐然放大;美國人在此間找到的解決之道,極可能以感人的方式照亮人類的困境,也可能在漠然暗夜中吞噬自我。是的,我相信這是臨行之際我最感動的地方:美國是世界樞紐,美國是人類未來的決戰場。「喜歡」美國或「不喜歡」美國,這些話沒有意義。它是個戰場,你只能對這場自我對決的戰役感到激動,因為其中的利害,大到無法衡量。【90.03.23 聯合副刊】

文學視窗---

她也年輕過──談《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

◎張娟芬

迂迴前行總是比直搗黃龍有趣。要認識西蒙波娃,不妨就跟著她的腳步,隨她走一遭美國。有時候她的足跡是清醒的,直探階級壓迫、黑白衝突、性別歧視;也有的時候,她走得凌亂顛躓,彷彿什麼都不在乎。凡此種種,都在「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裡。

《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寫於《第二性》之前,當時波娃約莫四十歲,她的文字顯露出一種落拓不羈的瀟灑。她去美國巡迴演講,回法國後便以日記體寫了這本遊記。波娃對美國的一切充滿了好奇,你彷彿可以看見她淺色的眼珠清澄透明,眼睛微微地瞇起,饒富興味地端詳著周遭的美麗與破敗。

她對美國有許多嚴肅的觀察。在她眼中,美國瀰漫著對知識的輕蔑,「出版商與編輯以嚴苛且毫無品味的方式評論你的心智,好像樂團經理人叫舞者秀出大腿一樣。……法國人仍深信某些價值觀具有意義,並相信大眾有能力認知它們。但是在美國,重點是如何隱瞞讀者,不讓它們看出作品的根本愚昧。」而美國所標舉的個人主義,更在她與年輕學生的接觸中現出原形:美國之大,使得當代年輕人普遍籠罩著一種無用論,個人在其中「失去集體希望或者個人膽氣」,遂只能遁走,而不可能有何作為。

在「美國紀行」裡,波娃對種族問題的敏感度,更甚於對性別問題。畢竟那是四○、五○年代,在巴士上連黑白雜坐都還是禁忌,有些公共場所更備有四間廁所:「白人男性」、「白人女性」、「黑人男性」、「黑人女性」。白皮膚的波娃勇闖眾人告誡她別去的黑人區,為的是如實的看看黑人的世界,即使清楚意識到自身被當作外人,甚至敵人。不只面對黑白問題如此,波娃的唯物觀點在書中隨處可見,是她各類社會思考的重要基點。後來波娃與法國的唯物女性主義(materialist feminism)過從甚密,實非偶然。

《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除了反映出波娃的思想系譜以外,也可以視做她這個人的迷你自傳。她的玩法挺瘋狂,說走就走,決不是細細盤算、周密計畫的那一型。她和一位女性朋友打算從舊金山一路駛向內華達州的兩大賭城,卻沒有考慮到那條路線海拔高達八千英尺,處處積雪。結果是:「我對自己憤怒了。好幾次,我都覺得大自然埋伏在城市入口,嚴酷、不馴……今早我在舊金山,這是事實,警察指揮著交通。現在沒有警察,沒有人指揮。我們無須服從任何規矩,但也沒有任何東西肯服從我們。油表上的指針已經非常靠近危險的零。」

然而這是我在閱讀時最享受的片段。我的感覺是,波娃根本不是那麼嚴肅的人,所以剛抵達美國時,你會看見她一直在抱怨不夠好玩、不夠好玩,她確信美國另有更頹廢更好玩的一面,不斷哀嘆自己無緣得見。一旦她與這個詭異世界打了照面,文字便登時綻放光亮。「一個醉客睡倒桌上,突然醒來,抓住一位襤褸老太婆的手臂,兩人嬉戲跳躍。他們的舞姿有種瀕臨瘋狂迷醉的狂喜墮落味道。這麼醜、這麼老、這麼悲慘--上一刻他們迷失,下一刻他們快樂。我怔住了;盯著他們說:『這真美麗』。」

然後你會覺得,她好像再也不肯離開了。她的文字眷戀著那個地方--那個酒吧樓上有個大房間,放了床墊,讓這些窮鬼湊合著睡一覺,只要一毛錢;但是窮鬼同時也是酒鬼,他們寧可拿這一毛錢買酒喝,然後以更為艱困的姿勢窩在更為艱困的地方過一夜。波娃充滿詩意的問:「當他們脖子歪曲、關節疼痛,什麼夢能讓他們遁逃?」

在美國這四個月的旅行,她不能免俗地去了賭城、尼加拉瓜瀑布、落磯山,但也去看了監獄、屠宰場、警察秀、大麻派對、精神病院;而顯然後者比較能夠說明西蒙波娃這個人。這個法國女人並不雍容華貴,她有正義感,愛冒險,有點浪蕩,也很敢。

九○年代初期,我讀《第二性》,心裡不免竊竊覺得,這些我都早就知道啦。於是,我在一篇文章裡這樣說:「西蒙波娃的《第二性》重行刊印,我幾經猶豫以後還是決定要推薦它。我猶豫,是因為它畢竟是近五十年前的舊書了,在活動新觀點紛至沓來的此時,這樣的描述分析實在不足以吸引或說服讀者;讓《第二性》代表女性主義觀點去和各種迷人的『邊緣論述』並列競爭,好像被比下去了,挺沒面子的。但我決定要選,因為它產生於一個視男尊女卑為理所當然的年代,它是惡土裡長出的果實。我不認為我們可以忽略它的劃時代意義而翻臉譏誚它理論不精、太過教條……。現在還拿『第二性』來當作女性主義的代表性觀點是對女性主義不公平,但《第二性》確實是女性主義思想史上一個重要的腳印。我想起丁乃非的一句話(我忘了是在說誰):『她真是絕望和退縮啊,但她的確是我的祖母沒錯!』是的。波娃有點教條,但我還是決定要認她,認她做我思想上遙遙承傳的祖母。」

當時,我不知道她寫過「美國紀行」,不知道她有這等飛揚佻脫的才情,也不知道她對於「邊緣」的一切會這樣近乎本能的傾身靠近。我印象裡的她是某本書封面的那張照片,美麗、尊貴、冷淡。現在,看了她的美國紀行以後,我覺得謝天謝地,她不只是我們女性主義的高貴老祖母而已,她也年輕過。【人間2001.05.18】

唱一首「五月之歌」《美國閒扯淡》

麥高

真正是光陰似火箭,日月如太空梭,轉眼又到了五月天。

同樣是五月,美國與台灣的五月就大大不同了。為了證明不同,老天爺特別幫忙,我們住的美國東北小城,四月三十日夜裡還下了一層薄霜呢。

春城無處不飛花 結婚好時節

籠統一點說,美國是從「五月」開始的。美國人的祖先雖然乘坐不同的船來美國開天闢地,但最有名的那艘船是「五月花」號,當年船上的乘客名單現在仍保存圖書館中,成了美國人追蹤家譜的重要來源。五月花號和鐵達尼號,是英美航海歷史上最有名的兩艘船。

英美人對五月情有獨鍾,男女多在五月結婚,新娘就稱之為「五月新娘」。五月正是春城無處不飛花時節,的確是結婚佳期,真希望每年五月結一次婚。

英美人專會替自己找麻煩,他們不用一、二、三排列月名,而用January、February、March等,好似故意為難我們外國人,當年背了三天,才把十二個月名背會。

英文五月是May,它也是女人的名字。我認識的好幾位女性都叫May。實際上,所有的月名都是姓名,如August(八月)就是羅馬奧古斯都大帝的名字。

我們的五月一日是勞動節,美國則把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定為勞動節。而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則是母親節,美國人大都會在這一天請母親外出吃飯,所以這一天餐館多是座無虛席,必須及早訂位。

美國餐館業有兩個怪日子:母親節擠得水泄不通,感恩節則空無一人。因為感恩節人們全在家中吃火雞大餐,餐館多數關門休息。

記得在美國第一次學洋人過母親節,把七十老母勉強拉進美國餐館,她好像感到自己忽然變成怪物,一直坐立不安,回家後又偷偷地在廚房吃了半個饅頭。母親說她不要過母親節,只要平時對她好一些就是了。聽來令人深感慚愧。

我們過九三軍人節,美國的陣亡將士紀念日叫Memorial Day,是五月三十日,它是國定假日。有集會、有遊行,是看學校樂隊與儀隊表演的好日子。

美國北方把這一天當成園藝開始的日子。氣象專家保證冬天已去,霜雪不會再來,大家可放心種花種菜。苗圃適時大做廣告,一周內可能做全年的二分之一生意。

庭院有鳥鳴花香 醉在青草地

美國的緯度和中國大致相同。美國的北方也和中國北方一樣,五月是真正進入良辰美景,可說百花齊放,草長鶯飛了。

美國人綠草如茵的大院子,是用人工與鈔票鋪成的。開春以後,他們就施肥、澆水、殺蟲、殺野草(尤其是蒲公英)。等草長高了,他們就用剪草機割,然後周而復始。澆水施肥,以便快快長、快快割。因而顯得美國男主人每天忙得疲於奔命。

北美與中國華北都有燕子,隨春季北遷。知更鳥在中國就沒有了。橘紅胸脯的知更鳥也很守時,準時在春天北上。牠們更喜歡接近人類,在人家院中蹦跳穿梭,人家澆草地時,牠們就抓住機會在水窪中洗個免費澡。

美國人的庭院,院中有鳥、有花。五月的草地最美最綠,綠得令人沉醉。七、八月的大太陽來臨時,草地無法忍受,就漸漸變得憔悴泛黃,直到涼意深重的秋天才恢復它的碧綠。

曲到深處情思動 薔薇也有夢

我會唱很多英文歌,但多半支離破碎,只有「翠堤春曉」能唱得完整。唱第一句「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時,春情期便發動,唱到第二句「那個奇妙的五月早晨,妳告訴我妳愛我」時,就更醺醺然,幻想坐在教室前排的那位大眼睛小女生愛上我。後來我們班上有人把這首歌加以音譯,於是「You told me you loved me」便唱成「你偷我的米,你拉我的米」,大殺風景。

假如你喜歡五月,應知道很多有關五月的歌。例如「五月的風,吹在花上」、「五月裡,薔薇處處開」。

當年在班上同樂晚會中唱「五月裡薔薇處處開」時,唱得荒腔走板,竟有人欣賞。後來才知道,那個女同學為什麼在晚會後,對我表現得那麼親熱,原來她的英文名叫Rose(薔薇),認為我是藉歌傳情。

美國作曲家杜克(Vernon Duke)作品眾多,最流行的一首歌是「四月巴黎」(April in Paris)。受到這首歌影響,他的一位朋友四月去巴黎觀光。回來後便向杜克抱怨說,巴黎四月真煩人,經常下雨。

「誰要你四月去巴黎的?」杜克問。

「你的歌。」

「很抱歉害你上當。」杜克說:「我歌中的四月其實是五月(May),但為了押韻我必須用四月(April)。」

因辭害義,莫此為甚,誤人不淺。你要當心作曲家與詩人,他們為了押韻,什麼事都會做。【2001.05.03 聯合報繽紛】

《賭城見聞》 拉斯維加斯傳奇

培麗

前陣子澎湖離島設立賭場的呼聲甚囂塵上,而同意和反對的看法兩極,莫衷一是,於是,著名的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也成了近來的熱門話題。

許多人往往把拉斯維加斯說成一個很容易靠賭博致富的天堂。我因工作關係,在拉斯維加斯待過十幾年,所見所聞,並非如此。

贏得三千萬美元

瞎掰!最高紀錄有記載

之前在一家有線電視台的新聞談話性節目中,聽一位受邀來賓說,某商人在債務逼身、走投無路之際,跑到拉斯維加斯賭場去豪賭一場,贏了三千萬美元,暫時解決了他的部分財務危機。才得以繼續屹立於商界。

這種八卦故事,如果給拉斯維加斯的一些大型賭場的老闆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

自拉斯維加斯成為享名世界的賭城以來,在各賭場中,贏錢紀錄最高的,是一位已在三年前去世的葉姓澳門賭王,他在一次「百家樂」賭局中,三天兩夜,贏了八百三十七萬美元(摺合新台幣約兩億七千萬元);迄今還沒有人能創新。

當時這位葉姓賭王,因為贏錢創下破天荒的紀錄,他所光顧的賭場「凱撒宮」(CAESARS PALACE)還送了他一輛價值不菲的勞斯萊斯轎車,以示賀意。

這件事在「凱撒宮」(賭場兼觀光酒店)的一個告示牌上有明文記載,作為招徠賭客的宣傳。所以,說某聞人到拉斯維加斯賭錢贏了三千萬美元,簡直是天下奇譚,信口雌黃。

賭注高低有設限 散財!富商藝人也來賭

不要說三千萬美元,在拉斯維加斯任何賭場,想贏三十萬美元,也非易事。

因為,在當地數以百計的賭場中,除了「凱撒宮」、「金殿」(MIRAGE)、希爾頓(LAS VEGAS HILTON)、米高梅(MGM)、「金字塔」(LUXOR)等大型,以台灣、日本、香港等亞洲賭客為主、有「百家樂」賭局的賭場外,一般賭場各類賭博的投注,大都限制在最少五美元、最多兩千美元之間,一注超過規定限制是不被接受的。

在拉斯維加斯賭場中,賭注最大的是東方賭客最喜歡的「百家樂」,在「金殿」、「凱撒宮」、「米高梅」和「希爾頓」等大型賭場裡,「百家樂」都有以欄桿圍起的開放式包廂,賭注最低是兩百美元,最高是兩萬美元。

我曾在「金殿」觀光飯店的「百家樂」賭場,親眼目睹台灣某知名財團負責人,以及一位著名藝人玩「百家樂」,每局都在五千美元至兩萬美元之間。

據說這位藝人到賭場輸少贏多,因為她常常贏了一或兩局,就把籌碼換成現金,裝入荷包而去,絕不貪心。至於那位富商,我則看過他從下注五千美元到每注兩萬美元,連輸十餘局,拂袖離場。

遊戲規則他自定

狂擲!賭王玩家大手筆

這些大型賭場,雖然賭桌上的告示牌書明:每注最高賭資不得超過兩萬美元,卻也常有例外,如前述的澳門賭王,他每個月都會到拉斯維加斯去小住數日,大都住在「凱撒宮」。

他在此賭「百家樂」,總是一個人佔用一張十二人座的賭台,不許別人加入,由他的一位家人及護士陪伴,個人獨享其樂,賭資也就沒有限制。

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中,看到過的最大賭客,是日本神戶一名建築商人,他在「金殿」專賭「百家樂」,賭場同意他的最高賭注,可以每局投注三十萬美元。

據「金殿」的工作人員說,他每三個月去美國一次,每次都預存一千萬美元在賭場,輸光就走,絕不增加賭本。不過,他幾乎從未輸光過,但也很少大贏,輸贏每次都在幾十萬到一兩百萬美元之間。

由於拉斯維加斯的賭場,有每局下注的最高限制,所以,想在賭場贏三千萬美元,是根本沒有可能的事。【聯合報繽紛2001.05.10】

環遊舊金山

我珍藏的一張車票--莊曉明

記憶總是隨著時間而逐漸淡忘曾經走過的足跡,到底自己走過多遠的里程其實是很難計算,但每到一個新地方,總會刻意收藏一些可以回憶的「證物」,留待來年,再替自己溫習一遍那段風乾的歷史。

那張已泛黃的muni車票,浸漬著舊金山濛霧,而一九九七年七月的灣區陽光,依然能在這張車票上找到昔時的蹤影。

第一次搭乘舊金山muni公車,就被它那奇特的車票給吸引住,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長的車票,「在哪裡下車呢?」顯然的,沒有目標的我,只想坐上公車隨處逛逛,這張「長車票」就這樣伴隨我上上下下幾趟公車,只是每搭一次公車,車票的長度就縮減一些,還搞不清楚車票的使用方法,公車司機就自動將我手中的車票撕上一截,「該再重新購票嗎?」疑惑襲滿腦幹,看了司機一眼,只見他搖手示意,我也悻悻然的找個座位坐下。

望著窗外,屋宇依勢起伏,正看著入神時,眼角餘光瞥見車內的另一方,一位穿著打扮極為高雅的東方面孔老婦人,朝我這看來,禮貌性的送給她會心一笑,化解了原有陌生的隔閡,婦人親切的趨前來寒暄,才知是移民來此多年的華僑,或許是人不親土親的關係吧!和婦人熱絡的絮語,讓獨自在異鄉的我,備感親切。

靠著這張車票,讓我得以用最經濟的方法認識這個城市的一景一物,握著這張印有九七年七月十三日的車票,我的思緒再次跌入昔日情景!【2001.05.12浮世繪】

穿越死亡谷

◎許佑生

「死亡谷」既然就像憂鬱症,那麼穿越「死亡谷」抵達拉斯維加斯,不正象徵克服了憂鬱症,人類的精采生活就在背後不遠處了?有時想一想,我必須承認,患了憂鬱症,當事人雖千辛萬苦,但也不是全無好處。因為,我就從中勉力學習到:遇到了快樂,一定要像蜜蜂採花一樣,儘管是一小滴花蜜,也要盡全力吸取,積少成多,才能釀成一缸蜜汁。

去年六月份,當我抵達舊金山,與剛搬到這裡就業、展開新生活的葛瑞會面時,就一直跟他吵著說要去拉斯維加斯玩,可惜那次假期沒有如願。

回到台灣,我病了,在台北家裡獨自療養憂鬱症的期間,甚麼都不帶勁,但很奇怪,我唯獨偶爾會想到去拉斯維加斯的旅遊計畫,懶洋洋的心勉強有了一絲興致。

在我養病時,每逢落落寡歡,賭城,赫然變成了一個吸引我念茲在茲的情意結。

十一月,就在我搭機重返舊金山的前幾日,和葛瑞通越洋電話,我提及再度造訪賭城,他滿口說這個月他很忙,我還為此發了一頓脾氣。我當時忍不住數落道:「不要跟我說你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既然眼前無法做的,就不要提了,多跟我提你能做的。現在我的生命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否定』(denial),我自己動不動便已經在否定一切了,根本用不著你再來助陣。十一月不行,那就不要提十一月,你幹麼不跟我換一個方式講,說你從十二月起就比較空,說我們到時可以去拉斯維加斯,多跟我說肯定的、正面的話,我再也受不了那些老是被推翻、被否決的負面感覺。」

事實上,自從五年前首度來到拉斯維加斯之後,我就很想舊地重遊,嘴巴老掛念著要回去看看,葛瑞還很納悶我為何如此著迷。

這個謎,直到我有了憂鬱症,才意外找到了答案。

長久以來,我胸口虛虛的,總覺得有氣無力,也隱約感到生命無趣又無聊,我後來一想,應該正是因為憂鬱症早已在我體內暗中作祟了,影響所及,我的心情頻率始終維持平平淡淡。所以,當我第一次踏上賭城,淡然的心就立即被它那股「成年樂園」的特色迷上了。因為我許久都不曾盡情享受過生活中的吃喝玩樂,而賭城沒有別的,有的淨是這些生理的逸樂,對我正好產生了最佳催化。在潛意識底層,我可能覺得來到賭城,理當放縱與放鬆,而我始終活得精神緊繃,平常就最羨慕那些懂得享樂的人,埋怨自己學不來,這下能夠前往賭城度假,對我而言,當地無疑提供了現成的享樂示範。

這幾年裡,我的心中把拉斯維加斯視作一座「大人的迪士尼樂園」,因為它有許多精採的表演秀、豐富的食物、美麗的燈火、有趣的主題建築,完全建立在鼓勵人們開心享受的基礎上,很物質、也很歡樂。

在拉斯維加斯,別想上博物館、逛書店、血拚、看風景,甚至辦任何正經事,這些統統沒有,它只會慫恿你肉慾膨脹,多吃、多玩、多賭。聽起來,它俗裡俗氣的,是不?我竟因此喜歡上了賭城。因為它不會假惺惺,裝作是一個人文薈萃、神氣巴拉的偉大城市,也不會故作氣質狀,而是坦白向世人承認:「嘿,來到我這兒,甚麼事都別多想,放下煩惱、忘記負擔,人生幾何嘛,吃飽,喝足,賭夠了,看看秀,盡力享受就是啦!」這個紙醉金迷的訊息,可能有人不以為然,會搖頭嘆息,對我卻很受用。

活得累累的我,十分認同拉斯維加斯的用心,也賞識它是一○○%針對人性慾望而設計的樂園,總想盡辦法討好客人。在我陷身憂鬱症低潮時,不曉得為什麼,一想到拉斯維加斯鼓舞人們快活放縱,我就有點安慰。

全世界的都市,恐怕都不敢去正面承認人心的慾念,設法遮掩。但拉斯維加斯獨獨不來這套,它不會去歧視、看輕人們想要滿足感官之慾的心理,反而坦白接納這項事實,且進一步費心在沙漠上打造出一座綠洲城市,來幫人們實踐享樂的夢想。

平常,我一想到享樂,就會心虛不安,覺得好似人活著應該一直居安思危,別滿腦子淨想要玩耍。從小到大,我已經被訓練成對「快樂、享受」有罪惡感了。

所以,從我第一次來到拉斯維加斯,吃大餐、看好戲、遊五花八門的賭場、見證人工造景的本領,隱約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那時,我未必知悉這是什麼念頭,直到後來被憂鬱症纏上了,才越來越清晰,原來我這一縷悽苦的靈魂,最適宜來到拉斯維加斯洗滌,接受它不斷鼓吹的那套主張:「放棄不敢快樂起來的傻想法」。

真相呼之欲出了,我所以念念不忘賭城,其實正是不知道如何輕鬆的愁苦心腸,對於享樂的一種悠然嚮往。

十一月底的感恩節假期,葛瑞和我終於成行,租了一輛車,從舊金山出發,飛奔拉斯維加斯。

這趟旅行很特別,葛瑞巧心安排,我們直線往下,駛過南加州,然後跨過內華達州邊界,沿途穿越沙漠遍布的「死亡谷」(Death Vally)國家公園,將置身我從未親自經歷,只有在電影中有緣一睹的荒涼地形。在行經加州南部的農田時,我們因看偏地圖,轉錯了彎,開進一條岔路。結果,繞到一片剛採收完畢的棉花田。葛瑞問我,看過棉花樹嗎?

我長這麼大,還真是沒見識過棉花長在植物上的德行呢。

他見我臉龐漾起一絲好奇,便將車子停在田埂旁,讓我下車去摘一株乾燥的棉花枝。

我細瞧著手上這一團白色蓬鬆的棉花球,夾在一粒乾黃的殼內,芳華外吐,摸起來與平常購買的加工棉絮一模一樣,真是奇妙。原來,繞錯路也有好處,我無意中長了一點難得的知識。

人生原來不須甚麼事都要戒慎恐懼,應留給自己「犯了錯,不必急著生氣,趕快藉機學習」的空間。

不過葛瑞也真寶,他不知道中國人很講究吉利,竟然在我病況不明之際,選擇去「死亡谷」?我也管不了這些顧忌,否則一看地圖,我們還必須翻越一座光禿禿的山,赫然叫做「葬禮山脈」呢,另一處則是「惡魔眼」,一樣好聽不到哪裡。不僅這附近的地名挺嚇人,連景緻都像是養活不了人的地獄。

有一整天的時光,我們在充斥岩石砂礫的山嶺、平原中蜿蜒,一下爬上五千呎,一下滑入海平面高度,四下沒有人煙,有時單獨開了許久,才跟人家會車。

我本來以為不見得會喜歡這段路程,因為放眼看不到綠意,死氣沉沉,心想大概會無趣透頂。但想不到我竟覺得這一大塊無生機的地勢,與心頭的憂鬱症很像,而有了親切感。

這麼形容吧,假如憂鬱症,可以用一種地理場景來比喻的話,那麼「死亡谷」周遭的地形地勢,絕對是最傳神的寫照了。地表乾燥到寸草不生,沒有生物的跡象,只有幾隻黑烏鴉聒聒地在半空中慘叫,天地間的顏色單調極了。

人類的心靈原本十分繽紛,色澤斑斕,但是一染上了憂鬱症,可就像「死亡谷」這一片枯萎的不毛之地啊。

憂鬱症本來是指身心生病了,具有抽象性質,沒料到給實質的沙漠地帶詮釋得如此生動,讓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們頂著日頭前進,聽說這兒夏季溫度驚人,簡直是在熱鍋上赤腳走。冬季的氣溫則剛好,我們來對了季節。葛瑞一邊開車,一邊跟我灌輸說:「你看,有多少台灣人能夠像這樣穿越沙漠?可見生命中尚有許多精彩的事,你還沒有來得及去做,像你不也摘下了一株從沒看過的棉花嗎?所以,生活中的樂子總是有的,你怎麼就一股腦認定生命沒意思了?」

旅行回來,我一直在思索他講的這一段話。確實世間仍有許多精採的人事物,我仍未見識,假如,我現在就被憂鬱症擊潰了,那我將永無機會目睹剩餘的精采,太可惜了。

拉斯維加斯這一趟旅程,讓我受益良多,當然不是指賭贏了多少錢,而是幫助我多了一層見地。

「死亡谷」既然就像憂鬱症,那麼穿越「死亡谷」抵達拉斯維加斯,不正象徵克服了憂鬱症,人類的精采生活就在背後不遠處了?有時想一想,我必須承認,患了憂鬱症,當事人雖千苦萬苦,但也不是全無好處。因為,我就從中勉力學習到:遇到了快樂,一定要像蜜蜂採花一樣,儘管是一小滴花蜜,也要盡全力吸取,積少成多,才能釀成一缸蜜汁。

以前的我,對於快樂很挑剔,沒有甚麼了不起的快樂,我根本看不上眼,結果導致自己極難被取悅,與快樂背道而馳。現在的我,不敢再這樣板著臉了,而要求自己珍惜每一個大大小小的快樂,即使如何微不足道。譬如,經過失眠、沒有食慾的折磨,我堅決相信人生在世,當知「吃得下,睡得著」就已經是珍貴的福氣了。

所以,最近當我吃一頓飯,胃口不錯的話,心中就開始輕鬆愉悅,覺得是一種快樂了。【人間 2001.06.01】

旅行樂聞錄---那城市,那歌手

◎陳世昌

夏末的芝加哥,已有一絲秋的涼意,行走街隅,捧著星巴克咖啡,微縮著脖子,享受寒峻秋冬來臨前最後的陽光,總還覺得少了些什麼。

原來,芝加哥市中心,熱鬧繁華有餘,一種讓人鬆弛的元素不足,除了往城南黑人區,循著爵士音符鑽進酒吧,隨著自由的節奏放浪,城北的白人區邊緣,那家不甚起眼的希臘小館,卻有一位令人難忘的白髮歌手。

那一夜,喬丹尚未隱退,芝加哥還為公牛瘋狂,白髮歌手彷彿置身愛琴海故里,坐在小小舞台下沉思……。該他上場了,身影比彈奏的第一個音符還長……。

剎那間,一個高亢的音樂精靈活了過來,他那放電的深情眸子,投射在每一位慕他名而去的客人身上。只有停下思緒,因為他的訴情,侵襲你全身的細胞,希臘碧海藍天式的挑情,比爵士樂更能融蝕你的矜持。

這,才是芝加哥城市核心地帶的詠嘆。

那一夜,我醉在白髮歌手的節奏裡。

那一夜,我愛上不一樣的芝加哥。

請以四百字篇幅描述你與一個城市的音樂相遇,寄至「旅行樂聞錄」徵文收,地址:台北市萬華區大理街一三二號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或傳真(02)2308-5544。來稿前二百位作者,可獲誠品設計皮製筆套,入選作者並可擁有胡乃元《無伴奏風景》CD一張(EMI發行)。【人間 2001.06.15】

林中故事

潘人木

每年初夏我都到美國東部一個小城去逍遙一陣子。這段時間的生活,可以簡單地用兩個字來表達,就是「享受」。

對我這個從十二歲起就不斷被戰火蝕煉的老女人來說,所謂享受,實在奢侈不到哪兒去,甚至說出來有那麼一點兒土氣寒傖:那也許是在露珠未滅的朝陽下散個步;和鄰居的瞎狗敘敘舊;也許是突然間與小鹿一家狹路相逢;也許是撿到一塊條紋小石頭,便不斷地磨搓著它的女媧補天。如果累了,咱換個走法,倒退著走幾步,抬頭看看來時路,竟然不相信自己是從那層層美麗中走出來的,心中升起一縷仙履奇緣的彷彿。是之謂我的享受。

最感享受的是在晴和的下午,泡上一杯淡茶,抱著幾本好書和一些上等稿紙,到緊接橡樹林的涼台上,如魚入水般滑進四周濃綠寂靜的懷抱。或看書,或寫稿,或拿起衣襟一角,把老花眼鏡擦乾淨,並不立刻戴上,只在手裡玩弄著,心中胡想亂想瞎想妄想獃想一陣,這才開始要看書了。此時常有一隻小可愛花栗鼠在附近偷窺。吃完我給牠的玉米片,嘴唇仍在不停翕動,像是在講故事給我聽。牠的故事我已經聽過八百遍,無非是說牠的家住在樹林邊上幾棵春天開黃色小花的迎春花下。可憐那搬石挖土的種花人沒見到第一次開花,就永遠不回來了。看牠有多煩!這個故事還是我告訴牠的,難道我不知?那種花人就是我的孩子們的爸呀。可牠偏是懷疑我不知。居然膽大到敢於溜入我的椅下,像牠遇到小烏龜那樣,意圖把我翻個個兒來瞧瞧,看我的肚皮上是否還有記憶之骨。嗨!花栗鼠!

那一天我又抱了書和稿紙到涼台上享受去了。書是已經看過一遍有半的馬奎斯著《百年孤寂》。陽光撫我,蟬聲伴我,便朦朧睡去。

若非忽然變天,颳起一陣旋風,下起沙沙小雨,把我吵醒,真要夢到雲深不知處了。於是匆忙收拾起桌上各物,回屋張羅晚飯。

第二天雨歇風止。從早餐桌上外望,驚見林地上一夜之間開了好幾朵大白花。從未見過的大白花!難道是美國改良種的天山雪蓮?嗯!又像是白色的花椰菜;最可能的是新近培育出的珍貴菌蕈吧。放下吃了一口的麵包,急步出去,看個究竟。

踩進濕漉漉的林地,我的老天!哪有什麼蓮,什麼菜,什麼菌?那朵朵大白花,全是昨日被風吹散的我的稿紙!

彎腰拾起一張,見一群螞蟻倉皇列隊而出,我的飄零稿紙竟然做了螞蟻洞的遮雨棚。又拾起一張,下面蓋著四個剝了皮的橡實,我的稿紙做了松鼠的倉庫。第三張之下,空無一物;拾起第四張,差點叫我驚喜得滑倒當場。一時間覺得林中的小居民能爬的能跳的能飛的都湊過來看我,看我發現了什麼寶貝。的確是寶貝!我的稿紙成了魔術師手中的那塊布,揭開一看,出現好幾根通體潔白、直立如筆的水晶蘭!也就是外國人叫「印地安菸斗」(Indian pipe)的那種無葉花。自從二十多年前我編兒童百科,在圖片上認識了它,便一直尋尋覓覓,希望能親眼目睹一枝而未如願。它雖然並不高貴,屬於「腐生」,但卻形狀奇特,不易見到,而今竟藉我的稿紙蔭庇而生,其樂何似!便想立刻進屋,把這幾張稿紙弄乾壓平,置入夾中,題為「大自然自己寫的故事」留著慢慢想慢慢「讀」。

轉身回頭,見還有一張掛在迎春的枝蔓上。躡手躡足輕輕取下,萬一花栗鼠藏在下面呢?不想讓多嘴的牠洞悉一切。沒有!但耳邊卻聽見幾乎聽不見的滴答滴答。原來迎春小葉仍在滴答昨日之雨。細細的如傾吐,間歇的如泣訴,而我的稿紙正像為它拭淚的手帕。

我無法不如此想,無法。因那種花人生前,每當我流淚,便無言地遞給我他的一條潔白的手帕。

並無悲情,絕無傷感,吾年已老,有所思念便是享受。【2001.06.26聯合副刊】

聖誕節的薩克斯風

旅行樂聞錄---陳勁吾

九九年的聖誕節前一個星期,我在舊金山參加學術會議。傍晚議程結束後,和老師、學長們到街上溜達。我們住的旅館離聯合廣場不遠,那兒已很有些節日的氣氛了。廣場上一棵高大的聖誕樹綴滿五彩閃爍的燈泡,和天邊的紅霞爭豔。商店明亮的燈光映在裹著冬衣的行人身上,有一種溫暖幸福的感覺。

在這樣富裕和平的景象中,一縷即興的樂音迴盪在市聲喧譁之上;一個黑人佇立在廣場一角,專注地吹奏手中的金色薩克斯風。旋律自由地迤邐開來,冷靜、沈緩、悠遠,一個街口外都還依稀可聞。我們停止交談,悄悄走過樂手身後。望著他微微晃動的背影,再抬眼遠眺天際殘霞一抹,我突然感到強烈的寂寞,突然發現自己離家好遠。蒼茫的暮色和薩克斯風憂鬱的音色製造出視覺與聽覺的雙重震撼,無端引人愁緒。

熱鬧的舊金山街頭寂寞的薩克斯風無論如何是突兀的,彷彿在預告著華麗之後必然的蒼涼。有些不忍卒聽,卻又抗拒不了那種對生命厚實的撞擊感,讓人心痛,又讓人領悟,更多關於時光與生命,永恆與短暫的種種。

街頭依然熱鬧,聖誕節還是會來。明天是離開的時候了。而寂寞的薩克斯風,兀自透露著這個城市的華麗與蒼涼。安德森座談會

【2001.06.30人間】

加州旅店

旅行樂聞錄--黃千芬

在這偌大的世界上,那麼多城市有數不清的咖啡店,我就偏偏遇見它,這家遠離加州的加州旅店。

只是想借個電話。卻沒料到,我的心從此遺落在那台老式點唱機唱盤轉著的歌,《加州旅店》-《Hotel California》。

該從一部電影說起這趟旅行。

愛荷華Ames,有長長、長長的玉米田底深植著我的奇想,快把人給蒸發掉的熱氣趕不走我的愛情夢。順著地圖上的指標走,終於走到了電影中梅莉史翠普偷偷好奇地盯著克林伊斯威特的麥迪遜橋下,卻失望地發現四周的氛圍早已換了人間,猛地察覺將自己寄託在虛構電影身上是多麼危險的事,殘存幻想的入口嘎然關閉。當時能做的,只是失望地拍張照片以示證明。

直到聽到那首歌。

事實上,我連她的店名也給忘了,只記得滿室的金色陽光與聽來略帶啤酒苦味的《HotelCalifornia》,好像是哈潑(Hopper)的一幅畫,吧台上有我喜愛的亨佛萊鮑嘉與詹姆士狄恩,旁邊還坐著抽支名叫寂寞的煙的瑪麗蓮夢露,撫慰了我追夢的失落與傷感。

說不上來為何自己會選擇在異國迷路的午後,闖入不屬於我的陌生咖啡館,天!我甚至連菜單都不太確定是否看懂。也許,只是想保留一丁點旅行的距離美好,讓從未橫衝過搖滾大浪的我,遙遠地夢想那個象徵自由、繁華似錦的嬉皮年代,靠著一曲《Hotel California》來填補我殘破不堪的青春愛情夢。

本徵文由「誠品音樂」與「人間副刊」主辦。入選刊出作品將於誠品全球網路(www.eslitebooks.com)刊載。【2001.07.01人間副刊】

山旅書札---一位女士在洛磯山脈的生涯

詹宏志

伊莎貝拉在三明治島的旅行之後,嘗到旅行的滋味;她曾經在論及旅行時說:「它)旅行(像活在一個新世界,如此自由、如此新鮮、如此生氣勃勃、如此無憂無慮、如此無拘無束,……你連睡意都不情願。」她是真正愛上旅行的人,此後的三十幾年,她幾乎沒有太多時間是放下行李,她回家好像只是為了把旅行記錄下來,聯絡一下出版社,除此之外,她總是在路上,先是在美國落磯山脈,然後是當時還鮮少外人旅行的日本,接著是馬來西亞、波斯、埃及、中國、西藏,最後是環遊世界。

「如果是那位在山中旅行的英國女子,我們可一匹馬,其他人不行。」

如果你年輕時沒有勇氣享受過流浪或旅行的激情,你也許應該讀一讀伊莎貝拉.博兒(Isabella Lucy Bird, 1831-1904)的故事。

她四十歲才開始旅行,一般認為似乎是過了追求浪漫與冒險的年紀,但她卻一次又一次的漂洋過海,深入異境,愈走愈遠,足跡來到即使是歐洲男人也罕見的地方,涵蓋的地表面積也可說是「亙古所未有」,在七十歲高齡時,她還能騎馬千哩橫越摩洛哥,一直到七十三歲她死於愛丁堡之際,她還剛剛收拾好行囊,預備再進行一趟中國的冒險旅行,只是這一次上帝臨時攔住她,她不再從心所欲,走不成了。

她從來不是一位路上的年輕人,因為她出發時已不年輕。

伊莎貝拉.博兒身處英國維多利亞時代,這個時期的女子以居家持家為尚,一般也不外出,更不強調體力活動(持扇掩口而笑或者瞪眼驚呼昏倒,都是這個時期淑女的形象),多數的女性是沒有旅行機會的。伊莎貝拉年輕時的情況也是如此,她多半時候在家以照顧病痛的父母為己任,她自己也為體弱所苦,她脊椎有病,又患有不輕的沮喪症,長年失眠;父母過世後,她年已四十,醫生建議她吹吹海風,換換環境,也就是開立了「旅行」作為藥方(這是維多利亞時代另一個令人羨慕的醫療處方)。

當時的女士旅行,指的是搭乘載客郵輪,裹著毯子、戴著遮陽帽在甲板涼椅上晒晒太陽,往地中海一帶散心的貴族文明式旅行;但伊莎貝拉野心大得多,一八七三年夏天她航往澳洲、紐西蘭,再轉赴還相當荒涼的夏威夷(即當時通稱的「三明治島」)。她的病痛在夏威夷奇蹟似地不藥而癒,不再背痛,也不再沮喪;在夏威夷期間,她成了第一位登上世界最大的火山Mauna Loa(標高四千多公尺)的女性;更在這裡,她找到一種後來她主要的騎馬旅行裝扮:及踝長裙之下再加上一條土耳其長褲,以及墨西哥式馬鞍(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裝扮也有很多戒律,有一次英國報界錯誤報導伊莎貝拉穿長褲騎馬,伊莎貝拉大為震怒,不但在書中加繪插圖顯示她的淑女合宜裝扮,更要求出版商向報社提出抗議)。

這一趟旅行不僅讓博兒女士從此三十年醉心旅行,也從此造就了一位世人愛戴的旅行作家。她在三明治島旅行的過程中,持續寫信把旅行見聞與心境描繪給她的妹妹漢妮(Hennie,或Henrietta),這些信札後來改編結集為《在三明治島的六個月》(Six Months in the Sandwich Islands, 1875)。書在當時受到的注意並不大,但它透露了作者獨特的才氣,一種熱情洋溢充滿感染力的寫作風格,也開啟了一個廣受歡迎旅行寫作者的道路。

伊莎貝拉在三明治島的旅行之後,嘗到旅行的滋味;她曾經在論及旅行時說:「它(旅行)像活在一個新世界,如此自由、如此新鮮、如此生氣勃勃、如此無憂無慮、如此無拘無束,……你連睡意都不情願。」她是真正愛上旅行的人,此後的三十幾年,她幾乎沒有太多時間是放下行李,她回家好像只是為了把旅行記錄下來,聯絡一下出版社,除此之外,她總是在路上,先是在美國落磯山脈,然後是當時還鮮少外人旅行的日本,接著是馬來西亞、波斯、埃及、中國、西藏,最後是環遊世界。中間她曾經停下來完成婚事(嫁給比她小十歲的一位醫生),家庭生活把她拘束在家裡幾年,她曾經計畫探討新幾內亞,但旋即作罷,她開玩笑說:「這不像是個適合帶丈夫去的地方。」

她後來的旅行成就是巨大的,她走的道路不僅是不曾見過歐洲女性,有時連男性也不曾出現。譬如她在一八七八年遊日本,取道日光,走裡日本東北區,進北海道,歷時四個月,騎馬一四○○哩,寫成她的名作〈日本僻徑〉(Unbeaten Tracksin Japan, 1800),這都是西方人前所未見的行動。這些成就,使她成了第一位受英國皇家地理學會(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邀請演講的女性,也是該學會第一位女性院士;而在英國女性還沒有投票權之前,她已經應英國國會之邀,在國會殿堂上向國會議員演講她的波斯之旅。

但伊莎貝拉.博兒對旅行史更大的影響,我懷疑不是旅行本身,而是她對旅行的追求熱忱以及對女性同胞的鼓舞。

相對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角色的局限與禁錮,伊莎貝拉的確是在異鄉旅行中找到個體的自由與個性的發揮,她自己就曾經說:「旅行者有特權去做最不合宜的事。」伊莎貝拉也描述自己的旅行,是以一種「無所不宜,行動自由的風格」(an up-to-anything and free-legged air),這樣的處境毋寧是對她身處時代的一種反動,一種隱性的對抗,一種不明顯的爭自由、爭女權。

伊莎貝拉.博兒的這個風格,在她的《山旅書札》(A Lady"s Life in the Rocky Mountains, 1879)一書大概是表露得最為明白。這本記錄她在一八七三年美國落磯山脈漫遊的書信集,不但使她成為十九世紀舉世愛戴的旅行作家,也被史家看作是最足以代表伊莎貝拉的經典之作。

在夏威夷群島初嘗旅行滋味時,伊莎貝拉已有遊落磯山的計畫。一八七三年自舊金山登岸而成行,她一如往例,行程中隨時以長信向妹妹描述旅行所見所感,這些信札先是在雜誌上發表,後來才結集成冊。這部書記錄美國西部仍然狂野不羈的大自然景緻,粗獷的人情與村俗,以及自己一名英國女子的旅行遭遇,更有意思的,這當中還包含一場與亡命之徒的浪漫戀曲(這是後來伊莎貝拉的其他書中所沒有的)。

當時的落磯山脈還是一塊未被馴服的野地,鐵路才剛建好,處女地上住的是各種幹粗活、喝烈酒的硬漢和拓荒者,那裡有一種尚未為文明所軟化的純樸強悍民風,而大自然更是炫爛多彩,粗糲、危險但美麗,伊莎貝拉的堅毅和優雅,闖入了這麼一個環境讓整個環境與住民(多半是男性)都起了微妙的變化;而在伊莎貝拉的細膩捕捉之下,這些情境與情景都被呈現了出來。伊莎貝拉在這些書札中,不管寫夕陽、寫山色、寫雪落、寫草長,都讓人讀得心醉;這其中,又穿插了她結識的「親愛的亡命之徒」(Dear Desperado)吉姆,獨眼、暴烈、英俊、歌聲甜美,卻又時時酗酒。伊莎貝拉毫不保留地寫出自己心中的激情與掙扎,一方面她覺得「如此可愛又如此恐怖」,一方面則自我分析說:「他是那種所有的女人都會愛上,但沒有一位理智女性會下嫁的男人。」畢竟,伊莎貝拉是維多利亞時代教養出來的理智女性,她終究沒有答應他下嫁,她與這名亡命之徒並肩騎馬於草原之中,共同觀賞斷崖絕景,一起克服野外生存的困難,但她,仍舊困難而黯然地拒絕了他。

落磯山壯麗景色加上柔腸寸斷的戀情,何等浪漫的邂逅遭遇;但也不能掩蓋這位奇女子融入粗獷環境的毅力與堅忍,所有的村民也都最後尊敬並認同這位「英國女子」,當伊莎貝拉一次託人向驛站借馬,站中駐防者就說:「如果是那位在山中旅行的英國女子,我們可以給她一匹馬,其他人不行。」

這本書的出現,感動了所有的讀者,也激勵了所有的女性,在伊莎貝拉博兒之後受啟蒙、鼓舞的女性旅行者不知凡幾;在眾多女性旅行者當中,不斷被閱讀、被討論,或者研究她的意義,追躡她的足跡,她的傳記恐怕也是女性旅行者最多的,她是一位永遠引人興趣的人。如果你有機會前往日本旅行,在日光著名的金谷旅館走廊裡,仍然掛著她的畫像,這是一百多年前她下榻的地方,你會覺得典型不遠,一位奇女子仍然活在眾人的心中。【2001.07.09 人間 】

《美國閒扯淡》語出驚人講得美哦

麥高

美國是世界第一強國,連英國都以美國馬首是瞻。英國人唯一可以批評美國的,可能就是英語了。

美式英語雖來自英國,但猶如橘逾淮則變枳,一到美國就變了。美式英語不但發音離經叛道,美國人還創造了好多新字,英國人又不能不接受,真正是滿肚子窩囊氣。

英語越洋到美國 錯言錯語令人嘆?

美國人種較複雜,所說的英語可說是南腔北調,萬國腔調並存。

美國話包括充滿錯誤的Black English(可譯為洋涇濱),極其難懂的拉丁美洲英語和土音特重的南方英語等;你大概要學會五十州的英語,才能變成美國語專家。

假如美國也有皇家英語的話,它就是波士頓附近的英語了。這種口音為新英格蘭地區英語的特徵。它所以能脫穎而出,有歷史原因:第一,波士頓一直是美國文化中心;第二,當年英國人首先登陸新英格蘭地區,語言雖隨時間有所變化,但仍保持最多的皇家英語傳統。

台灣教育界認為學生的國文程度每下愈況,美國人更有此嘆。美國有一位小學生畢業後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無怪他的父母控告學校。常識貧乏的美國人和中國人一樣多。不要抱怨洋人把台灣與中國混為一談,有些美國人還以為路易斯安那州是法國的一省呢!

