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讀宋詩

　　少年時喜歡唐詩，覺得那博大開闊的意境，蓬勃而陽光，無論山水的壯美豁朗還是建功立業的雄心大志，都讓年輕的女孩目眩神迷，心懷嚮往。那時青春燦爛，滿懷激情和理想，慷慨激昂的唐詩極是讓人動容，恨不能隨著那些落拓不羈的詩人俠士仗劍天涯，行吟四方。

　　人到中年，忽覺宋詩的小橋流水，清淡柔和別有深情與味道，正契合我這樣繁花漸暗的女性情懷，於是慢慢讀過那些細緻嫵媚的宋詩，心地漸漸明澈柔軟，安寧舒展，平淡中漫溢出纏綿悠長的韻味。

　　牽著孩子的手，沐浴著柔軟的春風，腦海中便泛起翁卷的《鄉村四月》：「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隨著孩子稚音朗朗的誦讀，彷彿徐徐展開了一幅優美的鄉村畫卷，綠滿川，雨如煙，世俗忙碌中的安寧最是美好溫暖。翁卷是南宋「永嘉四靈」之一，詩作清新，讓人一讀難忘。

　　忙完了瑣碎的家務，偷閑坐在夏天樹蔭下，聽蟬鳴啾啾，讀蘇舜欽的《夏意》：「別院深深夏席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蔭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安靜的午後，燦爛的石榴恣意盛開，樹蔭滿地，流鶯婉轉，驚起溫馨一夢。

　　秋日黃昏中，一縷風吹過，鬢邊掠過一絲白髮，便是心驚，年華就這樣逝去了嗎？隨手翻開那捲宋詩，落入眼中的是王禹偁的《村行》：「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單純明朗的秋日色彩，咀嚼不盡的悠長意味，讓光陰靜止，也讓自己那顆惶然無措的心安寧下來，歲月在行走，何事不惆悵，誰人不白頭？「村橋原樹似吾鄉」，王公那份思鄉的情思便也是我懷念青春的悵惘。

　　又到冬天，望著窗外的飛雪冰霜，便想起林逋的《山園小梅》：「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這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隱逸詩人，一生清高自矜，用傳神之筆將梅描摹勾勒得身形畢肖，清幽動人，不知寄託了多少情懷相思？於是也忽然讓我想起了初戀時的夢中情人，眉間唇邊便綻開了悠然微笑。

　　宋時理學大盛，很多宋詩都充滿了哲理的況味。少女時只喜歡風花雪月，自然不喜歡，也都不大懂。可如今人到中年，少了綺夢，多了理性。於是讀宋詩更有了心靈相契的感動。再讀蘇軾的《題西林壁》自然有了深層的理解：「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沒有難懂的典故，亦無晦澀的詞句，簡單樸素的內容蘊含著無比深刻的哲思，隔著千年依然讓人回味不盡。

　　宋詩有理，也有情。「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欲問後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這是鐵腕宰相王安石寫給妹妹王文淑的《示長安君》，手足相親，情意暖暖，讓人念起平生經歷的親情往事，只覺無限美好生動。

　　人到中年，心氣不再盛，於是更能欣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晏殊《寓意》）的柔美意境；人到中年，領略了歲月滄桑，對生命別有一番理解，讀到「看花應不如看葉，綠影扶疏意味長」（羅與之《看葉》），便心有共鳴；人到中年，文化歷史積澱逐漸豐厚，再讀「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文天祥《金陵驛》）時，就多了一份深沉的感動。

　　少年讀唐詩，那鏗鏘豪情自是激發蓬勃志向；少女讀宋詞，那纏綿華美的詞章一聲聲一句句成就了婉約情懷。而人到中年，繁華落盡，唐詩宋詞都已成為歲月往事。此時唯有宋詩最能入心，哪怕便如前人所說，它們真的是「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都會欣然捧讀，在光陰歲月中讀出屬於自己的悠長意味。

郭 利

（授權轉載請務必註明來源「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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