因為程度低落,所以英語笑話特別多。例如:

甲問:How do you keep your youth(你如何保持你的青春?)

乙答:I lock him in my closet,(我把他鎖在儲藏室中。)

原來youth有兩個意義,一個是青春;一個是青少年。乙把這句話誤認為是:你如何管教你的兒子了。

又有位醫師替病人開的藥方是:一日吃三次,飯後服用。第二天要重複三次。重複為repeat,但醫師卻把它寫成repent(懊悔),這個藥方就變成:第二天要懊悔三次了。

病人如每日懊悔三次,說不定真能清心寡欲,百病全消呢。

您又來這一套了 總統大人也出錯!

中國的政客缺乏信心,說錯了話不但會發動部下立刻否認,並從歷史上拉出個洋人來作證,說某個美國人也犯過同樣錯誤,與錯誤百出的洋人並列,還感到萬分光榮呢。

挾洋自重的確是高招。說錯話的美國政要可說是車載斗量,多得很哪。連總統都有好幾位。

美國第二十九任總統哈定當過幾天鄉下小報的編輯,自認英文能力高強,經常自己寫演講稿,一篇稿子錯誤百出。大散文家孟肯公開批評他說:「我一生中所聽到的最壞的英文。」

哈定死後,大詩人卡明思對人說:「能在一句話中犯六個錯誤的人死了。」

雷根的人才出眾,口才也相當好,但英文程度比他的長相差遠了,經常說錯話。後來可能因年齡關係,在電視上已無法控制搖頭(老人癡呆現象),用錯的句子與數字就更多了。雷根的口頭禪是Here he goes again(他又來這一套了)。

因為他的錯誤太多,一位美國作家便寫了一本書,專對雷根的錯誤吹毛求疵。這本書的書名就叫Here He Goes Again(他又來這一套了),一生中的文法錯誤能集結成書的人,雷根可能是第一人。

老布希總統謹言慎行,沒犯什麼文法錯誤。但小布希滿口文法錯誤,經常主詞受詞不分,常把him當成he用,更會把coca(古柯鹼)與cocoa(可可)混用。無怪有位新聞主播批評,他的文法還不如小學三年級的學生。

甘迺迪總統也犯過錯,不過事後會承認,而前蘇聯總書記赫魯雪夫卻從不認錯。據說在一九六一年的維也納聚會時,甘迺迪問他說:「你有沒有承認過錯誤?」

赫魯雪夫說:「當然承認過,在二十屆黨員大會中,我承認了所有史達林的錯誤。」

沒想到赫魯雪夫還甚懂幽默。

學識不足成笑柄 文法出錯斷前途!

政治人物犯了大錯會身敗名裂,用錯字也是高官的大忌,不可掉以輕心。

曾任副總統的奎爾長得一表人材,足可當電影明星,可惜學識不夠,註定前途無「亮」。有個耶誕節他向親友寄出三千多張賀年卡。上面寫的是May our nation continue to be the beakon of hope to all the world,(願我們的國家繼續向世界發射希望的光芒),這句話中有一個字在任何字典中都查不到。原來奎爾把Beacon寫成beakon。

另外有一次他到教室參觀學生上課時,竟在黑板上把馬鈴薯的複數寫成potatos,(正確字是potatoes)。一經新聞媒體公布,奎爾身價便一落千丈,變成茶餘飯後聊天的笑柄。

新罕布夏州州政府有位新上任的發言人,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四百字的文章中間有十五個文法錯誤。一經大家指出,第二天他就辭職下台了。

知恥近乎勇。此人雖不懂文法,卻知道廉恥,令人敬佩。【2001/08/01 聯合報繽紛】

《美國閒扯淡》

物以類「居」 郊區人

麥高

美國人開始由大城走向小鎮。

那麼大的美國,有足夠的土地供「揮霍」,

有些住宅為了保持高貴形象,

市政府還規定一棟房子的庭院不得小於半畝……

風氣習慣上來說,中國人與美國人有一大不同。中國人是群居動物,喜歡擁擠熱鬧,而美國人是孤獨動物,盡量遠離人群。除了院子把他們隔開以外,他們似乎很嚮往住在雲深不知處。你經常聽到森林大火的新聞,很多美國人的房子付之一炬,連消防車都來不及救。

從城市到郊區! 環境好 犯罪率低

每任美國總統都要打倒貧窮,讓居者有其屋,卻一直沒有成功,美國仍有很多窮人無屋可居。像其他國家一樣,美國有兩個極端存在:赤貧與巨富。不過與其他國家相比,他們的巨富多一點,赤貧少一點。

赤貧的代表要算美國的「貧民窟」了。有關貧民窟的可怕故事太多了,想來大家都聽過。那裡市容不太雅觀,一片破落骯髒。犯罪率經常領先全國。有人開玩笑說,那裡的人都想搶銀行,但必須排隊才行。

巨富的住宅就大大的不同了。寫《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的美國小說家費茲傑羅說過「富人就是與眾不同」。這話非常真切,但分辨起來可就難了,因為有錢人從不把「億萬富翁」寫在眉頭上,唯一能一眼看出來的就是他們的住宅。看到巨富的房子你就不想走了。

美國巨富的住宅絕對稱得上豪華。你參觀過羅德島新港(Newport)市的大豪宅嗎?它們的石頭都是自外國進口,天花板上全是古典壁畫,好似全出自米開朗基羅的手筆,入內一看,保證值回票價。這種大豪宅多是過去億萬富翁的住處,現代的億萬富翁住處就更為豪華、進步和電子化了。

最能代表現代豪宅的,應該是好萊塢電影明星的住宅了。遊洛杉磯時,不要忘記去看好萊塢電影明星的住宅。

除了赤貧與巨富以外,剩下來的就是中產階級大眾了。這些人大都有自己的房子,不過他們最嚮往的就是住進郊區。

中國人一直是從鄉村往城市擠,當年美國人也是如此。但現在他們回過頭來,從大城走向四周的小城。原因是小鎮清靜,環境優美,犯罪率低,房子大而新。那麼大的美國,有足夠的土地供他們「揮霍」。有些住宅為了保持高貴形象,市政府規定一棟房子的庭院不得小於半畝(零點二甲)。

你家草坪如何? 大房子 庭院油綠

郊區生活的第一大特徵是每家住的都是平房或兩層房,每家都有片大院子,碧綠如茵。美國的暢銷幽默作家龐百克(Erma Bombeck)說:郊區住宅的草地不但變成男主人的嗜好,也變成男人成熟的象徵。此話一點不假。男主人每個周末都在院中割草澆水,忙得不亦樂乎,好似在比賽誰家的草地更綠。兩個男人見面第一句話如不是談天氣就是問:「你家的草坪如何?」

美國的森林多,木材便宜,所以房子多是木造。油漆顏色變化無窮,醒人悅目。房子前面多有個大窗子,在屋中可以看到窗外日月星辰的變換及院中玩耍的孩子。

除了廚房與餐廳,美國的房間天花板上不裝電燈。中國人很不習慣,美國人卻習以為常。雖然壁爐不是取暖的最佳方式,但美國的好房子多數有此裝置。它已變成房子裝飾的一部分,也變成耶誕節的必需品。

美國人大都是肉食動物,喜歡吃烤肉,院中也有一套野餐桌椅。在夏天幾乎家家在院中烤牛排吃,肉香撲鼻,令人垂涎三尺。

大多數的房子不設圍牆,窗子上也不裝鐵欄桿,小偷可自由出入。假如在治安不好的國家,小偷大概每夜來三次。而且可以在房內吃頓消夜。據說美國賊多是從容就事,入房第一件事就是先打開冰箱找吃找喝,吃得杯盤狼藉。

隱私權為界限! 守邊界 寸步不越

他們雖不設圍牆或籬笆,但隱私權替他們設下界限,他們的孩子很少超越邊界吵鬧,大人更不侵犯鄰居的領土。他們的狗都拴著,不準像手機一樣漫遊世界。不拴的狗竟也知道固守邊界。我鄰居的狗經常隔著花叢「狗」視眈眈地,觀察我的行動,卻從沒跳過邊界,對我狂吠。

依我看來,美國人既不敦親又不睦鄰,郊區居民皆是小家庭,很少與父母親同住。他們也不怎麼睦鄰。

在美國,你不能打小孩,因為鄰居會報警,控告你虐待兒童。除此之外,你不能大放音樂,吵鬧鄰居;你不能讓狗一直叫;你不能讓院子裡的草地長成茂密森林;你不能在院子裡曬衣服;你不可亂加違章房間,因為你的房子必須與鄰居保持五尺的距離;甚至燒枯葉你都要市政府申請許可。這些他們都會打電話報警,警察會立刻找上門來。誰說美國是自由國家?我看差遠啦。【2001/09/05 聯合報繽紛】

消失的紐約.紐約

穿過快門的我的心情--

洪常修(寄自美國)

只要到過美國一些大城市的人一定都知道,美國土地廣大,常常就只有在市中心的downtown地區,會有拔地而起的超高大樓,一棟棟地拼貼出每一個城市特有的獨特天際線。芝加哥的席爾斯塔,紐約的世貿中心大樓,便都是這樣的地標。

我初次到紐約的記憶,竟也是搭乘PATH的列車駛抵這個如今已經消失的世貿中心大樓。在這座大樓的底下,正有座紐約地鐵的車站,服務著人們。還記得,那時候為了拍攝地鐵列車與紐約高樓地標的畫面,跟朋友走訪了數個車站,最後才在曼哈頓的對岸,找到了可以眺望紐約經典畫面--一個可以眺望紐約世貿中心大樓的月台。

看著殘留相片中的影像,聳立的大樓已經在短短幾小時內變為廢墟;想著的是消失的紐約.紐約,以及多少生命的瞬間消逝浮世繪2001.09.13】

《國際雷達站》世貿雙塔 繁華盡塌

鄭麗園(紐約傳真)

象徵美國強權及資本主義精神的紐約世界貿易中心雙子星大樓,在恐怖分子的攻擊下,不幸雙雙崩塌。

紐約客愛恨交織 美國夢 眼前塌了

面對滿目凋蔽,追念那早為世人熟悉的雙峰挺立榮景,怎能不教人扼腕唏噓!畢竟這兩座讓紐約客愛恨交織的「曼哈坦地標」,自一九七三年啟用迄今,已然成為「美國夢想」的代表。

根據一項美國移民單位所作統計,赴美偷渡客隨身攜帶物品,最常被搜出的是世貿大樓的明信片,印證了偷渡客靠它編織美夢的事實。而絡繹於途的觀光客來到紐約這大蘋果市,首站要造訪的亦常是號稱世界最大的商業建築(兩座大樓共一千三百萬平方呎),一圓登「世界金融中心」之頂的美夢。

我的「登頂」大夢,約在廿年前實現。那時仍在英國留學,趁暑假從倫敦飛來紐約,在同學引領下,首站就到世貿大樓報到。

印象中只記得大樓的電梯快得教人喘不過氣,短短五十八秒就把我們送到一百零七樓的觀察站。由於當天氣候頗佳,我們被許可再上層樓。來到一百一十樓頂,俯瞰眼下宏景,直如一張海報畫面,壯觀的氣魄教人心生敬畏。

只可惜我當時老覺得整棟大樓被風吹得搖晃作響,問同學是否亦有所感,他一臉正經說「高樓遇強風,本會隨風擺動」,聽得我心裡愈加發慌,顧不得多逗留,便匆匆下樓。

再與紐約結緣是今年二月隨夫婿派駐美東時。從留學生轉換為外交人員眷屬,我心裡明白往後有很多時間該我巧扮導遊。上網細讀,才曉得這一對高與天齊的巨塔初落成時,紐約客對它的評價極為負面。不是嫌棄它的外觀像兩只碩大香菸盒,就是索性貶斥它為最乏味、最不具想像力的大怪物。

再加上,一九六六年建築開工之初,原有讓兩棟巨廈永遠日夜燈火通明的構想,因此整棟樓上下就沒有一個電源開關的設計,偏偏一九七三年大樓啟用時遇上能源危機,這番「不夜」的原始美意,登時成為眾矢之的。大樓不討喜的程度,後來竟嚴重到連飛鳥誤撞大樓而墜死於廣場的帳,都要算在大樓「高」而不當的頭上!

影片奇聞破成見

只是誰也沒想到,幾樁利用大樓鋌而走險的鬧劇,陰錯陽差的,竟成為紐約客重新看待它的轉捩點。

一九七四年,一名法國佬突發奇想的在兩棟樓頂拉起繩索,表演高空橫越的驚險特技;一九七七年有「蒼蠅人」綽號的敢死勇者,花了四小時攀爬到樓頂,再跳傘從天而降。

這兩樁奇聞,照說對大樓的名聲了無助益,但紐約市府顯然深諳化阻力為助力的公關之道,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鬆動了紐約客對大樓的成見。

原來,市府要求繩索特技師每周日赴中央公園表演以娛孩童,充當處罰;至於那位「蒼蠅人」則以爬一樓罰鍰美金一毛的代價,作象徵性的懲處。結果他在媒體注目下,一手繳交一元一毛給市長,另一手則與市長熱情緊握。這兩則溫馨畫面在全美傳開,大樓在老美心中的形象隱然產生質變。

再加上一九七六年,好萊塢重拍「大金剛」,愛上潔西卡蘭的癡情金剛,登上世貿大樓的鏡頭深印人們腦海。紐約客不免自問:如果連大金剛都能擁抱世貿大樓,凡夫俗子的我們為何仍矯情得要排斥它!

都市之珠應聲碎 繁華盡 何必爭鋒

紐約客從漸漸正視它,到經年累月的相伴數十年後,儘管只維持了世界最高樓的紀錄一年(次年即被芝加哥的「席爾斯大樓」超過),但它帶動周遭黃金商圈繁榮的見證(三月間,大樓才以三十三億美元的天價,承租給某房地產商九十九年的經營權),已無損於它成為曼哈坦靈魂地位的事實。尤其是一九九三年,它飽受恐怖分子重創仍能毫髮無傷,更教紐約客珍惜這顆都市之珠的決心。

只可惜觀光客雖然見識了世貿大樓的安全措施,自一九九三年之後如何滴水不漏(任何人進出電梯全憑有照片電腦辨識證件,即便是樓內職員只為抽根菸忘了帶證件步出樓外,稍後說什麼都無法再回辦公室上班),日前仍不敵天外飛來的恐怖橫禍──不到兩小時的烈焰吞噬下,這兩棟帶給紐約客啟示的雲端巨塔,不幸竟步上聖經裡那築於巴比倫的貝布巨塔後塵,終歸失敗而夷為平地!

問過路的一位紐約客,日後是否有可能再建一座類似的高樓來彌補內心重創?許是太過傷感,他竟幽幽道,我們已向世人證明了構築摩天大樓的實力,就不必再蓋這種目標過顯的建築吧,至於「世界之最」落於誰家,何必在乎,何必爭「峰」呢。【聯合報繽紛90.09.14】

一張紐約世貿大樓展望台門票

羅辛◎我的私房寶貝

一張世貿展望台門票,竟成灰飛煙滅大樓的殘存見證。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日上午九點四十分,我走上了紐約世貿中心的頂樓展望台,和來自世界各地對紐約無限憧憬的觀光客一樣,擠在坪數不大的展望台上,睜大眼睛繞著大樓俯看紐約。儘管這兩棟像煙囟的大樓遠不如帝國大廈的美感,但它所曾經改寫的建築史,的確讓紐約客驕傲無比。

要上這展望台,得換搭不同電梯,不過也許展望台是大樓很重要的收入來源之一,倒是為觀光客提供有十分清楚的指標。展望台上除了提供各個角度的望遠鏡外,還有餐廳、咖啡座以及紀念品賣場。

我清楚記得在我身旁的無數中國觀光客,邊讚歎世貿大樓的雄偉,卻也不自覺地自誇起上海浦東的世界級大樓,這場摩天樓大戰是否會因此次事件而暫告平息?不可知。但我會永遠留存這張展望台門票,並且記得在那棟世貿大樓頂樓的3D電影院裡,誇張而帶傲氣與趣味的旁白,是如何帶領觀光客認識紐約天際線,言猶在耳,一切已杳。【浮世繪2001.09.15】

瑞貝卡的紐約夢

◎傅天余

瑞貝卡穿過華盛頓公園廣場,到達那堵拱門底下。

她激動而欣喜的抬頭望著,有點訝異拱門比想像中小多了。那個波西米傳奇在瑞貝卡腦中湧現。

儘管事過境遷,但多年以後,站在拱門下,瑞貝卡沒忘記杜象在那場表演藝術上發表的開國宣言--格林威治村是藝術家、不滿者以及所有離經叛道人的庇護所。

於是她來了。

編案:

九一一紐約驚爆慘案,不僅給紐約造成重創,相信全球「紐約迷」都同感傷痛。

本文以德州大學畢業女生瑞貝卡隻身前往紐約追尋作家夢的故事,細膩地寫出了紐約這個世界都會獨具的生活滋味與文化風情。

瑞貝卡寄居的曼哈頓島西南一隅的格林威治村是個充滿傳奇的區域,從十九世紀開始,與大西洋對岸的巴黎蒙馬特區成為兩盞強烈的聚光燈,吸引著無數文人藝術家前來參與一場又一場流動的盛宴。繁華過盡,時至今日,格林威治村依然是許多創作者的心理原鄉,無數有夢的年輕人前仆後繼湧進紐約,延續一個關於青春與衰老、夢想與失落的波西米亞神話。

在舉世注目著紐約的煙硝與灰燼之際,本文引領我們從另一條幽徑深入紐約之心。

像無數懷有夢想的美國年輕人,大學畢業的第二天,有一頭棕色頭髮的瑞貝卡回應心中強烈的藝術召喚,告別父母跟決定留在鎮上保險公司工作的男友(她們講好會「保持聯絡」),帶著兩個小皮箱來到紐約。

瑞貝卡想要成為一名小說家。從讀過的許多作家回憶錄中她得到結論,落實寫作夢想的第一步,就是出發去紐約,那似乎是成為偉大作家必不可少的履歷。

站在賓州車站外,瑞貝卡用力吸足一口氣接著徐徐吐盡,現在她的肺裡有紐約的髒空氣,紐約的天空裡有她激動的嘆息,於是她跟紐約的脈動同步了。

奔赴心中的迦南-格林威治村

放下行李瑞貝卡迫不及待立刻出發去探索這座朝思暮想的城市。帝國大廈世貿中心或自由女神不怎麼吸引她,那隻不過是熟悉的電視畫面跟無數海報明信片變成眼前的真實;第五大道百貨或麥迪遜大道上的名品店她也沒興趣,她身上所有錢恐怕買不起裡面一件衣服。瑞貝卡只想奔赴她心中的迦南-格林威治村。

瑞貝卡高中的時候寫過一篇故事,關於一個尚未被世界發現的年輕寫作天才,這樣的角色毫無意外以紐約為背景,而天才作家也理所當然住在格林威治村窄小簡陋但獨具風味的公寓,過著物質貧窮但心靈飽足的生活,每天下午到晚上,天才會跟其他藝術家朋友坐在煙霧繚繞的咖啡館,高談文學哲學或傑克森波利克的新畫作。那篇小說被老師大加讚賞,不僅推薦登到校刊上,老師還私底下告訴瑞貝卡,「你具備一種天生小說家的特質」。

就是那一天起瑞貝卡決定成為一名小說家。

瑞貝卡搭F線地鐵在西四街站下車,在三街出口上來左轉,經過爵士酒吧Blue Note跟紐約大學法學院,穿過華盛頓公園廣場,到達那堵拱門底下。她激動而欣喜的抬頭望著,有點訝異拱門比想像中小多了。

那個波西米傳奇在瑞貝卡腦中湧現。一九一三年藝術家杜象跟幾個朋友趁著醉意,帶著氣球、爆竹、一些麵包跟酒,從拱門旁的樓梯爬上去,宣布格林威治村自由共和國(The Free Republic of Greenwich Village)獨立。示威活動沒有引起太多騷動,天亮了就草草解散,只剩旁邊樹上飄搖著一隻被絆住的紅氣球,為昨夜一場鬧劇作證。儘管事過境遷,但多年以後,站在拱門下,瑞貝卡沒忘記杜象在那場表演藝術上發表的開國宣言--格林威治村是藝術家、不滿者以及所有離經叛道人的庇護所。

於是她來了。

天氣很好,瑞貝卡的棕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許多紐約大學的學生躺在噴泉階梯上曬太陽彈吉他,要是周末的午後,這裡會擠滿表演人跟觀光客,不時從參差的人牆間爆出一陣笑聲,而那個疑似精神有問題,老是帶著一架相機跟寂寞眼神到處找人講話的亞裔男人也會出現在人群中。往來瑞貝卡多來幾次可能會看到另一個枯瘦嬌小的日本老太太,經常擠在彈吉他唱民歌的人群間不管節奏胡打拍子,有時興起會穿上一身骯髒的銀白色和服跪坐在廣場中間,闔掌參拜像在進行一種不明的儀式。

旁邊樹蔭下有個男人到處找人辯論市長朱立安尼為一場前衛藝術展覽槓上布魯克林美術館的新聞,很快的竟也吸引三五人鬥起嘴。不過華盛頓廣場這種公共論壇沒有火氣,無關輸贏對錯,也不期待真理越辯越明,純粹是不吐不快的閒嗑牙,重點是一定要讓聽的人發笑。不久的將來瑞貝卡會發現,紐約人具備一種從任何大小事件中找出其滑稽要素的天分,因此紐約時報寫起新聞特別有趣,「周末夜現場」這樣的嘲諷劇也只能出現在紐約。

坐在長椅上,陽光曬得整個人都酥軟了,瑞貝卡感到一股莫名的喜悅,靠近心臟周圍某塊柔軟的血肉似乎被融化了裸露出來,向外放送出一陣陣能量,讓全身感官變得無比敏銳清明,似乎連最纖細的神經末梢都在昂揚竄動。瑞貝卡覺得眼前的世界美得讓人想落淚,浮動的樹影、伸頭啄食麵包的鴿子、嬰兒車裡孩子的傻笑、專注讀報的男人手上即將掉落的煙灰,舉目所見似乎都能觸動思緒立即湧現文字寫成一首詩。瑞貝卡知道,那是一種最美好的創作狀態,如神恩降臨般湧現謬思的剎那,一種契柯夫說的,連人家吃掉雞蛋,剩下的蛋殼也能見景生情寫出文章來的走運。難怪紐約是創作者的天堂,因為在這裡特別容易走運。

亨利詹姆斯的純真年代

瑞貝卡瞇著眼睛享受身上的暖意,一個黑小子走過來問她要不要「抽煙」。瑞貝卡從高中就抽煙,不過她知道眼前傢伙指的是大麻跟其他毒品,她在書上讀過。瑞貝卡沒理他,趕忙站起來走出廣場,經過一排美麗的房子,大多插著紐約大學的紫色校旗。瑞貝卡經過亨利詹姆斯出生的房子(華盛頓廣場北邊一號),不過因為心慌急著往前走而沒留意。在那個優雅純真的年代,亨利詹姆斯一輩子沒結婚,跟幾個男人有過深刻的友誼,他曾送給朋友一幀小照,寫著「至死都是你的」。

瑞貝卡走到百老匯大道右轉,往下走到柏立克街,643號那家當年惠特曼跟許多波西米亞族最愛出外晃蕩(hangout)的Pfaff"s已經不見了,現在是一家叫VG的餐館。

瑞貝卡繼續沿著柏立克街往西走,走進格林威治村的中心,經過蘇立文街時她發現那間小小的「奇想天外(The Fantasticks)」劇場。原來在這裡!瑞貝卡驚喜低呼。

「奇想天外」從一九六○年五月三日在蘇利文小劇場開幕以來,一直演出至今無間斷。瑞貝卡高中的時候在學校演過這齣戲,不加思索,旋律立即從她的舌尖泌出,「試著回憶這樣一個九月……除了楊柳之外沒有人哭泣,美夢就在枕頭旁,愛情的火焰即將點燃的九月,然後去追隨……追隨……」。瑞貝卡試著回憶、試著去追隨那些日子,那時候的她滿臉雀斑戴著牙套,想著有一天要離開無聊的德州去紐約,青春寧可虛擲,也不願被窒悶蒼白的小鎮生活扼殺。

或許因為距離,其實並不很遙遠的記憶顯得若即若離,像上面蓋了一張半透明描圖紙。

她走到麥克都格街(MacDougal Street),附近有許多咖啡館,瑞貝卡找到CafReggio,走進去要了一杯卡布基諾。像坐進一架時光機器,咖啡館的老舊木頭裝潢立刻將瑞貝卡帶回到一個消逝的年代,那裡有一群跟她現在一樣年輕飛揚的男女,以及一個輝煌的文學傳奇。

瑞貝卡擁有一本「敲打世代」的圖文集,當朋友房間貼滿李奧那多狄卡皮歐的海報時,她喜歡看書裡面那些黑白照片-年輕好看的JackKerouac站在一具梯子上雙手大張如耶穌,朗誦他將要驚動文學界的《在路上》篇章;還沒留起大鬍子,看起來整潔拘謹的艾倫金斯堡坐在他東村公寓的打字機前若有所思;或者在咖啡館或某人客廳進行的詩作朗誦跟前衛音樂發表,一群年輕人在骯髒的地板上隨意躺臥,嘴裡叼著菸,到處都是空酒瓶。每個人都在創作,不創作的時候就做愛。

在咖啡館出沒的詩人、演員、存在主義者

那時候在咖啡館裡出沒的除了敲打詩人跟存在主義者,還有一群在學習一套新的表演方法論的演員,如今老喀喀的馬龍白蘭度、達斯汀霍夫曼以及早逝的詹姆士狄恩那時候都在。

還有一個女孩叫芭芭拉史翠珊,長相奇怪,但是當她一開口唱歌……哇!大家都安靜了。她在西八街的夜總會Bon Soir登台初夜立刻造成轟動,然後每個人都趕來村子聽這個醜醜的女孩唱歌,接著一個傳奇開始流傳,兩千年底她在麥迪遜花園廣場舉辦告別演唱會,黃牛票一張叫價兩千五。

瑞貝卡穿過第六大道走到西村,這裡的街道更靜謐乾淨,捧著DK旅遊指南的遊客也少一點,但還是有。她沿著克里斯多夫街經過石牆酒吧,過第七大道繼續往下走,在哈得遜街找到大詩人狄倫湯馬斯狂飲一夜之後暴斃的酒吧「白馬酒肆」(White Horse Tavern);她甚至辨認出鮑伯狄倫第二張專輯封面上擁著一個女孩微笑走過的街道(那是西四街附近的JonesStreet)。

她來到貝特佛街八十六號的「強里之家」(Chumley"s,)酒店沒有招牌,剛好土棕色木門前有一隊徒步觀光導覽團,瑞貝卡於是跟著進去。裡面陰暗窄小,瑞貝卡擠過去吧台要了一杯百威啤酒。禁酒時期,這裡跟村子其他許多地下酒吧(speakeasy)一樣,是知識份子跟作家的縱樂天堂,牆上貼滿曾經在這裡買醉的作家著作封面-西蒙波娃、海明威、沙林傑、福克納……看著那些發黃蒙塵的書頁,瑞貝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塞滿胸臆,那個曾經遙不可及的文學殿堂現在觸手可及就在眼前,「不,」瑞貝卡糾正自己,「我身在其中。」

瑞貝卡在紐約的前三個月分租一個朋友的公寓,兩個行李箱一直堆在床腳沒有機會打開整理。她驚覺書裡面那個六十塊租一房公寓的格林威治村已經不存在,如今的紐約,跟她一樣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如果沒有一個名校法學院或企管碩士學位,起薪通常很難負擔得起曼哈頓一間還過得去的公寓。

瑞貝卡很快習慣曼哈頓的棋盤式街道,同時也很快發現,在紐約,貧窮不再總是披上一件浪漫的外衣,現在,貧窮是具體實在的貧窮,是負擔不起她喜歡的格林威治村,負擔不起她看中意的套房公寓,此外無他。

幾經波折後瑞貝卡終於在布魯克林租下一個房間,公寓在四樓但沒電梯,跟另外兩個室友共用浴廁廚房。秋風吹起,入夜漸漸有點涼意,搬進來的時候房東承認房間的暖氣管壞了,但保證她「真正的」冬天來臨前一定會修好。【人間副刊90.09.14】

瑞貝卡很快也加入那個圈子,偶爾有機會受邀參加那些總是在格林威治村或上東區高級私人公寓舉行的出版業派對。

瑞貝卡在紐約大學附近的書店找到一份工作,負責進書退書跟上架,她只想選擇一份關於書的職業,那樣便似乎距離夢想近一點。書店薪水不高,瑞貝卡每個禮拜有三天晚上得在中城一家法國餐館兼差當女侍,收入才負擔得起紐約物價驚人的生活。書店店員跟餐館女侍,這兩種身分將只是她成為作家之前的短暫過渡,瑞貝卡告訴自己。

對於這一切瑞貝卡並不沮喪,相反的,她滿心歡喜享受這種拮据緊張。吾道畢竟不孤,她想起當年生嫩的文學習作裡試圖描繪的那個被無數文學、電影跟歌劇構築起來的波西米亞傳奇。多年以前一群跟她一樣年輕的藝術家們住在沒有暖氣也沒熱水設備的冷水公寓(coldwater

flat),唯一的蓮蓬頭在廚房牆上。他們用煤、木頭或瓦斯在爐上燒熱水洗澡取暖,又冷又餓縮在破舊的大衣裡燃燒青春創作。凍得發抖的冬夜,就到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館喝幾杯,劇作家尤金歐尼爾也會在那裡,大家待在壁爐旁唱歌聊天,靠酒精跟友情取暖,等待冬雪融散,春天再度降臨。

在破舊的大衣裡燃燒青春創作

通過這種拮据,瑞貝卡感覺自己成為那個文學傳奇的一員,那個關於青春、狂飲、寂寞的美麗波西米神話。重要的是她現在有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紐約地址,那是一張值得驕傲的身分證(雖然電話區域號碼是718而非曼哈頓的212是小小的遺憾)。住在紐約,這個事實就足夠了。

紐約果然是文學天堂,因為許多神明落腳於此。瑞貝卡某天下午在第五大道上碰到賽門魯西迪,她不好意思過去要簽名,魯西迪正忙著陪模特兒女友逛街。魯西迪去年遷居紐約,他說,紐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適合寫作。那大概是因為紐約人都忙著打點自己的生活,沒人有那份閒工夫為一本不喜歡的小說大動干戈追殺作者。不喜歡就換一本嘛,忙碌而實際的紐約人可能會這麼說,說完轉身匆匆趕地鐵去了。

在老家鎮上瑞貝卡是唯一把寫小說當做志業的人,因此顯得非常耀眼獨特,來到紐約之後她發現,這個城市裡有七萬個跟她一樣正在進行一部偉大小說計畫的同志。除了有伴同行的溫暖,瑞貝卡還感到一種惘惘的威脅,因為那當中相當不少人有她沒有的長春藤學位(瑞貝卡唸德州州立大學時主修文學跟哲學),她也缺少一個當C.E.O.的爸爸,可以供養她專心創作而不需要工作維持生活。

格林威治村許多老咖啡館跟酒館仍舊保持營業,但漸漸的瑞貝卡發現書上描述的那個文學聖地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咖啡館裡的作家不再抽煙斗徹夜暢談卡夫卡、心理分析或自己的小說計畫,她們坐在那裡交換寫作同業們的感情八卦及出版業內幕,互相通報藍燈書屋的超級文學編輯最近經常出現在翠貝卡那個新開幕的時髦酒吧。

瑞貝卡很快也加入那個圈子,偶爾有機會受邀參加那些總是在格林威治村或上東區高級私人公寓舉行的出版業派對。有一次她端著雞尾酒跟某文學經紀人熱烈講述自己正在寫的小說故事,那個經紀人不怎麼投入,眼睛老飄開注意門口動靜,忽然一個有名的作家走進來,她便立刻撇下瑞貝卡跟她的故事迎上去。

瑞貝卡漸漸認識一些出版社編輯以及許多已經出版或尚未出版的作家。某個編輯建議瑞貝卡出長篇之前最好先寫些短篇小說建立知名度,另一個出版社的編輯告訴她省省力氣吧,沒有美國人愛看短篇小說,「讓我想想納布可夫之後有什麼好的短篇小說家……喔,雷蒙卡佛勉強可以。妳有把握比卡佛寫得好嗎,妳說呢?」那個編輯眨著冰藍眼珠望著瑞貝卡。

曾經有個編輯對瑞貝卡正在寫的故事大有興趣,可惜在有進一步結果之前那個編輯就懷孕辭職了,而繼任的編輯厭惡她的前任的品味,包括電腦文書處理軟體裡面設定的字型。

望著書脊的出版社名字發呆

瑞貝卡工作時經常看著小說架上按照字母順序排列的書牆,以及書脊上那些熟悉的出版社標誌……企鵝、狗、帆船……發呆,那些是「被出版的書」!她每收到一本新書便急著讀封底上的故事大要,如果跟自己正在寫的小說路數不同,瑞貝卡便疑心自己的東西恐怕出版希望渺茫,如果人家的故事跟她的有些地方相似,她又對自己的錯失先機感到沮喪。

除了閱讀別人的作品,瑞貝卡也非常關心文壇與業界動態,除了訂閱「出版者週刊」,她還積極參與各式文學討論會。旁聽一場叫做「印度作家,文壇新勢力」的會議後,瑞貝卡擔心永遠不會有出版商對她這個美國白人感興趣。一場叫「同性戀文藝復新運動」的研討會令她感覺挫敗,瑞貝卡相信自己的異性戀身分在爭取出書上是致命的競爭弱勢。上禮拜她出席一場微軟公司贊助的叫「書本已死?」的E-Book研討會,出來後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惘。

她也目睹過振奮人心的成功案例。G以新人之姿登場的第一本小說大受注目,紐約客雜誌登出小說第一章,約翰厄普代克、依莉莎白哈德微克等文壇祭酒都出手推薦,向來尖酸挑剔的紐約時報書評家Michico Kakutani也大大叫好。Knoff出版社用一張數目不願對外公開的支票,簽下G往後三本書的合約,於是G最近除了忙著接受媒體訪問也抽空在西村看房子,準備搬出東村C大道上沒有窗戶的陰冷房間。蘇珊宋坦一篇長達六頁的評論出現在紐約書評雜誌(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的那個禮拜,瑞貝卡參加的派對上出版界人士紛紛預測,那本書肯定是明年普立茲獎跟國家書獎的大熱門。瑞貝卡去書店買了G的作品,夜裡躺在床上邊讀邊冒冷汗,向來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天生小說家的特質,指的應該是G這種人。

瑞貝卡在紐約慢慢也有幾個可以廝混說心事的死黨好友,例如最近被一份倒閉的網路雜誌解僱的安,以及被另一家互動媒體公司資遣的卡倫。她們都是HBO影集「慾望城市」Sex& City的忠實觀眾,比起以波士頓為背景的「艾莉異想世界」,這部影集比較能引起她們的共鳴,而且她們都看不慣艾莉,覺得她根本是個躁鬱症病患。

最近瑞貝卡許多單身朋友的男伴都是M.B.A.,他們不一定是企管碩士,已經結婚了也無所謂,只要Married But Available。

瑞貝卡還在家裡上高中的妹妹也看「慾望城市」,打電話來聊天時以為老姊在紐約過同樣的生活,只是現在瑞貝卡是紐約人了,她告訴她親愛的妹妹電視裡沒演出來的情節,若要負擔得起裡頭女主角們的衣著,住得起那樣的房子,「殺了我也不信她們只靠自己賺的錢!」

某年夏天瑞貝卡的父母曾經來探視過她,順便進行一生一回的紐約之旅。瑞貝卡將沙發床讓給她們睡,自己到客廳打地舖,半夜她媽媽起來上廁所時,被裡面一對赤裸交纏的男人嚇得高聲尖叫。旅程結束的時候瑞貝卡的爸爸告訴她,紐約很有趣,但我們不會再來了,妳自己保重。【人間副刊90.09.15】

瑞貝卡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寂寞,忍不住哭起來,感到一股死亡般的荒涼蕭索。

某個禮拜天瑞貝卡跟朋友參加一場早午餐派對,在派對上看見最近大出風頭的暢銷小說家,她才剛結束三個月的全國書店促銷之旅回到紐約。作家的新小說登上紐約時報排行榜第五名,成為歐普拉俱樂部本月推薦書,據傳某好萊塢片商有興趣買下電影版權。

女作家穿了一套黑色Jil Sander絲質套裝,瑞貝卡一眼就認出來,因為她在Barneys百貨看過並試穿,定價一千五,她只能想等二月底清倉拍賣時去看看還在不在,或者去世貿中心旁的Century 21碰碰運氣。女作家在西裝外套肩上隨意裹著一件開司米羊毛衫,俐落中帶著優閒(希拉蕊宣布競選紐約參議員之後也立刻學會這種穿法),那傢伙現在看起來是個百分之百的紐約客了。

「注意到沒,她甚至學會了用紐約人的誇張腔調開玩笑,想隱瞞她的中西部口音。只可惜那跟狐臭一樣,蓋得過去,根除很難!」一個擁有一口牛津腔的英國編輯尖酸的在瑞貝卡耳邊低語。瑞貝卡聽說英國編輯的出版社沒搶到女作家下一本書合約。

派對上瑞貝卡有幸跟女作家聊天,女作家以前輩口吻諄諄告訴後進瑞貝卡,創作過程中最重要的是專注,當她寫作時會陷入一種絕對的專注狀態,像打坐時的平和寂靜,不會被任何外界的聲音干擾。瑞貝卡知道她老公是華爾街有名的投資銀行家,她們住在上西城「塔科達」旁的高級公寓,在古董橡木桌前寫作時面對的是窗外幽靜的中央公園。

晚上十點,雖然工作一天瑞貝卡累得只想上床睡覺,但她敦促自己必須保持寫作習慣,不管能寫多少但一定要寫,那才是她來到紐約的目的,瑞貝卡沒有忘記。

坐在電腦前,面對空白的電腦螢幕,瑞貝卡努力想進入她的小說情緒,卻被一股驅不走的驚慌時時打斷。她感到一絲恐懼,她那如水一般純粹的文學志業似乎正逐漸被一種莫名的雜質滲透。

這是否將只是一場徒然的書寫?這樣的角度正確嗎?是不是該加入一段女主角曾經不忠的秘密以提高出版商的興趣?(她昨天下午在咖啡館偷偷聽見隔壁桌兩個文學經紀人談到不倫情節是小說暢銷的必要元素)

還是她應該先擱下這個寫了十五章的小說,重新開始另一個跟G的小說類似的題材?

或者乾脆先放下小說出賣靈魂,聯絡那個想找她寫一套肥皂劇腳本的電視製作人?

瑞貝卡心煩意亂連線上網想轉移注意力,信箱裡有一封信。兩個月前搬到北卡羅萊那的詩人朋友K寫來的,之前K在紐約住了六年,一本詩集都沒出成,倒是從工作的酒吧裡練出一手專業的調酒功夫。瑞貝卡曾經跟K維持過一段關係,但後來她們決定彼此比較適合當一起上健身房練瑜伽的朋友跟心靈伴侶,不上床。

K說他現在的生活非常好,雖然那裡沒有藝術電影院跟大都會博物館,整個小鎮也只有一家不甚高明的中國菜,但是他每個月花五百塊就可以租到一棟三個房間兩個車庫的舒適大屋子,寫累了就開車去附近湖邊釣魚,他相當歡迎瑞貝卡有空造訪,兩個人可以計畫一趟溯溪露營。

信的最後K告訴瑞貝卡他正積極進行一個小說計畫,每天專注寫上十個小時。「文學一直是我唯一的夢,這個夢想自始至終未曾動搖過。奇怪的是,在紐約的時候,那個夢想就像帝國大廈,它不分日夜永遠在那裡,一抬頭就看得到,但是你永遠不會真的找一天走進去。」離開紐約之後他終於想通了,在紐約,他的力氣全浪費在關心別人寫的東西,離開紐約,他才能真正專注只用來思考自己寫的東西。

半夜兩點,隔著一堵薄牆板隱約傳來室友跟男伴的親密呢喃,打斷她被K喚起的思緒,幾條街外拔起一陣尖刺的消防車喇叭,轟轟震得瑞貝卡必須伸手掩住耳朵。但紐約最擾人的噪音不是這些,而是太多媒體太多人織成的嗡嗡耳語眾聲喧譁,逐漸蓋過心底微弱的呼喊,然後有一天,你赫然發現那個呼喊不知何時已經靜止了

瑞貝卡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寂寞,忍不住哭起來,感到一股死亡般的荒涼蕭索。

她注意到書架角落一本被幾落雜誌遮住的小書,伸手過去抽出來,是散文家E.B.懷特寫的《Here is New York》,這篇散文被譽為關於紐約的十部最佳文學作品之一,瑞貝卡不知道讀過多少次,幾乎能背誦裡面每一個句子。當初特意帶來紐約卻始終缺乏動機拿起來讀,關於某個地方的書總是給不住在那個地方的人看的。

瑞貝卡打開書,立即記起懷特講的,紐約其實是由三個無形的紐約所構成--一個是那些在紐約出生長大的人的紐約;一個是住在外州,每日通勤進紐約上班的人的紐約;第三個是那些出生在別處,來紐約尋找某些東西的人的紐約。土生土長的紐約客提供城市穩固與延續,通勤者給城市帶來潮浪般的永不歇止,而第三種人,紐約對於他們而言是旅途終點,是欲攀登的目標,他們以初戀似的狂喜、探險般的好奇新鮮,賦予了這座城市熱情。紐約之所以偉大,完全是第三種人的功勞。

瑞貝卡闔上書,想起德州老家那一大片後院,她最愛在夏日午後到老橡樹下的吊床上看書,涼風吹來盹著了,在輕微的擺盪中做一個關於紐約的夢。

在紐約三年又七個月之後瑞貝卡第一次想到,或許她應該離開紐約。【人間副刊90.09.16】

登斯樓以四望兮

張作錦

從一九八二年到九○年,在紐約市住了九年。有台灣親友來觀光,偶爾要做做「地陪」,所以與世界貿易中心大樓是舊識。在電視上看它轟然傾頹,心中不忍又不捨。

遙想大樓中蜂擁的上班人群,忙碌的服務、警衛人員,有些一定曾有數面之緣,不知其中幾人尚能倖存?樓頂層,有一家華人經營的紀念品攤位,在萬國衣冠的紐約,在千方雜處的世貿,店員的一句中國話,是異鄉人的精神撫慰,現在不知他們生死如何了。台大教授張忠棟有一年到紐約開會,住世貿中心的旅社,曾與他聯床夜話,如今旅社隨大樓而俱去,長夜對談的人也墓木已拱。世事多變,人生無常,有些你從未想到過的事,卻忽焉來到眼前。

如果說美國是一個民族大熔爐,紐約應該就是爐心。在那裡,有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族群、不同語言、不同宗教信仰的人。這次「兇案」,美國人多指是阿拉伯回教徒幹的,犯案動機則與巴勒斯坦有關。其實,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正有一位名滿天下的巴裔教授薩依德,這位當今有數的文化學者,是公認的巴勒斯坦人在西方國家的代言人。但不管薩依德多麼努力,寫了多少文章,說了多少話,基督教和回教似乎仍然是兩個世界,仍然各自「閉關自守」。

當然,也有不少人同情回教國家,覺得西方列強鄙夷回教文化,不尊重他們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是長期衝突的真正根源。回教激進派的暴力固應譴責,但美國歷次在波斯灣用兵,難道沒有「暴虐」的成分?美國民航機和世貿中心大樓傷亡者不幸都是平民,但美國的飛彈又曾炸死多少阿拉伯國家的平民?誠然,猶太人需要一個國家,但巴勒斯坦人也有權要一個國家,為什麼美國老是偏袒以色列呢?

美國當然可以不理會這些話,海空並進,對回教國家武力報復。但大軍去後,鮮血灌溉的土地只能長出仇恨,只會使未來的衝突更嚴重,要更多的生命為償付的代價。

作為中國人,在台灣,看美國與回教國家的鬥爭與殺戮,已是觸目驚心,若有一天自己也成為當事人,那可怎麼得了?現在太多的美國人把中國大陸視為未來的敵人,哈佛大學教授杭亭頓就指出,冷戰結束後,世界不再有意識形態的對立,取而代之的是跨文明的衝突,包括西方文明、伊斯蘭文明和東方文明。而東方文明,更以中國為核心。

美國對中國大陸的惴惴不安,已毫無隱諱。就在最近,八月廿九日,美國國防部副部長伍佛維茨接受華盛頓時報訪問時說,「幾乎可以肯定的,中國將在本世紀崛起成為世界超級強權,且可能成為美國的威脅之一。」

中國大陸將要興起,亞洲人也是這樣看的。早在一九九五年,新加坡資政李光耀接受美國《新見識季刊》主編訪問時,就曾明言:「當我們說到亞洲時,實際上說的是中國。亞洲對世界的影響,若是不談中國,可就不會有那麼大的作用。」李光耀更直截了當的說:「中國和亞洲不需要太多時間就可以向西方說:『別再欺負我。』」

作為亞洲人,作為中國人,聽到這樣的話,可能在民族情緒上得到某種程度的滿足與驕傲。但是,崛起而為超強的中國,會不會也搞霸權——武力的霸權和文化的霸權?「中霸」與「美霸」相遇,是不是又應驗了杭亭頓「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衝突的預言?二虎相爭的後果,不僅要在台灣的中國人,不僅要全體中國人,恐怕要全世界很多很多人一起承受。

紐約市長朱利安尼誓言,紐約一定會重建世貿中心大樓。希望將來各國人等,登斯樓以四望,不僅看到紐約,看到美國,也能放眼世界,看得更遠一些。【聯合副刊2001.09.23】

《美國閒扯淡》

秋天醉遊新英格蘭

麥高

假如你來美國一遊,千萬不要忘記新英格蘭的秋天。這裡的秋天絕對是好風光。

新英格蘭區在美國的東北角,包括緬因、佛蒙特、新罕布夏、麻塞諸塞、康乃狄克和羅德島等六個州。六州的湖光山色全換上嶄新的秋裝,歡迎你的光臨。

楓葉紅/染紅山林 美景醉人

聽到紅葉就令人沉醉,新英格蘭的紅葉真正美得是「霜葉紅於二月花」。

一雨成秋,夏末及初秋的大雨把山林洗過,遠山更加清晰,天空也更加深邃。一切似乎是為了迎接醉人的紅葉做準備。不久,紅葉便出現林間。

更令城市遊人驚喜的是「曉來誰染霜林醉」,夜晚投宿山林旅館,一覺醒來窗外便是一片醉人的紅葉。

紅葉是時序搬上舞台的最後一個精采節目。秋天是屬於新英格蘭的,過了秋天便是寒冷的冬天了。遊美國最好不要錯過秋天。連當地人每年都擠滿大路和小徑去欣賞紅葉呢。

紅葉的英文不是Red leaves,而叫Fo-liage。北美的紅葉是從北向南延伸,從九月底開始,一直紅到十月底。

新英格蘭還是蘋果的重要產地,可不要忽略了點綴在紅葉之間亮晶晶的蘋果。這時正是採蘋果季節,順著蜿蜒小徑進入果園,花幾塊錢就可摘一大袋。美國鄉下人吃蘋果不洗也不削皮,在衣袖上擦一擦便可送進口。咬一口清脆的蘋果就可嘗到新英格蘭的冷冽秋天。

楓樹堪稱當地的財寶,秋天人們來看紅葉,春天可抽取樹汁做楓樹糖漿。它的樹幹高大粗壯,又是上好木料。

尖頂屋/童話造型 為了防雪

新英格蘭的木房子與美國南方的不同。這裡的房子都有地下室,屋頂多是尖的。很像童話故事書中的小房子,對看慣平頂房子的台灣遊客來說是多麼神奇。似乎每家都有煙囪,裊裊炊煙在深秋時升起,去試探天有多高、秋有多深。

地下室是為了防潮,尖尖的屋頂是為了防雪的。一個冬天下來,很多地方都是積雪盈丈,如果是平屋頂的話,雪早就把房子壓倒了。你見過人們用鏟雪機在屋頂鏟雪嗎?大建築物的平屋頂有時積雪太厚,就要動用鏟雪機了。

除了尖聳的村宅,美國很多古老的建築物都集中在這裡。我所住的小城就有六座Pink lady──它是三層的樓房,建有很多面山牆,再加上一個圓形突出碉堡式的房間,一派歐洲風格;論年齡都接近百年,而多數皆漆成粉紅色,所以叫作粉紅佳人(Pink lady)。

有頂橋/建築古老 情調浪漫

看過很多橋,最懷念的是新英格蘭的「有頂橋」,英文叫Covered Bridge。它是新英格蘭最有特色的景觀。看過克林伊斯威特所演的The Bridge of Madison County「麥迪遜之橋」嗎?那座橋就是有頂橋。它像一間長長的房子,橋上是屋頂,橋下是流水,雨雪無阻。

因古老木橋不夠堅固,汽車總是在橋上緩緩而行。你可叫司機特別減速,因為你所看到的可能是一座骨董橋。我每次開車經過這種鄉村橋,總在橋頭停車,拍一張照片,抓住新英格蘭的永恆。說不定明年它就會消失蹤影,為新的現代橋所取代。

「麥迪遜之橋」所以選那座橋為背景,是因為有頂橋有一段浪漫歷史──它也叫「接吻橋」(Kissing Bridge),當年的美國少男少女沒有現在這麼開放,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吻,只有開車到有頂橋中,才敢偷上一吻,多富浪漫情調!

龍蝦鮮/兩螯特大 風味絕佳

既然是不遠千里而來,千萬不要忘記吃一頓新英格蘭龍蝦。不但便宜,而且味道絕佳,保證勝過大閘蟹。

龍蝦是新英格蘭和加拿大的特產,這裡的龍蝦與世界其他地方的不同,甚至與美國西岸所產的龍蝦也有區別。其他地方的龍蝦沒有兩隻大螯,新英格蘭的則兩螯特大,大得與身體不太相稱。小腹與大螯中的肉就是龍蝦的精華。

美國人是冷飲動物。縱算室外大雪紛飛,他們仍然喝冰凍的冷飲,牛奶更是非冷不喝,店中的冰淇淋也照舊供應。遊後小憩,不妨到Ben and Jerry(賓和佳莉冰淇淋店)點一客冷飲或冰淇淋,坐在桌上欣賞一下新英格蘭秋天的街景。

假如你還不知道,就順便奉告。Ben and Jerry是最近十多年興起的冰淇淋店,店主夫婦二人辛苦創業,現在已名滿全新英格蘭,它是最具新英格蘭風味的冰淇淋店。

看過紅葉,吃過龍蝦、蘋果和冰淇淋,你就是新英格蘭人了。就算此生不再來,你也不會忘掉她。【2001.10.02聯合報繽紛】

重畫紐約天空線

◎張北海

編案:老紐約張北海在紐約住了將近四十年,換句話說,他來到紐約的時間比世貿中心更早,他選了下城的翠貝卡地區落腳。因為這兒鄰近中國城和華爾街,做什麼事都方便,又有形形色色的藝術工作者、奇人異士混跡期間,可以充分體認紐約這座超級大都會的千萬種面貌。

九月十一日那場恐怖大攻擊,張北海當然沒有缺席,他的家位於封鎖區內,至今電話還沒有接通,雖然世貿中心灰飛湮滅的塵埃尚未落定,火隳的硝煙尚在窗外飄揚,他已經迫不及待以筆就紙,為我們詳述紐約客歷劫後的心情。

在曼哈頓下城的殘骸瓦礫煙土灰燼尚未塵埃落定的此時,在世界貿易中心雙塔百萬噸廢鋼斷鐵破磚碎石之下仍埋葬著成千上萬冤魂的此刻,民間已經發出了種種聲音,政府也已採取了初步行動,來研討今後如何重建世貿中心,重新勾畫紐約天空線,如何使曼哈頓浴火重生,再以一個足以代表紐約的新象徵,來填補雙塔聖像遺留下來的死亡空無。

市長朱利安尼在雙塔災難之後第三天,即向全市和全國保證,「必將使紐約天空線完整無缺。」

沒有人會否認這一點。但是在這項諾言之下,各式各樣的呼聲,摻雜著悲痛、恐懼、憤怒、震驚、報復、發洩、哀悼、期望和無力感等等複雜而真實的情緒,像前奏曲般地展了開來,讓每個紐約人,甚至於在「九一一」這天也成為紐約人的外地人士,都不但意識到,而且確信,儘管雙塔聖像現已不復存在,可是在此原地,必將升起另一座足令紐約引以為榮的新聖像。

不錯,災難過後最早出現的一些重建呼聲,全都是善意的,但是也非常雜亂。眾人主張不如根據現有的雙塔藍圖,重建兩幢一模一樣的世貿大樓,而義大利一位部長不但建議由歐洲各國出資重建同一雙塔,還建議取名為「美國塔和歐洲塔」。羅馬市長甚至於公開表明退讓,全力支持紐約市為二○○二年奧林匹克世運會東道城。

有人主張應該把此廢墟重建為美國象徵,乾脆把資本主義的象徵-紐約證券交易所,移到這裡。眾人還主張把聯合國總部也搬來,不但紀念世界各國罹難者,還表示紐約的確是「世界之都」。

也有人主張保留這片廢墟,讓它空無,作為「九一一」的永久悼念。但呼聲最高的是保留大樓那面劫後鋼牆殘骸,像現代雕塑般地站立在廣場,作為永久紀念碑。

而兩個月前才購得世貿中心租約的紐約地產商,則認為當然必需重建,但不主張建造兩幢百層以上的大樓,而以四座六十層大廈來取代。

但是在這些呼聲和期望之外,市州聯邦政府,各大企業,都市規劃者,地產商,工程建築人士,民間組織,下城社區,學術文化團體等等,面臨如此巨大沉重的重建任務,當然必定有其各自的考慮和關注。

除了「世界之都」的理想概念,還有生活的實際考慮曼哈頓下城難道只是自殖民時期即傳下來的專做生意,做買賣的中心嗎?作為名譽上的「世界之都」,紐約難道不屬於全世界嗎?經此浩劫,那新世貿或任何新中心,難道不紀念世界各國在此獻身的死難者嗎?難道紐約逢此歷史時刻,不去思考如何在二十一世紀繼續扮演「世界之都」這個角色嗎?

與此同時,在這些又抽象又現實的理想概念的背後,還有更具體,更複雜,更昂貴的實際考慮:紐約居民今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素質,從交通、環境、通訊等等,到必需考慮的再一次恐怖主義攻擊。

作為美國財富實力,西方資本主義,全球自由貿易,科技進步,「世界之都」的象徵,實在很難再找到另一座更能超越紐約世貿雙塔形象的建築了。

然而,儘管工程科技人士於雙塔落成之時都極力稱讚這兩幢摩天大樓在工程結構方面的種種突破,但是當時沒有幾個人能真正了解其中道理。直到人們在電視上震驚地目擊到雙塔先後倒垮的恐怖畫面,才逐漸認識到大樓結構的奧妙:為什麼連巨型噴射客機都沒有能夠把樓撞倒,又有什麼是經過萬千加侖汽油的焚燒,才使它一層層像累疊蛋餅似的壓垮下來,否則必定會造成更大更多人財損傷的傾斜倒垮。

一般人既看不見,而看見之後也看不懂雙塔內部的工程結構,所能看到的只是兩幢大樓的外表造型。而且,儘管人們對世貿大樓一胎雙胞這個建築創意感到新奇驚訝,可是雙塔的外表造型,非但沒有使紐約人對它一見鍾情,反而引起包括建築人士在內的紐約人幾乎一致咒罵:難看、過份、太高、平庸、淡而無味、自大、霸氣……。

而又因世貿中心是在洛克菲勒州長任期屆滿前完工,有人甚至於嘲笑雙塔所象徵的是洛氏兄弟二人(其弟為大通銀行老闆)的最後勃起。

不管怎麼樣,當「紐約和新澤西(海空)港口管理局」在四十年前邀請山崎實設計世界貿易中心的時候,這位建築師的確設法以雙塔來象徵世界貿易對美國的重要意義。可是,他同時還希望這個世貿中心能成為人們普遍追求並實現世界和平的具體表現。今天重看他這句話,的確令人不寒而慄。

紐約人當時之所以不情願接受這兩座大樓,除了口頭上的建築美感理由和藉口之外,似乎還有更深一層的心理因素。

首先,世貿中心沒有太多可以炫耀的歷史。不錯,它所佔據的地盤是曼哈頓最早的殖民定居點,但一直只靠河運海運為其活力。而自從水運衰落以來,這一帶成了一些廉價電器商戶和貨倉等等所在地。它不是華爾街,也不屬於金融區。它只是曼哈頓下西城日益敗退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為了使該區復活,「港口管理局」從大約一九六二年起開始研討開發設計,到一九六七年動工,再到一九七三年落成,這十年過程之中暴露出太多的官府無能、政治干預、企業貪婪,因而不難想像,沒有幾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紐約人,願意由這兩座名聲有染的龐然大物來代表紐約。

更何況,紐約還一直有一個更悠久的象徵,更深烙人心的聖像,也就是紐約人一直難以忘卻的老情人--帝國大廈。

歷史?坐落在曼哈頓第五大道和三十四街的帝國大廈,其土地原本是威廉艾斯特夫人(Mrs.William Astor)的住家。她是艾斯特家族的曾孫媳,十九世紀紐約上流社會的女皇。其財勢之大,只不過因為她的客廳只能容納四百人,就裁決上流社會只有四百人。艾斯特夫人住宅拆除後重建的「華爾道夫--艾斯特麗亞」大飯店(Waldorf-Astoria,現位於公園大道)。艾斯特家族不但是幾百年來全美全球首富,紐約一些區域街道也以他家姓為名,甚至於美西之「奧里岡(Oregon),也因這個家族的殖民而成為美國一州。

如果這個歷史還不夠顯赫榮耀的話,那帝國大廈之傑出優美的建築,世界聞名的Art Deco代表作,更使每個紐約人引以為豪。

而更自大自豪的紐約人,就帝國大廈和世貿雙塔作為紐約聖像的比喻是:一九三三年原創電影傑作《金剛》裡那頭巨猿,爬的是建築傑作帝國大廈,而一九七六年仿冒重拍的二流《金剛》裡的巨猿,只能去爬二流建築世貿雙塔。從廢墟中升起的新世貿中心將背負一段沈痛而恐怖的歷史。

我們或許可以說帝國大廈是有淵源的世家,而世貿雙塔也或許算是暴發的新富,但是經歷了「九一一」這場大毀滅而浴火重生的新世貿中心,卻無可避免地因此浩劫而沉重地背負了一段恐怖而慘痛的歷史。

紐約人不知不覺地-但多半在世貿中心經過多年努力才將大部份辦公空間租出而有了生命之後-習慣了雙塔的存在,然後又不知不覺地日漸生情。

不錯,雙塔各一百來層的辦公空間之內,幾乎全是來自世界各地搞金融貿易、證券股票、進口出口、銀行信貸、財經保險、電子科技、運輸資訊之類專業人士,以及那無所不在,更無以數計的一台台電腦。這是雙塔問世的根據,存在的理由,但是這也表示,除了底層一些消費場所和地鐵站,以及頂樓餐廳瞭望台之外,它和一般居民的日常生活沒有任何真正直接的關係。不少紐約人的感覺是,世貿雙塔是為大小企業和外地遊客而建。

當然是,但是這個大小企業是我們今天這個全球化時代的大小企業,而非十九世紀的大小企業,更不能忘記,紐約市每年的外地遊客是以千萬來計算的。

真正對本地居民有意義的是,雙塔造型不但勾畫出曼哈頓那獨特天空線,而且一眼就看得見,認得出,世貿雙塔,以其直穿雲霄的身高,及其簡淨的造形,純潔的表層,無可避免地成為曼哈頓地標,不論你身在何處,一旦迷失路途,它都像是燈塔似的使你能夠辨認方向,指明你的所在,引導著你歸航。

而如果你曾經(只能曾經了!)去過北塔頂樓「世界之窗」的酒吧,那在夕陽黃昏之時,一杯「白牌」加冰,憑欄遙望俯覽下面浮華世界,無論此情此景能否解除你的痛苦和疲勞,你應該會感到有幸在此時此刻生存,上蒼沒有虧待你,明天會更好。

誰也無法預見灰燼重生的會是什麼建築,但可預料的是,無論是什麼,這座從廢墟之中升起來的新世貿中心,必定反映紐約的精神和期望,必定會有以往任何建築都未曾含有的象徵意義,必定會提醒今後世代永不忘記其前身在二十一世紀之初,九月十一日星期二這天早上的慘痛災難。

而如果它還能重新勾畫出一個更優美完整的曼哈頓天空線,那我們只能說,紐約人的確是有福之人。【人間 2001.10.04】

《美國閒扯淡》原汁原味教人驚險

麥高

四歲時住在鄉下,七十歲的祖母告訴我,美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全是人高馬大、碧眼金髮,講起話來嘰哩呱啦。

美國人當然不是這麼簡單。

在這裡待久了,你會發現美國人的生活習慣與想法,竟有那麼多驚人的地方。且讓我一一道來。

謹守規矩 算術傷腦筋

排隊文化:一下飛機,你就要學會排隊。美國人最懂先來後到,凡事都要排隊。搭車、去銀行、看電影,他們都自動排隊。你和朋友在街頭聊天,最好不要站成一條線,否則美國人就發揮他們的排隊精神,接在後面排隊呢。

有一次去看馬戲團,老遠就開始排隊,排到門口才發現排錯隊伍,原來那些人是第一場散場後,急著來廁所排隊解手的。

小費:美國是小費世界,無論吃飯、理髮、坐計程車、住旅館,或服務生替你開門、停車等等,都要小費,甚至問個路都要給小費。有一次在十字路口向一個衣衫不怎麼整齊的人問路,他忽然伸出手來說:「我沒錢買酒喝,請幫忙!」

找錢:美國的商店全部自動化,店員已經忘記心算。華人小販心算之快速令人震驚,美國店員則一竅不通。一百元的商品打百分之十的折扣,他們算半天也算不出來。

他們找錢的方式更怪。我們是用減法,美國人是用加法。你買八塊五的肉,華人肉販立刻從十塊錢減去八塊五,找給你一塊五。美國店員是一面加一面找錢:他先把一塊錢給你,口中念念有詞:「九塊五。」然後再把五毛給你,口中說:「十塊。」原來他是從八塊五,一點一點地加成十塊的。

拒吃內臟 請客皆不拒

雞頭牛尾休上桌:也許是美國人太富有了,他們不吃家禽家畜的頭尾及內臟。

在美國請客,如果是老美老中一起請,就免不了做一盤滷味,裡面有豬耳、牛肚、雞肫之類的寶物。美國人總是吃得津津有味,若問那是什麼東西,我們老中的回答是:一種特別烹製的牛肉。

這不是撒謊,而是你不能據實相告,否則他們會當場嘔吐。

美國人吃魚也僅吃魚肉片,其他一概丟掉。他們還不吃鯉魚,認為鯉魚是Bottom feeder(水底覓食者),湖底多是沉澱的汙染物,凡在汙染泥中覓食的魚皆不夠清潔衛生。

龍:中美對龍的看法截然不同。中國人認為龍是大富大貴的象徵,皇帝皆稱為真龍天子。美國人認為龍是不祥之物,童話故事裡的妖怪大都是龍,口吐火焰,赤面獠牙,實在怕人。

在美國當龍不如當狗,有些美國人對待狗比對兒女還親熱,比對父母還孝順。

來者不拒:美國人向來是來者不拒;一給就拿,絕不客套。在園中摘了兩顆番茄,右鄰大衛在院中讚美說:「好大的番茄!」我不禁遞過去一個說:「這個給你!」大衛隔著矮木籬伸過手來,馬上拿過去。假如和美國相識同桌吃飯,吃完飯後你客套一聲說:「我來付帳。」他馬上說聲謝謝,大方接受。

經常和一位同事一起吃午飯,有一次吃完後,這個美國人說:「以前五次都是你請客,真不好意思,這次換換方式,我們來抓鬮。」

禮多不怪 怪在沒身分

四字走天涯:為了不失禮於異邦,來美國前最好熟練四個字──Thank you(謝謝你)和 Excuse me(請原諒)。

別人對你有任何幫助,你都要說聲「Thank you」。而說「Excuse me」的機會就更多:打個噴嚏,你要說Excuse me,打個嗝、打個呵欠、走路超越別人、從別人面前經過、打斷別人的話頭,甚至放個屁,你都要說Excuse me。不但在別人面前說,在家中也說。老美全家相敬如賓,父母子女之間原諒不止,謝來謝去。

有個笑話是這樣的:有一群外交官和一位貴婦吃飯,席間貴婦不慎放了個響屁。放完她一聲不響,於是她右邊的外交官自告奮勇說了一聲「Excuse me」。不久她又放了一個響屁,這次她又沒吭聲,她左邊的外交官只好對大家說:「這回輪到我說Excuse me了。」

美國結了婚的男女,都要戴戒指。

電影中,美國女人擁吻時都翹起一條小腿,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多女人翹腿,否則美國矮小男人,每天都會被胖大女士壓倒在路旁。

沒有身分證:說了這麼多,你一定認為很容易分辨出原汁原味的美國人。其實不然,連老美自己也無法證明自己是美國人,因為他們沒有身分證。必要時,駕照或社會安全號碼就可當身分證,但這兩種東西,外國人也不難拿到。

美國人爭取的是自由與隱私權,一填寫身分證,他們的私密便一目了然。當土匪或開妓院的,當然不願填職業欄。假如你平時隱瞞了二十歲,當然不願填年齡欄。非婚生子女當然不願填父母欄……對美國人來說,身分證是政府的緊箍咒,縱讓一個觔斗翻十萬八千里,也還沒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呢。【2001.11.29聯合報繽紛】

《國際雷達站:美國》總有一天等到你

劉世惠

對於剛到美國的朋友,我喜歡考他們一個問題:「在美國購物,最需要的是什麼?」當朋友回答「錢」時,我會開玩笑地說:「嗶!錯誤答案!耐心,耐心才是你最需要的。」

在美國,人們之間流行一句話:「只有北佬和笨蛋才付原價!」所謂的北佬,當然是指口袋滿滿的有錢人;至於笨蛋,那就是買東西付原價的人喔!

如果你沒錢,又不想當笨蛋,就如在下我,一定要有耐心,也就是說,除非等不得,否則不要匆匆忙忙地買東西,而應該耐心地等著,等著。

等什麼呢?等商人降價打折啊!

耐心等到便宜的價錢後,還要掌握「快、狠、準」的原則。所謂「快」,就是動作要快,慢了東西都被買光了。所謂「狠」,就是一口氣買個一打兩打,千萬不要手軟。所謂「準」,就是平常要勤做功課,勤於收集、比較各零售商所出的價錢;如此,在看到好價錢出現時,你才能當機立斷下手購買。

這一切,只因為美國商人對於打折是絕對認真的。所付的打折價一定和原價有一段差距,而且,只要打折時間一過,絕對就像人們所說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也就是說,一定恢復原價。

他們有多認真呢?以下是我的親身經歷。

我想買一把旋轉椅,店員不厭其煩地向我說明椅子的材質、功能、保養方法。他一會兒把椅子調高,一會兒調低,一會兒把椅背拉直,一會兒弄斜。他的熱心令我頗為感動,因此我說:「好吧,我就要這把椅子了。」

沒想到他竟然回答我:「哦,不,妳明天再來買吧!我剛查過了,這椅子明天打七折,妳明天來可以省三十美元呢!」

一輩子也沒碰過這種事,我有點錯愕,隔了好一會才笑著問他:「那你何不今天就打折賣給我呢?」「哦,不行,明天才開始打折啊!妳明天再來吧!」然後他加了一句:「妳買東西要有點耐心啊!」

一時之間,我還真有點搞不清楚,到底是他要賣東西給我?還是我要賣東西給他? 【2001.12.02聯合報繽紛】

消失的紐約.紐約

給紐約

李渝

從九月開始,到落霜以前,是紐約最好的季節。

這時夏天的悶熱潮濕已過,秋天的蕭瑟還沒來,氣溫華氏六、七十度,天很藍,很高,時有幾朵雲,閑閑的飄掛著。日光開始斜,不再那麼刺眼,而且透著亮光。

依序盛開的繁花,這時輪到菊類登場,荷蘭菊、向日葵、大麗花、金盞花等帶領,來到最後的一陣繁榮。隨天涼病蟲害減少,荼蘼擺脫糾纏,現出了暑熱底下不曾有過的嬌艷和細緻。像往常一樣,今年的花季也要由它以美麗的姿容來結束。

結束並不叫人感傷,因為蘋果成熟了,別的各種果瓜也飽滿得等待採摘。風信子、鬱金香、水仙等宿根需經霜雪,為了明春的盛景,現在也要種下土裡。掃開地面漸多的落葉,撥開腐草,又見一批新綠探出頭,原來夏枝漸黃的多年生花卉,從底根再抽葉,落下種子再發芽,也在這時孕育著下一季的生機。

況且九月各校開學,上下課的時間,各處又滿是背著書包的活潑青少年了。

九月十一日,一個初秋的尋常好天。九點半有節課。

一路得坐車換車的來學校,於是曾和學生們商量,請給予十分鐘緩衝時間,以備尖峰時間交通出情況。

向下城財貿區駛去的六路地鐵,果然從十四街聯合廣場站開始,今天便不能像往常一樣的順利。時走時停,時停時走,在隧道裡磨蹭著時間。到達艾斯特街紐約大學站時,我看了看腕錶,九點三十五分——得在五分鐘內趕到教室。

忙著出站,半走半跑。走完最後一階梯,就踏上街面時,一幅奇異的景觀卻使匆匆的腳步停下。

這樣美麗的雲,我跟自己說,紐約住了這麼多年都還沒見過呢。

艾斯特街地鐵站口,正面對了漂亮的拉菲葉街,右手有大書店,新穎的家具行,時髦的服裝鋪,左手「淘兒」唱片公司的桔紅色霓紅燈不關熄,「莎士比亞工作坊」和「公眾劇場」的棕紅色大樓掛著炫耀的招牌旗。今天,在這兩排聳立的樓房店面之間,寬敞的街道的底端,橫過街面,有一整段雲,厚厚的凝聚在那兒,上層是閃亮的白色,底層銀灰,濃密富麗,有點超現實,像亨利?盧梭的畫。

不是盧梭的畫,不是雲;九點三十五分以前的時間,位於曼哈頓島下城南端的世界貿易大樓中的北樓,已在八點四十五分被一架波音七六七劫機撞中,十八分鐘後在九點零三分,南樓被另一架劫機撞中;被撞後六十二分鐘,在十點零五分,南樓坍塌;十點三十分,北樓坍塌。

系裡的會議室有架小電視,學生和教職員們都聚了進來,或坐或站,神情嚴肅,沒人說話,會議室出奇的安靜,只有螢幕上發出各種轟爆聲、裂炸聲、坍倒聲,現出一幕幕比電影、電視,比超現實繪畫更超現實的景觀。

螢幕上的虛景轉為窗外的實景,從三樓向南的窗口向南眺,乍看曾以為是厚雲的濃煙,現在越湧越多,似乎有湧來的趨勢。學校在十一點左右發出電郵通告,今日所有課程取消。

回到辦公室,拿起電話,線路可都不通了。各處尋找公用電話,卻見每座前都排著長隊,圍站著學生,好在終於輪到我,並能一一打通,互報平安。

一位日文同事問我想不想去街上走一走。

樓下大廳聚滿了學生,來往下城的校車都停駛在門口百老匯街的兩邊,住華爾街區和砲台公園等幾處宿舍的學生都回不去了。這些學生以後都由學校安放到城內各旅館,並且每人發放了飯票和兩百塊零用錢。平日車水馬龍的百老匯街,聽說已從中城地段封鎖,現在空蕩蕩的,只見警車和救護車駛過,並不呼嘯。

或許是因為離現場還有三、四里,雖然路人都有驚色,舉止卻不見慌張。我們順街往南走,過浩斯頓街,進蘇活區。一路景觀秩序尋常,幾乎要讓人不覺有事發生,只是不見了平日的熙攘遊客,而且每一家店鋪的鐵門都給拉上了。

還有那濃煙,在眼前不遠的晴空裡,翻滾又翻滾,煙裡飄捲著的紙片、碎渣、玻璃片,在初秋的陽光裡翻滾閃動,如細金爍銀,如節日盛典中飛揚的絮花。平日總庇護在世貿影中的屋爾沃斯百貨公司大樓,現在臨空獨立,灰白色的樓面越見乾淨,教堂式尖頂呈透亮的翡翠綠色,襯托在翻滾的濃煙前,一切都顯得極其美麗和詭異。

雖然被公認是現代建築史上的一件傑作,一九七三年當世貿雙樓由底特律的山崎實建築事務所完成時,未必人人都喜歡。有人說,它設計得太峻拔剛強,曼哈頓島原有的起伏浪漫的城市線條全讓它的幾何風格給破壞了;有人說,它異軍另起,和下城鄰居不但不相干,甚至不想去協調合作;也有人說它無端聳立在鳥類飛行的路線上,讓候鳥迷路,破壞了生態自然。在讚美聲中,如果能揚言痛恨世貿雙樓,也能算是一種神氣的反對派呢。

時間過去了,與它朝夕相處的,四方來訪的人們,無論曾有怎樣的印象或成見,畢竟都要被感動,明白它為紐約帶來的視覺上的和城市生活上的重大意義。

曼哈頓島摩天大樓叢立,在視覺上一路連出城市天景高低更迭有序、韻律優美的景緻。島嶼底端進海處,當地人稱為雙塔的雙樓這時以兩倍的高度拔地再起,和中城的帝國大廈在天際雲間呼應,像樂章或畫卷近尾聲的時候又現高潮,激動了精神,整個市景只見更抖擻。

無論遠近,雙塔乍看俊偉勁碩,細看精緻秀麗,兼具了兩種相反的視覺美德而相成。前者自然是由於它的雙排直柱形式設計得大膽又明確,後者也許是因為平行直線從底層略變化出美麗如花邊的圖案以後,全體向上躍升,於是把樓面規劃得不能更秩序典雅。曼哈頓島雖然有不少著名的建築,在淨冷的現代主義中表揚著屬於古典的雅麗,這樣的例子似乎也不多見。

壯美如天際的星座,難怪紐約的華人卻稱它為雙星或雙子星。

吞吐星座,唯紐約能;在人文生活上它儲納了五萬餘工作人員,六十餘國人種,以千計數的機構和商店,億萬值的現金、證券和黃金。以它為軸心,在周圍五座樓宇如衛星拱衛下,成立了紐約以至於全美洲的金融心臟地區。

五座衛星樓中,就在旁邊和雙塔以天橋連接的財貿大樓,也被前者塌陷時的奔雲亂石壓毀了。財貿大樓有座「冬季花園」,天窗直上數層樓高,鋼筋玻璃結構晶瑩剔透,園內四時就是在落雪的冬天也花卉不斷。每年春季五月還有蘭花展,到時全世界的蘭花都要聚集到這裡,展陳出它們傾城傾國的姿容,一種芳香絕艷,輝光奇麗,繽紛綽約的景觀,就是用《紅樓夢》文字來形容也不為過。

在雙星誕生時,紐約使它榮耀;隕落時,紐約擁它入懷,用無比的悲哀和莊嚴,陪送它進入歷史。

中央車站過道廳堂像城裡其他地方一樣,也擺出了屏風板,供人招貼尋人照片和圖片,很快就貼滿了。照片旁有時釘著花朵、緞帶,屏風底的地上添加著花束。排放得很整齊,好似人們總在為後來的人著想,遵守著無言的秩序。

都是夏花般的青壯年人物,張張底下訴說了多少的養育、呵護,多少的愛惜,多少成長,多少的悲欣日月呢?在那一時間,連再見都不及說,就隨雙塔灰飛煙滅。

公園或廣場上處處可見這樣的臨時祭壇,除了圖像和文字外,露天的還在地上鋪放著蠟燭。日曬雨淋下,圖片蝕損了,蠟燭燃盡了,或給風雨弄熄了,卻總有新的圖片換上來,另一枝燭再點起,花團錦簇燭光搖曳,更近節日景象。秋日的朝陽裡,午光、夕照和燭影裡,照片中的美姿永遠擺著,面容永遠笑著,透露的是貼放者的不捨又不捨,招喚再招喚。

其實城裡似乎每處都在默契中遵守著紀律,報導事件時媒體也處理得比平日小心,鏡頭拍得很收斂,話說得很端莊,表現了專業訓練和道德;是否都在對事件和受難者致以能及的敬意呢?高樓倒下,五千人不見,多少家庭、多少親友們被波及。可是救援隊員們前仆後繼,赴湯蹈火一樣壯烈,三百多位救火隊員就這麼不假思索的犧牲了。前者的無辜,後者的無私無畏在各種程度上啟發著人間。他們鼓勵著城市,也給予了人性和人間關係新的高度。如果說災難總要帶來好處,禍要引出福,或許這就是福了,如同有人說,「高樓雖倒,人卻升起。」

給逝者尊嚴,給生者撫慰,又唯紐約能作得如此鎮靜,如此莊嚴。

受難者來自無數國籍和族裔;也唯紐約能容忍異端,接納外來。

其實不只在世貿,就是在普通的任何角落,紐約都見各種膚色,各腔語言,令人隨時感到人種的多,族裔的不同。可是不管你從甚麼地方來,一旦落腳紐約,便屬於紐約。只要你願意,就是紐約人,就是紐約的一份子,就能說「我愛紐約」。在這移民的國度,民族多到無法有「民族主義」,人人皆從外來,「本土」也無法成論,無法策動「本土」和「外來」的二分對立;沒人能聲稱土地的唯屬權,或認為只有哪種人才具有「本體性」,或者提倡宣告正統血脈。在紐約,是土地接受你,可不是你擁有土地。雖然種族衝突、警民對抗、貧富不均仍有問題,然而不美滿的人間如果某天確能出現族群共和的「地球城市」,紐約或可算是它的一個雛形。

在我的生活中,何其有幸能經驗著幾座著名的城市:重慶、台北、柏克萊,和紐約。重慶是日本侵華時期的抗戰重鎮,在日機地毯式晝夜轟炸下也不曾屈服;台北從五0年代的樸素鄉城經由勤勞人民的努力而蛻變成富麗的國際都市;柏克萊是反體制反潮俗的本營,自由主義和理想主義者的基地;紐約,都會中的都會,城邦中的城邦,人間事物固然多處領先,卻是在包括了文字、視覺、聽覺、表演等等項目的藝術領域,還有文化的尊重、維護和新建上,更是世界的守衛和前鋒。

重慶生我,台北育我,柏克萊教我,紐約養我,無比榮耀的城市,都是我的鄉國。【聯合副刊2001.12.11】

世界搜奇---東哈林區

◎畢恆達

他今年才二十九歲,在東哈林貧窮環境中長大,是波多黎各人。

申請耶魯的研究所遭拒後,回到自己成長的社區,開始從事壁畫,用以紀念年輕意外死亡的死者,從中發現了公共藝術的魅力……

第一次有意識與De La Vega相遇是在中央公園;穿過林蔭大道,戲臺前有許多人和著音樂以直排輪鞋滑出曼妙的舞步,然而我卻對地上用粉筆所畫出的直排輪者的塗鴉情有獨鍾。我跟隨著一個接著一個的塗鴉前進,作者都是De La Vega。非常簡單的線條卻抓緊了直排輪者的動感。地上還有許多粉筆寫下的詩句,成弧形、螺旋形,吸引人們的目光。「fate is Moving You Toward Your Destiny」.「Become Your Dream」.「In the Theater of Life, You Too Will Have Your Moment」。作者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啊?

過了幾天繫上的秘書邀請我到她家聊天,我們分享彼此的生活照,沒想到一看到Fate is Moving……那張塗鴉照片,她和她的女朋友竟異口同聲把整句念出來,然後說是De La Vega。

塗鴉者通常會另外取一個名字,來展現自我認同

曼哈坦的下城有一家塗鴉專賣店,本來叫做Bomb the System(是塗鴉者的行話,指的是在地下鐵塗鴉),現在改名叫做Scrap Yard。(Scrapbook是剪貼簿,Scrap Yard就成了剪貼庭院了。店老闆表示,屋主本來沒有說話,可是等到要續租約的時候,雖然沒有白紙黑字,但是屋主暗示如果店名中還是有bomb這個字,他就不再答應續約。)在店裡正興奮讀著有關瑞典與華盛頓的塗鴉畫冊,一位男人走過來跟店主聊天。

一聽就知道他是一位塗鴉者(他們自稱writer),我也轉過身去與他攀談。他知道我喜歡塗鴉,推薦我應該到The Bronx。我於是請他寫下幾個可以看見塗鴉的地方,並且請他簽名。他也特別寫下他塗鴉的地點。他叫做EROCK,問他名字的意思,他靦腆的笑而不答。

塗鴉者通常會另外取一個名字,來展現自我認同,並且讓自己在眾多塗鴉者中突出。名字的字母(組合)要好看、聽起來要酷(像是X);例如Claw代表準確與尖銳、Futura2000像是未來的先驅,而Romeo就太軟趴趴了。塗鴉文化本來就是陽剛文化,他們還經常在字母周圍加上箭頭、坦克、機械,來展現動力,像是要掌握全世界。

週日我辦了一個塗鴉之旅,一行五人先到曼哈坦106街的塗鴉名人堂(Graffiti Hall of Fame)。那是一個中學的操場,牆裡牆外地板上都是滿滿的塗鴉;有tag(用麥克筆快速寫名字)、有throwup(噴漆畫字框或泡泡字)、也有piece(以字母為主的壁畫)。兩個小朋友在籃球場上投籃,以色彩繽紛的塗鴉背景,看起來煞是動人。

創作的目的,就是要引發社區的討論與行動

就在前往103街地鐵站準備前往The Bronx的途中,我們又在人行道上看見De La Vega的粉筆塗鴉。(他恐怕不同意他畫的算是塗鴉,他自認是街道藝術家。我問Scrap Yard老闆是否認識De La Vega,他也一副好像知道又不知道的樣子。我想他也認為他們並不是同一夥的,因為塗鴉者比較強調字母表現,以及向制度挑戰。)

正聚精會神往地上瞧,一位當地媽媽推著嬰兒車走過,知道我們對塗鴉有興趣,告訴我們藝術家的工作室就在前面幾步路的地方。果然,工作室前的人行道上也是滿滿的粉筆塗鴉,而隔街的牆上就是另一幅有名的壁畫「東哈林精神」(The Spirit ofeast Harlem)。在店中見到了De La Vega,起先他還故作神祕不告訴我他是誰。我跟他說以前就看過他的作品,非常喜歡,而且我才在一本書「紐約拉丁化」上看到他的名字。他聽了好興奮,直問我書名叫什麼?兩人相談甚歡,他送我們一人一副別針。根據那篇文章在1998-99年的調查,紐約「東哈林」有228幅壁畫,其中有113幅是De La Vega創作的。

他今年才二十九歲,在東哈林貧窮環境中長大,是波多黎各人。當地大都是工人階級,年平均所得不到美金六千元。他從小就展露了藝術天分,五歲開始畫漫畫書裡的人物。八年級的時候得到一筆獎學金到一所很有名氣的預備學校就讀,然後進入康奈爾大學的美術系。後來申請耶魯的研究所遭拒,於是回到自己成長的社區。他開始從事紀念壁畫(RIP Mural,用以紀念年輕意外死亡的死者),他從中發現了公共藝術的魅力,於是更致力於社區藝術的創作。他認為他的作品並沒有在他畫完之後就完成,而是要經由觀眾與之互動後才算完成。所以他創作的目的,就是要引發社區的討論與行動。  他希望東哈林成為一個當地人能夠認同,而外地人能夠尊敬的藝術之地。他曾經在中小學擔任老師,教授美術、波多黎各歷史與體育,並且在美國各地巡迴演講,以自身的成長經驗激勵青少年。鼓勵他們在犯罪、愛滋病與毒品的威脅之下,仍能追求自己夢想的實現。Become Your Dream就是他最重要的一句logo。

紐約拉丁化那本書的作者曾批評他過度表現自己,並且用長春藤的學位來攫取名聲。他當然獲得許多社區的補助來為社區作壁畫,我不知道其中的政治。不過他的創作很吸引人,而且毅力驚人,很是讓人佩服。在東村、上城、中央公園、東哈林,經常可以看見他的新塗鴉(粉筆塗鴉的生命只有一至三天,然後就磨損了)。他的「成為你的夢想」,當然也可以有人批評說他忽視了貧窮與種族的結構因素。(就像一位成功的女性部長,告訴其他女性:只要你們努力也可以像我一樣成功。)不過一個年輕人能這麼有心用藝術改造東哈林的實質與社會環境,很是難得,追求名聲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他不要天真的責怪社區的其他人,是因為不夠努力所以貧窮就好了。

小時候他父親死於愛滋病,他由母親獨力撫養長大。我很喜歡他的一幅畫,是一個小孩跨坐在爸爸肩上,兩人相視而笑,很甜蜜的樣子;不知道這是否是他夜裡的夢境。 【2001.12.11中時浮世繪】

《美國閒扯淡》恭喜發財 彩金拿來

【麥高】

台灣的樂透獎開跑了,全民為之瘋狂,連美國的華文新聞媒體也熱烈報導。人無橫財不發,馬無夜糧不肥,台灣同胞終於有發財的機會,真替各位高興不已。甚至內人也在摩拳擦掌,準備回台灣時買一張試試運氣。

談到彩券,旅美華人早就耳習目染了。台灣所說的「樂透」,就是紐約的Lotto翻譯來的。美國的彩券不但花樣繁多,而且中獎以後拿到的是美金。不中則已,一中便身價億百倍。

記得前些時候,我居住的新罕布夏州的勁球獎(Power Ball)幾經累積,頭獎高達十億美元。算一算合多少台幣?那麼多的鈔票足夠人數上三天三夜。老天怕我數起來患上失眠症,所以買了三張(一元一張),無一中獎。

彩券怎麼來?政府賺錢 窮人作夢

縱使在自由的美國,私人也是不準發行彩券的,只有政府才有這種權利;但政府也不太情願以發行彩券來「騙」老百姓的錢。只有最近二三十年因政府的稅收不足支出,他們才開始發行彩券和設立賭場。

據美國人的調查,彩券不但是騙人的玩意兒,而且是專騙窮人。富人比較聰明,算出中獎機率不高,所以很少買。只有窮人才把獎券當成救命恩人。縱然領貧窮救濟金度日,也不顧一切地買個發財幻想。

說它是幻想,一點不假,中頭獎的機率比天打頭蓋、五雷轟頂的機會還要小。新罕布夏州的獎券中獎機率最高,是六百萬分之一;其他彩券中獎的機會就更渺茫了。

因為獎金愈高愈吸引賭徒,所以最近各州便聯合起來發行彩券,頭獎動輒上億。獎金累積到最高時便全國瘋狂,各州賭徒不遠千里而來,有時要排隊兩三個小時。

美國的中獎人要報稅,假如你中一百萬,能拿到四十萬就算皇恩浩蕩了。加拿大的彩券是全國性的,而且不上稅,一百萬就是一百萬,一毛也不少。你如果去加國旅遊,一定記住去買一張。

中獎前與後!選號祈天 發財閉嘴

獎不是隨便中的,中獎前後你要做一番準備工作。首先,你要挑選一組中獎號碼。中國人會抽籤算命,燒香拜佛,祈求財神爺保佑;而在排隊買彩券時若鳥糞落到頭上,這是「時(屎)運當頭」,千萬不要嫌臭。

洋人不燒香,不拜佛,中獎號碼多取自電話號碼、全家生日組合、社會安全號碼,或女朋友的三圍加胸罩和鞋子的尺寸號碼。他們單雙號一起選,不喜歡選連號。

中國餐館和洋餐館有個不同處:前者是茶水免費,後者是幸運籤餅免費。現在中國餐館也提供幸運籤餅,裡頭有幸運號碼,旅美華人多參考這些號碼買彩券。

買到彩券後要妥善保管,最好擺在財神爺面前。切莫興奮過度,像孫中山先生所說的那個扁擔工人一樣,一聽自己中獎,便把扁擔丟掉,而忘記彩券是藏在扁擔裡的。

中獎以後,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新罕布夏州獎券局長建議:首先要改變電話號碼,免得親友和慈善團體的募捐電話響個不停。第二要聘請律師和會計,他們會替你省下很多稅款,同時也安排你後半生的生活。美國有很多人中了頭獎,但不出幾年就揮霍得精光,又窮得一貧如洗。

有一年我告訴四歲的兒子,說我買的獎券中了十元。沒想到他到處張揚,不久四鄰都前來道賀,說我中了頭獎,真教人啼笑皆非。現在我已鄭重宣布:等我中頭獎時,全家要變成啞巴,不準說話。

賭性誰最強?華人稱冠 見賭心喜

中國人都是賭徒嗎?當然不全是。不過根據我的經驗,中國人的確賭性堅強。澳門不談,大陸上到處都有人打麻將。香港及台灣也充滿了賭徒。心理學家說賭是一種病,一旦上癮便欲罷不能。

最能證明中國人賭性堅強的,就是賭城遊覽車了。美國的中國城幾乎都有開往賭城的專車。裡面坐的全是黃面孔,不少人在車上大談賭經。

其他賭城遊覽專車我沒坐過,我只坐過波士頓到金神賭場,洛杉磯到拉斯維加斯,以及新澤西到大西洋城的。這些專車多數供應免費午餐、免費車票和十多元的賭本。乘客擁擠,周末還有加班車呢。一位台灣友人聽說有這等好事,便立刻著手申請移民美國。

在賭場中你不但能玩各種賭具,還可買到彩券和馬票。有人說買彩券不是賭博,這一點我也贊同,因為它比賭博更糟。在賭場玩二十一點,你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贏錢機會;買彩券,你僅有幾百萬或幾千萬分之一。【2002.01.29聯合報繽紛】

阿拉斯加夏日記事

◎詹紹慧  (2002.02.09)

有個弟弟住在阿拉斯加安克治市的好處之一,就是方便我和親友們像候鳥一樣,飛去避暑。大弟盡地主之誼的方式是帶我和先生去釣鮭魚。

有個弟弟住在阿拉斯加安克治市的好處之一,就是方便我和親友們像候鳥一樣,飛去避暑。

大弟,喜歡花。他說阿拉斯加城鎮的家花,以及極地的野花,被命名的有四百二十五種。他工作的苗圃園,還不到一百種。每年三月,每下一場雨後,氣溫就回升幾度,他的工作就忙上幾分,因為花和人都要爭取陽光。空心,纖維少的花莖,聚積的光能,熱力就多。像常見的蒲公英,花瓣上的溫度就高過空氣的溫度。大弟的忙,純粹是生意上的需求。因為六、七、八三個月,是阿拉斯加的觀光季。好像已成習慣,居民像中國的迎親、迎新,也像自我與鄰居的評比。他們用植物張燈結采,為觀光客、為鄉里盡一份心力。但是大弟盡地主之誼的方式是帶我和先生去釣鮭魚。他說魚是水中的主人,海洋是水的大本營。阿拉斯加是鮭魚的出生地。

大弟帶我們到市中心在一條河流上游築有平緩水道的魚梯,專為款待,不舍晝夜,千江千月,千分之一生還機會洄遊回來的鮭魚夫妻,是待產禁釣的安全水域。依在橋欄的遊客,以不同角度,使勁觀察。先生和我戴上濾除折射的眼鏡。水本來清澄,這更看得鉅細靡遺。看見鮭魚尾鰭或用嘴在沙質的河床清理淤泥和啄洞。看見一隻顫抖似的母鮭,耗盡最後一口氣,把淺淺粉紅的餘卵抖出,再游回,把已受精的卵穴,一個、一個的用嘴啄沙掩好。看見沿岸處,幾隻翻著肚白,在出生之地死亡的母鮭。看見一路行來,環伺母鮭左右,受了傷也一步步跟著的雄鮭,射精後,體表陸續變赭,長出腫瘤,躺在故鄉的水上,迎接死亡。彷彿這一切不是哀傷,是欣慰族群的留長。並以一己之死,滋養浩瀚宇宙生命成長。大弟補充說:這一切過程,都須趕在阿拉斯加北方白令海域,九月極地風暴形成前完成。這含氧較多的溪流,就是子宮,就是新生命的育嬰房。

想像春天來的時候,生活在溪流的幼鮭,也會依循父母的腳步,順著冰塊溶解的水流,游向大河。河水的激流,可能就是小魚兒的第一道死亡關卡,不小心,就被虹鱒和白魚果腹。

太平洋鮭魚憑嗅覺,找到當年的出海口

大弟幫我備妥十五元一天的釣魚執照,和四元租金的過膝大雨靴。他自己背帶褲式的防水裝。第二天大早就出發去釣魚。雲在前方開道。右手的海灣,正洶湧上潮。連綿的山頂,仍有斑斑積雪,和積雪融化的瀑布水柱。左手有與台灣常見的高大軒昂林相的花旗杉林,但是樹不高。由於氣候嚴寒,日照時間短,植物不易生長。大片的白樅木,也矮矮的,遠遠望去,像一群小矮人。呼應著一九六四年一場地震陷下一截的房舍,和兩三株被雷劈似的光禿黑黝樹幹,予人虛擬實境的迷離感受。

大弟嘟嚷著,因為尾隨在一部大車後面。臨海的灣路,不能超車。前面是輛套房設備俱全的露營車。很多退休的,愛旅行的西方人,省吃儉用,熱中在城與城,州與州,甚至國與國間,像蝸牛背著小房子般走路。教人羨慕。

其實,時間並不晚,只是早到的人太多,釣客們佇立在入海的河岸兩旁。肩挨著肩,各人手持釣竿,膚色、服飾不一。像為河岸披上彩帶,像印證上帝造美麗花園,有著各色各樣的花朵。

雖然魚很多,可是我的釣線,總是被石頭卡住,不像大弟還能釣上兩尾沒有長大的鱒魚。雖隨即放生,仍沾上願者上鉤的樂趣。更不像老外,幾乎線無虛發。一條條四至二十磅的鮭魚,足足把魚竿拉成U形才硬拖上來。有的為減輕回程的重量,或用餐只烹魚排習慣的好手們,直接就蹲在石頭上,或水邊的木桌上,操刀去頭去尾,再由脊骨剖開,只留中間生魚片的橘紅肉塊,餘下的順手擲入水中,像花瓣樣飄走。此時成群海鳥,伺機表演,俯衝入水吃食技巧。

我百發不中,興趣缺缺,索性脫了長靴,坐在岸邊陪先生。眼看老外操刀殺魚的手法俐落,可是魚兒頭落水中,魚腮還動。忽然想著這阿拉斯加太平洋的鮭魚,真是可憐。不像大西洋挪威的鮭魚,歸鄉路不那麼遙遠,游經的航程,也不那麼湍急峻險,還能保留體力二度回航,還有機會在大海逍遙。而這些太平洋的鮭魚,只有一次生殖機會。兩年中,牠們在海洋中討生活。一次次逃過大魚的口,躲過漁人的網。好不容易才長大,體內荷爾蒙就呼喊催喚,回家啦!回家!於是鮭魚們漫漫跋涉游回家。沒有誰回頭,沒有誰躲開這死亡約會。憑著嗅覺,再在阿拉斯加二千三百多條的溪流中,找到當年的出海口。回到生命起始的源頭。這生命生存本身不就是絕對的成就?然而在這最後一刻,我們把牠捉住。所用的食餌,不是牠最需要的食物,而是干擾牠前行產卵的假魚。這義無反顧的面對死亡。身為人,突然自覺無名的愧疚。

深深慶幸自己,釣魚沒有收穫,也是另一種收穫。

實在是忍了許久,最後問大弟,如果向老外要魚頭,會不會丟中國人的臉?不會!會說你很受歡迎,而且他們分不清我們是那一國的人。果真不錯,同時,我要三個,給了六個。他們也許不知道,這在中國是上好的佳餚。

回程的話題是魚。當我驚訝一位先生的魚夠大時,大弟說,環境越冷,鮭魚就越大。在加拿大溫哥華氣溫適宜。私人企業或政府為了鮭魚永續發展,殺鮭取卵,人工繁殖,培養魚苗,並保護幼魚不在天然環境被大魚吃掉。等牠們長得夠大了,才從河源漸次放出,任其游向海洋,存活率就高出六十多倍。而安克治政府,每年在鮭魚季前,先用衛星觀測太平洋魚群,在入海口,用電腦追蹤,測知迴游魚量,算出每人每日釣鮭魚的上限尾數,警察隨時檢查釣照和漁獲,去年就有隻准釣四條的規定。有一次,他和朋友夜釣,遇上直升機巡視。警察喊話,舉起釣魚執照。其中有人是去年的執照,已過期,也被發現,因為年度顏色不同。好在只是告誡,如果在白天,最少罰三百元,再記上不名譽,不守法的前科。

遠近房舍,一幢幢,像莫內表現光影的經典畫作

談話被破空長鳴的白頭黃眉黑羽兀鷹打住。這美國國鳥,雖也產自阿拉斯加,因環境變遷,越來越孤獨,越與人保持距離。只在杳無人跡的山巒,偶爾才看到,兩翼伸展七、八呎,翅膀動也不動,彷彿隨著氣流飄浮,威儀萬千的凌空翱翔。可惜瀕臨絕種,正如貓熊寶寶般,大筆經費,小心伺候。

車突然煞住,往後倒了些。停隱。大弟指著遠處灌木叢中蹣跚走出的一隻棕熊,要我注意看。只見牠在水流湍急的淺灘,用前爪輕易就抓到一條鮭魚下肚。吃剩的殘屑,又被飛來的海鷗接收,魚又是壯志未酬。想起我們大甲溪上游,是溫水櫻花鉤吻鮭的故鄉。是我們國寶級的魚類,絕對禁止垂釣,可見際遇之不同。

今天是夏至,迎面出城的車很多。居民對陽光的感情濃烈。大家趕到一處美麗平坦的青草坡地上,享受野餐,謳歌太陽。他們車窗,幾乎都有成員之一的狗狗對外張望。我也養過狗,知道狗兒只要跟著主人,上山下海,都快活。我思念我死去的老狗,不是因為寂寞,因為牠曾與我一起生活過。

我們來這裡已五天了,明天將離開,去紐約,參加好友的婚禮。天是怎麼黑的,是什麼時候黑的?我可要趁最後一夜弄個明白。我要等,我要等著見證日落。一如憂鬱症的失眠者,注視鐘面指針的移動,等待黎明的曙光。

十一時卅分,是我們台灣夏天五點的光景,太陽的餘暉,照著窗檯的桂花。十二時,傍晚橘紅略暗景光。凌晨一時,我出門去路中央,四周靜得像零分貝的漫遊太空。遠近房舍,一幢幢,像莫內表現光影的經典畫作。由於緯度高,月亮近得像燈籠,一隻身大如牛的特產麋鹿,走出樹林,不知牠在林中,想些什麼?又偷窺多久?

強撐到二時十五分,力不從心的硬是抵不過瞌睡蟲。像從前上課偷睡覺,突然驚醒,以為睡了很久,實則沒有。二時四十分,掀起厚重的窗簾外望,天色已由濃度六十五%的黑,稀釋為四十五%。推算二時卅分,是日與夜的交班時刻,證明太陽是往回家的路上,沒走幾步,就又回頭。再一覺,四點,陽光普照,馬路有車經過。

此地太陽是神,有他自己認可的速度。三月以後,停留的時間漸長。九月以後漸短。配合潮水的漲落,操控魚群解散集合的腳步。只有人們,仍遵從一己的生理時鐘,一面感喟生命的三分之一都被睡掉,一面又安慰自己,睡眠是為走更遠的路。

飛向紐約的空中,想起名為「GO!THE ALASKA!」的老歌,對了,下次該往北方走走,觀冰山,乘雪橇,探訪淘金客,該要經驗的還多。【人間2002.02.09】

一切如常-九一一後重回紐約

【王文華】

一九九九年,我離開了工作五年的紐約。這幾年來,每年我總是會回去一兩次。沒有特別的行程或目的,只是想去散步呼吸。在宇宙的中心,感受一下最新的流行。

昔日的世貿,如今成為「歸零平地」

一月底我重回紐約,體會九一一後的氣息。從機場開始,就像是進入了戰區。每個X光關卡,大約都有十五名工作人員。一名負責引導隊伍,叫你把筆記電腦拿出來分別檢查。三名盯著電腦螢幕,一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們會大叫「Bag check」,旁邊的專人立刻來搜你的行李。著迷彩服、穿皮靴、戴小帽、背著自動機槍的士兵站在關卡旁邊,也守在機場外面。這樣嚴密的檢查很花時間,在洛杉磯機場,光是通過X光關卡,就要排兩個小時,隊伍一直從機場大廳排到機場外的人行道。你不再有時間去逛機場大廳的書店,所以不會注意到最暢銷的書已經變成阿富汗的地圖和《如何保護自己免於恐怖主義危害》的書。

以往在從紐約機場進入市區的路上,最令人興奮的是在一片荒蕪黑暗的高速公路,突然看到遠方曼哈頓的高樓的燈光。那些燈形成了一個網,甚至是更密的磁場,以誘人的姿態,把你吸進這個性感的城市。這次進市區,不知是霧氣太重,或是最亮的燈塔已經熄滅,遠方的曼哈頓從一個閃閃發光的金銀島,變成一個過時的舊皮包。性感變成一種不合時宜的情緒,此時此刻,曼哈頓剩下一種疲憊的黯淡。

第二天清早,我去昔日的世貿中心,如今的「歸零平地」(Ground Zero是世貿遺址的新名字)。我還住在紐約時,公司在世貿對面。每天早上,我穿過世貿的大廳,在各式商店間買咖啡和中文報紙,研究每一個匆匆走過的上班族的表情。下雪時,世貿讓我不再挨寒受凍。如今一切歸零,我從遠方看世貿,感到不寒而慄。

除了寒冷,另一種感覺是迷失。以往從地鐵站出來,只要轉頭看看世貿中心在哪裡,立刻就可以搞清方向。世貿在南,另一邊就是北,簡單而有安全感。這次從漆黑的地鐵走到明亮的大街,因為找不到地標,反而感覺街上更陰暗。站在原地,還沒有走路已經迷路。這感覺像是回到從小長大的老家,家的地點沒變,家中陳設一樣,但父母親卻不在了,因而有一種不祥的寧靜。清晨的曼哈頓南角,因為父母親不在,而變得冷,變得冷清。

災難總是來得太快,遺憾總是太遲

世貿的周圍完全封閉,除了站在柵欄前的警察和偶爾進出的工程車,沒有任何人可以接近。昔日的資本主義殿堂,如今是世界上最大的工地。黃色的怪手,不帶情緒地清理廢墟。世貿的殘骸,如曾聳立在世貿頂端、五三0公尺高空的黑白相間的天線,和廣場上噴水池中象徵全球貿易的銅球,都已被運到甘迺迪機場旁的空地,日後將在博物館中展示。

世貿在一九七二年建成。像是告別了一個長達二十九年的party,世貿兩邊的大樓也都關閉,包括希爾頓飯店,和觀光客最喜歡的「Century 21」百貨公司。世貿對面的信孚銀行的大樓受創最深,整棟大樓被煙薰得烏黑,像烤麵包機的鐵槽內部。大樓頂,懸掛著巨幅的美國國旗。像一隻獨眼龍看著災區,冷靜地思考眼前這一切的意義。

世貿的周圍,架起了好幾個觀望台。兩旁的街道,懸掛了自全世界寄來的紀念品。牆上一張紐約地圖上,世貿被一個紅色的愛心圈起來,上面寫著「妳會永遠在這裡」。旁邊引述《聖經》說:「我雖然行過死陰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除了表達對大樓的感情,很多信和照片是給受害者的,例如Michelle Henrique。Michelle是誰,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但對某個人來,她曾是世界的全部,而如今被遺憾地懷念著。照片上的Michelle是一名年輕的金髮美女,原本可以有一個快樂的人生,懷念她的人寫著:

我抱歉 為了所有我曾說過 或來不及說的話

我抱歉 為了所有我曾做過 或來不及做的事

我抱歉 如果我曾忽視你

我抱歉 如果我曾輕視你

請給所有你愛的人一個擁抱

因為明天可能不會再來

沒錯,對那二千八百七十二人來說,明天沒有來。對我們,明天也變得更為辛苦。災難總是來得太快,抱歉總是來得太遲。而幸運地沒有碰到災難、不需要抱歉的我們,永遠不會認真看待上面這封信的提醒。

沒有悲情和大而無當的重建

我和世貿附近的商家聊天,試圖了解這幾個月他們的生活。他們說,九一一之後,消防隊員試圖拯救生還者,或至少他們完整的屍體,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初期時,挖廢墟的工作是用手,而不是機器,因為怕機器會破壞屍體。此時警犬的嗅覺給他們很大的幫助。為了讓警犬能在炙熱的土石間行走,世貿附近的鞋店紛紛免費提供給狗穿的皮靴,表現出共赴國難的精神。然而附近中國城的商家卻乘機發國難財。九一一當天,由於地鐵全部關閉,在世貿附近金融區上班的人只能走路回家,皮鞋和高跟鞋不便,就要換成拖鞋。中國城的商家乘機把拖鞋的價格從一元漲到五元。

紐約是各個種族聚集之地。除了賣鞋的中國人,也有戴著頭巾開計程車的中東人。現在中東人變成全民公敵,紐約市內開計程車的中東人也減少了。還敢繼續開的,後照鏡下也吊著一面小國旗,宣示效忠美國。如今在美國,國旗四處可見。車窗、家門、車站、機場,公然向恐怖主義挑戰。很多國旗下,寫著「United we stand」(「團結一致、重新站起」)的口號。美國人面對災難,是極度樂觀的。

這是我在紐約感受到最深的一點。面對災難,沒有悲情。面對重建,沒有大而無當的仇恨。在機場,市長登的廣告不是要民眾共禦外侮,而是呼籲大家:「來紐約,看一場秀、吃一頓好菜,就是幫助紐約最好的方法!」地鐵一、九線在世貿附近關閉,地鐵地圖上只是淡淡地註明:「九月十一日後『暫時』關閉。」恐怖分子雖然在每個人心中,但沒有任何一個標示或公告是以恐怖分子為主詞。如果我們不用悲情去面對邪惡,邪惡的分量永遠就只能那麼低。我很喜歡「暫時」那兩個字,破壞是暫時的,那種「一點一滴、從食衣住行的細節中去重生」的態度才是長久的。這種態度不僅適用於九一一,也適用於人生任何的苦難。

五個月後,紐約似乎恢復了平靜。在離世貿不遠的SOHO,Prada開了耗資五千萬美金的旗艦店,更衣室的玻璃門一按就可以變成不透明。在上西城,冬陽下的街道美麗地要浮起來,牽手情侶的表情彷彿走在雲中。在市政府,公聽會在研究世貿遺址未來的計畫,並考慮在紀念會上打出兩道巨型的「光塔」。在地鐵站,街頭藝人仍賣力地演出,扒手仍兢兢業業地工作。他們說,在世貿的地底,火仍然在燒。但在紐約的街頭,行人已經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一切如常,是此時紐約能得到最好的祝福。【2002./02.22聯合副刊】

紐約春宴 如何吃得消

【鄭麗園】

當外子接獲外交部令發表赴紐約任職時,不少朋友恭賀之餘,也以過來人之姿,善意的告訴我們,在紐約工作可要有金剛不壞之身與鐵打的胃,否則可能會吃不消。

再進一步請教,才了解紐約辦事處的工作,有兩個重要項目:接機與吃飯。

接機,因紐約地處要衝,華航及長榮一日兩班由台北直飛紐約;加上紐約為美國東北角之門戶,凡赴華盛頓D.C、波士頓、費城,均得由此轉機,接機工作繁重不已。

吃飯,包括與僑界及聯合國各代表團之交往應酬;而僑界工作中最教人嘆為觀止的,則是每年一度慶祝農曆年的「春宴」。

經歷過紐約春宴的朋友還說,春宴從二月吃到五月,由冬裝吃到短衫,一年下來,不胖個幾公斤也不容易。

僑團輪流作東 華埠春宴搶搶滾

驀然回首,來紐約倏忽已滿周年,感覺上前輩所言誠屬不虛,只不過一年實際操練下來發現,前輩之言似乎尚無法描述外交人員紐約工作之忙碌。

先講接機,過去一年中,紐約接待過兩位總統(陳水扁總統及李前總統)、兩位副總統(呂副總統及連前副總統)、行政院長、司法院長、考試院長、監察院長、立法院副院長及不計其數的立法委員,內閣部長更包括國防、外交、經濟、衛生等部會。

再看吃的範疇,在世界飲食之都的紐約,一年下來吃遍了各國美食,但總的來說,「春宴」的確是紐約一絕。

春宴乃是紐約老僑社一項行之多年的傳統,紐約社團繁多,各個社團自主性又高,因此喜歡藉春節後的每個周末,輪流作東,廣邀各社團負責人前來大快朵頤,既為聯誼,更因相互光顧彼此的餐館而炒熱中國城的生意。

開春吃到五月 分身趕場呷透透

教人感動的是,這些傳統僑團不管是誰作東,幾乎毫無例外的敦請我國駐紐約台北經濟暨文化辦事處的處長坐上主賓之首位,而且在大夥下箸之前,熱愛中華民國的他們,更一板一眼的行禮如儀:先唱中華民國國歌,繼而向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及國父遺像行三鞠躬禮。

在初抵紐約的幾個月春宴生涯,我展喉高唱國歌的次數,恐怕不少於過去數年累積的總合哩。

春宴的另一大特色是介紹貴賓及致詞,每回司儀從各公所的主席、總理到元老團的顧問一一唱名,總要佔去一兩刻鐘,令在座貴賓個個感到臉上有光,因此未聞不耐久候的抱怨。許多僑領一人身兼數職,只見他的名字屢被提及,也毫不厭煩的三番五次起來答禮,看在我這位華埠新鮮人眼裡,實感饒富趣味!

熱鬧滾滾的春宴為何教人偶爾覺得發暈?因為,紐約華埠僑團上百個,再加上紐約辦事處轄下有費城、法拉盛、紐澤西等不可計數的據點需要擇期親臨,表達關切。換言之,春節後一直到五月的每個周末,若兩晚全排滿,每個晚上平均要趕三場,才能每場必到。

有時外子實在分身乏術,只好請同仁代勞,於是形成處長趕往中國城,副處長跑費城,組長代表前往法拉盛,祕書馳赴紐澤西等「絡繹於途」的景況。

以串門子為樂 集中辦理失了味

城能容納百桌以上的餐廳不多,經常幾天下來,不論是參加哪一場春宴,我與外子都坐在同一餐館、同一主桌,以及那一張永遠背對舞台的主賓椅上,而陪客亦多為相同的面孔,上的菜亦大同小異,所差的是主人不同罷了!

背對舞台,無法欣賞廣東大戲等表演活動也就罷了,同桌用餐的客人多半只熟悉廣東話,儘管外子與我努力學習,但對方說快了,也只有傻笑的分了。再說這些餐館春宴的菜單,彷彿約好似的,肯定是明蝦沙拉、北菇竹笙、脆皮雞、瑤柱羹、蔥焗龍蝦,以及廣式炒飯、炒麵,四個月近百場春宴下來,有時菜還沒入口,已知道是什麼味道了。

過去曾有國內主管僑務的首長,建議僑社不妨集中一次統一辦理,以免大夥勞頓傷財(據統計,一般春宴皆席開百桌,沒有美金三萬是辦不下來的)。殊不知,僑社之所以喜歡接力式輪番作東,圖的不就是互串門子的那分熱鬧,若果真一次革命解決,春宴就失去它那種數月喧騰的特有氛圍了。

今年的春宴開吃囉,外子與我除了加緊勤練廣東話外,也得每天趕早到中央公園晨跑個把小時,以免密集而來的美食讓體態失控走樣!【2002.02.22聯合報繽紛】

美國人今天淚滿面

【麥高】

新聞媒體經常在報導「痛苦指數」,這不但台灣有,縱算大家稱之為金元國的美國也有。例如紐約樂透開獎的那天,成千上萬沒中獎的人都痛苦萬分,如臨世界末日。

除開獎日之外,美國痛苦指數最高的一天,就是每年的四月十五了。如不相信,一位旅美華人寫的打油詩可做證明:

「四月十五淚滿面,千張面紙擦不乾,問君為何苦如此?皆因難湊繳稅錢。」

足見美國人皆為繳稅所苦。不僅美國人,外國人在美國賺錢也要繳稅。美國的大發明家富蘭克林早就說過:「世上任何事情都可避免,只有死與稅無法逃脫。」四月十五是美國人報稅的最後一天。其實欠稅人的恐懼痛苦從元月一日就開始了,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拖到四月十五,也只好臨表涕泣,忙著填報稅表了。

徵稅像拔鵝毛 花招百出 納錢來!

你以為美國的聯邦制是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制度嗎?對納稅人來說,它是最壞的制度。如果報稅是挨刀子,在台灣只要挨一刀就了事,在美國最少要挨兩刀或三刀。

聯邦制度就是在不牴觸聯邦政府的法律下,各州享有無比自由。為了廣斂財源,美國的各州、各市、各郡,甚至各鎮,都可利用這種自由,想盡花樣向人民徵稅。

買一包菸,你要向聯邦政府、州政府、市政府等等衙門繳稅;一包菸的價錢假如是三美元,其中兩元可能是稅捐。你每年工作十二個月,其中五六個月的薪水都繳給各級政府了。

美國的賦稅是累進的,賺錢愈多,繳稅愈高。萬一你中百萬元特獎,能拿到四十萬就算皇恩浩蕩了。

早年台灣高中英文課本中有一篇「為何繳稅」的文章,其中有一句名言是:徵稅就像拔鵝毛,你盡量多拔,但不能讓牠痛得叫出聲來。這真是一針見血之論。

美國政府最少創造了五六千個賦稅名詞,如眾所周知的所得稅、營業稅、財產稅,以及人們不太了解的禮物稅、附加稅、人頭稅等。最近有人提議要徵收性稅(Sex Tax),但因稽查困難,國會沒能通過。

包你吞不下去 挖錢高手 稅務員!

在美國,有兩種東西是大家開玩笑的對象:一是岳母,一是繳稅。因為翁婿之間的關係愈來愈淡,所以笑話漸漸減少,只有稅務笑話愈來愈多。下面是最近聽到的三個笑話:

*政治首領每天都要我們相信光明的未來,繳完稅後,我們已一貧如洗,不相信未來又能相信什麼?

*有位納稅人寫信給稅務局說:「你們不要因挨罵而難過。美國也不過僅有兩種人不滿稅務局──一類是男人,一類是女人。」

*四歲的保羅不慎吞下一枚兩毛五的銅板,卡在喉嚨中。看了好幾位醫師,都說要馬上開刀。父母便急急忙忙抱著孩子去醫院,在醫院門口遇到一個男人。他問過病情後便說這件事簡單無比,根本不需要開刀。此人一把抓起保羅的腳踝,把他倒著提到空中,然後在他背上猛打一拳,銅板竟應聲落地。孩子的父母又吃驚又高興,感激地說:「你一定是個專家!」「不,我不是什麼專家,」那個男人說:「我是個稅務員。」

世界上大概只有稅務員,能把你吞下去的錢敲打出來。

破內褲也捐獻 抵稅漏洞 大家鑽!

賦稅制度不但替美國製造了很多笑話,更製造了很多奇怪的社會現象。例如你到美國旅遊,走進餐館,菜單上明明寫的是牛排四十元,你吃完埋單時卻要付四十二元。另外兩塊錢是政府的百分之五營業稅。但營業稅率因地而異。

美國另一怪現象是,一州的居民到另一州買辦。美國人是會開車的遊牧民族,逐錢而遊,每到周末,新罕布夏州的商場便停滿了麻州的車輛;原因是麻州有營業稅,而新罕布夏州沒有。買一百元的貨物,你可能省下五六塊錢,麻州人自然開車越境到新罕布夏州買辦了。同樣地,很多紐約市居民都開車過境到新澤西州加油,因為新州一加侖汽油比紐約市便宜好幾毛錢。

在美國捐獻可以抵稅。這一法律漏洞令美國人高興萬分,每人都把破銅爛鐵捐獻給慈善機關。據說當年柯林頓總統竟把破舊內褲也捐出來,美國百姓聽到後不禁掩口而笑。

美國社會平等嗎?不見得,聯邦政府的稅率就歧視已婚夫婦,某種情況下,已婚夫婦比單身男女每年要多繳三千多美元。

連美國政府都鼓勵人們當單身貴族,無怪他們有那麼多人離婚,那麼多人抱獨身主義了。【2002.04.15聯合報繽紛】

生.鮮.地球村─美國

Snoopy夏日派對——聖保羅市的社區營造真有一套

◎文/冷 彬  (20040801)

西元二○○○年前,隨便抓個美國人來問:「你對聖保羅市的印象怎樣?」

如果對方地理觀念還不錯,可能會告訴你聖保羅是美國萬湖之州--明尼蘇達州的首府,是密西西比河上游流經的城市之一。如果對方是個運動迷,可能會聯想到該城市的棒球隊Twins與曲棍球隊Minnesota Wild都是職業賽中的優秀隊伍。

但西元二○○○年後,你很可能會聽見更可愛的答案──「聖保羅是史努比的家鄉喔!」。因為這幾年聖保羅市大張旗鼓的舉辦向「史努比的作者查爾斯.舒茲先生致敬」的系列活動(Saint Paul,s Tribute to Charles M.Schulz),讓每年有超過三百篇報導,出現在世界各地的主要媒體上,成功打響了聖保羅市的知名度。

如果你也很喜歡史努比,卻不知聖保羅與舒茲先生的關係,對這活動也感到迷惑,唔,那史努比可會傷心喔!

查爾斯.舒茲先生於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出生於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他的童年與學生時期,主要在高地(Highland)社區中度過。他在社區公園中,從事最喜愛的曲棍球與滑冰運動,也在附近的瑪塔克(Mottack)公園裡,與其他的孩子們打棒球玩耍。

舒茲先生常常回憶起,小時候住在父親卡爾(Carl Schulz)在聖保羅所開的理髮店樓上時,總是被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吵得睡不著覺,所以會躺在床上徹夜胡思亂想,就是這樣的童年經驗,才讓他想出了漫畫裡,查理布朗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認真思考各種哲學問題的可愛橋段。

舒茲先生從不間斷地經營《花生米村》漫畫長達五十年,世界各地有好多好多的漫畫迷,都是在史努比與他的夥伴們的陪伴下成長。然而,再忠實的漫畫迷,對花生米村的熟悉,畢竟還是透過閱讀而來,但對於聖保羅的市民們,這個漫畫,卻是描摹了他們的生活周遭,許許多多再親切不過的場景與經驗。因此你可以想像,對於聖保羅市民而言,他們以史努比的「鄉親」自居,實在是再理直氣壯、也再驕傲不過的身分了!

今年聖保羅市政府

祭出最後一次雕像告別秀

舒茲先生於一九九九年末,正式向全世界的漫畫迷宣告退休以後,作為舒茲先生故鄉的聖保羅市,為了感謝他為人們帶來的歡笑與感動,決定在這個「史努比的家鄉」,以鄉親的身分,舉辦向舒茲先生致敬的紀念活動,以史努比雕像展為主題,由聖保羅市政府觀光局,偕同市內活動經驗豐富的公關公司「Capital City Partnership」,以及與舒茲家族交情甚深的「TivoliToo設計及雕刻工作室」策畫與執行,邀集聖保羅當地的藝術工作者,為史努比雕像設計超過七十種各式各樣的造型,放置在聖保羅市區中,舉行一場盛大的街頭藝術裝置表演。

謙虛的舒茲先生在初聽這個致敬活動的構想時,其實是百般不願的,因為對他來說,他的漫畫創作只是在做一件自己很喜歡的事情而已,所以不能理解人們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向他「致敬」?但在看過TivoliToo工作室完成的雕像原模設計:一隻把史努比歡樂雀躍、無憂無慮的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的史努比後,舒茲先生便欣然同意了雕像展的舉行。

遺憾的是,舒茲先生在二○○○年二月十二日過世,並沒有機會親眼看見任何一尊雕像的完成,但當藝術家們盡情雕塑與繪畫,讓這群史努比綻放著燦爛的微笑,以不同造形粉墨登場時,舒茲先生想必也在天堂滿足與歡悅的鼓掌!

聖保羅向舒茲先生致敬的雕像展覽系列活動從二○○○年開始於每年暑假舉辦,陸續推出過史努比、查理布朗、露西、萊諾斯等四個漫畫的主要角色,除了第一年的史努比以外,每個人物都有超過一百種的精采造形,為聖保羅的街頭,增添繽紛與歡樂的藝術風貌,並吸引了全世界各地的遊客來訪。

今年,市政府決定祭出最後一次雕像告別秀,並請全市市民票選主題人物,最後由史努比與糊塗踏克拔得頭籌,讓他們一起躺在狗屋上,以「夏日的狗屋」為主題,與大家道別。

在尋找雕像的過程中,

不知不覺深入聖保羅各社區

聖保羅的雕像展覽是一個完全由當地「自給自足」的活動。由當地的藝術工作者操刀,所需的費用也由當地的企業與個人贊助。贊助者可以認養心儀的設計作品,也可以與設計師合作,量身打造符合贊助者精神與特色的雕像。當然,雕像製作完成後,贊助者也有權利任性地要求雕像要放在自家門口展示。所以,雕像的擺放位置,並不會集中在市區某個公園、廣場或主要街道,而是散落在整個遼闊的聖保羅屬地。你可以在遊客中心拿到精細的地圖,然後按圖索驥,展開一場尋覓雕像之旅!

你可千萬別認為贊助者要求把雕像放置在自家門口,讓遊客得疲於奔命,是件很自私的事情喔,相反的,就因為所有雕像並不只是統統傻呼呼的坐落在市中心,才能引領著遊客,在尋找雕像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的來到了聖保羅不同的社區,欣賞不同的社區景觀,與體驗不同的環境特色,間接的增進了遊客們,更深刻的認識聖保羅這個城市的機會。

更重要的,很多贊助者委託史努比或其他的人物雕像為企業代言,所以當雕像被放置在贊助者的門前時,往往能夠更生動地讓人體會到設計的用意。以今年的狗屋雕像為例,放在動物醫院前打著點滴躺在屋頂上療傷的可憐史努比,與放在小提琴店前的音樂家史努比與糊塗踏克雙重奏組,一定比他們被放在某個市區公園中,更能讓你了解箇中的意義嘍!而建築公司前辛苦蓋房子的史努比工頭和一群糊塗踏克小工人,以及園藝店前在溫室裡揮汗栽培花卉的史努比與糊塗踏克,不也更能讓你對贊助者與藝術家的合作無間,有會心的喜悅?

這活動的成功在於

凝聚了整個城市有形無形的資源

「向舒茲先生致敬」系列活動每年吸引來自全世界各地超過七十萬人次的觀光客,所帶來的龐大觀光經濟效益,當初誰也始料不及,回顧五年來的成功經驗,聖保羅觀光局(St. Paul Convention and Visitors Bureau)副局長布萊德(Brad Toll)歸結了活動成功的原因,他說:「從花生米村的雕像展中,我有一個很深刻的體會,就是一座城市企圖用任何一種形式的活動來作為觀光的誘因時,活動本身的意義與這座城市的生命,一定要有深刻而強烈的連結。我們很驕傲地說,我們是史努比的家鄉,所以辦這個雕像展,不只是很合理,還很能感動人,所以遊客們會一年比一年增加。」

遊客不僅是在欣賞一件一件公共藝術,

更像是在拜訪一戶一戶可愛的人家

回顧五年來的活動,你會發現,對於聖保羅的市民朋友們而言,雕像展不是一場大廟會,每年轟轟烈烈的鬧一場就結束了。這個活動反而已經在無形之中,成為他們生活裡的一部分,成為所有市民朋友參與城市美化、參與公共藝術、參與地方發展的重要途徑。

這種公共參與的精神可以體現在贊助者與藝術者的合作模式中。頭兩年,許多贊助者還傾向以認領現成作品的方式贊助,但是隨著活動的發展,越來越多的贊助者開始積極參與設計的過程,與藝術家溝通想法,讓雕像能夠結合藝術創作以及表現贊助精神的雙重功效,很多精採的作品因此成功地被激盪出來。

在這種堅持下,除了有很多當地小公司,像是家庭經營的餐廳、個人經營的小小代書事務所,也投入雕像贊助與參與設計的行列。今年的狗屋雕像,較之往年有更多動人的故事出現,像是小女孩Kami罹患了癌症過世,她的同學們想念她,所以募款贊助了一間狗屋,在狗屋上繪製Kami在學校裡的生活,這群可愛的同學們還與委託設計的藝術家一起合力完成了雕像呢!

有些市民負擔不起贊助製作的費用,但是卻積極參與最後的雕像拍賣,希望可以依然把贊助者捐出來義賣的雕像留在聖保羅,不要賣到別的地方去,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些雕像就是聖保羅市民,就是他們的厝邊鄰居,他們是不忍心讓小傢伙遠走他鄉的!

五年來,聖保羅的花生米村人物雕像展,透過活動內容與城市精神的連結,透過當地民眾的積極參與,雕像的意義,已經從一尊尊精採的藝術作品,變成「我們家的故事」了。而遊客在欣賞雕像時,也不僅僅是在欣賞一件一件擺在街頭的公共藝術,而更像是在拜訪這個城市裡一戶一戶可愛的人家。

當你只是有意尋訪美麗,卻無意間浸染溫馨真摯的情懷時,那種震撼絕對是深刻又溫暖的。

所以,大部分的遊客會自然的產生一種明年很想再回來的心情,不只是為了來認識新朋友,也很想來見見老朋友,而這個「老朋友」,究竟是那些去年的可愛雕像,還是這個城市,與城市裡的一切人事物,卻怎麼也分不清了!【2004.08.01 中時浮世】

我所發現的新紐約

【文╱王文華】

我發現的紐約比較小,比較低調。在那裡,一切的事物自然地流動,沒有規則、沒有疆界,沒有人發號施令,但也沒有人迷失自己。整個城市像一首無止盡的爵士樂,各種樂器自由進出、自然融合。在那個紐約,什麼都可以……

九月,我回到曾住過五年的紐約,在秋天輝煌卻輕柔的陽光下走了五天,突然發現到另一個紐約。在我發現的新紐約中,沒有大家熟悉的百老匯、第五大道、帝國大廈、自由女神。我發現的紐約比較小,比較低調。在那裡,一切的事物自然地流動,沒有規則、沒有疆界,沒有人發號施令,但也沒有人迷失自己。整個城市像一首無止盡的爵士樂,各種樂器自由進出、自然融合。在那個紐約,什麼都可以。

紐約著名的當然是大,所有觀光景點,標榜的都是氣派。但我卻從「小版本的紐約」中體會到紐約的精神。在世貿遺址,沒有任何雕像或紀念碑,更沒有人說要重建一百一十層的高樓。仍在整修的工地用鐵欄桿圍起,欄桿上貼著世貿的歷史照片和九一一受難者的名單。他們不被稱為恐怖分子的犧牲者,而被叫做對抗懦夫的英雄。美國的國力,過去是靠喧囂的高樓來炫耀,如今卻靠紐約客沉默的韌性來表現。

紐約最會表現的區域是蘇活和格林威治村。這裡樓小、街小、店小、招牌小、給予的想像空間卻比哪裡都多。在歷史悠久、爵士樂的聖地「Blue Note」pub,星期六的午夜有自由演奏。一群非專業樂手隨性地上、下台,每個人輪流solo,計程車司機打鼓、日本人唱黑人的blues。觀眾中若有人興致來了也可以上台,看起來像流氓的黑人會有禮地把鋼琴讓給你。這個臨時成軍的樂團不須排練,踏個腳、點個頭就開始了。一開始,音樂和默契就不能收拾。中途小提琴上去、薩克斯風就自然下來。一切隨興,卻如此動聽。結束後,鋼琴手搓搓手離開,什麼也沒帶,隻身走出去,消失在第三街,好像他剛才只是去吃了一碗麵,或看了一場電影。在紐約,藝術是不須準備,不用大張旗鼓的。格林威治村的街上,有人敲著兩個水桶三個鍋子,精採的程度,走過的人都禁不住跟著節拍跳舞。地鐵入口前一名黑人用非洲方言唱歌,沒有人聽得懂他在唱什麼,他依然賣力地像多明哥。藝術在生活的每一秒中,你可以臨時起意走進

「Blue Note」,跟陌生人搭配一曲後,悄悄離開,再去開你的計程車、做你的功課、回你的華爾街、賣假的Gucci的鞋。

我喜歡這種低調的感覺。在舉世聞名的「Blue Note」,沒有氣派的舞台、舞台上沒有絢爛的魔鬼燈,只有一塊黑板大小的珍珠板,用最簡單的字體寫著

「Blue Note」。在鄰近的蘇活區,簡單已經成了社區公約。世界名牌如Fer-ragamo等都在這裡開店,招牌一律是一面斜掛的旗子。塑膠招牌和霓虹燈,就像過季商品一樣被人嫌棄。有自信的品牌不需要大聲嚷嚷,一面旗子就可以表現自己的主張。在蘇活區的畫廊和服飾店中,蘋果電腦開了一家展示店(誰說這裡只能搞藝術和時尚?)。店址原來是間郵局,蘋果連外牆上的郵局字樣都沒有去除。外觀簡單到連旗子都沒有,只有牆上懸著一塊黑色的、鏤空著公司logo的鐵牌,連品牌名字Apple都沒有寫出來。像蘇活區的服飾店一樣,裡面寬闊簡單,造型精緻有趣的電腦放在黃色木質的展示台,就像Prada的鞋,令人想拿起來試「吃」。為什麼電腦不能像Prada一樣賣?為什麼電腦賣場不能上室內設計雜誌的封面?在紐約,規則被打破,因為自由,我們的生活才開始像新鮮的蘋果。

在蘇活區,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杯咖啡,進店、出店、進地鐵、出地鐵。唉,紐約的地鐵是夠爛了,又髒又臭月台又沒空調,哪能跟台北的捷運比?但它可愛,因為可以在裡面喝咖啡吃東西。三更半夜,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紐約的地鐵,到處都是塗鴉的詩。台北的捷運,到處都是禁止的標誌。

「禁止」,是很多城市和文化的特徵。在紐約,沒人禁止你做任何事。你坐在書店的地上,沒人會走過來說:「對不起,先生,你不能坐在地上。」我最恨別人告訴我不能坐在書店的地上,我總是睜大眼睛、故作天真地問:「喔?為什麼?」大部分的人都說不出來,少數會說「這是店裡的政策。」有一次有個人告訴我,「因為這有礙觀瞻。」我當下大笑出來。還有什麼比一個人坐在地上,完全陶醉在一本書中更美的觀瞻呢?越文明的店或城市,應該越能讓人席地而坐才對啊!

在紐約,我席地而坐。哥倫比亞大學的圖書館,算是象徵著終極西方文明的建築物。它前面有一排寬廣的階梯,專門給人席地而坐。對我來說,那階梯才是哥大的指標,席地而坐才是思考最好的姿勢。坐在階梯上,對面建築物的屋頂上刻著蘇格拉底、蘇佛克斯、西賽羅等偉大哲人的名字,但我覺得最有啟發性的,卻是身旁一名戴著墨鏡、露出肚臍、躺在階梯上看康德的書的辣妹。我沒注意到她在看康德的哪本書,我只注意到她的肚臍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突然變成《魔戒首部曲》中的金戒指向我飛來,彷彿在說:「你要真理?去他的蘇格拉底,真正的真理在這裡!」

沒什麼好假裝的,文明唯一的目的是讓人更認識自己,而不是去認識外界的規則。在西六十二街的藝術電影院,高達的新作《愛情研究院》上演著。各報影評一致叫好,說這是高達「最複雜的敘事結構」、「最偉大的傑作」。當批評家說一個作品有「最複雜的敘事結構」時,你就要小心了。開演四十分鐘後,當所有的人都沉醉在高達的魔術裡時,一名男子站起來,一個一個跟旁邊的觀眾說借過,走到走道時還咕噥著:「什麼狗屁電影?」很多人回頭噓他,但他走得很瀟灑。那是我覺得全片最棒的一幕。我知道在那種情況下,離開是比留下更難的。但他就那樣走了。這種自由的流動,不就是高達一生在追求的嗎?他應該不介意他的觀眾去實踐它吧?

自由來、自由走,最好的表現就是街頭市場。星期天的哥倫布街(像台北的仁愛路),市集一字排開,賣的東西從木炭一樣粗的香腸到豔陽下毫不性感的女性內衣。每個人都戴墨鏡、每個人都要把價錢殺低,警察騎馬經過,感覺回到中古時期。

這種自由,不僅表現在地方,也表現在人與人的互動。在第六大道和第八街交叉口的書店,我上樓梯時差點撞到工作人員,她靈敏地閃開,然後冒出一句:「下一次,我要跟你跳舞。」在時代廣場前的紅綠燈,一名男子遛著狗,等紅燈時,一名女子自然地去用臉去摩擦他的狗的臉,還問狗多大了。「四個月。」主人說。「真可愛!」女子讚美。她閉上眼睛,讓狗舔她的臉。紅燈亮起,兩個人沒說再見,各走各的了。在中央公園接近西七十一街附近,下午三點,穿著西裝的上班族坐在椅子上(別問我為什麼上班時間他在公園),打開筆記本記一些事情,轉頭問旁邊的人:「現在幾點?」「三點五分。」他又記了一些東西,起身走了。在「上西城」的咖啡廳前,年輕的夫婦推著幼兒車,情不自禁地站在車後親吻了起來。一名母親牽著小男孩走過,小男孩說肚子餓,母親從包包中拿出一個塑膠袋,裡面是一個個綠色的花菜。沒錯,花菜可以當零食,幼兒車後面可以熱吻,紐約的生活不在家裡,而在街頭。

我在紐約待了五天,沒有熱吻到任何人,就匆匆回去了。朋友問:「你飛了二十個小時來這裡,為什麼不多待一會兒?」我心想,就是這樣匆匆來回,才表現出了我新發現的紐約的精神。如果紐約沒有規則,去紐約的方式為什麼要有規則呢?紐約是不需要你整裝待發、買好保險、規劃行程、按表操課的。你可以玩五十天,也可以玩五小時。把她當板橋一樣,以平常心去看、隨意去玩、多走路、少買票,你才會發現她的真諦。這是紐約,我來、又走了,沒有買「我愛NY」的T恤,沒有離情依依。一切自然地流動,什麼都可以。 【2002/10/27 聯合副刊】

我帶你遊山玩水

【康芸薇】

去年兒子服務的航空公司調他到阿拉斯加工作,我對阿拉斯加知道不多,僅知靠近北極,氣溫低,山頂積雪終年不化,古早的時候只有愛斯基摩人居住。

兒子有妻有女是成年人,最怕我把他當小孩一般擔心,聽到他要調到阿拉斯加工作,我還是忍不住的說:

「雪地又冰天,蘇武牧羊呀!」

母子連心,兒子立即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說阿拉斯加不是終年冰天雪地,五月之後開始轉暖,到六七八月就有十幾度了。在五六七八九月之間,我和媳婦、小孫女可以隨時去看他。

兒子去年七月到阿拉斯加,我和媳婦帶著小孫女九月初就去看他了。那時氣溫不到十度,但是沒有想像中那樣寒冷。我們下飛機坐上兒子來接我們的車,他問我們累不累,因為看到他高興,我們說不累。他沒有徵求我們同意,就把我們開到一個山頂滿是積雪的公園。

那時夜晚九點已過,太陽仍高高的掛在天上,兒子說等十點多鐘太陽下山之後,彩霞滿天非常的漂亮。

我想起他父親剛過世的時候,有天黃昏他帶我去陽明山,也是彩霞滿天。我挽著他向前走,身後的黑夜已悄悄的來臨,我回過頭望望身後的黑暗,再看看眼前的彩霞對他說:

「如果不是跟最親愛的人在一起,這麼美麗的景色,這麼快就要消失了,我真不敢看。」

他點頭說:「是。」

阿拉斯加的彩霞與陽明山的不同,陽明山的彩霞是以淡紅淺黃為主的溫柔,阿拉斯加的彩霞則是在青綠的天空中,出現一條條暗紫、深紅的冷艷。

次日兒子帶我們去觀光街,那裡的房子多半是平房小屋,一家連著一家,門前種滿了顏色鮮艷的花卉,令人一看就十分喜歡。來這裡觀光的遊客幾乎全是老年人,他們一個比一個肥胖,彷彿彌勒佛一般笑語不斷,從這一家小店裡走出來,走到那一家小店之中。

我告訴兒子我喜歡這個地方,明年春暖我還要再來,沒想到我們的阿拉斯加之遊尚未開始,就發生了九一一恐怖事件。那天一早在休假中的兒子被叫回辦公室,就忙得回不了家,他打電話來告訴我們紐約、西雅圖、洛杉磯這些主要的機場都關閉了。情勢十分緊張,要我們不要外出,以免被誤認為是阿拉伯人危險。

我們只有待在家中看電視,每次看到被劫的聯合航空衝撞雙子星大樓的畫面,我就一陣心悸,感到世界末日要來臨了。

今年六月我跟媳婦帶著小孫女又去了阿拉斯加,一下飛機看到山頂的積雪,心中充滿了舊地重遊的喜悅。

六月的阿拉斯加氣溫在十五度左右,涼涼的、讓人感覺說不出的舒爽。兒子說現在的太陽到夜晚十一二點鐘才落,到清晨四點多鐘又升上來了,在這沒有太陽的四五小時裡,天沒有黑,只是暗,很神奇。

休息了一天,兒子帶我們去靠近北極圈的底納利國家公園。我們從安克拉治開了六個多小時的車,到達底納利太陽快要下山了,吃過晚餐出來看到青綠的天空中繁星閃爍,如夢似幻漂亮極了。我們忍不住一陣歡呼,兒子說:

「這裡靠近北極圈,星星不僅又大又亮,有時候還會幸運的看到綠光。」

我牽著小孫女的手,往我們住宿的小木屋走,我教她念我小時候我祖母教我念的童謠古話:

「青石板,板石青,

青石板上釘銀釘,

數來數去數不清。」

底納利公園很大,乘坐遊園巴士看風景,來回要十一個小時。我們的駕駛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成熟、穩重,雙手很自信的握著方向盤。不時透過麥克風告訴我們哪裡有動物出入、哪裡是古早時候冰河河床。

看到動物她會停車讓我們隔窗觀看,然後端起保溫杯喝兩口水,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有人大聲講話,她還會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那人小聲一點,不要驚動了窗外的動物。

在底納利公園裡,我們看到土撥鼠、山羊、麋鹿和熊等。這些動物動物園裡都有,起初我不覺得有什麼稀奇。然而,車子沒開一會又看到了牠們,就會覺得很親切。麋鹿壯壯笨笨的,不會讓車子,大搖大擺的從我們車子前面走過,有時會滑稽的嗚嗚的叫兩聲,好像一個頑皮撒嬌的小孩。

山羊則是成群結隊的在山坡上吃草,安安詳詳的,大家透過望遠鏡很認真的看牠們。我說:

「山羊有這麼好看嗎?」

兒子說:「當然,牠們是貴族山羊,有這麼大的地方居住,吃最乾淨的草,喝最清潔的水,呼吸最芬芳的空氣。」

以前我一直以為熊是肉食動物,像虎豹一般兇殘,在底納利公園裡我看到的熊會吃草和樹葉,非常有趣。牠們四腳行走的時候,會一邊走一邊吃草,看到樹木牠們會兩腳站立啃食樹葉,彷彿性情很溫和似的。

難怪美國兒童喜歡熊寶寶,玩具熊Bear舉世皆知。聽說九一一恐怖事件發生後,台灣商人腦筋動得快,讓熊寶寶穿上用美國國旗做的T恤,還會唱美國國歌,結果大賣特賣。

底納利公園裡沒有賣吃喝的地方,只有一個賣紀念品的小店,和幾個看風景的休息站給大家上廁所。偌大的公園不見一點污染,身在其中感到渾身的世俗之氣都被洗滌乾淨了,我們決定再住一日。

第二天一早,兒子開車帶我們去沒有動物出沒的山區,下車之後我們沿著一條河流向前走,我走累了坐在一條長木凳上休息,讓兒子、媳婦帶著小孫女繼續前進。

河水潺潺,四周無人,長長的木凳任我坐臥,我大聲歌唱、深深呼吸,覺得此刻的自己也如同貴族一般。

從底納利回來休息了兩天,我們去觀光街吃飯、買東西。跟在那些老年的遊客後面閒逛,我突然極為想念丈夫,對兒子說:

「要是老爹在就好了!你們公司有免費機票,我退休之後他就可以帶我遊山玩水。」

兒子點頭,後來他又帶我們去俄國村,他說俄國人把阿拉斯加賣給美國人之後,有些人留下來沒有走,他們住在海邊以捕魚為主。

臨海的俄國村,長年受海風侵蝕,像古蹟一般陳舊。有家人剛捕到一條一人高的大比目魚,正在切割,全村的人都在圍觀,兒子問他們魚肉賣不賣,他們說不賣,如果我們要可以送。

圍觀的人聽到我們的聲音,把目光停在我們身上,小孩子們更是看得目不轉睛。他們驚奇的眼神彷彿在問:

「你們從哪裡來的?外星嗎?」

兒子說:「我們變成他們的觀光對象了。」

我們走到一家賣紀念品的小店,門關著上面貼了一張紙條:「出海打魚,請下次再來。」令人莞爾。

離開俄國村沿著海往前走,看到一些新興的鄉鎮,我們在一個有許多漂亮小屋的漁人碼頭停下來,吃剛從海裡捕來的大比目魚,喝俄國啤酒。

兒子殷切的幫我夾菜斟酒,他刻意的溫柔像似在說:「老爹不在了,我帶你遊山玩水。」我舉杯向他致謝,不覺熱淚盈眶。

要回台灣的前夕,兒子帶我們到他住的附近散步,路旁的草地上開滿了勿忘我,和像雛菊一般碩大的蒲公英。我牽著小孫女向前走,迎面來了一個東方面孔,年紀比我略大,也牽著一個小孫女的女子。

她衣著比我樸素,一直望著我笑,我以為她是從大陸來的,和我一樣到這裡看望兒子,也望著她笑。走近之後我們互道Hello,才發現她的話我一句也不懂。

然而,她望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驚喜,彷彿《紅樓夢》中,寶玉初見黛玉說這位神仙妹妹我見過的情景。

兒子看見了說那個女子是愛斯基摩人他們的祖先是蒙古人那個女子一定很驚訝我怎麼長得和她如此相似。

兒子告訴我愛斯基摩人很單純,每天無憂無慮,吃得飽睡得著。他們把睡覺視為死、醒來當作生,因此,他們不計算年歲。你如果問他們多大,他們會反問你:「你是說大約嗎?」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快樂的人生。

回台灣之後,我久久無法忘懷阿拉斯加青綠的天空,山頂的白雪,滿地的勿忘我,像雛菊般碩大的蒲公英,還有那個愛斯基摩女子望著我驚喜的眼神。【2002/11/23 聯合副刊】            

雪國隨想曲

◎王寶貫 (2002.12.19)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莊子〈逍遙遊〉

欺霜賽雪

玩世不恭的莊子在他的書中記載了這麼一位引人遐思的美麗女神。我們現在不得而知到底這一段是他的創作或是他引述別人的傑作,但是用冰雪來比擬美女的白膚卻絕對是真實的心理投射。東方美女的必要條件之一便是要皮膚白皙,要「欺霜賽雪」。台灣俗語有云:「一白蔭九赤」,更是這種心理的通俗佐證。

古文學中也多得是這樣的敘述。白居易在〈長恨歌〉中用「雪膚花貌參差是」來形容海上仙山的仙女。而孔尚任的《桃花扇傳奇》中,秦淮名妓之一的鄭妥娘只因為比較「黑肉底」,便屢屢受到歧視,連在戲中也用男扮女裝的丑角來諢笑。

黃種人自己都如此崇尚潔白肌膚,白種人更是不用說了,人盡皆知,和七矮人一夥的「白雪公主」其實便是藐姑仙子的西洋版,也是白種人心目中的標準美女。

為什麼東西文化中有志一同地用冰雪來形容女子之白肌?想起來應當是因為雪乃是人間最潔白晶瑩的東西。石灰雖也很白,卻缺乏晶瑩的效果。是故如果有人用「白如石灰」來諂媚女士的白肌,恐怕難免會被一雙「白如石灰」的眼睛瞪回來。美國報攤上常可看到專門給黑人朋友看的雜誌《Ebony》,意為黑檀木,蓋黑檀木加工處理之後無不黑得發亮,頗符合「晶瑩」的條件,雖則與白正好相反。

不過話又說回來,「潔白晶瑩」也只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君不見放在衣櫥中驅蟲用的「奈丸」在用了一陣子之後看起來也真是潔白晶瑩,然而您如果膽敢用奈丸來形容女士的皮膚,保證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亞熱帶的台灣終年高溫高溼,平地上從不降雪,便是霜也罕見,因此所謂「欺霜賽雪」云云,也不過是人云亦云而已。台灣女子芳名叫什麼「雪」的倒是不少,她們大多數可能從來沒見過雪是什麼樣子!惟有水果攤上的刨冰還有一點雪的樣子,差可比擬。

筆者在高一寒假時曾參加過中部橫貫公路徒步旅行,目的之一是想見識一下下雪的情景。然而在高山上走了將近一個禮拜,偏偏就和下雪緣慳一面,只有路旁山溝◆有些和泥土混在一塊的宿雪殘冰,令人聯想起天文學上有關彗星起源的「髒冰理論」,一點也引不起什麼羅曼蒂克的雪景情思。

雪中仙境

真正欣賞到雪景之美是來到威斯康辛之後的事了。這裡和明尼蘇達及密西根是美國中西部最北的三州,是所謂的「大湖區」,幾個面積和台灣本島差不多的大湖在這裡蕩漾著她們清澈迷人的芳容。這樣龐大的淡水湖不像我們印象中的「湖」倒反而像是「海」,因為您無法從此岸看到彼岸,不像東方美女的嬌小玲瓏,而像高大健美的西方女子。這一帶的氣候特徵是四季分明,春天美得有如世外桃源,冬季都是嚴寒冰封。冬天裡下雪固是家常便飯,就是「雪深及膝」也不是十分罕有的事。

而仙境則是在一場小雪之後的山林景色。小雪天氣通常不會是嚴寒(至少對此地居民來說),天空也不會是濃黑,而是淡墨般的模糊,有可能是深秋,也有可能是初春。小片雪花靜悄悄地從空中落下,飄在土上、石上、樹枝上,及您的衣服上。在您的讚歎中,地面上原有的枯黃焦黑,混雜零亂在頃刻間便被一層潔白晶瑩的雪花所覆蓋。猙獰的石稜和槎枒的枯枝也被雪之仙女輕柔的纖手按摩成柔和的曲線,正是「粉妝玉琢」四個字的寫照。

小雪初霽,您嘗試在幽靜的小林子裡散步,發現比原來的幽靜還更幽靜,原來疏鬆的白雪正是吸收噪音的上好材料。此時遠望小坡上人家小屋煙囪冒出白煙縷縷(並非「炊煙」,而是取暖用的柴火之煙),「仙境」之思於焉躍上心頭。

如果是初春小雪,情景更妙,因為細蓓繁英的杏花李花會在此時開放,而初溶的溪水也開始潺潺而流,誰說梅花與白雪會因爭春而不肯相降?筆者在高中時有次去看畫展,有位畫家便畫了一幅「雪梅圖」。回家之後在日記本上謅了一首小詩:

誰道爭春未肯從,銀華帳裡吐香濃。

會當擁尊吟此夜,待看朝曦滿嬌容。

其實說來慚愧,那時既未喝過酒,也沒有看過雪,只能算是「為賦新詩強說」而已。誰知此情此景卻真的在北國的威斯康辛教我遇見了。初春的小雪林景,像一位穿著白紗禮服嫣然而笑的仙女,也許竟是莊子的藐姑仙子吧!

冷笑的冬之女神

如果小雪是仙女的話,那大風雪一定是魔女。在大風雪天,天空更為昏暗而又一片迷濛,分不清楚雲底在何處。天空飄下的不再是晶瑩的小雪花,而有可能是鵝毛大雪,也有可能是打在臉上引起微痛的雪粒子。《世說新語》中記載了晉代宰相謝安和子侄輩在下雪天飲酒作樂,問道:「大雪空中何所似?」一位侄兒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而一位侄女則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書中記載謝安的反應是「公大笑樂」而未分優劣。不過從文中推敲,作者劉義慶其實隱約指出那位侄女似是高明些。不過依我看,兩者分數一樣,因為兩種情況都會發生,只是那位侄兒似是適合唸理工科,而侄女兒則當去考文學院。

大風雪來勢洶洶,北風在周遭呼嘯,雪片在空中橫飛。雪深以令人觸目驚心的速度累積著,頃刻間大雪便像台灣錢一樣淹了您的腳目,幾小時之後便可能雪深及膝。汽車鐵定是開不成了,因為車輪只會陷在如沙的雪堆裡空轉,路上於是點綴著東一輛西一輛被遺棄的汽車以及「一步一腳印」蹣跚而行的車主人。一般人儘可能躲在家裡,圍在火焰熊熊的壁爐前,一邊聊天,一邊飲著燙熱了的蘋果汁或熱騰騰的可可。

大雪之後天氣往往十分嚴寒,因為隨之而來的是極地冷氣團,在冰冷的大雪初霽夜的美國大學校園裡如果有人來往的話,十之八九是亞洲來的留學生,他們以理工的居多。大雪紛飛的日子也正是他們在圖書館裡一遍又一遍地咀嚼書上那些奇怪的希臘字母組成的方程式的時候。他們偶爾以手在空中作推敲勢,卻絕無雪中騎驢的詩情畫意。深夜雪止,他們穿起厚重的大衣,披上圍巾,戴上毛線暖帽、手套,從圖書館裡像幽靈一般地鑽了出來,比起來,「三更燈火五更雞」算得了什麼?

這裡面當然有許多來自台灣,原來是「熱帶品種」的留美學生。不知他們回台灣之後,午夜夢迴之時,是否仍記得有多少這樣淒清的夜晚,迎著大雪之後凜冽的冷空氣,在冰涼的月光下沿著滿地積雪的長街,在偶爾呼嘯而過的鏟雪車的陪伴下,背著您四十磅重的背包獨自寂寞地踱回宿舍?【2002.12.19中時人間】

紐約的文化大革命

【張鐵志】

這是個反抗的季節,也是個藝術的季節。

小布希政府這四年的對外霸權、對內反動的極端政策,已經把美國帶向巨大的分裂。這不但刺激了風起雲湧的反抗運動,更提供了許多文化和藝術創作的素材,讓美學政治化,以及藝術介入政治的行動蔚然成風。

而這個潮流在八月底九月初的這一週,在紐約市,達到最高峰。

因為,這本來就是最具有反抗傳統和文化活力的城市,而共和黨竟然在此時此地召開提名布希競選總統的提名大會。可想而知,抗議人群會比他們黨代表還多──大會開始的前一天,街頭抗議遊行的群眾將近二十萬。而每一天開會期間,安那其主義者、女權主義、左翼的和一切對共和黨保守統治不滿的行動主義者,都在城市中心和政府展開街頭游擊巷戰。

而在城市的較邊緣地帶,在下東區、在雀爾喜、在布魯克林、在哈林區等地的紐約,則是被藝術的反抗軍徹底攻陷。

數十個藝廊展出政治意味濃厚的畫作、裝置或數位藝術(著名的惠特尼美術館也都特別展出了從六○年代至今一系列檢視戰爭的畫作和影片);藝術電影院播放著反戰、反布希、反全球化的紀錄片;劇場上演著批判美國迫害人權的政治劇;小pub裡,以自由、正義為名的演唱會每晚輪番進行。當然,還有更多攻佔公共空間的藝術:在華爾街旁的公園中是鮮紅的碩大麥克風雕塑,讓每個人都可以大聲說出他的想法;在世貿遺址旁的大樓上,著名攝影師Glen E. Friedman在數排窗戶上排列出一組反戰與和平的訊息,提醒人們在感傷、恐懼與憤怒的同時,不要放棄對基本價值的信念;在從曼哈頓往史坦登島的渡輪上,作家正在朗讀荷馬的《奧迪賽》;而詩人們正在東村的聖馬克教堂吟讀著他們對真理的堅持。

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活動,包括美國當代重量級劇作家普立茲獎得主、《美國天使》(Angels in America)的原作者東尼?庫許納(Tony Kushner)特別獻出一齣尚未完成的新作Only we who guard the mystery shall be unhappy。演出的片段乃是美國第一夫人蘿拉?布希唸書給伊拉克孩童的亡魂聽。而信仰社會主義的Kushner曾說,民主,就像劇場一樣,需要不斷被拯救。

在這高度密集的文化活動中,最主要的組織者是一個「想像的藝術季──藝術、議題與理念」的活動。這個藝術季有超過一百二十場的各種表演、展出和座談,且在大會期間的每天都有一個主題:自由、社群、正義、民主、繁榮和未來。對這些藝術工作者來說,他們的信念是讓藝術深入這些議題,解構他們,然後向大眾呈現,並刺激他們用不一樣的角度真正去思考這些問題。

這不禁讓人想起畢卡索所說,「藝術不是用來裝飾公寓的;而是戰爭的武器。」

當然這些藝術創作不必然都是好的作品。政治化美學絕非只是重複政治口號,或者做一首歌痛罵布希。能夠感動人並能衝擊歷史的作品,必須在美學上有所超越,並對議題有反思的厚度。

但無論如何,雖然布條和口號沒有阻絕保守勢力的大旗,但空氣中的文字、音樂和油墨的氣味與想像力確實解放了紐約。並且,當共和黨大會落幕後,這群藝術與文化的反抗軍將不會撤退。 【2004.09.04聯合副刊】

中年女子的哈佛饗宴

王興  (20040908)

每年寒、暑假我都幫唸國中的兒子精挑細選海外遊學營,因為能到國外唸書是當年的我的「憾事一樁」,沒想到年過四十,突然一個從天上掉下的機會,我的總裁說:「妳,下個禮拜去哈佛上課!」

對於一個自幼家貧的五年級初段班而言,公司臨時派去哈佛上課,可以一圓多年的出國讀書夢,只有這一刻我才第一次相信「有夢最美,希望相隨」不是唬爛的。

哈佛位於全美數一數二的美麗城市波士頓,六月的溫度約為攝氏12至14度。由於行前過於倉卒,分不清是東南西北,剛上飛機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到哈佛的哪裡?

哈佛在哪裡?

在由洛杉磯飛往波士頓的航行中,我發揮了作為一個行銷人員及處女座應該有的敏銳觀察力,終於被我鎖定一位來自香港,同時和我一樣,不停的在飛機上閱讀資料的港仔;透過他的肩膀偷瞄他的資料上,每一頁都有象徵哈佛的盾形徽章,這才鬆了一口氣,有伴了,找到哈佛了。

我們共乘一部計程車,在車上,我才知道,這位充滿藝術家氣質的才子,是香港理工大學建築及房地產學系的副系主任黃君華教授。透過一路上的交談,我才知道,原來他和我參加的課程不一樣,他是來參加「領導力」(leadership)的課程,而我則是「戰略行銷管理」(strategic marketing management,簡稱SMM),而哈佛在同時間一起進行的至少有四個不同的課程。

我終於辦好手續抵達了三坪大小的宿舍,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設計,都是以讀書為目的。一方檻入左右牆壁的簡單長桌,上方兩層的書架層板;靠近單人床邊的矮低長櫃設計,寬度剛好夠放一台notebook,如果在書桌前讀書讀累了,就可以躺在床上休息片刻。這小小的方寸,有兩個檯燈,在這裡,一切都不用煩心,只要做一件事,就是專心讀書。

哈佛SMM的課程一律都是個案研究(case study),每一天約有四個case,而我們被要求在進入教室前,必須完成當日所有case 的閱讀及分組討論。對於一個英文非本國語文的人而言,不僅每一個case都是至少20頁的原文,而且一個晚上要完成四個case,再加上早上六點就要起床,真是一大挑戰。

我每天睡眠不到兩小時,一本大陸英漢字典,原以為聯考後就可以束之高閣,沒想到,在異域,它又和我一起並肩作戰。因為從小媽媽就告訴我,「台灣很小,所以只要出國,你代表的就是台灣,要把台灣好的一面帶給不認識的人知道,再辛苦也要撐住,又不會死人的。」為期一週的哈佛SMM課程,讓我不敢相信的是,我居然完成了十五個個案研究。

台灣猴變成大陸貓熊

在哈佛短短一週裡,我們的活動範圍只有宿舍、教室、餐廳。連著名的哈佛校園也沒去過,朋友都驚覺不可思議。

在哈佛的最後一夜,已經從台灣猴變成大陸貓熊的我,只想快快去參加完結業餐會然後閃人回房讀最後的兩個個案 ,然後大睡一場。正當我打著這個如意算盤時,宿舍門前竟然出現數名來自矽谷的男同學,他們面露出美國男孩特有的天真笑容,誠摯的邀請我一起去校園外的Irish Pub小喝一杯,由於適逢哈佛的畢業典禮,每天都有人在校園內外狂歡,因此我索性答應邀請,在最後的一個晚上,開始了我的波士頓處女行。

這家位於地下室的酒吧距離哈佛約二十分鐘路程,除了啤酒及烈酒外,其他的任何飲料及雞尾酒都付之闕如,觀察其間的準哈佛畢業生,互相擁抱親吻,依依不捨,空氣中充滿青春洋溢的氣息。啊,青春,這是何等奢華的歲月!

一位有拉丁美洲混血的超帥同學,突然站上椅子上,大聲的對群眾說:「這是我的bachelor』s night,請有同情心的女士們給我一個吻。」室內氣氛high到最高點,不論是年輕的,老的,美的,醜的,只要性別是F,全都擁上前獻上她們的祝福之吻,最後,有人像發現新大陸般的指著我,為何身為同組的組員,居然吝於一吻。眾人節拍式的鼓譟,數十雙眼睛注視著我,於是,我投降了,給了這位超級大帥哥深深的一吻,同行的同學全部尖叫失聲(說實話,我真不知道是誰佔便宜,因為他真的超帥)。

人生是流動的饗宴

最後一天的課,在Irish Pub內依依不捨的感覺油然而生,同學們很有默契的互遞名片道珍重。而我,由於匆忙,所以一張名片也沒帶,我體貼的拉丁裔「男友」,把他一疊名片給我,要我把資料寫在上面發給同學,我笑笑的看著他,謝謝他的體貼。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就如海明威所說的:「人生是流動的饗宴。」我到哪裡,這些同學,這些記憶,也會隨著我到哪裡,所以,小小一方名片,就省了吧。我的同學們看著我說:「你真的是很特別的台灣女孩。」

過了四十歲才到哈佛上課,我學到的不只是哈佛的課程,從來自地球村同學們身上所學習到的平等、尊重與關懷,更讓我收穫良多。【2004.09.08浮世繒】

綺色佳

【黃鎮台】

五月底,西和我來到美國紐約州綺色佳(Ithaca),參加兆祺的博士畢業典禮。

綺色佳是個大學城,面積十六平方公里。人口連學生加起來不到九萬。城裡到處是楓木、雪松、樺樹……,鬱鬱蔥蔥、一片綠意。算算時間台灣再過兩、三個星期就是夏至,綺色佳的氣溫卻只有十幾、二十度,清清涼涼的,很是宜人。

綺色佳在凱攸卡(Cayuga,印第安族名)湖的南端。凱攸卡湖長六十公里,形狀細長如指,和塞尼加(Seneca)等共十一個湖統稱手指湖(Finger Lakes)。手指湖是洪積世(約一百八十萬至一萬年前)冰河自北多次南移鑿刻而成。湖區酒莊林立,土產的葡萄酒頗受遊客與當地居民的喜愛。離開綺色佳的前一天,兆祺、西和我來到「鵝哨酒莊」﹙Goose Watch Winery﹚。酒莊位在如茵綠草的小山坡上,一棟淺灰色的小木屋,屋後襯著藍藍的天,天空懶懶地、飄著幾朵白色的雲絮,遠方靜靜流著凱攸卡湖。我們手持酒杯站在陽台,迎著傍晚凱攸卡湖上吹來的陣陣涼風,眼前是一大片平整的綠茵、枝條款擺的柳樹、楓木和樺樹……

綺色佳方圓十五公里之內就有四個州立公園,泰康尼克(Taughannock,印第安語,意指「樹林之中」)瀑布州立公園、巴特繆(Buttermilk)瀑布州立公園、勞伯特李曼(Treman)以及亞倫特李曼州立公園。其中以泰康尼克最為出名。

泰康尼克位於綺色佳西北方、凱攸卡湖西畔,離康乃爾大學車程約二、三十分鐘。西和我抵達綺色佳後的第四天,兆祺載著我們前往泰康尼克。行前繞道綺色佳北區購物中心。

從康乃爾到北區購物中心要經過秋溪(Fall Creek)上的林苑路(Forest Home Drive)橋。橋寬僅容一輛汽車,沒有任何行車號誌。我們來到橋頭時,小橋兩端已排滿了車輛。大家自動自發地,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逐一過橋。

泰康尼克公園入園是一條寬約四米、長一千兩百米的人行步道,峽谷小徑(Gorge Trail)。步道兩旁茂林參天,以楓木、橡樹、樺樹、鐵杉居多。我們三人順著步道前行。一路上,藍天在枝葉的遮蔭下,時隱時現。步道上不時閃逝著片片的陽光。我們嗅著腳下的泥土香,空氣涼爽沁骨,四面是看不盡的綠,濃濃的、蔥翠的……

沿著人行步道的右側是泰康尼克溪,溪水由西而東注入凱攸卡湖。步道左側是逐步上陡的坡地。入園後不多久,我們來到泰康尼克溪下游的小瀑布。瀑布高度兩、三公尺,卻有著三階落差。湍急的溪流,在日光的映照下,像一大匹起縐的綢緞,閃爍著點點絲光。瀑布兩岸是層層淺灰色的石灰石。石灰石來自泥盆紀(距今三億六千萬至四億一千五百萬年)以降,古海洋生物的骨骼沉積。手指湖區這種地質現象,泥盆紀岩塊完整地裸露於地表,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並不多見。

十九世紀時,綺色佳是北美洲地質學研究的重心。當時綺色佳及其周遭尚未開發。一位喜好古希臘文化的地質學家,就以古希臘羅馬的人物及地名,像綺色佳(希臘英雄奧德修斯的家鄉)、尤利西斯(奧德修斯的拉丁文名)、赫克特(Hector,特洛伊戰爭勇士)、荷馬、奧維德(Ovid,西元前一世紀羅馬詩人)等,為這個地區命名。(上) 【2004.09.09聯合副刊】

人行步道行到盡頭,迎面拔地而起的是一堵二、三十層樓高的陡峭岩壁。岩壁左右延伸,形同環抱,谷底流著泰康尼克溪。淺灰色的石灰石層層堆疊,草木不著,岩層邊緣參差有如斧鑿,更顯得巉巖險峻。泰康尼克瀑布就從絕壁頂端直瀉而下。峽谷水聲隆隆,漫空飛舞的水氣,白濛濛的足有二十餘米之高。比起尼加拉瀑布,泰康尼克還要高出十米。我們站在橫跨泰康尼克溪的小木橋上,不發一語,水氣如細雨,清爽透涼,胸際也似滌清了……

由瀑布回公園入口,只有循原路。走在茂林夾道的峽谷小徑上,我突然醒覺,這長長一千兩百公尺的步道上,並沒有垃圾桶,可是一路行來,地上卻也未見什麼任意丟棄的垃圾。

六月中旬,端午節的前一個禮拜,台北市悶熱悶熱的。

街頭如常地塞滿了汽、機車和巴士排放的,熱烘烘的氮、硫化合物的廢氣,嘈雜的引擎聲和凝滯的暑氣。

我緩步走在和平東路的人行道上。兩輛機車當面疾駛而來,騎士並不年輕。我忙著閃過。後方又高速駛來一輛年輕人的機車。我站在人行道上發了會兒呆。天空灰濛濛的,看不到一點兒藍。我一身粘膩,走進建國南路口的星巴克。

星巴克二樓坐滿了人,老少都有。擴音器正高音量放著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緞衣淑女》的〈I am a fool to want you〉、〈You"ve changed〉……鄰桌四、五個看似大學生的年輕人,開心地笑鬧。哈樂黛四十四歲時,就因酗酒過世,《緞衣淑女》是她去世前錄製的最後一張專輯。擴音器裡,哈樂黛沙啞的嗓子、濃郁的藍調唱腔依然引人,但喧嘩的空間卻讓人感受不出一絲歌聲的愁緒。

我倚著二樓窗戶下望,和平、建南十字路口,人車行色匆匆。台北不同於伊色佳,終究是個高樓林立、人車眾多的大都會。紐約市也許差可比擬。我呆望著路口。好幾位行人走著對角線穿越馬路,……人行道上,各型機車來回地快速穿梭……(下) 【2004.09.10聯合副刊】

穿過快門的我的心情

未完成的曼哈頓之月

文/陳培堃  (20040909)

人們對生活周遭的人、事、物,常常會認為是理所當然,再不就是習以為常、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天當它、她、他消失了、離開了,那思念、懷念、想念的情愫才慢慢地從心底生起,並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酵縈繞。

還記得二○○○年三月的初春,我的朋友熊舒芳在紐約求學,我從波士頓開車來訪,她帶我欣賞從新澤西方向眺望曼哈頓島的夜景。在我原本想像的構圖中,本來我要使用望遠鏡頭拍攝月亮從兩棟世貿中心建築中間升起的模樣。結果人算不如天算,月亮升起的位置和雙塔( Twin tower )相差太多了。索性用廣角鏡頭拍下了這幅「曼哈頓之月」給自己留念。心裡並盤算著下次要拍攝「雙塔」之月,就要到自由女神像的位置,並且要挑選六月份以後農曆十三到十七的日子。因為夏天白畫時間長,當月亮從地平線升起時,還會有碧藍色的天光殘留在夜空,因此可以豐富作品照片內的色調,甚至雙塔建築的窗戶玻璃上還會有反射夕陽餘暉呢!我如此想像盤算著。

此後雖然多次在波士頓工作途經紐約,但時機總是不對,而且心想著總會遇上機會的,何必強求?

直到二○○一年九月十一日的那天新聞報導後,我知道此情此景永不再,心裡帶著一絲絲迷惘遺憾。紐約時報的朋友叫我把「曼哈頓之月」給他發表刊登,我卻不知怎地猶豫起來,總感覺利用這新聞的熱潮與別人的悲劇來謀利是不對的。這幅作品就這樣深鎖在我片夾裏和心中。

然而每當經紐約去世界某處攝影時,望著機艙窗戶外缺了雙塔的曼哈頓島,總覺得好似少了些什麼,也勾起我心中某處的回憶。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和這個已經無法完美實現的虛幻影像做一個「了斷」。

終於在二○○三年的十月,我又一次自波士頓經紐約返台。這次我在95號公路開車時,我告訴自己直接由北穿過布朗士(Bronx)再往南下新澤西,而不直接開往JFK機場。

我要拍攝一幅沒有月亮、沒有藍色天光、沒有雙塔的曼哈頓夜景影像,來替我自己做「告解」。

我站在當年拍攝的同一地點,用著當年拍攝同樣的相機,望著觀景窗外沒有了雙塔的曼哈頓景觀悵然所失。

不知怎地腦海中竟然浮現出佛教金剛經的這一段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我不知道「我執」太重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應該「放下一切」,不要再這麼多愁善感 。因為生與死、創造與毀滅,本來就是宇宙中「尋常」的真理。然而現在我體驗到只要我活著的一天,我都要珍惜我生活周遭的所有。

Twin tower, I wi1l miss you. 【浮世2004.09.09】

哥大建校兩百五十週年

【殷志鵬】

胡適一九五四年在紐約,協助母校哥大籌畫兩百週年校慶。就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自稱「小朋友」的唐德剛。唐得此機緣,寫了《胡適雜憶》、《胡適口述自傳》兩本書,從此名聞遐邇。但是,唐在書中不客氣地說胡「潦倒」,如「喪家之犬」,令我讀後為胡適大鳴不平!

而今,二○○四年,五十年後,哥大又於九月十、十一兩日,慶祝建校兩百五十週年。這次,胡適早已凋零,幸賴校友李又寧和哥大東亞所所長惠特曼(Torrey L. Whiteman)合作,推出一個以「哥大與華族」為主題的大型學術研討會,邀請了兩岸三地及美國境內和哥大有關的校友、學者、專家,共赴學術盛會。一九七三年獲得哥大教育學博士的筆者,欣逢這個歷史性的會議,當然不能缺席,於是自動報名參加。

兩天的節目,排得非常緊密,包括十二場題目多樣的分組研討會。由於同一時段兩個不同題材的研討會並列,令參與者發生取捨的困難。我就是在第一天同一時段內,既要聽張玉法主持的「歷史眺望」,又要聽張京育主持的「從事現代中國外交的哥大畢業生」,和在第二天同一時段內,既要聽夏志清、王德威的專題報告,又要聽鄭達講「蔣彝與哥大」,盤算著如何能夠「魚」與「熊掌」兼顧,而弄得心神不安。參與者對胡適、馮友蘭、顧維鈞等名校友與哥大的關係興致最高,講者與聽者交流的機會也最多。

綜觀哥大長期透過華生對大陸、台灣、香港的影響,包括文學、史學、哲學、科學、醫學、教育、工業、商業、新聞事業、圖書管理、政治、外交、經濟各個領域的成果,確實令人驚嘆不已!說哥大是對中國整體影響最為突出的一間美國大學,誰能說否?這與哥大的所在地紐約市的特殊環境有關。它是名副其實的世界之都,擁有金融、藝術、國際政治、人文、教育、地理上的各種優勢,實非其他任何都市所能相比,相信這也是個不容否定的事實。

我在會場聽到前任東亞所「龍頭」狄百瑞(Wm. Theodore de Bary)的開幕演講,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鼓舞參與者;目睹《胡適與韋蓮司》作者周質平,為馮友蘭人格辯護的神采;遇到指導我論文寫作、已有二十五年未見的恩師胡昌度、哥大應用數學系前輩朱家鯤、會說國語的「中國通」黎安友(Andrew J. Nathan)、英語講得確實高人一等的陸以正、顧維鈞的女兒、袁同禮的兒子(袁清)、同一時期先後畢業、各有所成的劉源俊、林垂宙、馬文松、吳章銓、溫漢璋,以及來自三地的其他學者、專家,讓我享受到一次有生以來、規模最大的學術盛宴,留下了畢生難忘的深刻印象。 【聯合副刊2004.10.21】

美國小鎮3之1:另一個國度

失落的時間

張讓  (20050401)

如果空間就是自由的一種狀態……因此我們都可以安靜和專注,並且以安靜和專注來對抗世界的庸俗和吵鬧。──黃碧雲《沉默。暗啞。微小。》

1

何必尋訪小鎮?

似乎才不久以前,天比較高,地比較廣,人比較親,食物比較香,時間也比較慢。如果從這出發,尋訪小鎮幾近於回溯時間,踏入過去。尤其在美國,小鎮不斷消失,為郊區取代,而現存小鎮不是破敗冷清等候廢棄,便是化身為濃妝艷抹的觀光城兼活歷史博物館而還魂。因此小鎮一詞便帶著過去式,多少有點滄桑意味,雖然那滄桑仍年輕。

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出版的《小鎮逍遙遊》序裡,作者描述遊歷小鎮有如進入「在時間中失落」的地方,那裡似乎「生活比較單純,也比較平靜」,正好逃避現實的壓力。就像張錯在〈旗津半日〉所寫:「所有小城故事都一樣,/午後有一種閒適與慵懶,/小女孩在街頭玩弄可憐的昆蟲,/男人在榕樹蔭底下棋,/廟前一些疏落的人群,/在太平盛世下,/好像理應午後乘涼,喝茶聊天,/或無所事事。」幾句間托出一個在空間和時間上,都迥異於現在的世界。榕樹底、廟前和街頭,展現了一個有情有機的空間﹔而喝茶聊天玩昆蟲無所事事,讓人遙想遠古的神話時代。

人類的確失去了從容,時間不再為我們所有,而空間只是消耗時間的另一個值。但有的地方仍保有自己的步調和情趣,如小鎮。記得小時住永和鎮,地方說不上好看,然每天從小巷裡走出來過馬路步行或搭公車去上學,是十分安心的事。永和路上一家接一家的店:雜貨店、麵包店、文具行、服裝店、郵局、布店、鞋店、中藥舖、西藥房、五金行、電影院等,還有露天攤販和夜市,都步行可到。平常或周末,有時父母的朋友會不請自來,聊天喝茶和談笑。那年頭時間還不是金錢,生活步調比較緩,不像現在那麼壓榨。過中正橋便是台北,堂皇熱鬧許多,完全是都會風光。似乎一過了橋,氣氛便從平和變成了激進──分明城市戰鼓咚咚,催趕征服與聚斂﹔而布衣小鎮,無非是敬謹的家常。

空間就是情境,否則房屋只是磚瓦門窗,城鎮也不過是建築和街道。當黃碧雲寫:「西班牙很多舊城都有這麼窄的街道,只可以容一輛架馬車駛過。」我馬上看見了那仿彿由長排石屋彫鑿出來的小街。

若視建築為凝聚意念而成的空間敘述,大都會相當於史詩或長篇,小鎮對應散文或短篇,鄉村就是淺吟低唱的詩歌了。大城的高樓和下水道,以及窄巷死角貧民窟,說的是盛世繁華大起大落。相對,小鎮簡單的街道和房屋,低訴趨近常人的小哀小樂。有趣的是,法國哲學家巴克拉德在《空間的詩學》裡談到房屋、角落、抽屜甚至貝殼,並談到空間的極大極小和內外溝通交流的現象,卻沒談到都會、小鎮和村落。這得去參考英國藝術家威廉莫理斯和藝評家約翰拉斯金,他們終生關切的正是空間美(包括自然和人為)和人生的關係,以及如何設計理想城鎮。

而,什麼是理想城鎮?

2

在美國住久了,難免染上一點美國人的路狂。當生活太悶太逼了(譬如現在),裡面那隻蟋蟀便啁啁吟唱:「上路吧!路很長,遠方很大。」

二十多年來,春秋季節有時我們在東岸上下旅遊,北到緬因,南到喬治亞甚至佛羅里達,一路尋訪小鎮。周末時在隔壁的紐約州、賓州或紐澤西境內做一日遊,最常到附近的紅岸鎮、普林斯頓,稍遠到柯林頓、摩里斯鎮或漫遊丘陵起伏的杭特頓區。暑假我們往西飛行,租車在科羅拉多、亞利桑納或新墨西哥的天地間馳騁,然後在山中或沙漠邊的小鎮停留。就這樣走過了東西南北許多小鎮,錯過了更多,譬如新英格蘭的水城南他克。南他克是個古老港城,順山坡而建,在美國東北開普角附近小島上,曾是美國補鯨業中心,直到鯨源枯竭而沒落。南他克大起大落的故事正是美國的縮影,《白鯨記》的故事便由那裡開始。

歐洲建築多用石材,基調鞏固沉穩。我初到巴黎的第一印象是:滿城又灰又硬的石頭。美國不同,除殖民式磚樓和公共建築外,多是木屋。基本上是三角屋頂橫疊木板外牆,那簡潔讓我想到日式建築。白屋白窗外配黑色百頁風雨窗,加上白色教堂戳破天空的塔尖,便是新英格蘭一帶典型的小鎮風光。木屋式樣眾多,有平房有樓房,有簡單有繁複,白色外也有的漆成各種顏色,華麗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常讓人聯想到花俏的奶油蛋糕。狄更斯曾譏刺波士頓近郊的七彩房屋如玩具,西蒙波娃則批評美國木屋不具真實感。大街上的建築通常以石或磚搭起義大利風味的堂皇門面,幾乎像戲景。因此當我們漫步維吉尼亞的斯丹頓,看見鎮上沿街一棟又一棟紅艷抖擻、前後一致的工整純磚樓,不禁大為意外。

以遊客尋求可愛新奇的觀點來看,絕多美國小鎮幾近一個模子打造,無甚可觀。多是一條大街(到處都有條主街,有的寬如廣場)幾家店(譬如一家雜貨店、一家酒吧兼餐館、一棟教堂、一座加油站)便算仁至義盡,好像居民既缺想像力,日子也過得有氣無力。小鎮沉沉欲睡,一個「憋」字便可道盡。二次世界大戰前,這種「鳥不生蛋」的小鎮正是大多美國人的生活場景,長大離鄉因而成了美國最平常的故事,於是歌手吟唱公路和旅行,文學裡充滿了流浪情懷。

3

近二十年前,僑居英國多年的比爾.布萊森暫時回到艾荷華故鄉,借了母親的老車,出發去環遊美國,尋找童年隨父母奔走過的小鎮,寫成了戲謔的《失落的大陸:環遊小鎮美國》。這趟旅行讓他記起了:美國很大,又很空。等走過幾個艾荷華小鎮,還沒離開中西部,他發現:美國小鎮沒什麼可看,這才覺悟原來自己在尋訪完美小鎮,那種只有在老電影電視劇裡才見得到的地方:「充滿了陽光,大街兩旁是老樹和友善的店家,法院面對廣場,住宅區裡林木悠悠,枝條下是優美的房子。」這些小鎮在哪裡?當他弓在車裡像甲蟲爬行過美國大地,近視鏡片上不斷放映的是那可能藏在地理皺褶某處的夢中小鎮──美國這麼大,總有這樣一處地方吧?他不太有把握。

我們也不太有把握,美國並不以城鎮美出名。紐約或許是「世界第一城」,但那和美未必相關──紐約的氣勢懾人,但難得喚起美的感動。在走過許多無精打採的小鎮後,我們不免嘆息:「唉,美國人太沒情趣了!」美國人極苦幹(是全世界工時最長休閒最少的),但不懂得享受。嘲諷作家孟肯說清教精神是:「唯恐什麼地方有人開心。」美國人固然能賺錢花錢,但少了法國人所謂的「生之歡愉」。不管外表多富裕風光,美國掩不住骨子裡的清教氣,從食物、衣著到各種設計,在在露出刻苦清簡的面貌。世界上大多人工作以便維生,美國人恰恰相反:活著為了工作──工作為了賺錢,賺錢為了消費,消費為了活著──如此周而復始,興興轟轟,為營造資本主義天堂鞠躬盡瘁。難怪美國小鎮一般看來無歡無趣,美國人常要等到了古老圓熟的歐洲,才發現城鎮可以融合藝術和實用,置身城鎮原來可以是一種浪漫和愉悅。

布萊森最後畢竟找到了讓他心滿意足的小鎮,我們也是。散佈美國,是一些在城市、郊區和鄉野的夾縫中,藉市鎮重整、文化保存或因緣際遇而起死回生的別致小鎮,等待發現。若你不抱成見(譬如尋求千年以上的古老),也不太奢求(譬如要求街巷有柳暗花明的韻致),眼光比明信片深一點(譬如看見居民),也許會一步踏進那你未必在尋找的動人小鎮,發現另一個美國。【人間副刊2005.04.01】

美國小鎮 3之2:時間原來是風情

迷人古鎮 薩瓦那和聖塔非

張讓  (20050402)

古城風情固然讓人迷戀,但趣味更在尋訪本身。我喜歡走過任何小鎮的經歷,不管它多小多平凡多破爛。空間也是時間,繁華敗落都是景。要緊的不是走過,是人在那裡。

什麼樣的城鎮,會給人「原來我夢想的地方在這裡!」的欣喜?

大學時代,初見一街老屋的深坑,即刻就喜歡了,那感覺好像是「找到了不知自己在尋找的地方」,才意會到台北原來是個相當西化的地方。等到了鹿港,看見廟前拉南胡的老人,更馬上為小鎮的氣氛吸引,好像回到了比較溫文爾雅的年代。譬如現在的三峽和大溪老街,也有點那況味。

很難具體描述美好小鎮,或歸納成簡單的幾何原則,譬如街道的長寬曲直、棋盤形還是放射狀、建築高低疏密、廣場或公園的安排、是否調和自然環境等。「青山橫北廓,白水繞東城」,立即喚起美麗畫面。記得在夏威夷,簡直一株垂垂老榕庇護蔭底幾張桌椅,就是城鎮最簡單的原型。我們要求城鎮的,不就是那雍容華美的氣度和張臂擁抱的安全感嗎?莫理斯曾說,建築應該看來「有如就從泥土裡長出來」;而當人由野外回到鎮上時,應該感到「愉快和安心」。此外,引人的小鎮,總能在基本的秩序和悅目外,又容許遊戲和驚奇,譬如彎曲的窄街和豁然開朗的公園,不然就跌進可怕的呆板或造作──關鍵在,由序和亂間製造空間的流動,因而給人步步驚奇的美感。

無疑,美國沒有像義大利的西亞那或英國的牛津那種美妙小鎮。但美國畢竟有些自己的趣味小鎮,讓人一見驚喜,進而佇足流連。紐約州的庫柏鎮市容整齊,而四周田野起伏景色秀麗,增添它的誘人。麻州的史多克橋親切家常,而維吉尼亞的亞歷山吉亞以及馬里蘭的伊斯頓都磚樓沿街,氣派儼然又古色古香,可以漫遊細看。科羅拉多西南的山城烏瑞和特魯瑞德藏在雄偉的聖黃山脈裡,動可爬山滑雪,靜可逛街坐咖啡館,或遊訪附近荒城,是遺世而不清冷的好地方。在這些動人小鎮裡,我最留戀的有兩處:喬治亞州的薩瓦那,和新墨西哥州的聖塔非。

喬治亞州的首府薩瓦那在薩瓦那河畔,十哩外便是大西洋。像費城,薩瓦那是個計劃都市,但格調迥異。費城工整,而薩瓦那優雅。這得歸功兩百多年前創建人奧格托普的遠見,他的棋盤形設計包括許多公園和廣場,顯見將人情因素(如審美、休閒、社交等)考慮了進去。因此薩瓦那建城以來雖經過多次擴建,從沒背離設計的基本精神。典雅的建築排列在井字形街道兩旁,給城鎮恢宏的氣象﹔馬路中間寬闊蓊鬱的綠島公園、噴泉廣場和西班牙苔柔細飄拂的茂密老樹,又給了它閒逸的趣味。這裡每個角落都泛出古味,你清楚感到時間曾由遠方來到這裡而後又飄然而去。在這時間永恆的風裡,你不會有身在郊區時那種不知從哪裡來往哪裡去的虛無和失落,你看到過去未必流逝而現在未必更好,因而有點迷戀有點困惑又有點惆悵,無論如何你可以恣意抒情。也許因歷史不夠老憂患不夠深,美國人多生機煥發不具悲劇感(至少竭力壓抑),因此在美國難得見到有人「發思古之幽情」,更少見到引人俯仰徘徊的處所──薩瓦那是例外。

那年我們在四月早春來到這裡,一進鎮立刻就感到它的南方風情,迫不及待要下車徒步。我從沒見過這麼多樹多公園多靠背板凳的城鎮,這裡的每一吋空間都在說﹕「別急,享受現在﹗」我們走過雍容莊嚴的奧格托普大道,轉進紅磚道或石子街,累了踏進隨便哪一座小公園(大約有二十處這樣的小公園), 穿過一條條隨風輕搖如記憶觸鬚的西班牙苔,然後在涼蔭下的靠背椅上坐下,任眼光在園裡的彫像和花木間流轉,身心浸透小鎮從容閒雅的氣息──這不是個地方,而是種情境。

1998年約翰.柏內特的報導文學《熱天午夜之慾望地帶》意外暢銷,後來又經克林伊斯威特拍成電影,薩瓦那遽然出名,吸引了許多遊客。它固然不免販賣古老(所有城鎮的兩個賣點:不是新就是舊),但畢竟是個活生生的城鎮,而不盡是賣弄歷史的空殼,如威尼斯。

當布萊森在奔波過半個美國來到薩瓦那,不禁大喜:「我不知道美國竟有這樣完美的地方。」西蒙波娃卻在她的《美國紀行》裡,譏它為死寂貧乏、凍結於古老高雅中。這似乎過於尖銳的評語,反映了她居住巴黎屬於法國人的時空感。若她像布萊森在「唯一有生氣的東西是蒼蠅」的美國中西部長大,或像我來自古文化的小島都城但長年住在「彷彿無話可說卻又不斷重複一句廢話」的美國郊區,口氣可能就不同了。

從薩瓦那往北進入南卡洛來那州,便可到庫柏河入大西洋的港口查爾斯敦。市齡三百年,沿街是整齊漂亮漆成各種粉彩顏色的老屋,窗外種了一盒盒鮮艷的花,不時可見高高垂下的紫藤花串,確實可愛。但我不免拿薩瓦那來比對,查爾斯敦有貴氣嬌氣,卻少了薩瓦那幽深的風情。我們四下漫遊,一方奴隸市場的招牌讓我直視半天。十八世紀英國人從非洲販賣黑奴便運到查爾斯敦,附近有許多華美莊園可以參觀。南方莊園的瑰麗和奢華底下是無數黑奴的悲慘,前景是白人的意氣風發,背景則流淌過黑人的藍調哀歌。我們隨意遊走,最有趣的是座青苔老樹的古墓園。

從喬治亞到新墨西哥,是從老樹綠蔭到了山野和沙漠,色澤從蒼綠轉到金黃。聖塔非是美國最古的鎮,由西班牙人在1610年所建,那時五月花的移民還沒離開歐洲。在美國名鎮裡,沒有比聖塔非更獨具一格了。把薩瓦那和查爾斯敦放在歐洲絲毫不顯突兀(除了西班牙苔),把聖塔非搬過去便十分搶眼。原因在聖塔非全是阿堵壁建築,也就是泥巴屋。阿堵壁是當地印第安人的傳統建築,以混合乾草的泥磚砌成,平頂圓角簡單厚實,木樑突出外牆,木柱支撐寬闊陰涼的走廊,呼應土地和沙漠的泥黃,線條柔和流暢,面貌篤實有如單純可靠的鄉下人。太陽直射時,阿堵壁不泛白刺眼﹔晨昏光裡,泥黃轉成耀眼的橘金或橘紅。不論在什麼光下,都混合了海灘沙堡的童趣和亨利摩爾雕塑的溫厚深沉。一旦見慣了阿堵壁屋,再看白人建築便覺得直線銳利如刀直角尖刺如鋒,嚴峻拒人。

市中心是四面阿堵壁建築環繞中央方形廣場,有樹木、彫像和石凳。同樣的阿堵壁建築連排沿窄街而去,街盡頭可見遠山和金色原野。一九○○年早期,當地作家、藝術家、建築師和政治人物、生意人合作發起保存運動,規定鎮上所有建築都必須採阿堵壁格式,後來在室內和傢具設計上也發展出融合印第安線條和色彩的聖塔非風格。因此除了聖法蘭西斯大教堂,不管是大小美術館、州長官邸、盲聾學校或是高雅的拉方達旅館,一律阿堵壁。當你信步漫遊,不禁有置身泥屋村落之感。我尤其喜歡鎮緣曲折的峽谷街,窄街兩旁是繽紛的藝廊、餐館和住家,阿堵壁屋阿堵壁圍牆,街道的感覺特別分明。旅行時我一向更喜歡逛到住宅區去看住家(公共建築無論如何總一副權勢嘴臉),阿堵壁圓如肩背的屋牆或鑲著厚重無漆粗刻的木門木窗或漆成大紅大藍(經常是鮮亮的靛藍,印第安人相信藍色可以驅邪),是在美國東部絕看不到的,而高高的阿堵壁圍牆定義出裡外,給了那空間戲劇感和家居的親密感。在峽谷街上,我有回到小時行過小巷的溫馨。

聖塔非對我的吸引是它的所在地新墨西哥(所以我們一去再去), 以及獨特的阿堵壁村落格調。否則不能否認,聖塔非是個高級觀光城,阿堵壁建築修飾雅緻,美術館、歷史館外,鎮上滿是昂貴的藝廊、餐館和各式商店,招引遊客鈔票。相對,首都阿柏可基的舊城區便素樸許多。離鎮往北可到喬治亞.歐姬芙待過的幽靈牧場去看層次分明的紅色山岩(這時你會比較懂她的畫),更北到近科羅拉多邊境的陶斯,是當年作家和藝術家(包括勞倫斯和安叟.亞當斯)聚集的藝術村。像聖塔非和大多新墨西哥古鎮,陶斯也是個阿堵壁小鎮,不過規模小許多。但陶斯就在蒼鬱的血色基督山脈間,天光清明色澤飽滿,景觀更誘人。不遠是質樸的阿堵壁聖法蘭西斯教堂,和一座保存完整的千年古印第安村落,依山帶水,是珍貴史蹟也是藝術,溫馨讓人想要住下。到州南的瑪西亞,你可見老阿堵壁屋的素顏真面,而推想印第安人當年的甘苦。從這裡往東北不遠,便是奇特的白沙漠。

古城風情固然讓人迷戀,但趣味更在尋訪本身。我喜歡走過任何小鎮的經歷,不管它多小多平凡多破爛。我記得在西玉米牆鎮上走鐵軌在河邊看人泛舟,在烏瑞附近探訪荒城瑞斯頓,在陶斯鎮外面對最紫藍的落日,在瑪西亞置身黃沙滿天。空間也是時間,繁華敗落都是景。要緊的不是走過,是人在那裡。【人間副刊2005.04.02】

美國小鎮 3之3:未來的中站

大學城安那堡、石城、普林斯頓

張讓  (20050403)

我是個長不大的學生,對大學城格外偏愛。對到過的大學城,譬如耶魯、柏克萊、維吉尼亞大學等,即使只是匆匆一遊,也都覺可親。從好奇、知性、批判、唯心、熱誠、過度認真,到反俗、輕狂、遊戲、不切實際、不負責任,大學城充滿了各種相反相成的氣質,也就是充滿了年輕和夢想,因而比任何城鎮都可愛。

大多美國人不住在廣大的美國,而是住在一個小地方﹕郊區或小鎮。郊區是面目模糊近乎自我否認的非地方,小鎮則是個人將來回首留戀而現在急於逃離的所在。

所以伊恩.弗瑞傑在散文〈來自俄亥俄〉裡,追憶家鄉甜美之餘不能不承認小鎮生活的真正意義:「便在為我積聚足夠衝出去的動力。」當個人覺得被家鄉箍死了,便跳上車(或搭巴士甚至便車)離去。這些離鄉的人要到遠方去發現自己,或許更大意義在發明自己,這甚至包括發明過去。有才的人可以靠真本事打天下,保守作法還是先拿文憑。小地方上高中畢業的大孩子要追求夢想,一條路便是離家去上大學。正如電影「美國風情畫」一名角色所說﹕「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反正不在這裡。」直到今天,離家去上大學對個人全家都還是件大事。經常那一步邁出就是永遠,再回來時景物依舊,你成了陌生人。

大學城有如小地方和大世界間的中站,這裡不盡是鄉下,但也還不是五光十色牛鬼蛇神的滾滾紅塵。二十多年前我從島國的大都會來到安那堡,帶著那些美國鄉下孩子同樣的心情,只不過我走得遠些。我在安那堡待了四年,然後到科羅拉多石城,後來又回到安那堡。等再度離開安那堡,便正式離開了我最心愛的一種小鎮﹕大學城,也告別了心靈上的學生時代。

大學城通常以大學為中心,經濟文化活動環繞學生而進行,帶著年輕人的朝氣和浪漫,有種過渡時期的飛揚和波西米亞情調。安那堡可說是典型。

密西根大學是家公立大學,思想自由,沒有貴族氣,除了法學院古典統一的石建築別具傲岸,總體來說平易近人。校中心有樹木草地廣場噴泉,傳統和現代建築散佈,校園的感覺和中西部一樣空闊開放。等後來我見到耶魯、哈佛、普林斯頓和哥倫比亞等私立長春藤名校偉岸近乎凜然的古典建築,對比下那貴族氛圍便很強烈。

安那堡幾乎和校園一體,小鎮環繞校區,東西南北四條馬路劃出校園心臟,總圖書館如帝王坐鎮中央。另外還有以工學系為主的北校區,有校車往返總區。夏短冬長,春天一出太陽便有人單衣短袖好像盛夏,冬來積雪不化,人行道上是越來越厚的雪冰。許多早晨我呼著白氣走四十分鐘路去上學,穿著童裝部買來的外套,腳裹秀氣的薄皮鞋--我還沒學會拿運動鞋當便鞋穿,又嫌雪靴太雄性。除了買菜搭室友的車,從上學上郵局上銀行到看醫生看電影,所有日常需要走路便可解決,也經常可見師生騎腳踏車來去。校園四週是各式小店,配合學生需要多樸實廉價,那時半夜肚子餓了可以到南大學街上清晨兩點才關門的「棕色水瓶」去解決,我們看電影後常去的「公鴨館」後來終因店主年老關門了。鎮上就有三家電影院,校園週五晚和週末總有許多社團電影可看,暑假裡「能量中心劇院」外並有免費露天電影。看電影和看課外書一樣是必修課,我們在校園裡看外面看不到的歐洲作家導演的名片,在鎮上看像「E.T.」、「異形」和「法櫃奇兵」之類的賣座新片,遊走於高檔藝術和通俗娛樂間而不覺衝突──在這裡高低雅俗都是學問。

密大曾是釣魚台運動的大本營,我到時抗議反叛風潮已成歷史,美國正滑向新的保守主義。學生來自美國各州和世界各國,亞瑟米勒曾在這裡唸書,諾貝爾獎俄國流亡詩人布洛斯基也在這裡待過一陣。我的朋友包括保守的工學院學生和激進的人文科學生,他們似乎都已選定軌道,我雖混在某科系名下,未來其實還沒有名字。B介紹我認識馬奎斯和卡爾維諾,以及黑洞、夸克、統一場論、弦論和天才物理學家費因曼。我在這裡聽到馬拉末唸他最後的一本小說,聽到金斯堡擊鼓吟唱他的詩歌。還有在鮑布迪倫的演唱會上不到十分鐘就奪門而逃,迪倫的詩歌清奇,但那如戰爭現場的噪音不是音樂。主街離校園約十分鐘,再走下去有現場音樂的餐館和酒吧。夏天晚上走過任何街道,夜總顯得深長無盡,人生滿滿可以任意揮霍。我和B曾在冬夜走上許久(約二十多分鐘)的路去聽朋友演奏,深夜再同樣踩雪回住處。空氣刮膚刺骨,腳底雪吱吱響。那些年裡似乎便總在校園和鎮上走來走去,橫直的街道可走出千百條路線,暖季門前的陽臺或台階上經常有人抽菸聊天。學校附近並有地面起伏景緻天然的植物園,休倫河就在鎮邊上,河邊秋色很美,可以划船,沿河並有空曠的公園。北半島少人多森林,我們曾長途開車去露營,看茶色瀑布紅色楓林和如海的安大略湖。

我在博得書店(那時還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耗去許多時間,終於弄熟了架上的一些書名人名,也裝了一點書在肚裡。安那堡書店特別多,連二手書店在內,至少有六家,而校邊上就有兩家音樂行。我們在安那堡那些年眼看博得兩度搬家擴張,也目睹越來越多的咖啡館和時髦新店開張。當初我們坐在陰暗的「公鴨館」裡喝便宜的紅茶吃甜膩的三層巧克力蛋糕,後來可以在多窗明亮的咖啡館裡喝卡布契諾吃英國奶油鬆餅。我帶本書就一杯卡布契諾在角落或窗前坐半天,經常讀不到幾行,忙著看店裡店外來來去去的人,然後急急拿紙筆記下三兩行。這是我心目中的平常小鎮,不華麗不造作,人來人往,親切而不俗氣。我們在安那堡前後六年,當我想到理想小鎮,它仍是我藉以衡量的原型。

科羅拉多大學所在的石城是另一個大學城。校園就在熨斗山腳下,一色紅瓦屋頂的西班牙風建築如史丹佛校園,顯得明朗活潑。鎮比較分散,不像安那堡那樣可以安步當車,因此許多學生騎腳踏車上下學,像B。商店集中在珍珠街,是一帶紅磚鋪地花圃散布的步行區,書店、藝廊、家具行、服裝店、玩具店、咖啡館、餐館、電影院等各色店面都在這裡。不但吸引遊客漫遊,也吸引鎮民來晃蕩,你可以一家店逛過一家,累了在紅磚道邊的靠背凳上休息,看人來人往,輕易在這裡耗個一天半天。這裡有頗濃的嬉皮遺風,六十年代的理想主義加上新世紀宗教的雜燴,石城人還不忘烏托邦大夢,在彷彿過時和激進間我行我素。我們經常週末到這裡逛書店(絕非連鎖店),是在這裡我發現了安妮迪勒爾和魯西迪,而是在公共圖書館裡發現了普里莫列維。不然到附近爬熨斗山,更遠開車經艾斯提公園(小鎮,當年那巴可夫曾在這裡寫作),到落磯山國家公園去爬山。石城的可愛除了自身的浪漫氣質,更在它的地點。就在落磯山腳,石溪中穿而過,東邊面對一大片平原。高有一哩,陽光特別亮,天特別藍。石城人熱愛運動,尤其是爬山攀岩。暖天週末我們經常上山去,至少也在附近跑來跑去。一年暑假我走半小時路到校園另一邊去學陶藝,山腳的住宅區幽靜閒適,讓人夢想定居下來。我們離開後又回來了幾次,每次都不忍離去。

搬到紐澤西後住進郊區,感覺形同放逐。附近有兩家大學,若格斯和普林斯頓。我們覺得久違學府面目荒蕪了,便到普林斯頓去走走。普林斯頓是家昂貴私校,校園建築以歌德式為主調,但現代建築越來越多了。草地上一尊亨利摩爾的淺藍石雕格外醒目,然後你可以穿過不同建築的拱門走進彷彿屬於過去的一小方天井,佇足欣賞外牆的凹凸石壁、怪獸雕飾和密爬的長春藤,然後到美術館去看印象派、畢卡索和安地華荷,再走到融合希臘和現代的威爾森學院或嶄新的整合基因研究中心。小鎮環繞校園,有多樹住宅典雅的街道和廣場,還有熱鬧的幾條商街。火車站就在小鎮南邊,到紐約很方便。附近是高等研究學院,再不遠是運河,可以划船,兩岸是可以散步騎車的曳船路。我們常來消磨半天,漫遊校園走過街道,喝杯咖啡買兩本書一條麵包,心滿意足回家。

我是個長不大的學生,對大學城格外偏愛。對到過的大學城,譬如耶魯、柏克萊、維吉尼亞大學等,即使只是匆匆一遊,也都覺可親。對我,大學不是象牙塔,而是入世的中介。大學城是學子(通常有才無錢)聚集的所在,因此別具情調,你在這裡熬夜唸書爭辯打屁,也在這裡遊戲通宵不知日夜。從好奇、知性、批判、唯心、熱誠、過度認真,到反俗、輕狂、遊戲、不切實際、不負責任,大學城充滿了各種相反相成的氣質,也就是充滿了年輕和夢想,因而比任何城鎮都可愛。你可以坐在耶魯莊嚴如歌德式大教堂的總圖書館門口台階上,唸克魯瓦克《在路上》的結尾﹕「所以在美國太陽落下時我坐在破敗的老河濱碼頭看紐澤西上頭長長的天空感覺那一大塊難以相信的粗糙大地一直滾到西岸,和所有那些前去的路,和所有那些在那無垠無限中夢想的人……」面對優雅的校園而深切感受到文字裡的悲涼蔓延開去,籠罩你,籠罩整個校園甚至整個美國,比百年石頭建築更真更重更長久。在這裡,虛構和真實一樣深具意義,而夜晚永遠年輕。如果畢業時你帶著大學城的情調離去,也許你的教育便沒白費。【人間副刊2005.04.02】

哥大與我──久已忘卻但又耿耿於懷的三年

喬志高  (20051129)

我和哥大的緣份始於一九三四年。那年秋天,我懷著米蘇里新聞學院一張碩士文憑和馬丁院長寫的三封介紹信,從中西部小鎮「哥倫比亞」來到紐約市的大學「哥倫比亞」。介紹信是幫畢業生找出路的例行公事,那年頭留學生在美國謀白領職業是聞所未聞的,要想廁身大眾傳播界更是無絕無僅有。倒不只是種族歧視:新聞報導和寫作全仗文化背景和個人觀點,怎能讓外人越俎代庖?

我最近一次、應該也是最後一次、回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是一九九一年去參加夏志清教授的榮休慶祝會。不像從前那樣,這回沒搭「百老匯七馬路」地鐵到一一六街,看見車站牆壁上嵌有淺藍色瓷磚才冒出地面來。這天身邊帶了過夜的小提箱,是喊了一輛「的士」驅車而來的。

橫貫哥大校園的這條街、當年車輛頻繁的通街要道、現在已劃入大學校址,但仍讓步行的市民各色人等橫七豎八地穿梭往來。記憶中的兩大路標,一個碩大無朋的墨晶日晷早已像「飛來峰」一樣,不知去向,留下端坐中央「羅氏圖書館」前Alma Mater銅像,永遠在敞開雙臂、歡迎四面八方來的莘莘學子投入她的懷抱。

我拾級而上往東走到「東亞學系」的所在地Kent Hall「懇德堂」。四樓辦公室裡不見夏公,也沒有別的熟面孔;招待我的是已經通過幾次電話接洽今晚宿舍的一位小姐。她馬上替我拎了小皮箱,領我去拿房間鑰匙。我們穿過廣場,眼前又是一番景象。五十多年前,我就讀哥大時,這塊鬧中取靜的的地皮叫「南操場」,用做大學本部上體育班的唯一場地,草地四圍行人道冬天臨時鋪上木板,穿著套頭運動衫褲的健兒在上面咚咚地練跑。

緣份

我們走著路彼此搭訕起來,問起小姐的名字,裡面有一個「紅」字。原來是大陸來的留學生,人長得明眉皓齒、小巧伶俐。談話中她有意無意透露一句「我的先生」,我聽了一楞:原來不是「小姐」。我遙指廣場右首那座古老的大樓,告訴她那是半世紀前我住過的一棟宿舍,叫做Furnald Hall「福爾瑙樓」。(……在這裡我寒窗苦讀,直到快要離開哥大時才趕出一篇國際公法的碩士論文……)

宿舍辦公處依舊設在校園東首「李文思頓樓」底層。這裡人多手雜,不像我從前光顧時小窗戶只有一人把關。跟我們打交道的也是一住東方小姐。「紅」告訴我她是台灣來的,可是她們彼此交談全部用美語。近幾十年此地人文景觀的變化,不亞於街景。

我和哥大的緣份始於一九三四年。那年秋天,我懷著米蘇里新聞學院一張碩士文憑和馬丁院長寫的三封介紹信,從中西部小鎮「哥倫比亞」來到紐約市的大學「哥倫比亞」。介紹信是幫畢業生找出路的例行公事,那年頭留學生在美國謀白領職業是聞所未聞的,要想廁身大眾傳播界更是無絕無僅有。倒不只是種族歧視:新聞報導和寫作全仗文化背景和個人觀點,怎能讓外人越俎代庖?老實說,我自己也無意久居是邦。通常留學過程為期四年:一年碩士、三年博士,然後「學成歸國」。我來了剛過一年,總要多待一下,見識見識紐約這個大都會,弄一張頭等學府的文憑回去,不然豈不是「沒面目見江東父老」?(……這是我自己的心境,也是我冷眼旁觀,一般留學生的傳統觀念。我還用自命為幽默的筆調就此題目寫了一篇稿子寄回上海一家英文雜誌The China Critic發表……)

三封介紹信中,一封是致美國新聞事業機關刊物Editor & Publisher(編輯人與發行人)的經理James Scott Brown和助理Robert U.Brown布朗父子。他們的辦公處在紐約百老匯最熱鬧的地點「時報方場」那座形似背脊的大樓裡。叫我失望的是「時報」總部早已搬到鄰近四十三街新建的大樓去,這裡只有訂報和分類廣告部門的幾間辦公室。我跟兩位布朗先生寒暄了幾句,謝了他們奉送的刊物就告辭。

轉學

第二封信把我乘地鐵帶到曼哈頓半島下城工業區去見一位道地的報人,「史克立普斯.哈華德報系」Scripps-Howard Syndicate的總裁哈華德(Roy Howard)。我這個初來乍到的紐約「客」,剛學會了看《紐約客》雜誌,看見上面登過一篇哈華德的「側面相」(Profile),題目叫「The Man in the Pistachio Shirt」(「穿著白果色襯衫的人」)。現在我面對這個角色,倒要看看他的襯衫怎樣與眾不同。哈華德先生中等身材,留著兩撇短鬚,那天身穿一件粉色襯衫,不知是否「白果色」。這位大忙人──他的報系旗下除各大城的日報外還有美國當年第二大通訊社、「聯合社」─就在他的下午報《紐約世界論壇報》一間凌亂噪雜的編輯室裡接見我。多半時間他談去過中國,認識董顯光先生。(……董氏我也見過,他是米蘇里新聞學院的老校友,在美國報人當中交遊頗廣。一年前我在放洋前夕,曾去他主持的上海英文《大陸報》The China Press報館拜會他。……)

哥大的「新聞學研究院」,地點離我住的「國際學舍」不遠,就在百老匯一一六街觭角。院長艾克曼(Carl W.Ackerman)模樣像個公司經理,看了我從米蘇里帶來的介紹信,滿臉堆笑表示歡迎,但一聽我說已有新聞學碩士學位,無意再讀新聞學,他馬上把臉一沉,草草結束了這個談話。

我來哥大一心是要轉學政治系,主修「國際關係與國際公法」。胸中有以下幾種想法:燕京和米蘇里的幾年令我感覺到新聞之所為學,是要從實際工作上得來,不能算是學院性的學科。燕大一位級友陳岱礎,畢業後來美在哥大攻讀國際法,跟我不時通信,盛讚他那裡的師資,都是歐戰後享譽國際學界和政界的人物,說得我心嚮往之。好不容易來到哥大,不拿個博士文憑,豈不是「空入寶山」?我雖然一面感到這種「新科舉」觀念的諷刺、一面也被這個牢不可破的傳統在作祟。

我於是註冊上課,課室分別在「費爾韋特堂」(Fayerweather Hall)和「懇德堂」兩座大樓,在這裡我開始親炙幾位名教授。教「國際組織」的詹伯倫(Prof.Joseph Chamberlain),白髮童顏,看來已近退休年紀,他講述的是「國際勞工組織」、「萬國郵政聯盟」等老牌而不大有爭議性的機構,班上學生不多,就在老師辦公室裡上課,只見壁上掛有一副中文對聯,想是往年門生留贈的。

教授

國際關係方面的課程,學生甚眾,多半在大講堂上課。講戰後世界局勢的沙特韋爾(Prof.James T.Shotwell),據說是巴黎和會美國代表團參與起草「凡爾賽條約」的一員,原籍加拿大。此公也上了年紀,講課有氣無力。相反的,講歐洲近代史的摩恩(Porf.Parker T.Moon)卻是一表人才,風度十足,每次上課都有精彩的表演,季終末一堂講授完畢,滿堂男女學生掌聲如雷。

有一回Prof.Moon講納粹領袖希特勒,怎樣逐步違反凡爾賽公約制裁德國的條款。他引用名噪一時的猶太笑匠艾迪.凱脫(Eddie Kantor)廣播節目裡的噱頭說,一個冒牌大力士自誇能把幾千頁厚的電話簿一撕兩半,人家不相信,大力士說:「這有啥稀奇。我每隔一頁撕一張,整本書不就撕成兩半?」摩恩教授說希特勒破壞凡爾賽條約,用的就是這個辦法。

他的岳丈海斯(Prof. Carleton J.H. Hayes)是哥大歷史系的名教授。翁婿兩人合著的《歐洲近代史》是學生必讀的一部經典教科書。不久以後。報載Prof.Hayes被特任美國駐梵蒂崗大使。

哥大的女校巴拿學院有一位政治學教授莫雷(Raymond Moley)也是響噹噹的時人。他原是羅斯福總統智囊團的一員,但跟老闆鬧翻了又回來教書。他的一門課是巴拿和哥大合開的,就在我們的大講堂講授,時常請紐約政界名人來課堂現身說法。這天請來一位風雲人物,前紐約市長傑米.瓦克(Jimmy Walker),男女同學特別踴躍聽講。這位不久以前在禁酒年代號稱「花花公子」的愛爾蘭裔政客,走上講壇一語不發,故意用腳在長方形的講台後面撥動兩下道:「What, no brass rail?」─踏腳的「銅欄桿」原是當年酒吧間必備的裝修─他這句開場白引得哄堂大笑。

還有一位愛講笑話的教授是教「歐洲政府」的羅傑士(Prof.Lindsay Rogers)。他那堂課時間是下午一點,天氣暖和,師生都想打瞌睡。老師大概在教職員俱樂部(Men』s Faculty Club)午餐多飲了兩杯,滿臉通紅,欣賞自己的笑話,講完一段「沙皇」與「貓」的故事,或是給「統計學」下個不太恭維的定義,就獨自咯咯作無聲之笑。

幽默之外

哥大當年的教授都是這樣幽默的嗎?還是我回想起三十年代的陳年舊事,作了選擇性的記憶。無論如何,我當時聽課是一本正經的。除了努力吸收課程內容之外,唯一與美國同學不同的,就是作為剛從中國來的人,我無時無刻不想著遠隔重洋的家國,惦記他們在日本侵略山雨欲來之際處境如何。我天天注意紐約時報上的中國通訊寥若晨星,在名為國際關係的課程裡也嗅不到絲毫遠東氣味,聽到的只是沒完沒了談論歐洲局勢。

當時我讀了Raymond Moley新出的一本回憶錄,談到他跟羅斯福總統意見不同的一個細節,關於日本成立「滿洲國」的問題,他引羅斯福的話說:「我不能不支持史汀生的Non-recognition Doctrine(不承認主義),我的祖先跟中國有過生意來往的啊!」莫雷教授認為外交政策不能這樣感情用事,我卻很高興看到這點對華政策的歷史腳注。

哥大制度,每班學生分H和P兩類:H是Hearing(旁聽),沒有學分;P是代表Passing(及格),那是須要參加季終考試而及格的。我讀的都是「國際關係」一些必修科目,考試及格也不成問題。但一年半載下來,總覺得不夠挑戰性。年輕人雄心萬丈,決定把學習重點移到「國際公法」方面去,將來寫論文也要在這方面,才算真正作學問。

國際法的課程全部在法學院大樓上課,坐落於一一六街東北端安姆斯特丹大道口的懇德堂,大門朝裡對著校園,門前有一座羅丹「沉思者」複製的塑像。這裡就是我隨後一年多,出出進進,消磨不少時光的地點。

主持國際公法課程的是紀塞普教授(Prof.Philip C.Jessup),他很可能會是我的未來導師,身材瘦長,容貌嚴肅到幾乎苦澀的中年學者,在課堂裡非常認真,不苟言笑。(上)【人間副刊2005.11.29】

文學行旅與世界想像

華文作家在哈佛大學

王德威

在一個號稱全球化的時代,文化、知識訊息急劇流轉……

旅行———不論是具體的或是虛擬的,跨國的或是跨網路的旅

行———成為常態。文學創作和出版的演變,何嘗不是如此?

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在海外漢學研究領域裡是一個新興觀念。歷來我們談到現代中國或中文文學,多以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稱之。這個說法名正言順,但在現當代語境裡也衍生出如下的含義:國家想像的情結,正宗書寫的崇拜,以及文學與歷史大敘述(master narrative)的必然呼應。然而有鑒於二十世紀中以來海外華文文化的蓬勃發展,中國或中文一詞已經不能涵蓋這一時期文學生產的駁雜現象。尤其在全球化和後殖民觀念的激盪下,我們對國家與文學間的對話關係,必須作出更靈活的思考。

中華文化憑藉一瓣心香,

創造了靈根自植的機會

Sinophone Literature一詞可以譯為華文文學,但這樣的譯法對識者也就無足可觀。長久以來,我們已經慣用華文文學指稱廣義的中文書寫作品。此一用法基本指涉以大陸中國為中心所輻射而出的域外文學的總稱。由是延伸,乃有海外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台港、星馬、離散華文文學之說。相對於中國文學,中央與邊緣,正統與延異的對比,成為不言自明的隱喻。

但是Sinophone Literature在英語語境裡卻有另外的脈絡。這個詞的對應面包括了Anglophone(英語語系)、Francophone(法語語系)、Hispanophone(西語語系)、Lusophone(葡語語系)等文學,意謂在各語言宗主國之外,世界其他地區以宗主國語言寫作的文學。如此,西印度群島的英語文學,西非和魁北克的法語文學,巴西的葡語文學等,都是可以參考的例子。需要強調的是,這些語系文學帶有強烈的殖民和後殖民辯證色彩,都反映了十九世紀以來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力量占據某一海外地區後,所形成的語言霸權及後果。因為外來勢力的強力介入,在地的文化必然產生絕大變動,而語言,以及語言的精粹表現──文學———的高下異位,往往是最明白的表徵。多少年後,即使殖民勢力撤退,這些地區所承受的宗主國語言影響已經根深柢固,由此產生的文學成為帝國文化的遺蛻。這一文學可以銘刻在地作家失語的創傷,但同時也可以成為一種另類創造。異地的、似是而非的母語書寫、異化的後殖民創作主體是如此駁雜含混,以致成為對原宗主國文學的嘲仿顛覆。上國精純的語言必須遭到分化,再正宗的文學傳統也有了鬼魅的海外回聲。

回看華語語系文學,我們卻發現相當不同的面向。十九世紀以來中國外患頻仍,但並未出現傳統定義的殖民現象。香港、台灣、滿洲國、上海等殖民或半殖民地區裡,中文仍是日常生活的大宗,文學創作即使受到壓抑扭曲,也依然不絕如縷,甚至有(像上海那樣)特殊的表現。不僅如此,由於政治或經濟因素使然,百年來大量華人移民海外,尤其是東南亞。他們建立各種社群,形成自覺的語言文化氛圍。儘管家國離亂,分合不定,各個華族區域的子民總以中文書寫作為文化———而未必是政權———傳承的標記。最明白的例子是馬華文學。從國家立場而言,這是不折不扣的外國文學,但馬華作家的精彩表現卻在在顯示域外華文的香火,仍然傳遞不輟。

引用唐君毅先生的名言,我們要說歷經現代性的殘酷考驗,中華文化不論在大陸或是在海外都面臨花果飄零的困境,然而有心人憑藉一瓣心香,依然創造了靈根自植的機會。這樣一種對文明傳承的呼應,恰是華語語系文學和其他語系文學的不同之處。

華語文學提供了

不同華人區域

互動對話的場域

但我們毋須因此浪漫化中華文化博大精深、萬流歸宗式的說法。在同文同種的範疇內,主與從、內與外的分野從來存在,不安的力量往往一觸即發。更何況在國族主義的大纛下,同聲一氣的願景每每遮蔽了歷史經驗中斷裂游移、眾聲喧譁的事實。以往的海外文學、華僑文學往往被視為祖國文學的延伸或附庸。時至今日,有心人代之以世界華文文學的名稱,以示尊重個別地區的創作自主性。但在羅列各地樣板人物作品之際,收編的意圖似乎大於其他。相對於「原汁原味」的中國文學,彼此高下之分立刻顯露無遺。別的不說,大陸現當代文學界領銜人物行有餘力,願意對海外文學的成就作出細膩觀察者,恐怕仍然寥寥可數。

但在一個號稱全球化的時代,文化、知識訊息急劇流轉,空間的位移,記憶的重組,族群的遷徙,以及網路世界的遊蕩,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經驗的重要面向。旅行———不論是具體的或是虛擬的,跨國的或是跨網路的旅行———成為常態。文學創作和出版的演變,何嘗不是如此?王安憶、莫言、余華的作品多在港台同步發行,王文華、李碧華的作品也快速流行大陸,更不提金庸所造成海內外閱讀口味的大團圓。兩岸四地(大陸、香港、台灣、星馬)還有歐美華人社群的你來我往,微妙的政治互動,無不在文學表現上折射成複雜光譜。從事現當代中文文學研究者如果一味以故土或本土是尚,未免顯得不如讀者的兼容並蓄了。

Sinophone Literature或華語語系文學研究的出現,正呼應了我們所面對的現當代文學的課題。顧名思義,這一研究希望在國家文學的界限外,另外開出理論和實踐的方向。語言,不論稱之為漢語、華語、華文,還是中文,成為相互對話的最大公約數。這裡所謂的語言指的不必只是中州正韻語言,而必須是與時與地俱變,充滿口語方言雜音的語言。用巴赫金(Bakhtin)的觀念來說,這樣的語言永遠處在離心和向心力量的交會點上,也總是歷史情境中,個人和群體,自我和他我不斷對話的社會性表意行為。華語文學提供了不同華人區域互動對話的場域,而這一對話應該也存在於個別華人區域以內。以中國為例,江南的蘇童和西北的賈平凹,川藏的阿來和穆斯林的張承志都用中文寫作,但是他們筆下的南腔北調,以及不同的文化、信仰、政治發聲位置,纔是豐富一個時代的文學的因素。

華語文學所呈現的

是個變動的網路,

充滿對話也充滿誤解

對熟悉當代文學理論者而言,如此的定義也許是老生常談。但我的用意不在發明新的說法,而在將理論資源運用在歷史情境內,探討其作用的能量。因此,我們與其將華語語系文學視為又一整合中國與海外文學的名詞,不如將其視為一個辯證的起點。而辯證必須落實到文學的創作和閱讀的過程上。就像任何語言的交會一樣,華語語系文學所呈現的是個變動的網路,充滿對話也充滿誤解,可能彼此唱和也可能毫無交集。但無論如何,原來以國家文學為重點的文學史研究,應該因此產生重新思考的必要。

舉例而言,由山東到北京的莫言以他瑰麗幻化的鄉土小說享譽,但由馬來西亞到台灣的張貴興筆下的婆羅洲雨林不一樣讓人驚心動魄?王安憶、陳丹燕寫盡了她們的上海,而香港的西西、董啟章,台北的朱天心、李昂也構築了他/她們心中精彩的「我城」。山西的李銳長於演義地區史和家族史,落籍台灣的馬華作者黃錦樹,還有曾駐香港、現居紐約的台灣作家施叔青也同有傲人的成績。談到盛世的華麗與蒼涼,馬來西亞的李天葆、台灣的朱天文都是張愛玲海外的最佳傳人。書寫倫理和暴力的幽微轉折,余華曾是一把好手,但香港的黃碧雲,馬來西亞的黎紫書,台灣的駱以軍已有後來居上之勢。白先勇、高行健的作品已被譽為離散文學的翹楚,但久居紐約的夫妻檔作家李渝、郭松棻(2005年去世)的成就,依然有待更多知音的鑑賞。 (上) 9上)【2006-07-08/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華語語系文學因此不是以往海外華文文學的翻版。它的版圖始自海外,卻理應擴及大陸中國文學,並由此形成對話。作為文學研究者,我們當然無從面面俱到,從事一網打盡式的研究: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的局限。但這無礙我們對其他華文社會的文學文化生產的好奇,以及因此而生的尊重。一種同一語系內的比較文學工作,已經可以開始。

從實際觀點而言,我甚至以為華語語系文學的理念,可以調和不同陣營的洞見和不見。中國至上論的學者有必要對這塊領域展現企圖心,因為不如此又怎能體現「大」中國主義的包容性?如果還一味以正統中國和海外華人/華僑文學作區分,不正重蹈殖民主義宗主國與領屬地的想像方式? 另一方面,以「離散」(diaspora)觀點出發的學者必須跳脫顧影自憐的「孤兒」或「孽子」情結,或是自我膨脹的阿Q精神。只有在我們承認華語語系欲理還亂的譜系,以及中國文學播散蔓延的傳統後,才能知彼知己、策略性的———套用張愛玲的弔詭———將那個中國「包括在外」。

作家創作位置、視野的

轉移,怎能為一本護照

所限制?

基於這樣的理念,哈佛大學東亞系在今年春天邀請了十位來自美國、香港、台灣、馬來西亞的華文作者:聶華苓、李渝、施叔青、也斯、平路、駱以軍、黎紫書、紀大偉,以及現居劍橋的作者艾蓓、張鳳、李潔,還有在東亞系就讀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的博士生、碩士生與本科生,一起參與討論華語語系文學的可能。除了創作之外,所觸及的議題更包括了:

一、旅行的「中國性」:中國經驗與中國想像如何在地域、族裔、社會、文化、性別等各種層面移動與轉化;華語語系文學如何銘刻、再現這些經驗與想像。

二、離散與遷移:隨著華裔子民在海內或海外的遷徙、移民、甚至殖民經驗,華語語系文學如何體驗它的語言、族裔、典律的跨越問題?

三、翻譯與文化生產:翻譯(從文學、電影、戲劇到各種的物質文化的轉易)如何反映和再現華人社群與世界的對話經驗?相關的文化生產又如何被體制化或邊緣化?

四、世界想像:中文文學如何承載歷史中本土、域外的書寫或經驗?多元跨國的現代經驗如何在歧異的語言環境中想像中國———及華人———歷史?

聶華苓是當代海外中文創作的「祖師奶奶」。從租借時期的武漢到抗戰時期的重慶,到戰後的北平、南京,再到台北,再到美國。她生命和寫作所經歷的「三生三世」道盡了作家創作位置、視野的轉移,怎能為一本護照所限制?同樣的,生於大陸,長於香港的也斯自謂「一出生就經歷了遷徙」,他的作品反映的不只是島和大陸的簡單對應,也是「島中有大陸,大陸中有島」。紐約的施叔青更理解她生命中與島的不解之緣:來自台灣,在香港度過盛年,終又定居紐約中心———曼哈頓島。李渝生在四川,長在台北,前半生為了家國的理想漂流拚搏,竟要在紙上發現永恆的夢土。「身分走失了,定義模糊了」,不變的是對中文書寫的不悔的執著。而曾經定居美國的平路,回到台灣後又轉駐香港。一如她所言,「既然選擇文字為居所,可一點也不在意本身﹙在別人定義裡、在各種分類系統中﹚是離散的、歧義的、邊陲的、異域的……因為文學本應該自矜自持,文學經驗亦必然自珍自重。」

頻繁的文學行旅,移動

的邊界想像

來自中國的艾蓓在經過幾番風浪後,深居美東埋頭創作,也同樣在最精緻的文字中安頓了自己。仍然就讀哈佛大學的李潔生在上海,十一歲出國,卻保留了對中文的敏銳感受。她的上海故事出手不同凡響,益發讓我們理解母語的神奇召喚。

駱以軍是生長在台灣的外省第二代作家,島上的經驗總也不能抹銷他記憶父親的中國記憶。這成為他的憂鬱書寫的重要隱喻。中國,父親的中國,是他不能書寫、卻又不能忘記書寫的霧中風景,那永恆的遠方誘惑與傷痛。而到了台灣出身,留學並任教美國的紀大偉筆下,他要問台灣還是中國,海內還是海外,種種原鄉想像,可曾留下性別的、酷兒的印記?來自馬來西亞的黎紫書則告訴我們「這裡的華語粗糙、簡陋、雜亂又滿布傷痕,它到處烙印著種族與歷史的痕跡」,然而她和她的寫作同業卻化不可能為可能,讓華語在南洋的土地上開出奇花異果。「因為接受了『蕪雜』的現實並且以『蕪雜』自喜,馬華文學才得以開天闢地,探索出自己的路向和語境來。」

頻繁的文學行旅,移動的邊界想像。從馬來西亞,從台灣,從香港,從美國,從中國,這十位作家有緣聚在哈佛,談中文書寫越界和回歸的可能,也談海外文學對中國的建構和解構。也就是在這樣的對話聲中,華語語系文學的探索開始展開。(下)【2006-07-09/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走路樂活

淺談阿帕拉契步徑 一步又一步

張讓  (20060902)

在維吉尼亞境內,步徑穿過沙嫩多瓦國家公園。我們去過那裡兩次,也走了一小段阿帕拉契步徑。那一點距離幾近可笑,但當我們從山徑高處下望綠色的沙嫩多瓦谷地,不免又夢想:可以搬到這裡來住。徒步時,除了距離的意義不同,時間也變了。

當你徒步丈量世界,距離的意義整個變了。──比爾.布萊森《走過林中》

1

想去旅行,結果是重讀了一些徒步記行,譬如比爾.布萊森的《走過林中:在阿帕拉契步徑上重尋美國》。

布萊森的遊記輕快風趣,我書架上有好幾本,包括他遊歷宇宙的《萬物簡史》。他原本來自艾荷華,在英國住了將近二十年後,又帶著妻小搬回美國,在東北部紐罕普雪州的一座小鎮定居了下來。一天他在家附近見到一條步徑,發現竟是有名的阿帕拉契步徑,往北可以走到緬因,往南可以一直到喬治亞,不禁雄心大發,於是動了徒步全程的念頭。等他買齊所需裝備,讀了一堆相關書籍(特別是《熊襲擊人:原因和預防》),發現徑上危險重重。除了千百種可能致命的疾病與毒草毒蟲毒蛇猛獸之外,還有吃人的黑熊和殺人的歹徒,激發了他最血腥可怖的想像,這才覺悟自己一時興起的壯舉可能便是自殺。

一個春日,布萊森和老友凱斯飛到喬治亞,毅然踏上阿帕拉契步徑的起點。

2

打開美國地形圖,眼睛一掃只見平地。其實美國的山分散,落磯山在西,阿帕拉契山在東,兩大山脈南北縱貫,中央則是一片遠古冰河幾度來去壓平的廣闊谷地,往北延伸到加拿大,往南直貫阿拉巴馬,地質學上稱「阿帕拉契大谷地」。

我一向知道美國空而且大,但這先進大國本土的三分之一是森林,而且只有百分之二可算開發,不免讓我大為驚奇。難怪有人譏笑美國不過是一大片鄉下。

我也知道阿帕拉契山古老,這從它圓融的山勢可知。但我發現阿帕拉契山不只是古老,而是滄海桑田,比現存所有海洋和大陸都古老的那種古老。在植物還十分簡單,第一隻動物才剛從海裡濕淋淋爬上岸時,阿帕拉契山就在那裡了。當造山運動將它舉出地表時它也曾尖峭插天,像喜馬拉雅山。但水能穿石,幾十億年風雨霜雪日夜不斷磨蝕,花崗石爛成朽木,山磨成了丘,丘磨成了平地,石礪磨成了沙土。一度高傲的阿帕拉契山稜角盡失,就像剛勁的甲骨文終於軟化成平和的隸書。

3

阿帕拉契是個神秘美麗的名字,迭宕如音樂,像許多美國地名,如明尼蘇達、沙嫩多瓦、卡洛萊那、佛羅里達……。史蒂文生遊歷美國時,便覺得光是地名便充滿了美感和神奇,而許多是印第安地名。

早在殖民時代,赫德遜河代表了新英格蘭的西方疆界,過河便是蠻荒。然後由阿帕拉契山代替,疆界逐漸西移,到密西西比河、落磯山,終於止於太平洋。美國歷史是一部向西推進的開拓史。

阿帕拉契步徑的開發有點傳奇。1921年,不得志的建築師班敦.麥凱有感於美國人背離自然,在一本建築雜誌上發表了〈阿帕拉契步道:一個地方計劃方案〉,提出以地方民力,沿阿帕拉契山開發一條南北步道,讓人可以在山中行走,沿途並設置一連串工營、帳篷營地、休息站、小旅舍和季節性的研習中心,供旅人歇腳過夜和學習,最後甚至建立永久性、自給自足的公社式農村。無疑麥凱的理想不止於開發步徑,而在營造一個供人退隱休憩的世外桃源。

構想固然來自麥凱,但真正修築步徑的卻是熱愛健行的律師麥容.艾弗瑞。麥凱擅夢想而不切實際,艾弗瑞正相反。築路期間兩人因爭執撕裂,麥凱退出。艾弗瑞開發步徑並沒全照麥凱原意,但保留了最重要的草根精神。從開發到維修全靠義工,步徑開得乾淨工整,標誌清晰,沿途並搭設供旅人歇腳過夜的屋棚,毫無商業氣味。

1937年8月14日,阿帕拉契步徑正式完工,費時七年。南起喬治亞,北到緬因的卡塔丁山,長達2174哩,經過十四州,遠超過預計長度。是當時全美最長步徑,但後來西岸的太平洋稜線山徑(2650哩)和大陸分水嶺山徑(3100哩)反而超過。現在有人更將阿帕拉契步徑往北延伸,最後可到加拿大東北尖端的紐芬蘭。

阿帕拉契步徑工程艱鉅,全靠民間勞力完成,近乎奇蹟。但步徑悄然開始,也悄然結束,這時艾弗瑞早已去世。後人每當提到阿帕拉契步徑時總歸功麥凱,因為他一直活到了九十六歲。

1948年夏,阿帕拉契步徑已因戰爭失修荒廢多年,退役軍人艾爾.謝弗爾在沒有帳篷,只靠粗略地圖,必須一路披荊斬棘的情況下,連走三個多月,完成全程。他是第一個。之後有各式各樣的人,男女老少,包括瞎子、胖子、虔誠教徒、毫無方向感的人,南下或北上完成全徑。有的是一口作氣走完,有的則是斷斷續續完成。有人每到春來便扛了背包,朝聖似的踏上一年一度的阿帕拉契山徑徒步旅。更有一對年輕夫妻不只走完阿帕拉契步徑,還走完西岸的太平洋稜線山徑和大陸分水嶺山徑,以及唯一橫貫美國的發現美國步徑。

4

對大多人,這種遠程跋涉簡直無聊。而布萊森儘管列舉了許多理由,譬如可以藉機認識自然和健身等,其實不過在自圓其說,真正理由是他想去,如此而已。而為什麼想﹖除了心念一動,沒有更好的解釋。正如對登峰的人來說,根本的理由在於山在那裡。

兩個世紀前,便有美國人在境內做長程徒步。最有名的是自然作家約翰.繆爾,他的《千里徒步到海灣》,記述他在1867年從印第安納城走到佛羅里達半島尖端的經歷,可說是美國徒步文學的開端。寫《湖濱散記》的梭羅也以好走路出名,但多是短程。繆爾則是日復一日,持續不斷的走下去。

十七年後,查爾斯.魯米斯走得更遠,從辛辛那提走到洛杉磯,超過一千哩。到了二十世紀,仍陸續有人離家去徒步浪遊,越走越遠,然後成書記錄。1973年,彼得.簡肯斯成為徒步橫跨美國的第一人,而且不止一次,都記在了《徒步走過美國》兩書裡。

似乎,不管是出於什麼理由,總是有人在某個地方,腳步起落,以頑石的毅力、昆蟲的速度,行過大地。好像走路是存在最自然美好的形式。好像在以腳步撰寫生命之書。

5

當布萊森走上阿帕拉契步徑時,他忘了一件事:美國不是英國,野外便是遠離人煙。旅人在外跋涉一天過後既沒酒館可澆飢渴,也沒旅舍床鋪可擺平四肢。而且負重的路格外長,每一段都得憑腳步踏過,每次上坡都得搏鬥重力將自己硬生生拔起。在筋疲力盡走上十幾二十哩路以後,第二天面對的是同樣山林同樣苦工。不管景色多好,精神多舒暢,布萊森不得不承認徒步山林的真相是:艱苦。每當他們走了一段路後,便急切渴望文明的舒適﹔然而一旦下山,又總驚異發現山外世界極盡醜陋。

阿帕拉契山脈四彎又四折,步徑一路跨山越嶺,儘管最高的克寧曼峰也不過6700呎(不到4200公尺),有些路段還是夠吃力。尤其在新罕普雪境內那段最險峻,有一串山峰以歷任美國總統命名。總統峰上山風強勁,蘇東坡在那裡大概可以如願乘風歸去。布萊森寫在華盛頓峰上的小歷史館裡看見一段有趣短片,叫「冠軍峰早餐」。鏡頭照的是在某總統峰的平頂上,一人坐在桌邊,一手按住桌子,等吃早餐。侍者頂強風躬身走來,舉手從盒裡倒速食麥片。麥片來不及進碗,全被風颳走了。接著倒牛奶,也被風颳走,潑在了顧客身上。然後碗飛走了,湯匙飛走了,最後桌子也飛走了,影片結束。布萊森非常喜歡,連看了兩次。

6

阿帕拉契步徑的紐澤西段經過水峽,離我們家一個多小時車程。許多年前我們曾到那裡走了一小段,那段路平緩開闊,簡直不覺得是山徑。在維吉尼亞境內,步徑穿過沙嫩多瓦國家公園。我們去過那裡兩次,也走了一小段阿帕拉契步徑。那一點距離幾近可笑,但當我們從山徑高處下望綠色的沙嫩多瓦谷地,不免又夢想:可以搬到這裡來住。

徒步時,除了距離的意義不同,時間也變了。布萊森寫:「生命也變得比較單純。時間不再有任何意義。天黑上床,天亮了起床,而中間部份不過就是在中間。」你心平氣和,不再煩躁焦慮。陶淵明的說法是:「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最後,布萊森和凱斯並沒走完,而是斷斷續續零零碎碎走過。一路上沒碰到黑熊(只是一場虛驚)或殺人犯,倒撞上了大雪和大風,還遇到了一些怪人和奇事。《走過林中》除了保持了他一貫舉重若輕的犀利和幽默,並旁及阿帕拉契山的歷史、地質和生態外(也許才引發他寫《萬物簡史》,讓我又回去讀荒廢半年的《地球》),偶爾還罵罵人,尤其是痛心林務局無能。不過比起睥睨世俗的梭羅或是寫《沙漠獨白》的艾德華.艾比,只能算是蚊蠅螫咬式的牢騷。

布萊森這樣結束:「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們走過了阿帕拉契步徑。」意思是因為他們凍過,曬過,驚嚇過,迷路過,風吹雨打過,筋疲力盡過,同時也為山林擁抱過、震懾過、感動過。總之,走完不是重點,切實一步又一步去走才是。

我無意走全程,只想哪天好好走上阿帕拉契步徑一段,看看重重山巒遠去,或者到總統峰去見識那可以扶搖直上的大風。 【人間副刊2006.09.02】

因此,我們旅行,我們工作,我們作夢

在鳥兒的眼中,每一寸海洋,是否都不一樣? 沈珮君/攝影

我告訴人在大陸的你,大樓窗外的雲像拉開的絲,你回我的信卻只有一句極為疲倦的話:你總是有許多有趣的故事,而我總是有開不完的會……

沈珮君/文

常常與你錯身而過,一如每一個有你的夢境,沒有交換語言,甚至沒有交換一個眼神。然而,我知道,你在。

你在。有時,我強烈覺得你就在附近,但,環顧左右,你不在,可是,我卻相信你在,以一種缺席的方式。

你在我的夢裡,走著。

我在我的夢裡,醒著。

在夢與醒之間,切換自如,每天行禮如儀,日出日落,我心自由。但是,偶爾,我必須離開,眼耳鼻舌身一起遠離。

我住在叫作威尼斯人的飯店,飯店大得像個小鎮,有一條小河,河邊有好幾條街道,街道旁有各式商店,河上有幾條小橋,河裡有船,有唱著歌的船夫。這些戶外街景跟屋頂漆的藍天白雲一樣,栩栩如生,全是飯店造景的一部分,都在冷氣房裡的密閉空間。遠離烈日。

是的,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並不在歐洲,不在威尼斯,我在美國拉斯維加斯,在五星級飯店。我給自己訂了一個好房間,有很大的落地窗,夕陽西下時,我正對著落日,正對著「海巿蜃樓」,MIRAGE,這是另一座知名的五星級飯店,旁邊是「金銀島」,當然,那也是另一家設有大型賭場的飯店,門外的海盜船每天晚上上演烈燄沖天的爆破戲。而在更遠的地方,還有金字塔及巴黎鐵塔。

夢,是這裡販賣的主要商品。旅行,就是這樣,千里迢迢到一個不相干的地方,碰到一堆不相干的人,好讓你忘掉種種相干的人事物。然後,我們得以歇息。我住在叫作威尼斯人的飯店,買了一個嘉年華的面具,上面畫了一顆淚珠,花六十元美金坐在小船上,漂在擬真的小河,看著真的是假的天空,夢想著我到了威尼斯。

河岸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一個舞台,舞台上有一座人像,雪白的大理石雕,一個聖者,戴著頭巾,穿著長袍,長袍上的衣褶被風吹成美麗的線條,凝固在時間裡。但是,在這個到處是假的世界,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繞著雕像走一圈,確定這是一個真的人,站在一堆仿威尼斯的布景裡,假裝他是一座雕像。他有血有肉,一動不動,垂下眼瞼,全身刷上白粉,連睫毛也是白的,他讓血肉仿成石頭,甚至看不出呼吸。他的腳下撒了一堆鈔票。

幾個老人,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他們想看他能站多久,如何下台。一個小時過去,他仍站在那裡,時間沉睡,老人開始打盹,一位老太太垂下頭,口水流了下來。石像沒有打瞌睡,他在工作,不能作夢,不能抓癢,不能打噴嚏。

轟轟的來了一群人,像來自中南美洲,他們輪流站到台上和那座雕像合照,拉他的臂,搭他的肩,親他的臉,擺出各種姿勢,引起一陣一陣鬨笑。最後上來一個中年婦人,拿著一枚一分錢的硬幣,在雕像眼前揮了又揮,問他要不要,要不要。雕像眼也沒眨一下。那婦人拈著小硬幣和雕像一起拍了一張相片,拍完照,她又在雕像前晃著那枚硬幣,挑釁似的再問他要不要。雕像不動如山。最後,那個婦人把硬幣塞進雕像微彎的手指裡,硬幣掉到地上,叮,微弱的聲音,淹沒在狂笑裡,他們滿意的離去。

那個雕像自始至終連一絲皺紋或笑紋都沒牽動一下。這是工作,這是生命,這是他的戲。

我回到房間躺下,朦朧中,恍然置身會議室。輪到我報告,投影機裡沒有任何資料,我張口結舌,腦袋和螢幕一樣閃著沙雨似的灰白。我徹底忘了有這個會,我根本沒準備,而這是個例會,我怎麼可能忘掉?一堆眼睛看著我。我一驚,醒來。

幸虧只是夢,我再度睡去。仍然是開會,你的小指碰到我的小指,剛開始是無意,後來是有心,我心狂跳,害怕那一堆眼睛看到,最後,我決定不回看那些眼睛,兩隻小指,相互碰觸和探索,最後勾在一起。在夢裡,我清清醒醒的決定,我要作自己。

醒來。偌大的房間裡,我只有自己。

相識多年,你終於觸碰我的手,即使觸碰,也只是一隻指頭,即使是隻指頭,還居然只是小指,然而,僅僅這不到一平方公分的肌膚之親,卻仍只是一場夢。

我起身,把夢記下,mail給自己。你不是我的收件人。

我另外寫了一封mail給你,告訴你,旅途裡,我看了一本有趣的書──

一個男人,不由自主的永遠在時間飄泊中,他的下一分鐘可能立刻從這個時空跳到另一個時空,只有他的衣服留下來。而他去的每一個陌生時空,他出現時永遠是裸體的。

一個女人,像每個人一樣,活在現時之中,她在六歲時遇見了卅多歲的他,她就愛上了他,他給了她一本日記,讓她知道何時何地可以和他再在現時相遇。她在廿歲時終於又遇見了他,但他根本不記得她,因為當年六歲的她,認識的是未來卅多歲的他,不是現在廿多歲的他。

這女人在現時中常常失去他,她始終在等他,她讓自己忙碌,好讓時間過得快些,她不知道愛為何總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她不知道他去的地方為什麼她總無法相隨。她愛他,就必須恆久忍耐,永遠等待。

而男人,無可如何的陷入一種不能言說的困境,他不知自己何時或如何消失,他必須消失時,他就消失了,他總是被全裸的拋擲在另一個時空,他必須先替自己找套衣服。他若去偷,可能坐牢;他若去乞討,則必須為自己的全裸解釋,兩種情況都不容易。他回來時,有時一身是血,有時全身顫抖,他無法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一切由不得他。

他每回不由自主在工作場所消失時,地上只剩下一套衣服。我們可不可以這樣對待工作?而她每次在等待下次和他見面時,她創作,她的作品主題常是鳥,或者天使,她用黑色的鐵絲纏出一對對翅膀。

你回信時說,我的信上都是??????????,你問我寫的是不是達文西密碼。我把寄信備份打開,果然全部文字都變成???????????。我簡單覆信,只說是個悲劇故事罷了。

「我需要你,此時,此刻」,這是書上的一句話,但,我沒引述。任何的此時此刻,自口中說出時已不是此時此刻。

在旅行時,我們比平時通信更勤。你每到一個機場就發給我一個簡單的mail,有時,你用簡訊告訴我,你正在山上,有時,你告訴我,你在一個地圖找不到的地方,除非你在海底潛水,否則任何再荒僻的地方,都有手機基地台,都有internet,恍若你總是在附近,恍若你不曾遠離。

然而,我們身體的距離始終遙遠。工作,永遠以夸父逐日的方式,不得稍停,我們肉骨凡胎,在夜以繼日的奔馳之中衰敗,臉上的毛孔從無到有,再從圓形變成淚滴狀,下墜。看著鏡中的自己,眼角垂下,法令紋變長,下巴和脖子中間拉出一體成型的脂肪,頸後出現一塊無關痛癢沒有作用無以名之的丘狀物,這一切,一言以蔽之叫作「老」,相見不如不見。

身體不能遁逃,我的心以mail和簡訊的方式跟你一起去旅行。你的旅行比我多得多,幾乎都和工作有關,你的信總是三言兩語,我則瑣瑣碎碎敘述不著邊際的風花雪月,告訴你台北的蟬叫了,或者午後一場雷雨讓仁愛路的菩提長出粉紅和淺黃的新葉。去年冬天,許多同事離職,他們想看看中年的自己還有沒有別的可能,我告訴人在大陸的你,大樓窗外的雲像拉開的絲,你回我的信卻只有一句極為疲倦的話:「你總是有許多有趣的故事,而我總是有開不完的會。」

每年,我都會給自己安排一個長一點的旅行,離開現時現世,我去每一個你不經意提過的地方。你曾說,到紐約一定要看一場音樂劇;因此,我每回到紐約,一定去百老匯。你曾說,佛羅里達像靴子一樣的地方叫Keywest,海明威故居就在那裡;前年,不會看地圖的我,租了輛破車,開了一整天,死心眼的直到最南邊的燈塔才回頭。那次,我照了很多相片,朋友問我為什麼拍的都是海,每張看起來都一樣。不一樣,Keywest沿途的海是一種漸層的藍,每一吋都不一樣,我每一次按快門時,都是在告訴你,我到了。但是,我一張也沒寄給你,我也沒告訴你,巨大的海鳥站在公路護欄上張開黑色的翅膀曬太陽,像電影《X情人》裡的死亡天使。我甚至沒告訴你,我不僅去了海明威家,而且知道他當初之所以住在燈塔旁,是因深夜酒醉的他可以看著燈塔找到回家的路。

沉默。當你一天十二小時困於工作,我沒法用mail傳輸這樣的好景。寬頻,不能承載。

你總是在挑戰自己。因此,我也注意一切極限挑戰。

一位叫大衛的美國魔術師,曾在大冰塊裡冷凍六十二個小時,曾高懸泰晤士河透明箱中絕食四十四天,今年初,他在泡水八天創下紀錄後,立刻挑戰「滅頂求生」,但在水中屏氣七分零八秒後昏厥,挑戰世界紀錄失敗。

我看到的是這七分鐘如同七世紀的過程。他在第四分鐘時,嘴脣已不斷顫抖,但在顫抖中仍又再撐了三分鐘。正常人屏氣一分鐘已是心跳如雷。他一直撐到身體昏迷,他用意志把身體推到瘋狂的極限。

美國名駒巴巴羅,就在各方看好牠將成為1978年以來第一匹稱霸三冠王賽事的好馬時,卻在一場比賽起跑不久,右腿三處粉碎性骨折,令人心碎的退場。

牠的大骹骨斷成廿多片,牠跑到腿斷骨碎才停止。

這些人,這些生命,這些極限挑戰,他們背後都有一個極專業的團隊,但,執行時通常只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大衛昏厥前最後一秒,他想的是什麼?那匹叫巴巴羅的馬在跑斷腿前,是不是早就痛苦難耐,但牠沒有停下來?

作極限挑戰的人,如果失敗,常會重來,但就算達陣,他又會給自己立下下一個挑戰的目標。極限總在遠方,這是一個永無止盡的旅行。

離開拉斯維加斯時,烈日當空,當年的一片漠土,卻構築出這樣一片夢土,奢靡繁華,不論男女,無論老少,絡繹於途,他們來此尋找幾日卻如永恆的戴奧尼索斯的生活,賭城不僅賭而已。我走出飯店時,在門口看到一個老太太剛進場,鼻子插著一根管子,身旁拖著一個裝在輪架上的氧氣瓶,她對我眨了一下右眼,我對她豎起大拇指。大廳屋頂上都是大型壁畫,眾神盤旋,俯視我們。

磚紅的大峽谷,不見樹木,我即將回到我那充滿艱難的小島,飛機慢慢升向兩萬五千英尺高空,看著飛機窗外真的藍天白雲,我用左手小指勾著右手小指,許諾自己:我們旅行,我們工作,我們作夢。 【2006-09-10/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陳彧馨旅札/關於紐約

邊邊角角藝文論壇 2009/11/25

【邊邊角角論壇╱陳彧馨】

紐約夜色。攝影/陳彧馨

「這裡有幾個人可以穿下Jackie做的衣服呢?」

某日我在歐胡島陽光炙熱的午後小憩,瞇著眼睛打量每個會被嚴格的Jackie畫上不合格標誌的比基尼女郎。Jackie是我所熟識的朋友,一名同性戀設計師,在紐約的他完全隸屬於「致力將2號推成4號,好挪出空間讓超迷你尺寸存在」的超窄版愛好者,想起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時在溫暖陽光下思念紐約實在是件太舒服的事。

太舒服了,所以終於帶著問號沉入午後的昏睡。

台北的這些天恰恰好的冷,是天正微涼的深秋,無疑是舒服的。我在舒服裏讀著《美味關係》,裡面一幕幕情景,居然彷彿都親身經歷。「那不是我在紐約度過911?那不是我在紐約度過大停電?那不是我走過布魯克林橋?」驚慌著,那都是我。好像也都不是我。隔著書,記憶中的經歷真實也不真實起來,像是那日在起暖洋洋懶洋洋、四季皆春的夏威夷,思念起紐約的午後。

台北、夏威夷、紐約。(人的思緒很難掌控的不是?)

如果說,某個部份的紐約,是病態、蒼白而且瘦弱,那似乎也不是什麼非常過分的敘述。記得當時躺在十分舒適的夏威夷沙灘上,在眾多比基尼女郎環繞中,瞇起眼睛這樣想。

《美味關係》中時常描述的布魯克林區。攝影/陳彧馨

當然,紐約也有陽光的一面,在極短暫的夏日裡出現。那時的紐約充斥著背心短褲小可愛,人們肆意徜徉在暖金色裡,享受難得的好時光。不分男女美醜胖瘦,全員急呼呼地將自身裸露的尺度放到最大,就算還不敢幾近全裸地招搖過市,也會招呼三五好友、或偷偷一人,夾本書,在陽光正好的週末午後,於中央公園的大草坪上,赤著上身與豔陽來段古銅色約會。

只不過,一年裡,這樣的時光僅有短短的兩個月。絕大多數的紐約,還是豎著衣領、披起黑色及膝毛大衣,順便將暴露於空氣中的手腳頭臉,用帽子、圍巾、手套、長靴重重包裹起來。是這樣冷肅的氣氛。不過如果行走美國多處,一定會發現,不論紐約客加添了多少衣物、她們的身形依舊苗條高挑。

在紐約,肥胖是種罪惡。

身為亞洲人,已具備相較下嬌小的身形,但在紐約,我從不認為自己沒有少幾磅的壓力。走在下東蘇活區,石磚鋪地的窄小街道上,擦身而過的是身材幾可媲美時裝模特兒、活似畫報上走下來的人(也有真是模特兒的);漫步雀兒喜,在老市場裡被香氣逼人的奶油千層酥餅誘惑,回頭卻看到也在採購、但似乎患有隱性厭食症的同志情侶,正斤斤計較著巧克力慕斯和野苺李子派哪一樣熱量比較低。

該算中年人活動區的上城,也還不是能放心的區域。雖然悠閒地溜著狗兒的男女早過了裹著緊身衣曲線畢露的年歲,但套著各是名牌的寬鬆家常服,仍然一個個仙風道骨般,是風吹即倒的紙片(當然,這裡並不是指一次牽著五六條狗的專業溜狗人)。我時時擔心或大丹、或拉不拉多、或俄國牧羊犬的大狗們,如果臨時起意想試腿力,搞不好能把牽著繩子的主人當成風箏放飛也說不定。

「為什麼你們總要把衣服設計得這麼小?」我問把頭髮挑染成金黃的設計師好友Jackie。Jackie每回要作sample款都是4號size,展示完了就送人。我總為了自己不是4號size而永遠不會拿到一件他的訂製服而沮喪。

「親愛的,」瘦到只剩骨架子的Jackie眨眨迷人眼睛,拍拍我的臀部「少幾磅穿起來才好看嘛!再瘦一點啦,我做一件超~合~身迷你短裙讓你電死一票男生喔!」離開紐約前,我始終沒拿到可以電死一票男生的「超~合~身迷你短裙」,卻在離開紐約後莫名奇妙的瘦了些。

闔上讀著會感覺餓的《美味關係》,我在秋涼的天氣掙扎爬起身,計算時差,準備掛個電話給Jackie。「我現在是4號size了唷。」打算這樣講,「是不是可以幫我做超~合~身迷你短裙了呢?」 》紅蜻蜓.邊邊角角論壇

三城 生活雜感

【李歐梵】2009.11.29 04:24 am

我到底屬於哪個城市?自己也搞不清……有人說,這也是一種現代(或後現代)人生活的常態:在世界各地都可以有家,或不停地在各地遊走,處處都是家……

我和子玉在芝加哥初識,後在波士頓結婚,我退休後我們返回香港租屋居住,卻把波士頓的家搬到三藩市的灣區,因此和美國這三大城市結了緣。

這三個城市和我們倆成長的過程也有關係:子玉說芝加哥是她的青年時代,波士頓是她的中年,而三藩市可能成了她終老之地;而我呢?到芝加哥時已臻中年,但這個中西部的城市也是我初抵美國第一年居住的城市,一年後轉到波士頓讀書,在我的青年回憶中這兩個城市同等重要。如果把求學和任教的時間加在一起,我在芝加哥總共住了九年,而在波士頓則有將近十八年之久,所以純以美國人的眼光看來,我算是一個來自中西部的東部人;而位居西部的三藩市則遠在天邊,幾乎是一個「彼岸」的「另類」城市,和美國東部人的心態恰恰相反。

多年來我也一直嚮往這個城市,但從來沒有久住過,直到現在在灣區南邊一個小城Daly City已經買了一幢小房子以備在此養老,但依然覺得是個「彼岸」,遙不可及。不過,現在卻是從香港的座標往東看了。每次從香港坐飛機回來,得花十個小時,年紀大了,時差需要一個禮拜才調整過來,而每次回來小住,心中懷念的卻是香港,有時又想到較遙遠的波士頓,反而對這個當年夢寐以求的「另類都市」感到格格不入。

說了一大堆廢話,只不過想說明自己的一種「認同的混淆」:我到底屬於哪個城市?自己也搞不清;現在的情況更混亂,我逐漸覺得自己家在香港,但這幾年在香港都搬了四次家──而在「法理」上我們的家卻應該在三藩市。有人說,這也是一種現代(或後現代)人生活的常態:在世界各地都可以有家,或不停地在各地遊走,處處都是家。

今年有天早上子玉還問我:我們的家到底在哪裡?我不假思索地說:有你在的地方都是家。

芝加哥是對我學術思想刺激最大的城市

有一個日常現實生活中的家對子玉更重要,她每每把我們的家布置得很溫暖,房子裡的小擺飾尤其重要,窗前有花草,桌上放了照片,書架上我一排排書前擠滿了她從各地買來的小玩意,真是琳琅滿目,這個「溫柔鄉」就是我們的家。如以這個尺度衡量,我們現居的香港的小公寓最像家,三藩市的小房子次之,而波士頓的三層樓舊屋卻空空洞洞,最不像家。我猜在下意識之間子玉還不把它當作是自己的家。這幢房子是我在九十年代初買的,初看古色古香,還有一個小花園,本來是為了前妻和她女兒買的,不料在此後的七、八年間成了我獨居之地,我當然也無心布置,連小花園的草地也成了雜草叢生的廢墟,每每引起鄰居冷眼相視,認為有礙觀瞻。子玉住在這幢除了書和唱片之外空無一物的大房子,當然感到失落了,她在我們婚後不到一年就憂鬱病復發,可能和這幢「鬼屋」也有點關係,所以我退休時把它廉價賣掉了,一點也不感到可惜。

如果不談住屋,這三個城市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卻大不相同。芝加哥是對我的學術思想刺激最大的城市,特別在我任教的芝加哥大學,子玉的前夫文正對此更有同感。我至今仍然緬懷不已我在芝加哥的學術殿堂。我在中古修道院似的校園中練功苦修八年才算略有所成。芝大在芝城南部,四周都是黑人區,因此這個群賢薈萃的「海德公園」(Hyde Park,芝大的所在地區名稱)幾乎成了一個「孤島」,自成一統。我甚至連進城購物也懶得去,當年的娛樂就是開車沿著湖濱大道急馳,越過黑人區,直奔城中心的「管弦樂廳」(Orchestra Hall),聆聽我最熱愛的芝加哥交響樂團的演奏。交響樂廳在城中南端,城北才是芝城文化的「動感」之區,非但食肆和酒吧林立,而且各種表演和戲劇活動頻繁之至,每晚燈紅酒綠,是年輕人——特別是中產階級的「波布族」(「波希米亞」加「布爾喬亞」)——的勝地,我這個中年人卻甚少光顧。在芝大任教八年,最常去的酒吧只有一家——Jimmy"s,在海德公園北邊,人人皆知,在此和朋友或同事開懷暢飲,大談學問,但每人喝的都是啤酒。芝大附近吃飯的館子並不多,除了一兩家泰國館子(我時常在此請客)外,就是子玉和文正的家,我在他們家中搭夥,每周三次,凡五年之久。所以在下意識之間,他們的家也早已成了我的家。

在波士頓做一個「都市漫遊者」

我在芝加哥任教一住八年,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單身生活就是這麼簡單,像苦行僧一樣,在學問方面的確增進了許多,但在其他方面則乏善可陳。波士頓卻完全不同,我做學生時代就喜歡劍橋,這個波士頓旁的小城是兩間國際知名的大學──哈佛和麻省理工學院──的所在地,文化氣息也特別濃厚,子玉後來愛上了此地的咖啡店和小餐館,我則是「哈佛合作社」(Harvard Coop)和「哈佛書店」的常客。有時心情悶了,或心理壓力太大,只要到哈佛廣場去逛逛就心曠神怡了。這個數十米的彈丸之地為我留下了無數的回憶,真是「罄竹難書」,以我這種粗陋笨拙的文字更描繪不出來,只好從簡。

劍橋和波士頓僅隔著一條查理士河,每年秋季河上有划船比賽,我必會去參觀,踏著河邊落下的紅葉,遠看船上的健兒呼喝聲此起彼落,另是一番興奮的滋味。河的彼岸有一個波士頓公園,內有一個露天音樂廳,每年夏季都有音樂會,是著名的「波士頓通俗樂隊」(Boston Pops)常駐之地,後來這個樂團太紅了,團員分不開身,所以另組了一個「波士頓河邊樂隊」(Boston Esplanade Orchestra),夏天就在這個露天音樂廳獻藝,我當然又是常客。秋冬和初春,則是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樂季。在城裡的「交響樂廳」(Symphony Hall)此廳歷史最久,但音響特佳。從劍橋乘地鐵半小時就到了,我也不知在這兩條地鐵線上遊走了多少遍,閉著眼睛都知道何時在「公園街」轉車,從紅線轉到綠線,然後又擠在那兩輛小車廂中緩緩而行。波士頓的地鐵站內沒有暖氣,回程時往往和眾觀眾在地鐵站月台上長等,有時不下廿分鐘,還不見車來,寒氣逼人,不是味道。子玉被我拉了去聽,天寒時她最不習慣,廳內悶熱,廳外奇寒,我卻不以為忤,心裡充滿了音樂的溫暖。

波士頓是一個古城,有歐洲風味,是一個可以閒逛的城市,不像洛杉磯,沒有車寸步難行。我在波士頓前後住了十多年,早已把自己磨練成一個「都市漫遊者」,在大街小巷中,處處都看到和觸到文化和歷史。我和子玉最喜歡去的一區是「畢根山」(Beacon Hill)是當年的貴族區。黃昏時刻,附近的查理士街華燈初上,家家骨董店、花店和餐館更顯得楚楚動人,像是十九世紀歐洲城市中的仕女,真令人陶醉不已。另外一條城裡的購物街──Newberry Street──更是風光旖旎,我和子玉也時常在此留連忘返。波士頓為我添加了一層文化回憶,我在此如魚得水,走到哪裡都自由自在,和在洛杉磯的感受完全相反。然而波士頓卻獨缺一種芝加哥式的刺激,在思想上對我似乎不夠震撼。它像是我的一個文化家園,但西方都市理論書中常提到的「疏離感」和孤獨感,則盡付闕如。如果說芝城對我是一種「當頭棒喝」的話,波士頓反而是個療養我心靈創傷的地方,特別是在九十年代初從洛杉磯重返波士頓之後感受得更強:前者遺棄了我,令我失落,後者卻像慈母一樣展開雙臂擁抱我這個回歸的「孤兒」。

三藩市裡讀書的平常日子

走筆到此,還沒有來得及寫三藩市。好在子玉對此著墨較多,也許將來我們在此住久了我會印象較深。目前的感覺是反而令我失望,也許我們住的是灣區的一個小城,外觀庸俗而單調,建築物大多是清一色的西班牙式樣,公路上到處是車,街上少見行人。冷冷清清,和香港的嘈雜大異其趣。只有附近距機場不遠的Millbrae小城陽光充足,還有幾家中國和越南餐館可以問津,於是我們一家三口──我、子玉和她的哥哥,幾乎每天都來,吃完了越南麵就去附近一家咖啡店喝尚佳的咖啡(只不過較麥當勞的略勝一籌而已),然後就去附近郊區的三家連鎖書店閒逛──兩家Barues and Noble、一家Borders都大得驚人,遠遠超過香港的任何一家大書店,而且也有尚好的咖啡供應,他們兄妹在咖啡館角落邊飲邊談,我則躲到一排排書架前隨意瀏覽。生下來就是一個書蟲,奈何?

每次回到灣區,我最大的享受就是買書──買的不見得是學術書,而是各種文學經典名著和普通的文史及藝術和音樂的書,這三家連鎖書店可謂應有盡有(找學術和專業的書,我會去柏克萊),買回來堆在書房的書架上,想在這個假期「惡補」重讀。香港畢竟是一個華人佔大多數的商業都市,藝文書不足,特別是我喜歡的那幾種。所以回到灣區之後,在補償心理作祟之下,總想在英文書堆裡沉迷一番,甚至不願看中文書。有時因時差關係而睡不著,午夜兩三點披衣起身到客廳看書,窗外燈光閃閃一望無際,但公路上汽車顯然稀落了。眾人皆睡我獨醒,那種孤獨感又像是一種喜悅:好不容易,我終於找到自己的時間和空間看書了,於是打開沙發旁的檯燈,隨手拿起一本布洛赫(Hermann Broch)的小說《維吉爾之死》(The Death of Virgil),或新譯的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厚厚的一大本,展書而讀,整個世界靜得出奇,我也不知不覺地神遊到古羅馬和十九世紀俄國貴族的世界中去了。但讀不到一兩個鐘頭又昏昏欲睡,於是悄悄熄燈,回到臥室,床上的子玉早已被我吵醒了,輕輕叫了一聲「老公」,攬著我睡去。

這樣的平常日子,我過得似乎比在香港、芝加哥和波士頓更豐滿。也許,這就是住在三藩市的福祉。【聯合副刊2009.11.29】

柏克萊人民公園40

【文/程孝民】2009.12.17 04:06 am

這裡是柏克萊小城

傷口最深的地方

流著「反動」血液的柏克萊人民公園。照片/程孝民提供

人民公園(People"s Park)就位在柏克萊大學校園南面,由電報街、海斯街、玻迪屈街和杜瓦特街圍塑而成的一方綠地。

公園左右兩側有綠樹和灌木叢環繞,中央是一片開闊的草坪,草坪北端接近海斯街上設有一處籃球場──這些大概就是你從公園外圍得到的公園「印象」。

人民公園的「身世」有份懾人的履歷表。照片/程孝民提供

至於公園的「內涵」,其實你知道的並不多。知道的,多半也是聽來的。因為平日裡你總是盡可能的不經過它。即使必須經過它,你也總是遠遠地走在它對街的人行道上,偶爾拿好奇的眼光順路窺看它幾眼,然後又如「畏罪潛逃」一般的匆匆把眼光收回。

你這樣躲著它、避著它,當然不可能看見林蔭森森的樹叢間有花園,有菜圃,有野餐桌椅,有洗手間,有兒童遊戲場……機能上「四體健全」,就和小城裡任何一座鄰里公園一樣。

說是一樣,其實還是「很」不一樣。

說到公園的「身世」和「地位」,它可有份懾人的履歷表。這處沾著柏克萊大學校園六○年代末期的「言論自由運動」,及反越戰示威的「革命」血液誕生的公園,一開頭便「石破天驚」。有人要它生,有人慾其死,最後雖然存活了下來,但幾十年來吵吵嚷嚷,仍不得驗明正身。這裡是柏克萊小城傷口最深的地方,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痛處又要再發作一次?

這樣一處原本流著正義「反動」血液的公園,後來竟讓人敬而遠之,和它後來成為遊民聚集的大本營脫不了干係。加上偶一傳來的槍擊、犯罪、毒品等地方新聞事件總不時繞著這附近打轉,更讓人警醒地要和它劃清界線。

雖然說要迴避它,其實也並不容易。人民公園就位在大學生活圈最精華的地段,只要在校園南面進出,時不時就會遇見它。

有迴路經公園東邊樹林旁側人行道,仗著綠木掩護,放膽往公園深處望去。當時天已經大亮,未至晌午,公園裡樹林間一個個藏身睡袋、裹進被褥橫倒在地的過客,此刻好夢正酣。綠樹像站崗的衛兵,靜靜地為他們守護。不管白日裡他們的紅塵歲月有多荒涼、邋遢的衣履有多荒唐,當臭皮囊沉沉睡去,一切只剩下溫柔的靈魂。

這裡像一處林野間的營地,四下一片祥和寧靜,你很難想像,四十年前這裡曾經有過群眾和警方對峙叫囂、磚頭瓶罐與子彈齊飛的混亂場面。

校方私有地產碰上

「人民」頑強意志

1967年柏克萊校方買下人民公園所在地的產權。第二年移除完地上房舍,先整理成一方空地,靜待建設經費到位。結果這片閒置空地不久即淪為廢物堆棄場,成了附近居民的眼中釘。在當時積極爭取言論自由、公民權及反越戰等社會氛圍的催化下,當地居民和附近商家共同商議出要將這片空地闢墾成公園的芻議。校方的私有地產碰上「人民」的頑強意志,從此激越出人民公園喧囂擾攘的歲月。

未先徵得地主同意,1969年4月20日,地方居民捲起袖子在空地上種樹、栽花、植草,用力澆灌屬於大眾的公園。

居民這番行徑,看在校方眼裡,毋寧是一群「無賴」跑到自家的院子裡來撒野。但對於大力為人民公園催生的「大義凜然」之士來說,校方更該擺脫「獨占者」、「支配者」的霸氣角色,和校園附近的鄰里社區和平分享資源。

在雙方無法取得共識的情況下,5月15日,星期四,終於爆發史上有名的「人民公園事件」,結果造成一名學生喪命、一人終生失明、數十人受傷的流血悲劇。

流血衝突事件過後,人民公園所引發的對立仍未終結。在往後的一、二十年歲月裡,只要校方在公園裡有所作為──鋪籃球場、設停車格,立時遭來居民的抗議和拆除。同樣的,居民的周末音樂會遭警方斷電,在公園裡搭建的休憩座椅被員警全數移除。雙方你來我往,大小衝突與糾紛不斷。

遊民為人民公園割裂

另一道傷口

1991至1996年,人民公園在大學校方和市政府雙方簽署的和平共管條例下,終於出現可望免於衝突動盪的日子。只是1991年七月隨著校方沙地排球場的闢建,短暫風平浪靜的海面又掀波瀾,校方的這項舉動被居民解讀成建設計畫的前奏曲,於是長達十天以上的衝突場面再度出現。

1996年公園共管期限屆滿,當時的校長田長霖主動出面斡旋。在獲得校方董事首肯以及市政府的配合協助下,漂泊多年的人民公園終於得償夙願守住了綠地空間的革命本色。

人民公園的命運也許毋須再流浪,但流浪的遊民卻為人民公園割裂另一道傷口。從八○年代末期開始,遊民便成為人民公園裡警方全力驅逐的對象。伴隨而來的犯罪、毒品等問題,也讓校園警察全面告誡學生和人民公園保持安全距離。

人民公園從最早的民眾運動轉換成了治安問題,在校學生的態度也由早期的「並肩作戰」轉化成分歧的多元意見。贊成和支持公園綠地的學生自然大有人在,只是隨著校園人數的逐年激增,面對一房難求的窘境,對於新世代的年輕學子來說,趕走遊民,興建宿舍,也許才更符合他們的期待。

人民公園40歲

當年一群嬉皮縱放的一把野火,幾十年來煙煙裊裊不曾熄滅。今年四月,人民公園歡度了四十周年紀念。

在長達一個星期的慶祝活動裡,有音樂會、有影片欣賞、有藥用大麻慶祝會、有健康博覽會、有元老論壇、有讀詩會。4月26日星期天,在公園正中央的綠茵草坪舉辦的壓軸音樂會,從中午十二點唱到晚上八點,舞台前草地上遠遠近近都是人。

這一天,穿著手染彩衫的嬉皮來了,赤身裸體的男女現身了,帶著大狗、推著嬰兒車的大人和小孩來了,頂著龐克頭的年輕人出現了,為抗議柏克萊校方在紀念足球場下方造屋砍樹,頭一個爬上橡樹林的坐樹人(tree-sitter)「奔跑之狼」(Z. Running Wolf)帶著與他如影隨形的濃烈印第安藥草薰香也來了。

草地上的人群或坐、或躺、或站、或四下遊走。有的在和老友寒暄,有的在認識新朋友,有人在草坪後方貼著老照片的歷史牆上張望公園的身世,有人正低頭享用「食物不是炸彈」協會(Food Not Bombs)提供的免費素食,也有人趁勢為自己即將發動的下一波抗議行動廣為宣傳,但更多的人始終把目光的焦點投向最前方的舞台。

舞台上主持人介紹出場的,是四十年前曾親身參與公園創建的元老級人物茱莉亞。茱莉亞接過主持人的麥克風,開口講述的不是人民公園昨日與今日的種種,而是關於自己昔日的革命夥伴、目前正罹患癌症的另一半。她帶了親密戰友的口信給大家,要大夥兒注意身體保健,有病一定及早檢查……殷切之情溢於言表。至於人民公園,也許已經說得太多,在台上,她一字未提。

歲月催人老,當年意氣風發的一群綠地豪傑,終究逃不了「官應老病休」的生命困境。人民公園的捍衛戰士,後繼有人否?校園刊物上一名學生發表的感言倒是頗引人矚目,他說,「有一天,人民公園的命運總是會落到我們這一代的手中來決定。」

人民公園的明天會如何?建立在別人土地上的家園,誰也說不準。 【聯合副刊2009.12.17】

海角之旅/序曲

線上投稿 2010/07/12

【文、圖/柯建裕】

繼暑假的加拿大的湖光山色之旅,我們決定在寒假和二個家庭挑戰更高難度的行程:美國國土的最南端-佛羅里達的西嶼(Key West),這次的行程全程約2680英里4314公里),相當於在七天內環繞台灣全島三圈。

繼暑假的加拿大的湖光山色之旅,我們對於長途汽車旅行有了不少信心,因此決定在寒假和二個家庭挑戰更高難度的行程:美國國土的最南端-佛羅里達的西嶼(Key West),這次的行程全程約2680英里4314公里),一路經過維吉尼亞?北卡?南卡?喬治亞,最後到達佛羅里達,開車時間共計44小時,這個距離相當於在七天內環繞台灣全島三圈。在這次的海角之旅之後,我們的足跡就已經幾乎踏遍了美東各州,唯一的漏網之魚是最東北的緬因州,希望在離開美國前有機會造訪它的阿卡迪亞國家公園。

七天的行程如下:

第一天:馬里蘭--> 維吉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Virginia, VA--> 夏洛特Charlotte, NC,夜宿Rock Hill, SC (車程6 小時 26 min)

第二天:Rock Hill, SC--> 沙瓦那Savannah, GA--> 奧蘭多Orlando, FL,夜宿奧蘭多 (8小時16 分鐘)

第三天:環球影城 Universal Studio,夜宿奧蘭多

第四天:奧蘭多--> 西嶼Key West, FL,夜宿西嶼 (7小時15分鐘)

第五天:西嶼--> 邁阿密海灘South Beach, FL,夜宿邁阿密海灘 (3小時50分鐘)

第六天:邁阿密海灘--> 查爾斯頓Charleston, SC, 夜宿查爾斯頓 (9小時49分鐘)

第七天:查爾斯頓--> 馬里蘭的家 (9小時)

我們在聖誕節12月25日展開我們七天六夜的跨年旅行,由於這段時間是旅遊旺季,可以預期訂房的難度和成本會比較高,所以我們在一個多月前就開始規劃行程?租車和住宿的旅館。一開始我們在跟團?搭飛機加租車?自行開車和全程租車四個選項進行討論,在考量到帶著二個小孩可能會影響旅行團行程?經費?景點及車子年事已高,我們選擇全程租車,接著在每天開車時約八小時的原則下找順路且值得一去的景點停留住宿,就這樣我們確定了上述的行程。

一開始我們原本是計畫三個家庭八個人可以租一台十二人座的小巴,一來大家在同一部車熱鬧些,二來每位駕駛不用開太久的車,但上網查詢後發現在旅遊旺季十二人的小巴早已被搶訂一空,而八人座的休旅車原本就十分罕見,七人座的休旅車雖然數量很多但容不下我們八口人,所以最後訂了二台較寬敞的四人座轎車。在美國租車其實是個蠻愉快的經驗,或許是市場激烈的緣故,租車公司提供的車輛大多為哩程數不高的新車,我們和租車公司Budget拿到的是現代Hyundai和道奇Dodge的車,哩程數只有一萬多一些,雖然車子不是頂級的品牌,但車況相當不錯,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還車的時候租車公司只問是否加滿油,連基本的檢查都沒有就完成了還車手續,九天(含前後各一天)的租車費用每輛車花了三百美元。在訂旅館方面,我們順利地用去年返台的聯合航空哩程和信用卡點數換到了四個晚上的二星級旅館免費住宿和環球影城門票一張,省下大約三百美元,然而在旅遊旺季的Key West住宿是一大問題,一星級旅館一個晚上都要價170美金以上,便宜一點的民宿大部份都有連住三天以上的要求,最後我們在priceline忍痛用含稅價150美元標到Days Inn一個晚上,這是全程成本最昂貴的一夜。事後證明汽車旅行果然是窮留學生最經濟的玩法,我們一家四口的全部花費大約一千美元,真是既經濟又實惠的旅遊方案。

柯建裕的部落格:http://blog.udn.com/fisherke

海角之旅/黃蜂窩夏洛特

【文、圖/柯建裕】?線上投稿 2010/07/12

在七天的行程當中,我們對於美國幅員廣大驚奇不已,一路上的景觀從納尼亞傳奇中的白色森林逐漸轉換到陽光普照的棕櫚海灘,橫跨的緯度之廣相當於從日本的東京到台灣的台北。

維吉尼亞大學一隅

在2009年聖誕節之前的一星期,美東下了一場百年難得一見的十二月大雪,超過一英呎的靄靄白雪將整個華盛頓地區變成一片銀白世界,我們在大雪之後的一星期啟程,雖然主要道路的積雪都已經清理乾淨,但路旁和車身等高的雪堆仍然讓我們感受到白色聖誕的浪漫。在七天的行程當中,我們對於美國幅員廣大驚奇不已,一路上的景觀從納尼亞傳奇中的白色森林逐漸轉換到陽光普照的棕櫚海灘,橫跨的緯度之廣相當於從日本的東京到台灣的台北。

海角之旅的第一站是位於維吉尼亞Charlottesville的維吉尼亞大學,維大由美國前總統傑佛遜在1812年所創立,因此傑佛遜的故居成為來維大必去的觀光景點。維大以其在美國首創建築?天文和哲學等領域聞名,在2009年維大在U.S. News & World Report全美公立學校中排名第二,在全美公私大學中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並列第24名,可以說是北美第一流的學府之一。

從馬里蘭到維大約為三個小時的車程,因此我們到維大的時間已經是午飯的時間,由於當天是美國的重要節日聖誕節,先前在美國的旅遊經驗告訴我這一天餐館不開門的機率相當高,這也是我到美國的重要發現之一。國定假日可以反應出美國和台灣對於工作與生活的價值觀有極大的差異,在台灣的國定假日各風景區必然是人山人海,每家餐廳無不加長營業時間加派人手好大撈一筆;然而,在美國的國定假日風景區通常是人可羅雀,餐廳幾乎無一例外地停止營業,甚至連麥當勞這種全國的大型連鎖店都不例外,這可能是因為美國人將生活品質的優先順序放在賺錢之前,對於美國人來說,國定假日是國家為每個人所訂定的休息時間,應該要待在家中陪家人在一起,而不是為了開店賺錢而犠牲家庭生活,大部份的美國店都會選擇關門歇業一天,而亞洲人的店則通常是照常營業。我們很幸運地在事先記下了幾個中國餐館的電話,竟然讓我們問到了一家標榜台菜的台園餐廳在當天仍然照常營業,二話不說立即驅車前往。老闆娘告訴我們這家店已經有二十年的歷史,創始人來自台灣,她本身是福州人,不會講台語,是從台灣人的手中將這家店接手過來,假日的店中沒什麼客人,只有老闆和在隔壁餐桌上玩火車的小朋友,老闆娘親切的福州口音國語讓我們感到十分地溫暖。

揮別了維大,我們繼續往位於北卡的夏洛特邁進。原本我們計畫要轉往風景優美的藍色山脊公路(Blue Ridge Highway),但考量到大雪之後可能會影響路況,所以選擇走一小段藍色山脊公路就轉往一般公路。在雪地的藍色山脊中開車猶如在白雲中坐纜車一般,四周的山壁看起來就像是抹了白色糖霜的麻糬,靄靄白雪的底部隱約看得到黝黑的岩石,山中的濃霧和小雨更加深了這座山的神秘,此時能見度降到只能看到前面一部車的距離,因此我們打開車尾閃燈緩慢地跟著前車行進。經過二個小時的驚險駕駛,我們終於離開了藍色山脊公路,到了北卡和南卡交界的夏洛特時已經是夜晚了。

夏洛特(Charlotte)最著名的莫過於它的NBA黃蜂隊了,為什麼夏洛特會和黃蜂有關呢?原因是在美國獨立戰爭時,英軍將領康華利將軍在被夏洛特當地居民激烈抵抗後撤出城市,他後來稱夏洛特為「叛亂者的黃蜂窩(a hornet"s nest of rebellion)」,後來黃蜂便成為夏洛特的代名詞。當夏洛特黃蜂隊在2002到2003年球季將主場搬到紐奧良之後,NBA特別准許夏洛特建立一支新的球隊,也就是現在的夏洛特山貓隊(Charlotte Bobcats),而山貓隊的幕後大股東正是知名的籃球明星麥可喬登。夏洛特是個商業都市,我們的海角之旅並不打算花太多時間在這個城市上,當夜住在夏洛特市郊位於南卡的Rockhill渡過了我們海角之旅的第一夜,隔天繼續往佛羅里達邁進。

海角之旅/南方風情沙瓦那

線上投稿 2010/07/12

【文、圖/柯建裕】

由於這次旅行的重點在美國東南方,有許多城市在南北戰爭之前都歷經風光的過去,但歷史是由勝者所寫出來的,這些城市在戰爭中因飽受戰火摧殘而凋零,我們在旅程中目睹了南北戰爭對南方的影響。

沙瓦那河畔的石砌路和商店街

當初在規劃第二天的行程時,為了在南卡和佛羅里達之間尋找值得一去的停留點有了許多討論,友人提到旅遊雜誌曾經推薦喬治亞州沙瓦那機場附近的公路被票選為全美最佳的公路景觀,因此我們決定到沙瓦那(Savannah, 或譯薩凡納)一探究竟。由於這次旅行的重點在美國東南方,有許多城市在南北戰爭之前都歷經風光的過去,但歷史是由勝者所寫出來的,這些城市在戰爭中因飽受戰火摧殘而凋零,我們在旅程中目睹了南北戰爭對南方的影響。

喬治亞州是十八世紀美國十三州殖民地中最後成立的一州,由James Edward Oglethorper將軍以當時英王喬治二世的名字來命名,而沙瓦那是這個州的第一個城市,它也是美國第一個進行都市計畫的城市,整個城市是由平行和垂直的街道和二十四個綠地所組成的大型棋盤,這些綠地是由茂密的林蔭所構成的公園和廣場,也成為民眾聚集和商集買賣的所在地,二百多年後這裡仍然完整地保留二十一個廣場,也使得沙瓦那被稱為是a city of parks and squares (公園廣場城市) 。在二百多年前,這裡是舉世聞名的棉花交易所,規模之大甚至可以決定全世界的棉花價格,到現在沙瓦那仍然保留著棉花交易所的古蹟。棉花種殖是勞力密集的產業,也因此沙瓦那成為黑奴從非洲運到美國的主要港口,在當地孕育出很不一樣的黑人文化Gullah。在南北戰爭的末期,北軍為了摧毀南軍的作戰意志而實行焦土政策,在焚毀了整座亞特蘭大城之後,雪曼將軍(William T. Sherman)開始了著名的「向大海進軍(march to the sea) 」,將沿途經過城鎮的建築物和牲口糧食全部掠奪一空,連鐵路設施也全部遭到破壞,直到1864年的聖誕節雪曼將軍的軍隊到達海濱城市沙瓦那,他決定將這個美麗的城市獻給林肯總統做為聖誕禮物,因此沙瓦那逃過了被焚燒的命運。

經過一座彎曲幅度很誇張的大橋,我們進入到古色古香的沙瓦那。一進到這個城市,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整排白鬚密佈的老橡樹行道樹,陽光從河的另一岸透過濃密的橡樹鬚撒在人行道上,看起來非常詩意浪漫。我們穿過老橡樹到了沙瓦那河旁,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復古蒸汽船悠悠地在河面上漫遊,河邊的街道稱為River street,馬路是由古老的石塊砌成,道路的中央是荒廢很久的鐵道,街道一側是沙瓦那河,另一側是許多老房子背面班駁的牆壁,由於背面的視野面對沙瓦那河,許多餐廳?禮品店和旅館都開在背面這一側,看起來這個地方到了夜晚應該十分熱鬧。在River street 上有一座waiving girl的雕像,原本以為這個雕像的背後應該有一個類似望夫崖的浪漫故事,沒想到故事的真象有點瞎,就是在二十世紀初有一位名叫Florence Martus的女子,每天會站在港邊向每一艘經過的船隻揮舞圍巾表達歡迎之意,這樣的行為持續了四十四年之久,因此幾乎每個船員都認識她,甚至在她死後還做了一個雕像來紀念她,我心裡想:這樣的行為在台灣可能會被視為精神異常吧!

阿甘正傳的拍攝場景:人生就像巧克力

沙瓦那的景點並不僅只於河畔,市區中有觀光馬車和列車提供各樣的參觀行程。在沙瓦那拍攝的經典名片不下十部,例如將軍的女兒(The General』s Daughter) 光榮戰役(Glory) 阿甘正傳(Forest Gump) 恐怖角(Cape Fear) 熱天午夜之慾望地帶(Midnight in the Garden of Good and Evil) 根(Roots) 愛情魔力(Something to Talk About)等。在阿甘正傳的片頭,阿甘坐在公園內的白色長椅上和身邊的婦人說: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 (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你將要得到的是什麼),這個場景就在沙瓦那的廣場公園,據說拍片用的那把椅子已經被移到好萊塢作紀念了。此外,沙瓦那是美國女童軍的發源地,女童軍創辦人洛夫人(Juliette Gordon Low)的出生地現在是女童軍博物館,據說美國超過一半的女性在小時候都曾加入女童軍的行列,因此這裡也成為熱門的朝聖地點。此外,沙瓦那還有一個很另類的參觀行程:鬼屋之旅。在沙瓦那近三百年的歷史中,它歷經了無數的戰爭?瘟疫?火災和風暴,數量眾多的墓地和鬼屋使得美國靈異協會將它評為全美靈異指數最高的城市,也吸引了大批喜好阿飄的人士前來親身體驗,市區中有許多由鬼屋改建而成的餐廳?命相館甚至旅館,遊客除了可以跟團進入鬼屋和墳墓試膽,願意的話還可以在鬼屋中留宿一晚,體驗和阿飄們共處一室的樂趣。

沙瓦河畔的復古蒸汽船

由於當天還要趕往佛羅里達的奧蘭多,我們無法在沙瓦那停留太長的時間,我們按照旅遊導覽的推薦選擇了一家相當好吃的三明治餐廳,在河畔和廣場花園間漫步約二小時後,前往當晚下榻的奧蘭多環球影城附近的天鵝湖旅館,在睡夢中等待隔天的環球影城之旅。

海角之旅/環球影城

線上投稿 2010/07/12

【文、圖/柯建裕】

佛羅里達的奧蘭多(Orlando)素有「世界遊樂園首都」之稱,一個面積比台北略小的城市竟然擁有七個世界級的大型主題樂園,除了小孩的最愛迪士尼樂園之外,最具知名度的應該就是環球影城了。環球影城是由拍攝過侏羅紀公園?ET等多部經典影片的環球電影公司旗下的一個主題樂園,最先開張的是位於電影聖地好萊塢的環球影城,在風靡近三十年之後,奧蘭多環球影城於1990年開幕,也因此更具有現代感。由於我們在二年半前曾經在迪士尼度過愉快的四天,這次在奧蘭多隻停留一個晚上,環球影城理所當然成為首選。

夜間的環球影城,很美

整個環球影城有二大主題樂園:一個是傳統的電影模擬樂園(studios),另一個是冒險群島(universal islands of adventure),大多是挑戰你的驚嚇度忍受極限的遊戲設備,帶著兩個小孩其實沒有多大的選擇,走傳統路線會是比較保險的作法。我們第一個玩的項目是"史瑞克四度空間"電影,它是第一集的加長版,敘述心儀費歐娜公主的法克大人雖然被龍吃掉以後變成阿飄,但在另外一個世界成為大王,要帶費歐娜公主到他的世界成親。在這個立體電影中除了可以透過專用眼鏡看到立體的影像之外,座位還會隨著史瑞克駕駛驢車追逐壞人而劇烈跳動,座位也會配合史瑞克的打噴嚏噴水,戲裡戲外搭配地天衣無縫,是來到此地的必玩項目之一。另一個必玩項目的首選是神鬼傳奇,室內的雲霄飛車穿過堆滿寶藏的埃及地下陵墓,時而突然出現木乃伊,時而遍地火海,甚至突然剎車落在刀山中,在一片黑暗之中驚叫聲此起彼落。可惜的是,這個項目的安全顧慮很高,身高不夠的小孩無法同行,因此沒有人可以交替照顧小孩的家長只好望木乃伊興歎。

史瑞克的四度空間強力推薦

災難電影一直是許多影迷的最愛,環球影城也針對這個主題設計了兩個館,一個是模仿地震時天崩地裂的場景,有趣的是他們先請幾位自願觀眾到前面來,分別要他們擺了幾個很滑稽的姿勢?動作和表情,隨後大家到了一部地鐵的車廂,模擬在地鐵行進中遇到大地震造成建築物倒塌?淹水?大火?貨車從裂開地面上掉入地鐵軌道等逼真場景,最後我們在車廂中觀賞記錄了災難過程的影片,他們竟然很巧妙地把剛剛入鏡的觀眾都剪接成一部很搞笑的外星人入侵地球的電影,真是噱頭十足的項目。第二個是龍捲風館,它帶你回到電影龍捲風的拍攝現場,讓你真實體驗身邊汽車和乳牛都被吹起來的景象,可惜的是現場幾乎感覺不到什麼狂風,只有模擬的大雨和汽車和乳牛等道具被吊起來旋轉,和期待中的龍捲風有不小的落差。

大白鯊是一部年代相當久遠的電影,早期大家到環球影城最期待的就是玩這個項目,他們帶領遊客登上一艘真的遊艇在五公尺左右寬度的河面上前進,這時導遊警告大家最近大白鯊出沒頻繁吃了幾個人,所以他帶了一把霰彈槍準備帶大家去獵殺,導遊相當入戲地接到無線電通報後緊張地到處尋求大白鯊的蹤影,如同預期地它的背鰭冒出水面,射了二槍沒中又繼續往追擊,第三發擊中儲油庫引發爆炸,現場的火光四射相當驚險刺激,最後終於成功獵殺了大白鯊,高興的話還可以去門外和約五個人高的大白鯊拍照。

動物劇場佈置得挺美的

ET是我們覺得最溫馨的項目。雖然ET這部電影問世已經二十六年,但我們小時候家中沒有錄放影機,長大後也沒有機會看過這部電影,在友人的解釋下大約了解它的內容,原本太太覺得ET的外表很醜,後來我們回家把電影看過一次以後,發現它還蠻可愛的,尤其是和小孩之間的真情互動更是令人動容。這個電影館主要是模擬小孩們騎著腳踏車和ET一起飛到空中的場景,每個人都要騎在腳踏車上,隨著FBI的追逐穿過樹林飛到天空中和月亮一同飛翔。隨著天色已晚,我們能玩的項目已經不多了,最後選擇了魔鬼終結者,沒想到卻讓一歲半的妹妹在淚水中渡過。這是一個由真人結合電影的表演,一開始由真人騎著重型機車出場,真實的槍聲把一歲半的Sophie嚇得立即放聲大哭,此後真人和機器人的大戰更加重了妹妹的恐懼,這個項目應該標示為兒童不宜,對於大部份的男性而言應該會蠻享受的。

除了電影項目之外,環球影城也提供了動物劇場,由訓練有素的鴿子?小狗和紅毛猩猩搭配訓練師演出,和現場的觀眾有相當多的互動,我們也意外發現紅毛猩猩和我們家一歲半的Sophie竟然在許多動作上有高度的相似,我們回家後看到她一直都很難不聯想到環球影城的那隻紅毛猩猩。

一天下來,我們大約玩了五成的遊樂項目,沒辦法玩遍所有項目一部份是因為環球影城不像迪士尼可以先拿預約時間的FAST PASS,這裡要優先通過必須先花錢買通行證,不然熱門項目的排隊往往需要四十分鐘到九十分鐘;另一部份的原因是會時間帶著年幼的小孩原本就必須忍受許多安全上的限制。回家後我們問五歲的女兒多多最喜歡哪個項目,她的答案相當出人意外:playground,就是環球影城裡面的一個可以讓小孩爬上爬下的遊樂區,看來小孩眼中好玩的世界和大人是完全不同的。

海角之旅/國境之南:西嶼(Key West)

線上投稿 2010/07/12

西嶼(Key West)有太多讓你一生至少要來度假一次的理由,西嶼長達一百六十公里號稱「世界上最美的跨海公路」絕對讓你畢生難忘,這裡也是美東綿延近四千公里的一號公路起點。西嶼的最南端距離古巴只有九十英里,美國文豪海明威曾經在此創作出多部鉅作。

【文、圖/柯建裕】

電影海角七號讓台灣的最南端墾丁一夕之間成為熱門景點。相同的,在美國的國境之南也有一個著名的渡假勝地:西嶼(或譯西礁島Key West),這裡有太多讓你一生至少要來度假一次的理由,如果你曾經對澎湖的跨海大橋留下深刻的印象,西嶼長達一百六十公里號稱「世界上最美的跨海公路」絕對讓你畢生難忘,這裡也是美東綿延近四千公里的一號公路起點。西嶼的最南端距離古巴只有九十英里,美國文豪海明威曾經在此創作出多部鉅作,最著名的莫過於他從古巴漁夫好友的身上得到啟發所寫出的「老人與海」,內容描述一個老漁夫在汪洋大海中與大魚搏鬥的故事,這部作品也讓他得到普立茲獎和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

綿延一百六十公里的跨海公路

我們一早從奧蘭多出發,從奧蘭多到西嶼大約七小時的車程,我們沿著連接奧蘭多和邁阿密的快速道路(Florida Turnpike)向東南邊的海岸行駛,再沿著一號公路往美國國土最南端的海角西嶼邁進。說這條快速道路是剝削遊客的搶劫路線真是一點也不為過,不但每隔約二十分鐘就有一個收費站,電子收費和現金收費還分開在不同的道路上,在收費站之前分道的標示也十分不清楚,因此只要一閃神就會進入較多車道的電子收費道路,以致原本只要一美元的過路費變成最高十二美元的罰款,真不知道佛羅里達州政府靠這種方式多收了多少過路費。經過五個小時,我們終於來到跨海公路的起點: Key Largo。一般人都知道Key當名詞是鑰匙的意思,但在墨西哥灣則專指海岸以外的低島或礁,所以這裡的地名都是Key開頭和島的名字結尾,這條跨海公路連接了約五十個小島成為墨西哥灣和大西洋的分界線。這裡早期被海盜盤據,到了二十世紀20到30年代以生產天然海棉而聞名,很有趣的是,西嶼曾經在歷史上短暫宣佈獨立成為國家,在一九八二年西嶼市長因為不滿美國對於西嶼的居民實施邊界管制,要求居民必須出示美國居民的證件才能從一號公路進入美國本土,市長於是到邁阿密市的聯邦法庭宣佈西嶼獨立,在4月23日成立海螺共和國(The Conch Republic),甚至還發行共和國的護照並獲得加勒比海十三個國家和德國瑞典等八個歐洲大國的承認,邦交國的數量幾乎和台灣不相上下,這個也成西嶼居民引以為榮的一段歷史。

令人流連忘返的夕陽

我們到達Key Largo的時間已經是下午六點,原本希望在太陽下山以前可以到達Key West觀賞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日落美景,但眼前超過一百公里的公路使我們不得不改變原先的計畫,趁著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把車子靠近一片海灘,就地捕捉太陽沈入海底的那一剎那,此時的景色真是筆墨無法形容,即將沒入海中的太陽將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紅,電線桿像是海中的浮標整齊地站在一旁向夕陽致敬,如此的良辰美景令人流連忘返。在日落之後的二個小時,我們終於抵達Key West,儘管舟車勞頓十分疲累,但仍滿心期待隔天的海角之旅。

隔天一早,我們首先前往西嶼最著名的景點:海明威故居,進入的門票並不便宜,一個成人要價十二美元,拜中國崛起所賜我們每一個人都拿到了一份中文的導覽。海明威在一九三一年搬到這裡,餐廳的牆上掛著他四任妻子的照片,海明威生前愛貓成痴,這些貓的後代也成為他故居的主要特色,在房子的裡裡外外都很容易見到貓的身影。在房子的後院有一個65英呎長的游泳池,這可是Key West第一個也是到目前為止最大的私人游泳池呢!這個游泳池當初是由海明威規畫,但身為戰地記者的他必須前往西班牙採訪內戰,因此由他的第二任妻子寶琳(Pauline Pfeiffer)負責完成,當他從西班牙回到Key West時看到全部費用的帳單時嚇得目瞪口呆:二萬美元(1938年的幣值),索性把口袋中的最後一美分遞給寶琳,哈哈大笑說:你把我這最後一分錢也拿去算了!這一分錢至今仍然鑲在游泳池旁的玻璃地磚中。一九五二年海明威出版了代表作「老人與海」,在這本中篇小說中描述一個老人出海捕魚,在與一條大魚一番搏鬥之後筋疲力竭但終於將它捕獲,原本以為可以滿載而歸,但回到港邊才發現是空歡喜一場,大魚被海中的魚群吃得只剩下一副骸骨,這不正是人生的寫照嗎?努力了大半輩子好像得到了一些功名利祿,但在面對年老與死亡的時候才發現這一些原來都帶不走,這也是海明威的一生,當他發覺生命不斷地從他日漸衰敗的身體中流逝的時候,他因為面對死亡而感覺到絕望,最後決定舉槍自盡,正如聖經在馬太福音所說的:「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甚麼益處呢?人還能拿什麼換生命呢?」,這也看到上帝應許每一個基督徒復活永生的盼望是多麼的寶貴。

國境之南地標石

離開了海明威的故居,我們步行前往Key West另一個知名的景點:國境之南地標石,這個地標用紅、黑、黃三種顏色構圖,主觀上我覺得這是一種十分糟糕的配色,但石頭上標註著」90 Miles to Cuba」和」Southernmost Point」讓這裡成為熱門的景點。因為西嶼靠近古巴的緣故,古巴料理也成為遊客們的最愛,我們按網路上的推薦找到了一家古巴餐廳El Siboney,這家餐廳最有名的是西班牙海鮮飯,由於這道菜十分費工,顧客必須在前一天打電話預訂才能避開冗長的等待時間,佐料包括龍蝦、蝦子、蟹肉、魚肉加上番紅花及咖哩香料,形成一道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佳餚。在大快朵頤之後,我們帶著滿足的笑容離開了Key West,在臨走之前,我們特地經過一號公路的起點拍了張照,由於我現在就讀的馬里蘭大學的大門口正位於一號公路上,對於這條南起佛羅里達州北至緬因州縱貫美東四千公里的公路有著特別的情感,彷彿告訴我們這裡是人生的起點,而終點就在遙遠的另一端。

海角之旅/陽光海灘邁阿密

線上投稿 2010/07/12

【文、圖/柯建裕】

陽光、沙灘、比基尼是邁阿密的特色,走在邁阿密的白色貝殼沙灘上,隨處可見二十多歲的身材健美的年輕男女躺在沙灘上享受陽光,這當然是我們海角之旅不能錯過的城市之一。

藍天、陽光、沙灘、棕櫚樹

相信五、六年級的人一定對霹靂遊俠李麥克有點印象,他的招牌動作是對著手錶說:伙計,快來接我!沒多久拉風的黑色霹靂車就出現在他面前,啟動渦輪引擎飛快的向天邊駛去。這位李麥克後來拍了另一部知名影集「海灘遊俠」,雖然這部片是在描寫美國的海岸救生員,但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必然是美麗的海灘?在沙灘上慢跑的豐滿比基尼美女和拿著衝浪板的帥哥了。邁阿密就是這樣的一個城市,陽光?沙灘?比基尼是這個城市的特色,走在邁阿密的白色貝殼沙灘上,隨處可見二十多歲的身材健美的年輕男女躺在沙灘上享受陽光,這當然是我們海角之旅不能錯過的城市之一。

邁阿密位於佛羅里達東南角比斯坎灣、佛羅里達大沼澤地和大西洋之間,是一個文化大熔爐,原本1960年白人的人口佔90%,到了1990年大約只剩下10%,主因是1959年古巴在卡斯楚執政之後爆發大量的流亡潮,光1965年一年就有十萬名古巴移民從哈瓦那來到邁阿密,1980年甚至有15萬名古巴難民一次性地集體渡海到這裡來,這也是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非軍事渡海行動,這也是古巴卡斯楚政權的一項陰謀,藉由這次的行動清除了國內大量的罪犯和精神病患者,造成許多非拉丁美洲裔的白人大量遷出這個城市。但在1994年美國和古巴達成協議之後,來自古巴的移民減少,取而代之的是來自包括歐洲、非洲和亞洲等全球各地大量的移民,由於邁阿密有濃厚的的加勒比海風情,這裡很快地成為最受全世界遊客和移民歡迎的目的地,是僅次於紐約及洛杉磯的美國第三大移民入境港,也讓許多白人選擇再迴流到這個城市。此外,邁阿密的犯罪率也是受囑目的焦點之一,由於這裡是離古柯鹼原產地最近的美國港口,所以成為走私犯最為理想的目的地,毒品產業給邁阿密帶來了數十億美元的資金,毒梟將犯罪所得投入到五星級酒店、高級公寓、繁華的夜總會,雖然繁榮了當地的經濟,也讓這裡充斥著暴力?色情和犯罪,知名影集「邁阿密風雲」便是描述邁阿密反毒品機構的工作,有趣的是這部影集讓它迷人的熱帶城市景色廣為流傳,從此邁阿密的娛樂工業開始發展並成為一個時尚、電影製作及音樂的中心。

熱鬧的邁阿密夜生活

我們一行人在中午用完美味的西班牙海鮮飯之後,在跨海公路上向美麗的西嶼和群島看最後一眼,便驅車往北方的邁阿密前進。從西嶼到邁阿密海灘的車程約四個小時,到達邁阿密市中心附近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雖然遇到了一小段塞車,但幸運地是塞車路段在市中心周圍公路的高處,我們很享受地在緩慢前進的車潮中欣賞邁阿密市中心的夜景。我們下蹋的旅館位於邁阿密海灘旁的街道上,感覺像是走在墾丁那條最熱鬧的主街道上,各式的餐廳、夜店甚至脫衣舞酒吧隨處可見,邁阿密海灘的遊客組成和西嶼比起來有極大的不同,西嶼的遊客大多是三十到六十歲不等的中產階級,在這裡則多為二、三十歲的奇裝異服的年輕人,除了身上有許多刺青、耳環、和各種顏色的染髮之外,也有許多人穿著最嬌艷的妝扮準備到夜店成為目光的焦點。很特別的是,這裡充斥著各種命相館,從水晶球、通靈到塔羅牌一應具全,可以想見繁榮夜生活仍然無法填滿人們心中的那一份空虛和不確定感,在喧囂的歌舞聲過後,人們仍然要回到房間面對內心的孤寂和對未來迷惘,以致於希望能從江湖術士的口中得到一些指引,但這些虛幻的指引常常把人們帶入另一個更深的泥淖裡。上帝在造人的時候,在每個人的內心都留下了一個空間,人們的一生都在不停地尋找,尋找那一塊可以填補自己內心空洞的東西,所以有人一生追求金錢,有人則一生追求權力,也有許多人到像是邁阿密這種地方來尋找聲光?毒品和放縱情慾,希望能夠填補內心的空洞,但當人們愈在內心的空洞處放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心裡受到的創傷也愈深,因為這個空間只有上帝自己可以填滿,只有當人回到上帝的面前,上帝才會親用祂的愛來填滿這個空間,讓人們得以跳脫這種尋尋覓覓永無止盡的循環。

隔天早上,我們正式踏上了邁阿密的白色沙灘,通常我們在台灣的海灘看到的是黃澄澄的海沙,在這裡則是一大片由破碎的貝殼所鋪成的白沙,在蔚藍的天空下和浪花?陽光?棕櫚樹形成一幅美麗的圖畫。這時出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畫面,幾個戴著帽子?撐著陽傘?全身包得緊緊亞洲人走在沙灘上,身旁是全身只穿細肩帶比基尼躺在太陽底下做日光浴的西方人,兩者在邁阿密海灘上形成強烈而有趣的對比。邁阿密海灘果然是個渡假的天堂,每個人在這裡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渡假方式,大人們踩在海水裡悠閒的漫步,小孩則在沙灘上堆起沙堡,這裡大概是五歲大女兒多多在海角之旅中最喜歡的一站,她把飯店的冰桶帶來當做裝沙子的工具,按著自己的想像蓋起城牆和護城河,當冰涼的海水淹到身上時也興奮地大叫起來。小女兒則是十分的宅女性格,在強烈的陽光下她顯得意興闌珊,只希望趕快找把傘把討厭的太陽遮起來。

由於當天到下一個目的地還有一段十小時的車程,我們在邁阿密的陽光海灘上漫步了大約兩個小時,就啟程前海角之旅的最後一站:亂世佳人男主角白瑞德的出生地:查爾斯頓。

海角之旅/隨風而逝查爾斯頓

線上投稿 2010/07/12

【文、圖/柯建裕】

在南北戰爭之前,波士頓、紐約、費城、查爾斯頓並列為美國四大城市,而查爾斯頓更是其中最富裕的城市,可惜歷史是由勝者所寫出來的,隸屬南軍的查爾斯頓經過北軍的刧掠後已經殘破不堪。

大部份的人都曾經看過或聽過「亂世佳人」這部電影,這部片在1940年的奧斯卡金像獎中囊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女主角等十項大獎,主演郝思嘉的費雯麗也在一夕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這部電影的原著是由美國南方的作家瑪格麗特在南北戰爭結束的五十年後所寫成,書名取自於英國詩人在「辛拉娜」詩中的一句"Gone with the wind" (隨風而逝,中文書名譯為「飄」),用意在比喻南方的財富在南北戰爭之中被北軍洗刧一空,過去的繁華都已經隨風而逝,這也是查爾斯頓這個城市的寫照。在南北戰爭之前,波士頓、紐約、費城、查爾斯頓並列為美國四大城市,而查爾斯頓更是其中最富裕的城市,可惜歷史是由勝者所寫出來的,隸屬南軍的查爾斯頓經過北軍的刧掠後已經殘破不堪。查爾斯頓在1790年之前一直是南卡羅來納(南卡)州的首府,這裡有全美最古老的海關和最早的黑奴交易市場,由於美國南方素來以勞力密集的棉花種植為主要生財來源,對於黑奴的需求量遠大於北方,當主張解放黑奴的林肯總統上任後,南卡率先脫離聯邦,和南方各州共同成立了一個反對北方的同盟,但是當時北軍仍駐紮在南卡的查爾斯頓,於是南卡的軍隊向查爾斯頓薩姆特要塞(Fort Sumter)展開炮擊,雖然南方的炮火失去準頭沒有傷到任何一名北軍,卻為南北戰爭展開了序幕,北軍隨即開炮還擊,但卻因為膛炸炸死了自己的兩名炮手,意外成為南北戰爭最早的陣亡者。

奴隸買賣市場

在內戰百年之後,查爾斯頓成為美國海軍駐紮的大港之一,隨著海軍將艦隊轉移到維吉尼亞和加州,剩下駐留的航空母艦「約克城號(York Town)」成為著名的觀光景點,在美國海軍史上曾經有兩艘約克城號航空母艦,第一艘在中途島戰役中被日軍擊中沈入海裡,第二艘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參戰,現今停駐在查爾斯頓港口旁成為海軍博物館,開放民眾參觀航空母艦的內部陳設,在紐克城號的機房內展示了歷年榮獲美軍最高榮譽-國會榮譽勳章的戰士名單和他們的英勇事蹟,甲板上還停放了二次大戰至今的各型海軍戰機,包括在中途島大戰中扭轉局勢的俯衝式轟炸機、Hellcat、F-4、F-18大黃蜂和F-14雄貓式戰鬥機。

查爾斯頓的彩色小樓

查爾斯頓現今仍然保存著亂世佳人時期的風貌,各種顏色的小樓建築曾經是白瑞德的出生地,郝思嘉夢想在這裡過著典雅淑女的生活。在市場街和教堂街交叉口的舊城市場至今仍保留著二百年前籃框編織的技術,這個技術是在十八世紀隨著第一批黑奴從非洲被販賣到查爾斯頓時傳過來的,婦女們從當地的沼澤採集香草作為材料,編織的技術在家族中世代相傳,成為融和古典和現代的藝術品。在小鎮上一條安靜的街道上,一座拱門上寫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奴隸交易市場」,這裡曾經是美洲最著名販賣黑奴的地方,三百多年前數以萬計的黑奴在非洲被集體綁架並像牲口般塞到船艙中販賣到美洲來,在這個市場中赤裸裸地像貨物般地被評比和買賣,現今這個市場的舊址已經成為黑奴歷史博物館,將這段黑暗的歷史赤裸裸地攤開在世人的眼前。布恩莊園是典型的南方大莊園,數十公頃的田園至今仍然有人耕種,華麗的大廳旁是一排黑奴的住所,成為黑奴歷史的寫實教材。在查爾斯頓的街道上,兩旁復古的煤油路燈將時空停留在二百年前的亂世佳人時代,我們悠閒地在石板路上漫步,享受午後片刻的寧靜。在一面古老的拱門旁,我們意外地發現它的門牌號碼是29又二分之一號,不禁令人好奇這個拱門是不是像哈利波特中的九又四分之三月台通往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呢?

神秘的29又二分之一拱門

我們的海角之旅在查爾斯頓的午後漫步中畫下句點,車窗外的景色再度從陽光普照轉換到一週前百年風暴遺留下的殘雪,透露著我們離家愈來愈近了,心中不禁想著:下一次的旅程又會有什麼新的體驗呢?

記憶藏寶圖/如果在波士頓,一個女人

【文/袁紹珊】 2010.08.10 12:40 am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波士頓女人。

圖/吳孟芸

第一次造訪波士頓,正值新年伊始,胖得飛不動的灰鴿還在蓋著殘雪的紅磚地上覓食。我一個女子自紐約北上,獨自做盡遊客會做的事──逛波士頓美術館,到海鮮巿場吃龍蝦三明治和蛤蜊濃湯,看巿中心貝聿銘設計的現代建築和古教堂相輝映,沿著「自由大道」遊走至迷路……

黑人胖大媽伸援手

彷彿要大開殺戒了

不久之後,因緣際會我又一個人重回舊地,波士頓連初夏都帶有古典氣息。但這次是工作為主,旅遊倒是其次。我匆匆忙忙走出哈佛校園時已是下午五點,地鐵站人潮之洶湧是我始料未及的,但為了要趕上六點到紐約的長途車,拿著一袋資料和一包炸洋蔥圈的我,只好急急跳進了一節快關上門又比較空的車廂。

突然我發覺我還在月台。定睛一看,原來兩個二十來歲的黑人女子左右門神般把我推了出去。「我很趕時間,你可以讓我進去嗎?」門又嗶嗶的響。「不行!」兩隻黑色的手按著我的肩,粗魯的把推我出去。

在電光石火之際,有一隻孔武有力的黑手卻把我拉進了車廂,龐大的軀幹在我身上投下了陰影。只見一個黑人胖大媽張開雙手招架著兩個黑人女子殺氣騰騰的髒話砲彈和身體語言,站在她們身後,有點像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但這卻明明是黑幫片裡大開殺戒前的畫面。

好人壞人沒寫在臉上

不像看京劇黑白分明

「你幹嘛這麼對她?」

「因為她進來的時候沒有講『不好意思』(Excuse me)!」

「那我代她講好了,對不起,可以了嗎?」

「她是啞巴嗎?她進來的時候為什麼不說?」

「也許她不會講英文。」

「屁啦,她的英文講得比我還要好!」

「反正我代她道了歉,可以了嗎?有什麼天大的事情嗎?」

沒想到她們的性格如此剛烈而又爽快,發火和散場都是一瞬間的事。「好可憐的中國女生哦,幸好有人幫她出頭。」看完戲的白人白領們竊竊私語。

我小聲的向那位黑人大媽致謝;而大媽又變回一個普通的、一心只想趕回家做菜的大媽,好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事。到站後,我逃命似的逃離波士頓。

後來一位在紐約念社會學的朋友對我說,不是什麼種族歧視,但街上的黑人真的讓她感覺這城巿非常不安全。我不了解美國,也不了解社會學的最新發展,只知道好人壞人不可能像看京劇一樣黑白分明。

我也是個記性不好的人,看好萊塢電影時常分不清外國人的模樣。後來我又一個人到了芝加哥和多倫多,卻發現無論在青年旅館、電影院還是公車上,沿路總有一個黑人大媽,彷彿千面觀音般對我雪中送炭。【2010/08/10 聯合報】

名人堂

從「白宮」說起…

【平路】2010.09.13 01:58 am

聽慣了「白宮」,在美國看見(比起國會)不算宏偉的總統住宅,才會想起「White House」的直譯其實是「白房子」。約定俗成是白「宮」,若說美國總統只是住在白「房子」裡,顯然不夠尊貴。

關係著深植我們心中的文化符碼。

前一陣子國父紀錄片的事端中,比擬孫中山,也數次提到「美國國父」是一個人,喬治華盛頓。事實上,在美國人從小到大的認知中,「國父」這個名詞,所謂「Founding Fathers」,從來以複數形出現。常是七個甚至七個以上,富蘭克林、傑佛遜、麥迪生、約翰亞當斯、漢彌頓等等,包括互有重疊的兩批人,簽署「獨立宣言」(the Signers)以及草擬憲法(the Framers)的都是他們的「Founding Fathers」。

單數與複數,關係著身上的文化符碼,也關係著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方式。

不習慣多元辯證的頭腦體操,我們寧可把複數化約為單數,習慣的是一條傳承的直線。多年的教科書上,印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再傳國父再傳蔣公,如此相繼不絕,如同一棒接一棒的線性銜接,固然因為孫中山在民國十年說過他自己的思想基礎就是「道統」(他這麼說,多少也因為這傳統說法易於讓人接受),若把歷史現場移回當年,理解孫中山的時代背景,就會明白領導權逐漸如同父子嫡傳,當時有一個轉折,涉及孫中山在二次革命後的挫折心境。

討袁的二次革命徹底失敗,眾叛親離的情形下,孫中山開始覺悟自己是個木偶,是個假黨魁,他重建的中華革命黨不能重蹈覆轍,因此「凡入黨各員,必自問甘願服從文一人,毫無疑慮而後可」,黨員需要向孫先生宣示效忠並蓋上指模,黨證也開始放置他一人的照片,其實,在孫中山周遭,從來都有些思想與戰略不遜於他的黨人,卻在孫所覺悟的敗因之下,黨的決策趨向於一人!到了後世,包括革命事蹟也歸於興中會到同盟會的直線傳承,自動刪節了與「興中會」一樣重要的「華興會」,也淡化了以「休休之容靄靄之色」而受人愛戴的英雄黃興。在後世,講起辛亥講起黃花崗,常只浮現孫中山的身影,一來因為從孫逝世後事關政治傳承的造神運動,二來更重要地,其實也與我們身上的文化符碼符合。換句話說,人們在心理層面上,也期盼有助於「鞏固」領導中心的單一領袖。

多年後,法國史學家白吉爾所寫的《孫逸仙》書裡,「他(孫逸仙)的民主概念,似乎必然合理化建立威權政府以確保國家發展」,在公共的領域,當年那聚於孫一人的光環,多少預示著中華民國從訓政到憲政何以在威權統治中一波三折,但在對個人的理解上,我們卻可以由衷理解孫中山縱使氣質上開闊包容,始終是最富樂觀精神的夢想家,在諸多頓挫之後,為什麼愈到晚年他愈急切,彷彿返祖現象,像某些批評他的人士(包括胡適)說的,中山先生捧出綱常名教,在黨內愈像一位舊道德的捍衛者。

畢竟,文明這張斑駁的網上,豈有一根無色的絲?

有趣的是,對他們那一群「國父」,美國人其實是相當親近。從家居到韻事到跟奴隸間的關係都耳熟能詳,包括買黑奴的牙齒做假牙(華盛頓)與去巴黎買時尚衣服給心愛的女奴(傑佛遜),既是人性面,也是當年那個時代的必然,反而增加美國人對這些「國父們」的同理心以及更重要的…相親近的感覺。(作者為作家) 【2010/09/13 聯合報】

美國桃花源-Amish農村

【林佳誼】 2010-10-10

 1985年的電影《證人》(Witness)中,由哈里遜福特飾演的硬漢偵探,因調查辦案而來到淳樸的艾米許(Amish)農村,他不僅對凱莉麥姬莉絲(Kelly McGillis)飾演的艾米許女子一見傾心,也在過程中愛上了當地的簡單與純真。

 艾米許是一支特殊的基督教派,他們成群隱居在美國各地,自絕於一切現代文明外。目前美國有28個州都有艾米許社區,其中又以賓州、俄亥俄和印地安納最多。

 過去許多人是因為「證人」一片才認識艾米許教派,但現在艾米許人簡單純真的生活,卻成了美國羅曼史小說裡最熱門的元素。對於性觀念開放的當代美國社會而言,純潔守貞卻反倒是最能挑動人們的想像與遐思。

 包含露易絲(Beverly Lewis)的「四季恩典」系列(Seasons of Grace,暫譯),以及波恩絲黛特(Wanda Brunstetter)的「印第安那表親」(Indiana Cousins,暫譯)系列等近年在美暢銷熱賣的羅曼史小說,內容都同樣描寫落入情網的艾米許人,如何在宗教禁令與犯忌誘惑之間掙扎。

 文明世界的桃花源

 艾米許人自律甚嚴,在21世紀的高度科技化美國社會中,他們仍堅持過著19世紀農村生活,乘坐馬車,使用油燈,男子戴帽蓄鬍,婦女布衣長裙,孩童最高只讀到8年級。他們的生活正好體現了陶淵明筆下桃花源中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而與桃花源記內容也恰恰不謀而合的是,艾米許人同樣是為了避難才選擇遷徙到美國遺世獨立而居。只是桃花源人所躲避的是秦代戰亂,而艾米許人則是不堪歐洲的宗教迫害。

 艾米許人雖特立獨行,卻是「德不孤,必有鄰」。美國伊麗莎白城學院研究指出,目前全美有將近25萬艾米許人,並以1年5%的速度在成長當中,預估2024年以前其人口就會翻倍成長。

 艾米許人口 急速成長

 艾米許人口成長原因也非常簡單,就是大家庭與高滯留率。艾米許人主張不節育,平均每個家庭會生育5名以上子女。而該研究也發現,在艾米許社區裡長大成人的後代,有85%以上的人會選擇留在當地。

 美國中西部科羅拉多州的艾米許人口在2007年估計只有400人,目前卻已增加到800人。當地一名地產經紀人韋納(Bill Werner)表示,他以前從來沒看過艾米許人出現在這麼西部的地方,當他們駕著馬車到來時,真像是「拓荒者重新發現古老的大西部」。

 韋納指出,艾米許人不斷西進,也是為了找尋更低價的農地。科羅拉多州農地每英畝地價約在1,500到2,000美元之間,而靠近東岸的賓州,每英畝地價則約在6,000美元之譜。

 2009年春天才搬到南達科他州特里普鎮的艾米許人波恩崔格(Rudy Borntreger)說,現在特里普已有6個艾米許家庭,是一個有數十人規模的小社群。不過他低調地拒絕讓外界深入了解其農場耕作情形。

 但美國讀者就跟哈里遜福特一樣,越是深入認識這個低調的社群,就越是為其著迷。長年研究羅曼史的麥克丹尼爾學院(McDaniel College)英國文學教授蕾姬絲(Pamela Regis)說,艾米許人體現出美國婦女所鍾愛的那種信仰上帝、重視家庭的價值觀,「單純就是這種社群的正字標記,而單純也擁有強大的力量」。

Simplicity is a hallmark of that community, and simplicity is powerful. 單純就是這種社群的正字標記,而單純也擁有強大的力量

It』s a bit like a time bomb.

London property market might have shown signs of cooling recently, but investors from mainland China and Hong Kong are busier than ever.

Modern Germany has overcome historic challenges and matured into Europe』s economic powerhouse.

Peru faces a new conflict over water resource.

Red Shirt protesters gathered Sunday, a reminder of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conflicts that still divide the country four years after a military coup ousted populist Prime Minister Thaksin Shinawatra.

The Chinese leader reminded Kim that Beijing』s stunning economic rise over the past three decades would not have been possible without cooperation with the outside world.

Protests against land being taken over have become more visible as the economy expands and the rich-poor gap widens.【工商時報201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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